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小人禮讚(3)

3.小人禮讚(3)

能有一點心理準備,未雨綢繆,也就不致在下次運動來臨之時,倉惶失措了。

古代的小人好分類,譬如,鮮卑人沖着崔浩的腦袋撒尿,這種訴求於以觸及皮肉的迫害而泄憤者,都是些沒有什麼文化的小人。朱全忠和那個不第秀才柳燦,將士子用繩子捆起,往黃河裏扔進去者,那該是稍有一點文化的小人。而像李定唆使御史將蘇軾送進文字獄,那就是很有文化的小人了。但在十年「文革」中,小人一族便雜亂紛呈,無法捉摸了。有的近乎變態的折磨,有的出於陰暗心理的嫉恨,有的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卑劣,有的刁鑽促狹到極其可惡的程度。這時候,你不由得不佩服小人們的高明,高明到連古代的酷吏都聞之色變。有些不過是套著紅衛兵袖箍的孩子,幾個女中學生能將女校長活活打死,幾個男中學生能用墨汁將男老師灌瞎,小小年紀,肚子裏裝了那麼多的壞水,真不知惡從何來?所以,在史無前例的十年裏,半夜醒來,撫摸傷痕,現自己還有口氣,就不禁「感謝」上帝。如果「文革」是人生受折磨的大學階段,那麼,1957年,我就先接受小人一族的預科教育了。因此,有一點應急基本功,才得以經受得住「十年浩劫」的考驗。

所以,1957年我有幸碰上的一位人物,他雖是一位苦難製造者,但也是使我懂得人世之惡的一位老師。

此人在那時的文藝界有點名氣,不過不大,惟其不大,要跑到我們機關來領受人們對於名家的尊崇。對文化人來講,最怕有點文化的小人作祟,他們要折騰你,壞點子更多,這是一點也不假的。至今,我對這類人,退避三舍,敬而遠之,事出於此。名人不名,作家不作,恐怕也是寂寞難耐,需要人喝彩。那時,我雖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但對他也並不表示熱烈的欽佩,這就種下了致禍之由。等到我表了小說,還未動批判,他惺惺相惜,引為知己,算有了教導的機會,作內行狀,指點我小說藝術上的得失,我對別人的耳提面命,從來反感,未對他作孫子狀,使他掃一大興。過兩天,氣候不佳,他還特地跟我握了握手,表示他與單位里那些土包子幹部不同,他是懂藝術的,是愛惜才華的,是要保護年輕人和創作積極性的。

幼稚的我,還以為手裏握著的是救命稻草呢!誰知轉過身去,在機關禮堂里開大會,五短身材的此人,喝令我站出來,喝令我走到前面,然後用短胳膊指着我鼻子,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批了半個鐘頭,最後總結日:「李國文是個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的右派分子!」

那時,尚未明噴氣式,也未掛牌戴帽,稍稍講點人權,我只是站在一角,接受從他口中大量噴過來的唾沫星子。從那我懂得「唾棄」一詞的來歷。因為我確實寫了所謂的「反黨」小說,受唾也是無話好說。但小人之輩,無不以虐人自娛,來獲得精神滿足的。愈講愈興奮,愈激烈,也就推推搡搡,動起手來。那些他認為的土包子,一個個張著大嘴,看得起勁,喝彩的同時,也斥我必須老實交待,高喊打倒一貫反黨之類的,後來司空見慣的一套。隨後,批得還嫌不過癮的他,與幾個附和者,開始辱及我父母,惡毒的語,真虧他想得出來。無論如何,此公也算是一位有文化的人,該知道兩千多年前,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就說過「太上不辱先」;該知道曹操對陳琳說過,「卿昔為本初移書,但可罪狀孤而已,惡惡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便不免怒目相向。

但我沒有料到,稍作不遜和不屑狀,立刻,遭到此位劇作家和他煽動起來的群眾,好一陣的唁唁然狂吠,口號聲聲,聲震屋瓦,打掉威風的同時,連祖宗八代都成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那是我第一次受到這種全方位多角度的「鍛煉」,當時的我,血液直衝腦際,眼前頓時全黑,只能感覺到台下一對對冒綠光的眼睛圍着我。我不諱,當時我真的覺得已經沒有活頭,真的生出殺掉這個傢伙,然後自殺的想法。然而,終究是中國人的緣故罷,再好的死,也不如再不好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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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村言(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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