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遍地月光(5)

15.遍地月光(5)

趙大嬸穿着一雙硬幫子的桐油鞋到灶屋來了。***從堂屋門口到灶屋門口,用碎磚頭砌有一條起脊的甬道,甬道上的泥巴少一些。大嬸從堂屋走到灶屋,鞋上沒沾多少泥。金種說:「大嬸兒,我已經收拾好了,您不用過來了。」大嬸說:「天天燒鍋,磨盤上落了不少灰,得掃掃。你不知道掃把在哪裏。」金種往磨盤上瞅了瞅,真的沒瞅見掃把。案板後面的牆上有一個木頭橛子,用打去高粱米的高粱穗頭紮成的掃把就掛在木頭橛子上,大嬸伸手就取了下來。大嬸在磨道里轉着圈兒,清掃落在磨盤上的灰塵。大嬸掃得不重,沒有把灰塵揚起來,把灰塵都掃在地上了。金種插不上手,就退後站着,看着大嬸掃。看見大嬸兩鬢已有了白,金種突然生出一種軟弱的感。此一刻,他的階級立場完全模糊了,沒有把大嬸看成是地主婆,猶如他從沒有把自己的母親看成地主婆一樣。大嬸家的況金種知道一些。土地改革時,大嬸的丈夫在夜間召開的群眾鬥爭會上被人踢斷了腸子,卧床兩天就死了。大嬸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大兒子自良今年二十七了,二兒子自民今年二十四了,都沒有娶下老婆。大嬸成天為兩個兒子愁。眼看兩個兒子一年大似一年,為兒子找老婆的事越來越難。如果兩個兒子都找不到老婆,他們趙家就算斷種了,就算絕戶了,趙大嬸很不甘心。葦子就算上了牆頭,還能出一些葦芽子呢,葦芽子雖說細,雖說瘦,那也是葦子的後代。兩個兒子都白白凈凈,齊齊整整,趙大嬸不相信他們會打一輩子光棍。金種沒有看見自良和自民,陰雨天他們也沒地方可去,一定是在屋裏睡覺。這就是當男人的好處,有拉套的時候,也有歇套的時候。當女人就不行,晴天有晴天的活兒,雨天有雨天的活兒;晴天有地里的活兒,雨天有家裏的活兒,好天賴天,里裏外外,都不得閑着。這是有女人的家,男人可以雨天睡覺。金種就不行,他們家沒有女人,就得自己把自己當女人使,拿自己的嘴咬自己的尾巴。

叔叔著盛了小麥的笆斗子過來了,銀種跟在叔叔後面。銀種的褲襠被莊裏的男孩子撕開了線,撕得前片不搭后片,像兩片荷葉。撕開處是銀種自己縫合的,縫得針腳很大,還揪巴著,難看透了。金種不願讓自華看到銀種這種顧了頭顧不了腚的叫花子樣,嫌銀種為他丟人,他看看銀種,又看看自華。自華不站着了,往門裏退了一點,坐在大嬸剛才坐的凳子上,還在納鞋幫子。鞋幫子比較長,像是男人的鞋幫子。自華一定是在給他哥哥做鞋,不是給自良做的,就是給自民做的。自華還是低着頭,低着眉,連往院子裏看一眼都不看。自華一定知道金種一家到她家來推磨,也會聽見他們赤腳踏泥巴的聲音,可自華就是知道了裝不知道,聽見了裝聽不見,一點都不把他們放在眼裏。真讓人毫無辦法!要是幾隻鴨子走進院子,自華不一定不抬頭看一看。而他們連幾隻扁毛鴨子都不如啊!自華這樣拒人,讓金種有些泄氣,也有些生氣。一個地主家的閨女,有什麼了不起的,你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呢!

推磨這種勞動,主要考驗的不是人的力氣,是人的耐心。抱着一根磨棍,推著一塊石頭,在圓形的磨道里轉十圈,轉一百圈,轉一千圈,轉一萬圈,石頭一點都沒動窩,還是在老地方。有道說,好男兒寧挑千斤擔,不推十斤(指糧食)磨。又有道說,好男兒既要能挑擔,又要能推磨。磨是什麼?磨就是耐心啊!十年磨一劍也好,鐵棒磨成針也好,哪一樣不是磨出來的。驢子,騾子,它們的耐心大不大?大。但是,它們拉磨時,要給它們蒙上眼,把它們欺騙一下,不讓它們看見磨頂上的糧食,不讓它們知道老在一個地方轉。人怎麼辦呢?不能給人蒙上眼,人蒙上眼轉圈會暈。就算給人蒙上眼,人心裏也清清楚楚,知道每一粒糧食都不饒人,一圈轉不夠,糧食就變不成麵粉,粗麵粉就變不成細麵粉。這就是說,人把自己變成牲口還不算,還要比牲口付出更大的耐心。金種大膽設想過,要是自華跟他一塊兒推磨,自華在前面推,他在後面推,一年三百六十天,讓他天天推磨他都願意。現在跟叔叔一塊兒推磨,他只想把磨棍夯在叔叔腦門上。以前叔叔自己不推磨,讓金種和銀種推,叔叔羅面。銀種缺乏推動力,每次和銀種推磨,金種都覺得格外重,彷彿不是兩個人推,是他一個人在推。後來金種去公社看了一場露天電影,受到了階級教育,就堅決不跟銀種一塊兒推磨了,拉叔叔一塊兒推。在那個電影里,有一個貧苦人家的閨女叫喜兒。喜兒給地主家推磨時,被地主黃世仁摁倒在磨道里,強姦了,還懷了孩子。金種由黃世仁想到黃鶴圖,從喜兒想到自己跟銀種,決心在推磨問題上與黃鶴圖開展鬥爭。他質問黃鶴圖:「你為什麼不推磨?只讓別人推磨?難道你是黃世仁嗎?」那個電影叔叔也看過,叔叔否認他是黃世仁,他說他沒有弄過人家的閨女。既然不願當黃世仁,就得拿出實際行動來,下到磨道里推磨。金種願意給黃鶴圖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金種的鬥爭取得了勝利,從那以後,黃鶴圖就把銀種替換下來,讓銀種羅面,他推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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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月光(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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