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作者與編輯的緣分(3)

3.作者與編輯的緣分(3)

十幾年前,一家雜誌約我寫過《我與編輯》這樣的專欄,第一篇我就寫了道恰君,因為他在我的文學生活中,實在太重要了。接下來,還打算寫其他做過我責編,和並未編過我稿子的幾位我從心裏感佩的編輯,誰知寫道怡的《我與編輯之一》刊以後,雜誌不再來催,也就沒再接續下來。

我記得,當我提筆寫《我與編輯之一》時,是從那推拭不開的一次大年三十晚上,返回工地深夜擺渡的景寫起。那時,我還未使用電腦,否則我就把原文調過來了。南方地區的冬天,飄灑著那種無聲的冷雨,我站在河邊,招呼對岸的船家載我過去。打成右派以後,我就被配到工地勞動,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也吃遍了所有的苦頭,有些中國人,別看他文化低,在折騰無反抗能力的人方面,不但表現得有心計,而且歹毒。

譬如,准許我回家探親,卻不可以在家過年,於是,大年夜,山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我這樣一個右派分子,踽踽地在雨中趕路,因為規定必須在大年初一前歸隊銷假。

後來,我看過一部蘇聯電影《兩個人的車站》,也是一個外出的人犯,拚命趕回監獄,不敢有誤的故事,斯斯景,使我想起那次夜渡的細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小西天電影資料館放映室的座椅里,不禁潸然淚下。橫豎誰也不會注意我,便任著那淚水流下來,連衣領都濕了。

這一切的痛苦,都是《改選》帶來的嗎?其實未必,許多沒寫「惡毒」小說的人,不也一劫不復了嗎?這是整整一代知識分子,為歷史付出的代價,直到今天也不能喚醒那些整人狂們半點懺悔之心。

有一位同行,他前不久已經故去了,文壇也稍稍安生一些。按說,講死人的壞話,已無必要,更不道德。但他明的「娘打兒子」的謬論,流毒甚廣,實在是誤人不淺的。因為他的論點,實際上給那些手上沾著右派血淚的整人者,提供了一種精神上的援助,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他們惡行的鼓勵和肯定。而這謬誤的論點,在討好中所宣揚的「臣罪當誅兮」的哲學,所倡導的永遠也改造不好的原罪感,所標榜的以夾緊尾巴為榮的狗態,也使那些整人者,更加有恃無恐,更加為非作惡,來折磨知識分子了。所以「娘打兒子」謬論不隨他死而死,一遇機會,這些整人者仍會振振有詞地,理直氣壯地舉著棍棒,撲將過來,因為你說了,我是娘!

一個人被打了,還高喊打得好,打得應該,打得我好高興,好快活,那麼此人不是神經病,也是白痴。魯迅先生說過,一個人甘心作他的奴隸,也許無可指責,但做了奴隸,還宣揚奴隸哲學,還動員別人也俯帖耳地當奴隸,那就十分地可惡了。

李清泉老師在一篇文章里,談起過《改選》的事,「剛剛處女作問世,該算一喜吧。可是立即被置於死地了。他是二十才過頭不久的稚嫩之年,能想得通嗎?能支撐得住嗎?」因此,他說:「我每每對他歉疚於懷。」道怡君在去年《時代文學》表的關於我的長文里,也有這樣的表示。其實,不必如此記掛在懷的,不是表了我的《改選》,使我倒霉,而是我們自身的軟弱,不敢抗爭,才助長或縱容了那些整人者,得以肆意妄為地糟蹋知識分子整體,我不過沒有僥倖例外而已。再加上這班高唱「娘打兒子」者助紂為虐式的示範,把屁股撅得老高,迎接打過來的板子,還要表示打得自己如何心誠悅服,愜意舒服。於是,我要渡過這條夜雨閈閈的河,我要在零點以前到達工地。

叫了好一會,那位在屋裏圍着炭盤,暖暖和和地吃年夜飯的擺渡人,才疑疑惑惑地提着馬燈走出門來。他大概不相信大年夜,在這人煙稀絕的山區里,還有誰會不在家團圓?

我揮舞着手電筒簡,那急迫的求渡之心,他肯定看出來了,這才下到河坎,跳上那條渡船,解開纜繩,順着鐵索,扳動攪棍,慢慢地過到河這邊來。

那條雨中的船影,漸漸靠近,攪棍的軋軋聲,愈來愈響,高興的心自是不必說的了。過了河,再走上個把小時,山腳下,也就是工地。所以,見了這位擺渡人,不由得格外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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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村言(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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