59卑求

59卑求

夜深人靜,有銀色的月光漏進,照得屋內陳設泛起一層朦朧的白,光影迷離,疑幻疑真。

整整一晚,慕勉輾轉未眠。

是一種不知名的矛盾,熬得她幾乎五內如焚,是該一錯再錯,深陷泥足?還是該承受事實,此後愧疚一生?

思緒不停歇,蠶絲般糾纏,眼前總有畫面幻像飄過,光怪6離。

終於,她抓緊被衾,陷下五道極深的指痕,透露著那份堅定與決絕——

她要讓慕沚的眼睛痊癒,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起身梳妝,用一個玉篦,沒入青絲間,堆雪砌雲,盤髻如花,再別一支白蓮玉簪,似點睛之筆,綻放開精緻雅麗。

她在桌前留下一箋小字,推門而去,彼時天未破曉,世間好比鴻蒙未開,總覺一個細碎腳步,都能將萬物驚動。

慕勉一路策馬飛馳,待到城門,五鼓鐘鳴,天色熹微,城門已經大開,她順順利利地出了城,直奔郊外。

深林之中,那座建築依舊富麗堂皇,朱磚碧瓦,畫檐翹脊,掩在重重翠葉里,恍若世外宮闕。

當年她意外撞入,哪裏曉得,此處原來是幽州歷代王族修養避暑之行宮。

慕勉心懷忐忑,儘管已知物是人非,但眼下別無他法,能選的,只有這麼一條路可行,就算是陰曹地府,她也得試一試。

果然,門前侍衛二話不說,把她阻攔在外,倒是訓練有素,沒有蠻橫地將她趕走,這才讓慕勉得着機會開口:「我找李未,李總管。」

李未曾經在燕豐璃身邊聽差,自然識得她,慕勉只擔心燕豐璃離開行宮后,他也隨同而去。

侍衛聞言,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你是何人?」

慕勉心頭一喜:「我與李總管是舊識。」迅速去掏袖子,表明來意,「這是我的名帖,勞煩大人交與李總管,他一瞧便知。」

侍衛接過名帖,翻開檢查了幾番,確定無可疑之處,方道:「你且等著吧。」

慕勉心中有了希望,自肯留守原地。

大約半盞熱茶的功夫,就瞧著李總管走出來,看到她時一臉驚奇:「哎呀,竟然是慕姑娘,出乎意料,出乎意料。」

慕勉不遑說明,他已經道:「慕姑娘還請內堂入坐。」

慕勉便在他的引領下,一路穿廊度門,過橋經泉,眼角匆匆瞥過,一草一木,鏤雕廊璧,只覺甚為熟悉,那段前塵往事,倏然歷歷在目,她慌忙低首斂眸,一切便成過眼雲煙。

來至內堂就座,李總管吩咐侍婢端茶倒水,禮數周全,對她竟是一如既往的客套。

慕勉有求於人,雖然心急如焚,但不敢妄自張口,作勢拈起茶蓋,輕輕呷了幾口,一不留神,燙了舌頭。

李總管察覺到她心神不寧,這才坐下來,笑聲笑語:「慕姑娘此番前來,不知找李某有何事?」

慕勉忙擱下茶盞,遲疑片刻,緩緩啟唇:「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李總管能夠幫忙。」

李未笑道:「慕姑娘客氣,但凡我能幫到的,一定儘力而為。」

慕勉兩手發抖,突然有點吐字艱難:「我……我想見燕王殿下。」

李未聽了臉色微變,默不作聲。

慕勉知道這會令他為難,如今燕豐璃尊貴為王,是幽州之主,身份地位非同小可,想要見上一面,豈是輕易之事。

李總管緘默,慕勉按捺不住情緒,再次開口:「若非情況迫不得已,我絕不會來麻煩李總管提此不情之請,我……只希望能見他一面……」

李總管無奈,笑着出聲:「慕姑娘這是着實為難在下啊,燕王殿下的身份已經今非昔比,就連我這個曾經在身邊伺候的,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得到的。」

慕勉有些失落:「我知道……」但很快打起精神,「可是眼下我能求的人,便只有您了,李總管能否念在我與……昔日的情分上,替我想想法子?」

「這是當然。」李總管接過她的話,「慕姑娘與燕王殿下當年的那場情分,我自然看在眼裏。」

慕勉一下子面露喜色:「這麼說來,李總管是肯幫我了?」

李總管看着她,目光似乎意味深長,良久,兀自一嘆:「看來,慕姑娘是太不了解燕王殿下了……」

這般自言自語的一句,聽得慕勉雲里霧中,而他也沒有多說的意思,正過話題:「既然慕姑娘不辭辛苦,特地趕來尋我幫忙,李某也不會置之不理。」

慕勉剛要感謝,但被他打斷:「我只能竭盡所能,把慕姑娘的請求傳到,至於燕王殿下肯不肯相見,如何反應,便是我所不能左右的了。」

慕勉得他相助,已經十分滿足,壓制住內心的激動:「多謝李總管。」

李總管不在意地擺擺手,接着想到:「那慕姑娘你……」

慕勉會意,她是瞞着家人出來的,因此道:「我就在這裏等消息好了。」

李總管頷首:「既然如此,不如請慕姑娘移動玉趾,到曦韻閣靜候。」

聽到「曦韻閣」三個字,慕勉猶如被刺了一針,帶着某種逃避急快地回答:「不用,這裏就好。」

她堅持,李總管只好笑道:「慕姑娘隨意便是。」留下兩名侍婢,先行告辭。

慕勉捧著茶盞,有些坐立不安,那茶在手中由熱變溫,又由溫變涼,最後一口也沒喝下去。頭一回,她覺得時間過的這樣慢,慢到明明過去很久,卻彷彿只是一個眨眼間。

她知道自己這是孤注一擲,因為,燕豐璃可能根本不願見她,即使得知了她的請求,他也不會來。

這是最壞的打算,畢竟,當初是她斷的徹頭徹底,不留餘地,又過去兩年寒暑,往往濃情都變淡了,更何況人的心。

她從清晨等到午後,從午後等到日斜偏西,等回過神,這一日,就快過去了。

慕勉早有準備,既然來了,便要一直等下去,她沒有再多的時間耗費,三日後,做不出解藥,慕沚的眼睛就將永遠看不見了。

李總管走進來,慕勉見狀想起身,但身體一時坐得麻木,因此聲音先發了出來:「怎麼樣?」

李總管笑而不語。

慕勉不明白他的意思,迷惑著:「燕王……不肯見我嗎……」

李總管道:「我一早派入宮的侍衛已經回來,大概還有一個時辰,殿下的馬車就會抵達此處,請慕姑娘做好準備。」

慕勉一開始彷彿沒有聽清,等反應過來,不由得瞪大眼睛,幾乎手足無措。

他來了!

他真的來了!

比想像中的更快,更令人震驚!

慕勉看着李總管,一時無語,然後結巴:「那我、我……」

其實,不需準備什麼,也沒什麼可準備的,她整頓下衣衫,隨李總管守在門口等候。

太陽漸漸落下,天邊霞光萬丈,慕勉抬起頭,被照紅了雙眼,一片的艷,像要流血。

這麼美的景緻,日復一日,總是不曾察覺,當失去最平凡的東西,才是最令人痛苦。

她一定會讓哥哥看到的,這些美麗而又平凡的景緻。

燕豐璃的車駕還在路上,事情變得出乎意料,其實她想過,哪怕他肯相見,也可能是在明日,後日,又或者不知是什麼時候。

但在今天,他不僅肯見她,還親自來了。

不敢多想其中的意味,慕勉藉著山風,努力把腦子放得空空的。

不知過去多久,遠處響起一陣馬蹄聲,漸近漸馳,映入視線的,是一輛寶纓華蓋的輕便馬車,並無想像中由眾多騎士護送,周圍僅有兩名男子策馬跟隨,可見此番出行十分低調隱秘,而其中一人,慕勉認了出來,正是姜翯。

馬車停下,李總管忙吩咐人上前,搬來腳梯,當車簾被掀開的一剎,慕勉屏息凝神,竟是忘卻了呼吸,而那個人,並沒有立即現身。

時間隔了一會兒,他方緩緩踱步下車,慕勉已經垂眸,同李總管一起跪下行禮。

太靜。

死一樣的靜。

如置身墳墓里。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打量。

慕勉感受真切,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手指悄然攏緊,不出聲,不亂動。

「起吧。」極淡的聲音響起,接近冷漠,不知是對她說,還是對李總管說。

慕勉站起來,剛是抬頭,他已錯身而過,光明正大的將她忽視。

慕勉尾隨其後,一路行至內堂,然後側立於旁,只瞧他頭戴紫金玉冠,腰束明珠帶,身穿紫底綉墨蘭便服,姿容端華絕美,坐於上首,渾然王者。

慕勉思緒有些飄忽,那樣的眉眼輪廓,已經不是記憶中帶着慣有的慵懶笑意,甚至連一絲笑痕都尋覓不出,只是冷靜、從容,流露着深沉的尊貴與不可捉摸,眼前人,讓她說不出究竟是熟悉還是陌生了。

他真的是個王了,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曾經,他那樣愛着她。

侍婢從旁奉茶,燕豐璃接過端著,用瓷蓋撥弄著翻浮的茶葉,頭也不抬:「說吧,你找孤有什麼事。」語氣甚是生疏,驚不起絲毫波瀾。

慕勉低頭,近前幾步:「我想向殿下求一樣東西。」

他蹙下眉:「什麼?」

事到如今,慕勉也不遮掩,徑自開口:「萬年雪參。」

燕豐璃終於抬首,靜靜盯了她一會兒,倏地笑了:「慕勉。」

他直接叫她的名字,而不是曾被他痴眷深情喚著的「小勉」,似乎在他眼裏,她已經與那些平民百姓沒什麼兩樣了。

「孤記得當年,你不是走的很決絕,很傲氣么,怎麼如今,突然會迫不及待的來求孤,倒真叫人有點納罕。」他挑着秀眉,眼波深處,似有幽幽的怨。

他還沒有忘記,話語里濃重的諷刺,代表着他還沒有忘記她當年的絕情。慕勉默默承受,是她欠他的。

燕豐璃慢慢擱下茶盞,半晌問:「你要萬年雪參做什麼?」

慕勉躊躇。

燕豐璃又問了一遍:「怎麼不說?」

慕勉把心一橫,坦白道:「我哥哥的眼睛中了毒,需要以萬年雪參為藥引才能救治,若不如此,他的眼睛,就再也無法視物了。」

話落塵埃,燕豐璃久久不言,望着她,居然有些失神。

慕勉不明白他到底何意,而燕豐璃此刻起身,朝她一點一點臨近,嗓音帶着不確定的疑惑:「你說……慕沚?」

慕勉垂落眼帘,目光恰好落在前方他的一雙嵌玉寶靴上:「是。」

白皙的柔荑頓時被他搦起,力勁之狠,透出裂骨之痛,慕勉猝不及防,眉宇糾結成一團,觸碰上他的眼,裏面有火,正強烈而難遏地灼燒,她在他的瞳仁深處,早已化成一灘灰燼:「慕勉,你好,你好的很啊,兩年了,你原來一點也沒有變……慕沚……為了慕沚,你是因為慕沚,才特地可憐巴巴的來求我?」

他的手竟然在顫抖,慕勉緊咬嘴唇,泛著紫萼花的那一點紫:「是,我真的需要它,懇請殿下能將它賜予我。」

燕豐璃先是怔了下,繼而攥得她更緊,猶如一隻被逼極的獸,尊貴魅華的臉龐上終於閃現出無窮無盡的憎恨與憤怒,又隱約摻雜着一種無從言喻的沉傷。

慕勉被他猛地提近身前,那時四目相對,喘息相聞。

有幽香的甜,像是從她頭髮、衣際,肌膚間傳來,在曾經的日日夜夜,散發着曖昧纏人的味道。

燕豐璃眼神略一恍惚,重又恢復了冷靜,鬆開手,笑意里只餘下冷誚:「萬年雪參,乃是當年始帝贈與先王,王室所藏奇珍,孤憑何要給你?你又能拿什麼值得孤同意?」

慕勉一臉凄絕。

燕豐璃面無表情:「你若為此事相求,那麼就免談了。」一拂袖,擦身離去。

慕勉僵在原地,有些六神無主,當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驟然清醒,情急之下喊了一聲:「豐璃!」

燕豐璃如被針釘,停下腳步。

原來,她還記得他的名字。

她還記得啊,他與她之間,所謂的那麼點情。

只這一聲,竟就叫他魔怔了。

慕勉追上前,即使他怨她恨她,諷嘲謾罵,哪怕說她是個厚顏無恥的女人,她也不在乎無所謂了:「豐璃,我求求你。」

她揪着他的衣袖,緩緩下跪。

「哥哥他是為了救我,才瞎了雙眼,如果沒有萬年雪參,他今生都無法看見了,我已經害了他,不能再讓他落得終生殘缺……」

她緊緊闔上眼,在他面前從未如此哀求,卑微得像萬物中的一隻螻蟻:「是我……當初對不住你……只要,你肯同意……無論讓我做什麼……我都甘願……」

燕豐璃略偏了臉,居高臨下,重複她的話:「做什麼都甘願?」

慕勉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麼……」他笑了笑,眸底卻覆著一重冷冷的影,「留在孤的身邊,永遠。」

永遠……永遠……

是永遠,是一輩子,是一生一世。

他得不到她的生,便要她的死。

因震驚,慕勉一對烏黑瞳孔急劇擴大,而他目不轉睛,彷彿正全心全意,等待着她的回答。

一個無力,慕勉跌坐在地上,完全不能動彈,若個石雕娃娃,靜得沒有呼吸,清冷的髮絲服帖著臉頰,被點點滴滴的汗水濡濕,抑或,那並不是汗。

她哆嗦著唇瓣,耳畔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臟與胸口砰砰相撞,那麼震動,那麼劇烈,就快躍了出來,就快躍了出來……終於,腦際化成一片空白,身亦輕飄,宛如交託出了魂魄。

過去許久,答出一個字:「好。」

燕豐璃抬頭,目視向前方,難以看清臉上的神色:「你什麼時候要?」

慕勉回答:「越快越好。」

臨行前,他落下句:「記住你答應過孤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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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裹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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