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習慣死亡 第一章(2)

2.習慣死亡 第一章(2)

那兩滴清淚實際上是青春的分泌物。那年他二十三歲。在我最後用槍將他擊碎之前,他居然微笑地直面對着我,使我知道他死得心甘願,使我認為他真正該死。這種微笑,才表明他已完全老化。

透過模糊的淚水,他驀然現月亮。先是清冷的光和影子從遠方漫延過來,還帶着滋滋的音響,彷彿是乾涸的土地正在被水滋潤。接着,打穀場邊的白楊樹梢上一群烏鴉開始聒噪,黑色的羽翼習習生風。地面的陰影到處亂竄,有的黑影竟然跳躍到土牆上、谷垛上和他的身上。星星隱去,但秋蟲卻鳴叫得更加響亮。手中的蛇復活了,好大一會兒他才知道那不過是他的手在顫抖。

一瞬間月亮便躍到小樹林上面。橙色的月亮好大好大。許多年後他都能一直看見那輪月亮。那樣的月亮和那樣的月光,宇宙間只能出現一次。後來他看到的所有的月亮,都不過是那輪圓月的複製品。地球和月亮都變得越來越稀薄,越來越乏味了。

那輪君臨在小樹林上方的月亮和太陽一樣,充滿著朝氣,充滿了生機。小樹林中的一棵棵樹歷歷可數,全部向上伸展掙扎,又似乎是月光將它們拔高了。並且,從那邊還傳來樹木的喊叫,霎時間傳遍曠野,又從曠野的盡頭返回迴音,「啊啊」地響徹田野的空曠。

樹的呼叫驚醒了他。他猛地抬起頭來,覺他頭上已長滿狗尾巴草。他已經在碌碡上坐了許多年。與此同時,橙色的月亮射出藍色幽幽的光,一會兒,大地就淹沒在蔚藍色的海洋之下。有水波在撫弄他的短,那種感覺像是母親的手,從不可見的空中伸下來。

他沒有把繩子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提着它趿拉着破鞋吧嘰吧嘰地又返回牢房。就在這時我和他分離。我看見他的身後拖着一股顫顫抖抖的白煙,轉瞬間便消失在夜色中。那是他的膽怯和猶豫冒出了他的頭頂。從此他被這種白煙所籠罩,自殺未遂完全敗壞了他的勇氣。這是一次死的演習。這次演習為他以後的許多次講話提供了內容,他越說越玄奧,越說越神秘。而他一旦力圖探求他為什麼要去死和為什麼又不想死的動機意義時,他不知道他從此就墮落了。其實他為什麼要去死和為什麼又不想死的動機和意義他永遠也不能理解,更說不明白。他只能用華麗誇張矯之詞來填滿所謂生活的「意義」。他雖然活了下來,但從此便善於欺騙自己和善於欺騙別人。

但是,「完了」這個詞從此跟定了他,不論他在公眾場合或是在和女人**的時候,只要他處於非常失意或非常得意的狀態,我便會在他身邊喊一聲:「完了!」

這個詞涵蓋了一切。我有一對不知疲倦的眼睛。我隨時。隨地密切注視着他。他有時想和我交談,而我永遠只向他說這個詞:

「完了!」

我和他分離后,只有他在瀕臨死亡時我才能和他合在一起。果然,這次演習使他後來幾次瀕於死亡,於是死亡把他搞得精疲力盡。因為那次演習之後他迷戀於所謂生活的「意義」,迷戀於華麗誇張矯之詞,並把這類語奉為人類思想的成果,所以語之外的真實的現實常常搞得他痛不欲生。凡是試圖用語去概括和表達超語的意境的人都會遇到這樣的下場。所以他經常想到死,死亡成了他的習慣。但被死亡搞得精疲力盡的他已無力去死,或是懶得去死,這時就需要我的幫助了。

我曾想,一定有許多人像他一樣想尋死而沒有力氣和沒有心思去尋死。生,對於一些人來說僅僅是一種習慣,一種惰性罷了。如果死亡和散步一樣輕而易舉,人口過於膨脹的世界至少會自動消失掉三分之二。

二零零零年的某一天。報上披露了一則消息:除老人和患不治之症的病人能享受的「安樂死」之外,又新創了一種死的方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盛行的氣功和特異功能熱,展出一個新的分支:溝通生死。說來這個方法也非常簡單,就是把沒有力氣和懶得去死而又的確想死的人引導到一個新的境界。人的**死了,靈魂卻將生活在靈魂的想像中。也就是說,術士能把靈魂從**中抽取出來,像準備移植的人體器官一樣保存着,讓它在漫無邊際的太空中愛怎麼活便怎麼活。據說去做溝通生死術的人非常多,人人都想生活在虛幻的理想中,術士們和賣肥皂的商店門前一樣排成長隊,不同的是他們挎著的不是購物袋而是骨灰盒,要想提前死亡的人還非走後門不可。這天我慫恿他去。因為這年他整六十五歲,據《黃帝內經太素》一書中說,人到了六十五歲,腎氣大衰,天癸枯竭,和女人戀愛和**的心思與精力都一蹶不振。既然如此,被數次死亡折磨成碎片的他便沒有再讓**存在下去的理由。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習慣死亡(全本)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習慣死亡(全本)
上一章下一章

2.習慣死亡 第一章(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