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遍地月光(2)

12.遍地月光(2)

叔叔從床上坐起來了,低下頭,翻開褲腰,開始捉虱子。叔叔身上的虱子總是很多,他一年四季都有虱子可捉,每次都有可觀的收穫。按說到了夏天,叔叔也是只穿一件褲衩,虱子寄身的地方要少一些,活動空間也小一些,虱子的數量應有所減少。可叔叔身上的虱子不見得減少許多。從虱子在褲衩的單位面積存量來看,恐怕比春秋冬季還要多。虱子大都藏在褲衩縫合處的毛縫裏,也有的虱子躲在褲腰處鬆緊帶縮成的皺褶里。因皺褶比較深,躲在那裏的虱子個頭兒相對來說比較大。躲在皺褶里的虱子最為好捉,把皺褶一打開,虱子們暴露無遺,叔叔手到擒來。叔叔捉虱子很有經驗,他不是把多個皺褶一下子拉開。那樣的話,虱子們一陣驚慌失措,亂爬一氣,叔叔會捉不及。另外,皺褶拉開時有一定彈力,有的虱子會被彈落在地上或席子上,再尋找就難了。叔叔採取的戰術是各個擊破,一個皺褶一個皺褶地依次拉開。皺褶裏面的虱子多少不等,有時一隻,有時兩三隻,有時虱子大概在一個皺褶里舉行集會,在批鬥一隻家庭成分不好、吃得最肥的老虱子,虱子就多一些。捉到虱子,他把虱子用兩個指頭肚捻一下,把虱子捻得暈頭轉向,筋斷骨頭折,而後把虱子放在床幫上消滅。捉到一隻,他單個消滅。捉到多隻,他集體消滅。也有這樣的況,虱子太多,他一時消滅不及,便把一部分虱子放進嘴裏,先囚禁起來,待騰出手來,再取出來消滅之。他能感覺到虱子在他的舌頭上麻麻簌簌,在拚命掙扎。但舌頭的敏感度很高,上面分泌出的還有黏液,虱子不可能逃出他的舌面。這讓他得到一種小小的快感。快感分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舌面的微麻,另一方面是他對虱子的統治力。一方面是生理上的,一方面是精神上的。有的婦女把虱子放進嘴裏后,乾脆拿門牙把虱子攔腰切斷了,然後再把虱子的皮吐出來。叔叔不那樣做。把虱子的腸子肚子都咬爛在嘴裏,畢竟讓人覺得有些噁心。其實這地方的人不怎麼把虱子叫虱子,習慣把虱子叫成老母豬。小孩子還會把老母豬說成大老母豬。虱子喝飽人血后,肚子比較大,與老母豬的肚子是有一點點相像。但兩者相比,就體積而,的確不可同日而語。人們習慣把捉到的虱子說成老母豬,是願意誇大自己的捕捉成果,也表明他們對虱子的存在並不反感,表現出一種詼諧和寬厚的生活態度。

叔叔說了不說了,他把正吃飯的金種看了看,又說:「你爹不在了,我得對你好一點兒。我們黃家就指望你了,我可捨不得讓你死。你要是死了,我們黃家就沒什麼指望了。」叔叔的話讓金種哭笑不得,他心裏說:「狗屁,你休想拉攏我!一個臭地主分子,誰稀罕你的指望!」他在碗底吃到了一個砂礓子兒,把他的牙硌了一下。他把砂礓子兒用嘴唇抿住,呸地向門口吐去。砂礓子兒打在木門上,丁地響了一聲,回彈在地上。彈在地上的砂礓子兒又蹦了兩個高。叔叔注意到了金種呸出的砂礓子兒,誇年輕人的嘴勁就是大,說:「你吃完了飯,咱們就去推磨。等磨出面來,晚上我給你們擀麵條兒吃。我跟自良他娘說好了,今天咱們到他們家去推磨。」兩條腿的人圍着石頭轉,還有比推磨更沉重更枯燥的事體嗎?金種討厭推磨,一說推磨就心煩。但叔叔說是到趙自良家推磨,金種心裏一明,又一軟,就沒再說什麼。趙自良是誰?是趙自華的哥哥。去趙自良家,同時也是去趙自華家。陰天下雨,自華不會出門。只要去自華家推磨,他就有可能看見自華。只要能看自華一眼,別說推磨,把石磨壓在他背上,讓他負着石磨轉圈兒,他都樂意啊!

叔叔把虱子消滅得差不多了,還要消滅蟣子。蟣子是虱子下出的蛋,在褲腰的皺褶里排列成一串一串,閃著珍珠般的光澤。叔叔把蟣子夾在兩個大拇指的指甲中間,使勁一擠,蟣子啪的一響,冒出一股水兒來,就完蛋了。叔叔喜歡聽蟣子爆裂時出的聲響。聲響雖不大,但清脆而有魅力。叔叔想,蟣子要是雞蛋就好了,那樣他就會把蟣子摘下來,放進鍋里煮一煮吃掉。說不定蟣子裏也有蛋清蛋黃,吃起來也很有營養。叔叔轉着腰子,拉着褲衩,把虱子以及虱子未出殼的後代們清剿了一遍,下床去挖小麥,準備推磨。小麥是今年麥季新分的,連人頭糧帶工分糧,平均每人分到了六十二斤,三個人的小麥加起來,總共還不到二百斤。分下新麥還不到一個月,他們已經吃掉了三分之一。離明年的新麥季還有十多個月,這點小麥就是一粒一粒數着吃,也吃不到明年麥季。且不說吃到明年麥季接到新麥,恐怕能不能吃到春節都夠嗆。按祖祖輩輩的規矩,過春節時總得蒸幾個白饃,不為自己吃,為了敬神祭祖。看來他們家得注意了,該考慮把過春節的小麥預留一點了。現在沒有了自留地,留麥種的事不用各家各戶操心。但過大年時的祭祖用糧,還得各家自己準備。別人家用新麥磨面,都是先把新麥挖到簸箕里,簸一簸,揀一揀。簸,是簸去麥糠、草籽兒和細土。揀,是揀出小坷垃頭和砂礓子兒。這道程序他們家省略了,叔叔直接把小麥從泥巴罈子裏挖到笆斗子裏。那些混在小麥里的雜質何必揀出來呢,與小麥一塊兒磨碎,還可以多出一兩二兩面呢。就是這樣的面,平常日子他們也捨不得蒸饃。拿麥面蒸饃吃,天爺,得多少麥子才夠吃啊,日子還過不過啦!用這樣的面擀出的麵條,吃起來稍稍有些牙磣。那不要緊,又磣不掉牙,怕什麼!老鼠還天天夜裏啃木頭啃磚頭磨牙呢,人的牙就不該磨一磨!叔叔一邊用葫蘆鋸成的瓢往笆斗子裏挖麥,一邊對金種說:「你先去自良家吧,幫着自良他娘把磨頂和磨盤上的東西收拾一下。」金種沒有說話。只要不明確表示反對,就算是答應了。他木著臉子,仍裝作厭煩推磨,把將要見到自華的喜悅壓在心底,不露出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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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月光(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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