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教訓

第4章 教訓

第4章教訓

第二日,裴芸沒有去學堂。

他的貼身小廝小六特地跑了一趟,在亭廊內同屈林苑說了好一會兒,那時學童們都在屋裏讀書,屈林苑回來的時候,面色有些難看。

下堂后,袁飛飛被屈林苑留了下來。

「昨日是怎麼回事,聽芸兒的隨從說,你們遇險了?」

想到還得重新講一遍,袁飛飛簡直煩透了,不過屈林苑的神情十分凝重,她無法,只得有氣無力地又嘀咕一遍,只不過她隱瞞了狗八的事情,也並沒說出病癩子的關係,「就這樣,也不知道他得罪了誰,昨日回去他們家裏問出些什麼了?」袁飛飛道。

屈林苑搖搖頭道:「沒有,那隨從同我說,芸兒自昨晚回家起便一聲不吭,問什麼都不說。裴老夫人都急壞了。」

說罷,他皺着眉頭,細細想了一會兒。

袁飛飛問道:「你在想啥?」

屈林苑朝她擺擺手,道:「無事,你先回去吧,路上千萬小心。」

袁飛飛沒動,道:「你在猜是誰幹的?」

屈林苑還在思索,沒有回答她。

袁飛飛怒道:「昨兒個可是我把他救下來的!我也挨了打,你憑什麼不跟我講!?」她叫着叫着,還把袖子擼起來,露出青紫的一塊,「你自己看!」

屈林苑嚇了一跳,趕緊把衣裳給她放了下來,「你這是做什麼,快別鬧。」

「你快說!」

屈林苑無奈道:「不是我不說,是我也在猜。」

「平日誰跟他家有仇?」

「呵。」屈林苑苦笑一聲道,「同金樓裴家有仇的可多了去了,所以才難猜。」他尋思著,又小聲道,「不過,若按你的說法,這兇手的手法未免也太過於單薄,連你們這麼小的孩子都能從他們手裏跑掉……」

袁飛飛瞬間奓毛,「什麼意思!?看不起人?」

「不是不是。」屈林苑連忙道,「只是覺得這些人並非真的想下殺手,不然三個大漢,面對你們兩個小娃娃,怎樣都得手了。」

「嘁……」袁飛飛冷嗤一聲,道,「他們的確沒想殺人,有個人還說什麼主子不讓弄出人命。」

屈林苑一拍手,「是了是了,這樣說來,那伙人只是想給裴家一個教訓而已,所以應該不是什麼大仇家。」

「你知道是誰了?」

「不知道。」

「……」袁飛飛再不想跟他廢話,轉身走了。

有了昨日的教訓,現在什麼都不及回家重要。最近不能再惹事了,袁飛飛邊走邊想,裝也得裝幾天才行。不然……

她回想起昨晚,那個站在冷風中看着她的張平,忍不住又一哆嗦。想不到張平生起氣來這麼嚇人,就像房檐上凍著的冰錐子一樣,扎不死人也涼死人。

回到家,院子門四敞大開,袁飛飛大踏步地走進去。

張平正在做飯。

袁飛飛擠到伙房裏,扒著灶台,「老爺,做啥呢?」

張平拿飯鏟點了點鍋,示意她自己看。

袁飛飛往裏一看,土豆。「香哎……」袁飛飛緊著鼻子猛吸氣。

張平讓她回房等著,袁飛飛懶洋洋地點點頭,打了個哈欠,抬手抻了一個懶腰。抻了一半就頓住了,扭了扭身子往外面走。

張平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忽然變得有些探究。

晚飯時,袁飛飛照例拉着張平東一扯西一扯,講些一日的見聞。說着說着,她想起一件事來,「老爺,米店老頭家的狗生崽了,你知道不?」

張平飯吃得不緊不慢,夾了一筷子鹹菜葉到袁飛飛的碗裏,隨後扒了口飯,搖搖頭。

袁飛飛興奮道:「我回來的時候還瞧見了呢,就巴掌大的小黑狗,像耗子一樣!」她一邊吃一邊比畫,噴了張平一臉飯粒。

張平瞪她一眼,袁飛飛完全不當回事。

「老爺,我去向米老頭要一隻呀。」

張平瞥她,意思是你要來做啥。

袁飛飛正色道:「看門。」

張平嗤笑一聲,閉着嘴巴搖搖頭。

袁飛飛覺得他看出自己的小心思了,也不在意,大方道:「要來玩的。」

張平拿筷子頭敲了她的小腦袋一下。

袁飛飛捂著頭,大叫道:「下了一大窩呢,米老頭養不了那麼多,我去要一隻是幫了他大忙!」

張平放下筷子,比畫了兩下。

袁飛飛不耐煩道:「不會忘了學字的,我現在已經學了很多字了。」她說完,還朝張平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我的字寫得比老爺好看多了,先生都這麼說。」

張平臉一黑,捏了她一下。

這話倒是不假,屈林苑的確說過這話。

袁飛飛學習雖晚,字卻寫得異常好。第一日的時候屈林苑剛教會袁飛飛握筆,下午袁飛飛就把滿桌子的紙張全寫滿了張平的名字,屈林苑拿起她寫過的最後一張,那個時候「張平」二字已經全然看不出是剛剛學會握筆的孩子寫的了。

屈林苑詫異道:「雖是少了些章法,可亂也有亂的韻味,你這娃娃也是奇了。」他捏起袁飛飛的小手,看了兩圈,「這麼小的手,能穩成這樣,不錯唷。」

或是性情緣故,袁飛飛寫字的時候從沒有其他孩子的謹慎工整,若是記下的字,她從來都是一筆揮成,沒半點含糊。

「現在先生天天叫我寫字,不過也好,不念那些破經文的話,做啥都行。」袁飛飛叼著筷子,繼續磨張平,「老爺,你就讓我要一隻吧。」她抻著張平的袖子,拉得他飯都吃不了。

張平鬆開她,站起身去一旁取來薄紙,回來將飯碗挪到一旁。袁飛飛「啪」一下將筷子按在桌上,摩拳擦掌道:「想考我是不是,來呀!」

張平拿着炭塊,想了想,剛要下筆時被袁飛飛拉住了。

張平斜眼看她,袁飛飛道:「說好,要是我認得了,就讓我去要狗。」

張平一笑,點頭。

袁飛飛指著紙,「快寫快寫。」

張平手腕一轉,在紙上寫了四個字。

字都不難,袁飛飛高興地念著:「可——是——有——有什麼……」她看着最後一個字,好像有些熟悉,她摸著下巴,細細地回想,「明明見過的,老爺你別催,我肯定想起來。」

張平本也沒打算催她,寫過了字,便安靜地站在一旁等待。

燭光一閃,袁飛飛猛然憶起這是什麼字,身子瞬間就僵硬了。

可是有傷?

她這幾日都沒洗澡,就是怕被發現身上的傷痕,連睡覺都很小心,張平是怎麼知道的?

袁飛飛偷偷轉眼,看了看張平,張平也在看着她,神情平淡又專註。

袁飛飛心虛地哈哈大笑,擺手道:「不認得不認得,我不去要狗了。」她邊把紙張胡亂一收拾,邊道,「老爺咱們接着吃飯,吃飯吃飯。」

張平握住她的手腕,輕輕一帶,把袁飛飛轉了過來。另一隻手拉住她的袖子,往上一擼,袁飛飛來不及反應,右臂整個露了出來。她的胳膊被那人抽過幾下,現在還能清楚地看見暗紅的巴掌印。

「呀呀,老爺你輕點!」袁飛飛想抽出手,誰知張平雖沒怎麼用力,可手掌像個鐵箍一樣,怎麼拉都拉不出來。袁飛飛抬眼,看見張平皺着眉頭看着自己。

她無法,只得編派道:「昨日……昨日同人打架了。」她見張平臉色不善,馬上又道,「小架小架,就拉扯了一下,沒大事。」

張平不語,反手在紙上寫了兩個字——何人。

袁飛飛道:「街上的,不認得。好像是喝醉了。」她討好地朝張平笑道,「老爺,所以那天我才回來得有些晚,我可不是貪玩的。」

張平鬆開手,出屋。

袁飛飛跟在他後面,被他攔住。

張平燒了一盆熱水,取了手巾板凳,要給袁飛飛洗澡。

袁飛飛躲到後面,說什麼都不洗,「今天太晚了,明天……過幾天再洗!」

她不敢洗澡,因為肚皮上的傷是最重的,那根本不是什麼小打小鬧,她怕張平會怪罪。「老爺我困了,我要睡覺了。」說完她就往床上鑽。

張平坐在小板凳上,長臂一伸,跟提溜雞崽子一樣把袁飛飛拎了回來。他胳膊肘夾着袁飛飛的腰,輕輕一提,另一隻手將袁飛飛的鞋子一脫,然後給她放到了熱水裏站着。

袁飛飛哇哇大叫,「褲子!褲子都濕了!」

張平也不在意,抻著袁飛飛的衣裳領子,往上一拽,小衣服一下被脫了下來。

袁飛飛反應甚快,馬上彎下腰,蹲到水裏說啥也不起身。

張平拍拍她的後背,袁飛飛叫道:「自己洗自己洗!」

張平被她逗樂了,笑了一聲。

袁飛飛擰著眉頭瞪他,「別笑!」

張平不言語,拉了拉她沒反應,伸出一根手指頭,在袁飛飛的肋骨上輕輕一戳。

「啊哈哈!」袁飛飛一抽,一下子起來了。

當然,肚皮上那塊泛著青黑的血印子也露了出來。

張平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袁飛飛再想掩飾已經來不及,張平抓着她的手,扯到一邊,直直看着她肚子上的傷。

袁飛飛手腕抖了起來,小聲道:「不……不小心摔的。」

張平的目光從她肚子上轉到她眼睛上,袁飛飛本還想再編兩句,但看見張平的神情后,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張平咬着牙,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袁飛飛。

「啊——」張平指著袁飛飛肚子上的傷,長長地「啊」了一聲。

張平的聲音很低,有些啞,聽着就像透風的篩子,又像生了銹的鐵器。這算得上是袁飛飛第一次聽見張平的聲音,他之前雖也出過聲,也不過是鼻腔擠出來的笑意。

不過,雖然聽見了,可袁飛飛一點也不高興,這樣的聲音,讓她心裏說不出地泛酸。

張平手指發顫,定定地看着袁飛飛。

袁飛飛長嘆一聲,「命苦,第三遍了……」

她泡在水裏,將裴芸那事又講了一遍。張平是自己人,袁飛飛把狗八的事情也說了,「老爺你是良民,可能不知道那個病癩子,之前我爹跟他打過交道,他手底下都是些混混,收錢幹活。我也跟先生講了,他說現在還猜不出主謀是誰。」

張平一語不發,靜靜地聽袁飛飛的話。

「老爺……我可沒有挑事,我是好心救人啊!」袁飛飛一邊往身上撩水,一邊慨嘆,「我是想跟老爺學,要當好人,你別怪罪我……」

張平靜了一會兒,重新挽起袖子,洗好手巾給袁飛飛擦身子,今日他下手格外輕。

袁飛飛都樂了,「哈……好癢,哈哈老爺你使勁點……哈哈哈。」

張平面色本還有些黑,結果被袁飛飛嬉皮笑臉地一頓笑哈哈之後,莫名其妙地也樂了。他無奈地看着袁飛飛,使勁按了按她的腦袋。

洗過澡,袁飛飛被張平安安穩穩地擺到床上,然後張平取來兩罐藥瓶,給袁飛飛上藥。

葯末落在袁飛飛的肚子上,疼得她小臉煞白,不過出人意料地她一聲都沒吭。

張平微微詫異,抬頭看了她一眼,袁飛飛咧嘴一笑,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直到張平給她上好了葯,袁飛飛一直沒出聲。

張平拿起藥瓶,臨走時又按了袁飛飛的腦袋一下。這一下比之之前,好似又有了些別的含義。

當晚,袁飛飛卸去所有心事,睡得哈喇子流滿臉。

夜晚,靜悄悄的。

二更雲,三更月,四更天。

不知過了多久,張平從床上坐起,慢慢穿好鞋子,隨手披件外襖,出了門。

高懸的月,冷冷俯視大地。崎水城早已陷入深眠,剛出正月,各家各戶的紅燈籠摘得差不多了,夜裏就格外陰暗。

崎水落城已經有近兩百年,城鎮各處分佈已不知不覺形成定勢。

以城中靠南為貴,住有官員和世家大戶,而後是東面,住着城中出了名的商賈,再來是西和北,都是以普通百姓為主,崎水城一些閑雜勢力也多聚在西北面。

此時,崎水北郊一個不起眼的小茅屋前,兩個人正打瞌睡。

想在這麼冷的天氣里睡着不容易。他們捂著破舊的大襖,縮成一團,手插在腋下。不過就算這樣,他們也不能全然入睡,只是忍着寒冷,閉上眼睛休息一下罷了。

不多時,黑暗中緩緩行來一個人影。

一直到那人影走到當前了,這兩個人才有所察覺。其中一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抬頭就看見一道高大的身影罩在面前,黑乎乎的,煞是嚇人。

「哎喲,啥這是?」那人叫喚一聲,想站起來,可蹲久了,腿麻得很,一時站不起來就在地上嚷嚷。

「誰啊,黑燈瞎火亂走什麼?」

人影不語,在他面前直直站定。

那人活動一下腿腳,從地上站起來,踹踹身旁的同伴,「起了!」

他身旁的人也醒過來,打着哈欠站起身,同樣看着那道人影,「誰,報上名來。」

人影還是沒有動靜,只是邁開步,就要往小屋裏進。

「哎哎。」看門的兩個推搡了人影一下,「什麼人,別給哥幾個找麻煩。」

人影肩膀被推了一下,步伐微微一滯,他緩緩抬起臉,月色照耀着一張平凡沉默的臉孔,正是張平。他比那兩個看門人高出不少,沒有向後退,現在一語不發地站在他們面前,無形的壓迫感迎面而來。

那兩人也覺得來者不善,其中一人使了個眼色,另外一人會意,扭頭進了屋子。

剩下的人與張平對面而立,他側身擋在門口,不給張平進入的機會,「你到底是什麼人,來這作甚。」那人面色不善,又問了幾遍,可不管他怎麼問,張平都沒有反應。

「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久問無答,那人怒氣上頭,手握成拳,對着張平的臉就揮了過去。

張平脖頸平平一仰,躲了過去。

「狗娘養的!」那人接着又揮了幾拳,拳拳朝着張平的頭攻去,張平抬首、側身、移肩、轉腰,一套下來,那人竟是一下都沒碰到。

「媽的!」那人忍不住罵了一句,自知碰見了硬茬子,也不再出招。他退後兩步,等著屋裏來人。站開了后,他無意瞄到地面,發現張平的腳自從邁出第一步后,自始至終都沒挪過地方。

「……」他提防地盯着張平,後者一臉平淡地站着。

他只覺得這人瞧著有些面熟,可一時還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屋裏走出來幾個人,除了剛剛進去的那個,還有三人。他們都穿着破舊的棉襖,頭髮凌亂,滿臉胡楂,其中兩個還打着哈欠,顯然是剛剛被叫醒的。

「胡頭,就是他。」領道的人一指,眾人都看向張平。

被叫胡頭的是個四十幾歲的佝僂男子,身子瘦弱,面色灰白,渾身散著煙膏的味道,他眼睛半閉半睜,迷迷糊糊地看過去,「小子,你是哪路的,來這裏是賣活還是買活,若都不是……」

張平不言不語,又邁一步,胡頭眉頭一皺。

「那就是來找碴的了……」胡頭輕輕一仰下巴,身旁兩人瞬間躥了出去。

一人掄拳瞄上,一人掃腿瞄下,上下齊攻,比剛才那守門的混混不知快了多少。

張平依舊雙唇緊閉,眼睛發亮。

腿先至,張平平地一躍,就在同時拳頭也到,張平不出手,只在半空中扭轉腰力,硬生生地反身立於拳腿之間,兩腿一探,一腳抵在出腿之人腹部,一腳托在出拳之人背上。

那兩人只覺得一陣大力從張平的腳尖襲來,同時聽見一聲沉喝。

左一個,右一個,兩人在空中畫了個圈,被甩出兩丈遠去。

同時張平藉由這股巧力,剛好轉正身子,輕輕落地。

再邁一步。

胡頭徹底睡醒了。

「這一手……屈家的渾元路數……」難道是屈家的人?胡頭馬上打消了這個想法,不可能,屈家不會來找他們麻煩,那麼……

胡頭忽然想起一人,他霍然抬頭,細細地盯着張平,似是想從他眉眼間尋得蛛絲馬跡,「果然……」胡頭拍拍手,招呼那兩個人回來,「你且在這裏等著。」他說完,就朝屋裏走。

張平站在後面,沒有繼續向前走。那幾個被他放倒的人都回到屋門口,站成一排守着。

張平也沒妄動,站在夜色里靜靜等待。

不多時,胡頭重新從屋子裏出來,招呼了兩聲,「進來吧。」

張平步伐沉穩,跟在胡頭後面,進了屋子。

這房子外面瞧著破爛小巧,進去之後卻能看出是內含乾坤,屋門口有一道擋風,繞到後面,但見屋中什麼擺件都沒有,只有地上一個半丈寬的地道。地道貌似不深,站在外面還能隱約看見裏面透出來的亮光。

「進去吧。」胡頭在張平身後涼涼地說了一句。

張平斜眼看了他一下,而後順着地道的梯子,向下走去。

胡頭跟在張平後面,一道下了地道。

梯子下面是一個很大的地窖,空蕩蕩的,壓着幾塊大石,地窖中間有一個火盆,星星點點地燃著,最裏面有幾張木頭長凳,現在正有幾個人趴在上面睡覺。

張平下來的時候弄出了點動靜,睡着的人晃動了幾下,差點沒摔下凳子,打了個激靈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們看着張平,三三兩兩聚集到地窖中央。

張平沒有看他們,下了梯子后便向地窖最裏面走。

兩個人上來好似想攔住他,地窖里傳來一句話,「都讓開。」那聲音低啞而麻麻的,就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眼一樣,上不去下不來,聽着十分噁心。

眾人聽見命令,紛紛讓開道,張平走上前。

在地窖的最深處,坐着一個人,披着厚厚的外衣,縮脖端腔,頭上沒幾根頭髮,稀稀疏疏的,臉上青一塊黃一塊的全是疙瘩,流着黏稠的膿水,隔着老遠就能聞到一股腥臭的味道。

這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袁飛飛提過的病癩子。

張平來到他面前,病癩子睜著一雙昏黃的眼睛,慢悠悠道:「小哥兒……稀客唷。」

張平起手,從懷裏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隔空扔給病癩子。

病癩子接過,打開一看,眯起眼睛思忖起來。

張平微微頷首,目光深沉,直直看向病癩子。

病癩子被他這麼一瞧,嘿嘿地笑了兩聲,道:「你莫要這麼瞧小老兒,這又不是小老兒找人做的。」

張平皺眉。

病癩子道:「冤有頭債有主,小哥兒你可瞧准了人才行……」

張平抬手,指著病癩子手中的那張紙。

病癩子陰陰地一咧嘴,道:「十八堂里買賣明朗,進出的是哪些個人小老兒也不糊塗,沒必要騙你。不過……」

病癩子一頓,張平靜等下文。

病癩子靜了片刻,又道:「這人,小老兒是識得的。」

張平上前一步。

病癩子抬手,五根如包裹着雞皮一樣的手指頭攔在張平面前,他陰沉地吊起眼皮,笑得滋潤,「可是,小哥兒也不能平白知道……」邊說,他兩根手指一掐,捏了捏。

張平挑眉,病癩子一臉貪相,道:「你來尋我,不就是要找人嗎?」

張平冷笑一聲,從腰間摸出半吊錢,扔給病癩子。

病癩子接過,放在手裏仔細數了數,「嘿嘿,小哥兒來,來。」他把半吊錢揣進懷裏,招呼張平過去。

張平來到他身邊,病癩子站了起來。他個頭本就不高,又駝著背,站在張平面前足足矮了兩個頭,張平脊背挺拔,也不迎合他彎下腰,只垂着眼睛看着他。

病癩子仰著脖子,對張平說了幾句,「小哥兒,劉四這回惹了大禍,就算你不管,金樓的那幾位也不可能善罷甘休,何不坐享其成呢?」

張平一語不發,冷冷地看着他。

病癩子看懂其中含義,低低地笑了兩聲,道:「好好,小老兒多言,小老兒多言。小哥你記得我的話,出了門,朝這邊走……」

病癩子點明那犯事的劉四的位置,剛一說完,張平就轉過身,朝外走去。病癩子在他身後刺耳地低笑,「小哥兒,小老兒聽說那便宜丫頭進了你家門唷……」

張平腳步一頓。

病癩子又道:「小老與她師傅有過一面之緣,嘖嘖,小老還記得那丫頭,可真是又機靈又水靈……」病癩子嘖嘖稱讚,剛要再說什麼,忽然看見張平轉過臉來。

四目相交中,病癩子打了個寒戰,沒敢再說話。

張平在眾人的注視下,安靜地離開。

他走後,地窖里的人該睡覺的睡覺,該守夜的守夜。胡頭來到病癩子身邊,低聲道:「這個可是……」

病癩子一抬手,攔住話頭,低低地「嗯」了一聲。

胡頭嗤笑一聲,道:「那事之後,這傢伙就一直埋在西街的鐵鋪子裏面,多久見不到一次,險些給他忘了。」

病癩子又嘿嘿一笑,道:「這不是出來了嗎?」

胡頭道:「他可是來問前幾日金樓的那件事?」

病癩子點點頭,道:「沒錯。」

胡頭道:「早時金樓來了個侍衛,將門口的包家兄弟給打了,找到我時我就推說這事跟咱們沒有干係,他無法,也就走了。」

病癩子咳嗽兩聲,朝旁邊吐出一口黃痰來,「本就沒幹系!呵,大事不大,小事不小,只怪那幾個草包半點能耐都沒有,嚇唬個人也能出了岔子。這事扯到了金樓,咱們甭管。」

胡頭點點頭,靜默片刻,又道:「這啞巴張……為何會打聽此事?」

病癩子聽見這話,淫淫一笑,也不作答。

胡頭自顧自道:「我記得從前他話也不多,蔫聲蔫氣的,出來打交道也總是跟在金闊身後……」

病癩子閉上眼睛,半晌,緩道了一句:「胡頭,你可別也瞎了眼睛啊……」

劉四今年二十有六,祖籍中南,祖上隨着南商來到崎水地界,落下戶籍。年幼時父母便撒手人寰,只剩下花甲祖母留在家中。

劉四自小不學無術,大字不識一個,名字都認不全。打記事起就同崎水城的地痞無賴們廝混,幹些偷雞摸狗的小人行徑。光崎水城的地牢他就進去過六次。

所幸他膽子不算大,最多也就搞些偷偷摸摸的小事,走了這麼多年的狗屎運,也沒惹出過什麼大禍。

所以當他被人從床上拉起來的時候,還懵懂地不知所措。

明月高懸,劉四躺在床鋪上,撓著草包肚皮,睡得正酣。

劉四家只有一個主屋,一個偏房。劉四將自己的老祖母趕到陰冷的偏屋,自己睡在主屋裏。他這房子舉架單薄,沒檻沒院,外人想進只需越過一道幾尺高的柵欄就好。

張平從病癩子那裏出來,按照指路,來到劉四家門口。他在門口微微看了一眼,而後邁步進入。

張平穿着一雙結實的黑色布鞋,牢牢紮起。他的步伐沉穩矯健,走在青黑的地面上一點聲響都沒有。他站在門口,左右兩間房分別瞧了一眼,推開了主屋的門。

裏面昏暗一片。

張平來到床邊,看見床上裹着一層棉被,高高隆起一塊。張平走過去,抓起棉被一角,直接掀開。

一個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裏面。

劉四睡得正爽的時候,忽然覺得周身一陣寒冷,被涼風一激,他打了個哆嗦。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立在床前。劉四險些沒尿出來。

「鬼……鬼!」他顫顫巍巍地要大叫出聲,張平一探手,將他的嘴封得嚴嚴實實。

劉四那張臟臉被張平的手一捂,鼻子嘴全封得嚴嚴實實,一口氣出不去進不來,憋得他滿臉漲紅。

「誰……唔,唔!」劉四嚇得半死,張平捂住他的嘴,拎着他的脖頸子往外走。劉四想掙扎,奈何張平手勁大得出奇,按着他的脖頸,他只稍稍想抬起頭來,便有拗斷脖子的危險。

就這樣,劉四穿着裏衣,赤着腳,被張平一路拖了出來。

一直到離開家門百步遠,張平才將捂著劉四口鼻的手鬆開,這時劉四已經被憋得只剩下一口氣了,身子癱軟。張平拎着他,朝來時的路走去。

再回到病癩子那裏時,門口的人只瞧了他一眼就放他進去了。張平將劉四扔進地道,劉四從一丈多高的地方摔下去,掉到地上叫個不停。

他這一叫喚,地窖里的人都醒了個七七八八。

病癩子和胡頭坐在地窖最裏面,好似一直在等著張平回來。

張平順着梯子下來,拽著劉四的后脖領,使勁往前一送,劉四就跟條土狗似的,被扔到病癩子腳下。

「哎喲,哎喲喂……」他揉着自己被磕疼的胳膊肘,叫喚著抬起頭。

病癩子拄著一根拐棍,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小四子,多日不見,可好呀?」病癩子的臉上坑坑窪窪,笑起來也是一臉猙獰。

劉四看見病癩子,臉上頓時一僵,而後低眉順目地討好道:「癩……癩爺……」他這會兒有些反應過來了。腳下是最先感覺到疼的,他被拉出來的時候光着腳,一路扯過來腳底磨掉一層皮,現在火辣辣地疼。

他一下子就跪到病癩子面前,抱着病癩子的腿,哭號道:「癩老爺,你可要為小的做主啊!」

病癩子低頭瞧他,「嗯?」

劉四指著站在後面的張平,「癩老爺!這小子欺負上門了啊,小的無能,給十八堂丟人了!」

病癩子將手裏的拐棍捏著轉了轉,笑眯眯道:「這先不提,小四子,你近來上哪兒發財了呀?」

劉四手上一頓,乾笑兩聲道:「癩老爺……我能發什麼財啊。」

病癩子盯着他看,劉四被病癩子昏黃的老眼一瞧,禁不住低下頭。病癩子搖搖頭道:「小四子……」

劉四哆嗦了一下,病癩子忽然舉起拐杖,朝劉四的肩膀砸下去。

「哎呀!」劉四捂著肩膀,跪倒在地。

病癩子緩道:「你不老實。」

「癩爺冤枉啊……小的冤枉啊。」

病癩子捂著嘴,好似剛剛那一棍子動了氣門,又狠狠地咳了起來。咳過之後,病癩子道:「小子,陽面有陽面的道道,陰里有陰里的規矩,你若硬要走偏岔,也沒人攔著,只不過你需走得利索點。若是被人抓了尾巴……」病癩子說到這,抬頭瞄了張平一眼,又道,「那你可得自個兒擔着了。」

劉四似乎知道了病癩子所指之事,眼神遊離,想找些理由搪塞過去。

病癩子對這些個地痞混混再了解不過,他彎下腰,貼著劉四的臉。

劉四險些被那泛臭的臉熏得背過氣去。

「爺問你……」病癩子小聲道,「你得了哪家的銀錢……」

劉四縮著身子,道:「小的……小的有什麼銀錢拿……」

病癩子起身,又是一拐砸下去,「你不老實!」

「哎呀!」劉四被打得四處亂竄,還沒跑幾步,就被旁邊的胡頭丟了回來。

病癩子又彎下腰,笑眯眯道:「小四子,你得了哪家的銀錢呀?」

劉四不敢再瞞,咬牙道:「江……江家的……」他跪爬到病癩子面前,叩頭道,「癩爺,小的不久前得罪了平家少爺,家裏叫人砸了個遍,正月里分文錢都拿不出來!小的也是沒辦法啊!」

病癩子甩開劉四,「江家?振暉鏢局的江家?」

劉四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正是,是江家隨從尋到我,說要找個人晦氣,給江家小少爺消消火。小的實在是缺錢了,要麼定會來知會癩爺的!」

病癩子皺眉道:「江家小少爺……同裴小公子有何關係?」

劉四道:「說是一個書院的,別的就不知了。」

病癩子思索片刻,劉四抱着病癩子的褲腿,道:「癩爺,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病癩子低頭看他一眼,露出一個詭異的笑。而後他看了看張平,緩道:「小哥兒,你瞧著辦吧。」

劉四不明所以,連連朝病癩子磕頭求饒。結果病癩子就像沒事人一樣,坐回長凳,閉目養神。劉四見狀,扭過頭,瞪着面無表情的張平,大叫道:「你究竟是何人!?」

張平自然不會答他。

劉四從地上站起來,惡狠狠地盯着張平,「你可是裴家的苦主?不……裴家沒你這號人物,難道你是……」

劉四還在猜測,張平已經上前一步,地窖中的人都以為張平是要上前理論,可張平沒有。

劉四眼神跟着一動,只覺得張平胳膊似乎是抬了起來,可之後便什麼都不清楚了。

地窖里的一巴掌,聲音又沉又脆,有些像新年裏第一聲悶響的炮仗,又好似地窖里不慎打翻的酒罈。就那麼一眨眼的工夫,張平一巴掌揮過去,扇在劉四的臉上,而後他收回手,一個停頓都沒有,轉身離開。

劉四直挺挺地倒向右方,趴在地上半天沒動靜。

張平已經離開許久,眾人才緩緩圍上去。

劉四被扇的那半張臉朝上,嘴角已經吐出了血泡。半張臉沒一會兒就腫了起來,因為內勁太強,連巴掌印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片開始泛紫的臉孔。劉四的左眼睛像是閉不上了一樣,幾道濃濃的血痕順着眼角爬上眼珠子,最終匯聚在無神的黑瞳上。

「這……」

「死了?人死了嗎!?」

「鬧人命了?鬧人命了!?」

眾人圍着劉四,你一句我一句,有人想上前一探劉四的鼻息,病癩子低沉道:「都住手。」

大夥讓開,病癩子上前,用拐棍鈎著劉四的臉,扒拉了幾下,「沒死,暈過去了。」

眾人恍然,再看看地上口水都流出來的劉四,只覺得這一巴掌扇得太過於匪夷所思。

「從前還以為只有娘兒們才扇巴掌呢……」一人道,「想不到這扇嘴巴子也能扇成這樣……」

病癩子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劉四,半晌,道:「把人丟出去,礙眼!」

眾人垂首稱是,兩個人抬着劉四往上面走。

劉四的身子異常重。但凡江湖裏摸爬的人都知道,人的身子越重,離死就越近。抬着劉四的兩人只覺得身子邊陰風陣陣,趕緊加勁把他拉出地窖。

另一邊,張平做過所有的事,朝家走去。他走路的時候習慣微微垂著頭,看着前面的地面。

做了這麼多事,天卻還是黑的。

張平抬起頭,看見天邊一輪白月,分外冷漠。

回到家,張平覺得時辰還早,打算休息一下。

他脫了衣裳,沒有回到床上,而是坐在凳子上,等身上的寒氣散得差不多了才進到被窩裏。

他掀起被角的時候,袁飛飛扭動了一下。

張平頓住,抬眼瞧她。

袁飛飛當然不是醒了,只是換個更舒服的姿勢睡而已。

張平就著微弱的光,看見袁飛飛伸著胳膊叉著腿,張著一張紅潤的小嘴,嘴邊還有淡淡的銀絲,簡直睡成了痴獃。

「呵……」張平笑了,伸手在袁飛飛的嘴邊抹了抹。

袁飛飛咂咂嘴。

張平將被子重新蓋嚴,躺在袁飛飛身邊,入了眠。

翌日恰好是書院放假,袁飛飛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蒙矇矓矓間,袁飛飛覺得自己好像在坐小船,隨着水波一上一下,晃晃悠悠。她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像條泥鰍一樣,橫甩在張平的肚子上,張平和衣躺着,雙手枕在腦後,不知醒了沒有。她歪過頭,感覺到張平一呼一吸間,小腹微微起伏。

怪不得像坐船……袁飛飛腦袋墊在張平的肚子上,下巴扭來扭去。

張平被她突然一折騰,微微岔了氣,笑出聲來。他伸出一手,捏著袁飛飛的小下巴,也不睜眼。

袁飛飛被他一掐,不能動了。她使勁扭,還是掙不開。

「嘿嘿嘿嘿。」袁飛飛滿臉堆笑,就著張平的手趴着,道,「老爺,你今兒怎麼起這麼晚?」

張平微微睜眼,懶洋洋地瞄了她一眼,又閉上了。

袁飛飛往前拱了拱,道:「老爺,你賴床了。」

張平哼笑一聲,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了抬,意思是你也好意思說別人賴床。

袁飛飛渾身放鬆地趴在張平的肚子上。外面艷陽高照,陽光透過窗子縫照進來,打在袁飛飛的背上,暖暖的。她又躺了一會兒,見張平還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賴皮道:「老爺,趕緊起了吧。」

張平不動。袁飛飛又道:「你不起咱倆怎麼吃飯呀。」

張平鬆開手,又枕回頭下。

袁飛飛瞧這陣勢,瞪大眼珠子,「你不是讓我自己做吧!?」

張平睡得安穩。

袁飛飛爬起來,雙手按在張平的胸口,來回推搡,「老爺!」

張平體格強壯,平躺下去,一身結實的肌肉高高隆起,兩胸之間一道明顯的深紋,一直延伸到上腹。袁飛飛的小手就放在這交叉的地方,揉來按去,這點力氣放在張平身上,疼是不至於,可耐不住癢啊。張平忍了一會兒,然後終於受不了了,胳膊一擺,將袁飛飛撥弄到一旁。

袁飛飛像個春卷似的,「哎喲哎喲」地轉了兩圈,滾進床裏面。她再接再厲,爬到張平身邊,搓他的胳膊,「老爺……」

張平像死了一樣,閉着眼睛就是不動。

袁飛飛晃了半天無果,齜牙「嘁」了一聲,從床上跳下去,自己穿好鞋子出了屋。

她推開門的時候,往後看了一眼,張平半睜着眼睛,兩條結實的長腿搭在一起,正一臉輕鬆地看着她。

屋子外的陽光照進來,讓張平輕輕眯起眼睛,他的面容在晨光中顯得七分懶散,三分溫和,就像是半炷香后的開水,依舊滾燙有力,卻不會傷人。

袁飛飛忽然樂了,朝後面擺擺手,道:「老爺,你自個兒餓著吧,我走嘍!」說罷,她帶好門,跑出屋子。

她去做飯了嗎?開什麼玩笑。

袁飛飛歡騰地跑出院子,一路朝着北街走。路過米店的時候,她站住腳,扒著門口叫道:「掌柜的!還有狗嗎?」

大清早,米店剛開張不久,袁飛飛一嗓子把看店的老頭叫了出來,「你個女娃,半點端正都沒有,大早上亂嚷嚷什麼?」米店掌柜是個六十冒頭的老漢,頭髮花白,身形佝僂,不過精神不錯,此時他手裏還攥著條清掃的長巾,來到門口甩了幾下。

袁飛飛道:「上次答應我的狗,你沒給別人吧?」

老頭一笑,道:「狗倒是還在,只是你家老爺應許了嗎?」

袁飛飛滿不在乎道:「還沒,不過快了,我過些日子再來,你可千萬給我留着。」

從鐵匠鋪到秀塢書院的路上,這家米店是必經之路,袁飛飛一來一去,同米店老掌柜倒是混熟了。

米老頭朝她一笑,道:「好,給你留着就是。」

袁飛飛朝米老頭像模像樣地作了一揖,然後又走了。

順着長街,袁飛飛一路來到北街頭上,這裏來往人多,擺攤的也多,熱熱鬧鬧的。袁飛飛四下看了一眼,然後朝着一麵灰撲撲的牆走去。

牆下蹲著幾個要飯的乞丐,袁飛飛過去,瞄中一個人,叫了一聲,「喂。」

然後她轉身進了巷子裏,乞丐堆里站起來一個瘦弱的身影,跟着袁飛飛一起進了巷子。

兩牆一擋,雜音少了不少,狗八把頭上蓋的帽巾摘下,靠在巷子的一面牆上,垂著頭道:「你來做啥?」

「我不是說了會來找你嗎?」

狗八「哦」了一聲。

袁飛飛道:「怎麼樣,你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什麼消息?」

袁飛飛皺眉道:「那個病癩子的手下,你知道他在哪裏嗎?」

狗八的神色有些複雜,他看着袁飛飛,道:「你是想給金樓的那個公子哥出頭?」

「呸!」袁飛飛啐了一口,冷道,「我出他奶奶!」袁飛飛猛地掀起衣裳,露出肚子上的傷口。昨夜張平給她上了葯,可就算這樣,肚皮上那塊青黑的印記也格外明顯。

狗八看着袁飛飛的動作,赫然瞪大眼睛,啞口無言。半晌才擠出一句,「你這是幹啥!?」

袁飛飛陰狠地眯起眼睛,「這夥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先從你知道的那個下手。你不用怕,不用你去,你只要告訴我人在哪裏就行。」

狗八目光遊離,看看這看看那。

袁飛飛厲聲道:「快點!」

狗八最終看向袁飛飛,道:「不是我不說,劉四昨天晚上被教訓了。」

「嗯?」

狗八道:「堂裏面早上傳出來的,說昨晚劉四給人揍了,現在就剩下一口氣了。」

袁飛飛放下衣服,道:「哭包子家找來了?」

狗八搖搖頭,道:「不知道,不過沒這麼快。可能是病癩子自己教訓的。」

「他們不是一夥的嗎?」

狗八道:「要劉四真是幫手的話,那他擅自收了銀子沒孝敬病癩子,病癩子肯定會尋他晦氣的。」

袁飛飛點點頭,「抽份子嘛,我知道。」馬半仙跟她講過。

狗八看着皺眉思索的袁飛飛,問道:「你想報仇?你不怕?」

袁飛飛看他一眼,「怕什麼。」

狗八轉頭看了看,確保巷子裏只有他們倆,然後小聲道:「劉四再怎樣也是十八堂的人,他要是有什麼事,病癩子不會放任不管的。」

袁飛飛笑道:「那天砸人怎麼不見你這麼膽小。」

狗八臉一僵,扭頭道:「那時情急,沒想那麼多……」

袁飛飛面無表情地看着狗八,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嘴湊到他耳邊,小聲道:「此事與你無關,不管他要了我的命還是我要了他的命,都不會拖累你。你告訴我,劉四家住哪裏?」

袁飛飛的聲音放輕了,比平日少了些戾氣,多了點溫柔,輕吹在狗八的耳邊,讓他不禁縮了縮脖子,「你別玩笑,什麼殺人。」

「哈哈。」袁飛飛笑着直起身,仰著脖子道,「沒錯沒錯,開玩笑的,不會殺劉四。」

狗八鬆了一口氣。

袁飛飛接着道:「我要殺的不是他。」

他抬眼,看見袁飛飛的臉。他分辨不出她到底是認真的還是說笑的。

袁飛飛樂呵呵地道:「快快,我去瞧瞧那個劉四。」

狗八咬咬嘴,道:「他家離這兒不遠,半炷香就到了。」

袁飛飛興奮道:「那敢情好,省得走遠路了,給我指指。」

狗八沒說話。

袁飛飛:「嗯?」

狗八深吸一口氣道:「算了,我跟你一起去。」

袁飛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狗八已經轉過身。

「跟我來。」

狗八帶着袁飛飛從巷子的另一個口出去,往後面繞。一路上狗八都用帽巾圍着頭,袁飛飛跟在他後面,道:「你蒙得這麼嚴實做什麼?」

狗八悶聲悶氣道:「你別管,跟着就是。」

袁飛飛哼笑一聲道:「你脾氣倒是大了不少。」

狗八:「……」

果然沒走多久,他們來到一座房子前,袁飛飛淡淡看了一圈,然後順着牆根摸了進去。

狗八拉着她的袖子,小聲道:「還是白天呢,你就這麼去?」

袁飛飛道:「嗯,你在這裏等我。」

袁飛飛甩開狗八,踮起腳來到屋子門口,這小屋的窗子開一絲縫隙,想來是為了通風。她從窗縫往裏看,瞄到一個老嫗坐在床邊烤火。床上躺着一個人,被子蓋到了脖子處,死氣沉沉的。

那個就是劉四了……袁飛飛轉眼看向那個老嫗。

這是誰?袁飛飛只看了一眼就轉過身,背靠牆蹲了下來。她捲起一邊的碎發,在手指頭上轉了轉,而後一撒手,站起身,也沒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屋裏的老嫗和一旁偷看的狗八都嚇了一跳。

老嫗哆嗦了一下,抬頭看見袁飛飛,一時呆愣,沒反應過來。

袁飛飛先開口道:「我被老爺叫來問他些事情,問完就走。」

老嫗端著肩膀,看着就像沒脖子一樣,她腦袋轉得慢,聽見袁飛飛說是被派來的,下意識就躲到了一邊。

袁飛飛走到床邊,看了一眼差點沒樂出來。

劉四這張臉現在正腫得厲害,半張臉的骨頭都裂了,眼角也碎得乾淨,青黑紅紫鋪了一片。這在外人眼裏格外恐怖的一張臉,在袁飛飛眼裏卻一點害怕都沒有。「真是喜慶啊……」她小聲道。

她個子小,踮起腳將頭伸到床里。這床和被子上都有濃濃的腐濕氣,還夾雜着一點久久不洗嘔出的酸味。

袁飛飛在劉四耳邊小聲道:「喂,是哪家給你錢,讓你去做那些么蛾子的?」她問過之後就歪過頭,把耳朵貼在劉四的嘴唇邊。

劉四整個有氣進沒氣出,躺在床上沒動靜,也不知聽沒聽到袁飛飛的問話。而且,他躺着還不時地痙攣抽搐,嚇袁飛飛一跳。

「哎喲……」袁飛飛抬起腦袋,撇著嘴看着劉四。她又問了幾遍,劉四完全昏死了的模樣,一點反應都沒有。

袁飛飛轉頭,看見剛剛那老嫗哆哆嗦嗦地躲在火盆後面,頭也不敢抬。她皺起眉頭,又轉過來,在劉四耳邊輕聲道:「劉四,病癩子讓我來問問你,是誰托你幫忙的……你若不想再挨揍,就乾脆地告訴我。」

劉四聽見病癩子的名字,渾身劇烈地顫抖了幾下,他眼角碎裂,睜不開,就緊緊閉着,眉頭皺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吐氣。

袁飛飛見他有動靜了,連忙又湊過去,「誰……大點聲說。」

劉四好似想要張嘴,可因為疼痛,張了一半就歪了,扭得不成形狀,「江……」

「什麼?」

「江,江……」

袁飛飛看着他的嘴型,「江?」她皺眉,又問道,「江什麼?哪家的?」

劉四嘴裏反反覆復地重複著一個字,上氣不接下氣,聽得袁飛飛直想一巴掌扇過去。

「嘿嘿,」念頭一起,袁飛飛笑了,道,「別說,你這臉還真像是巴掌打的,叫病癩子抽了?」她拍拍衣服,不再看他,轉身出了門。

袁飛飛剛出來,狗八馬上迎了上去,「你就這麼進去了?」

「要不怎的?」

狗八瞪着眼睛,道:「你不怕給人抓了?」

袁飛飛一胳膊給他扒到一邊,「煩啊。」

狗八沒防備,被袁飛飛給推到地上,坐了個屁墩兒,袁飛飛哈哈大笑。狗八氣得咬牙,從地上爬起來,惡狠狠地哼了一聲,轉頭就走。

袁飛飛沒想到他會走,趕忙從後面追上去,「哎哎,你做啥,往哪兒去?」

狗八惡氣道:「別跟着我!」

袁飛飛嬉皮笑臉道:「生氣了?」

狗八用帽巾把頭蒙住,不去看她。

袁飛飛道:「別蒙了,你那身破布髒得緊,你不嫌臭呀。」

狗八充耳不聞,腳步越來越快。

袁飛飛跟在後面,見狗八一直不理她,低笑了一聲,伸出手去。

狗八是個乞兒,窮得要死,根本沒像樣的衣裳,身上穿的東拼西湊,左一條右一塊,零散得跟抹布一樣。

袁飛飛稍一瞄準,就抓住狗八屁股後面的一條碎布,然後使勁一扯,又將狗八拉了個屁墩兒。

「滾蛋!」狗八臉上氣得通紅,爬起來就是一拳!

袁飛飛多靈巧,哪能被他打中,她側身一躲,趕忙站開,笑道:「呀呀,你還打我?」

狗八死死盯着袁飛飛,袁飛飛好聲道:「彆氣。」她上前,狗八下意識地想躲開,袁飛飛拉住他的手,「喲,你手這麼涼。」

狗八的手確實冰涼,而且骨瘦如柴,捏在手裏就像一捆柴火棍一樣。狗八馬上想把手抽出來。

袁飛飛使勁握住,道:「彆氣,走,我給你賠罪去。」

狗八被袁飛飛拉着,掙也不是,不掙也不是,最後只得跟着她走。

他沒好氣道:「上哪兒?」

袁飛飛神秘道:「好地方。」

原來袁飛飛說的好地方就是包子鋪。

狗八和袁飛飛來到包子鋪外面,這時已快到正午,包子鋪里很是熱鬧,他們離著老遠的時候就聞到香香的包子味了。狗八有點直眼了。

袁飛飛拉着狗八大搖大擺地往店裏走,門口小二看見了,趕忙攔住。

「哎哎,小叫花子,往哪兒進呢?」

袁飛飛還沒反應過來小二攔的是誰,直到人家站到面前了,她才抬起頭,一臉奇怪道:「做啥?」

店小二打量了袁飛飛一眼。

張平的打鐵鋪子收入不算很多,卻也還湊合,加之這幾年張平一個人生活,他平日也沒什麼喜好,銀錢多是留着,幾年下來也算有些積蓄。

現在家裏來了個小祖宗,張平給袁飛飛花錢一點不小氣,給她買布做衣,打點上學,天天三頓飯一頓也不落下。這些日子下來,袁飛飛身子骨結實了,臉也紅潤了,加上她一雙靈巧的眼睛,滴溜亂轉,精明顯露,看着當真就像哪家的小公子一樣。

小二臉色立馬好看了些,對袁飛飛道:「小公子,要買包子?」

袁飛飛點頭。

小二讓過身,「來來,店裏坐。」他側過身,不著痕迹地轟趕狗八,「一邊去!」

狗八抽回手,袁飛飛正瞪大眼睛看包子,一不小心給他抽了回去。袁飛飛轉過頭,剛好看見店小二推狗八,「出去出去!」

袁飛飛上前一步,狗八忽然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他的目光很平淡,平淡之中的人情冷暖與世情百態,早已麻木。狗八轉過頭,走到店鋪外面,順着牆根蹲下。

袁飛飛看了一眼,轉過身走進店裏。

店小二在後面殷勤推薦,「小公子,想買什麼包子?肉包素包都有。」說完,他還忍不住多嘴道,「小公子啊,你可少跟那些叫花子往來,你心善,可這些人要是得了好可會賴上你的。」

「是嗎?」

「可不是,蝗蟲一樣,小公子可當心。」

袁飛飛不知想到什麼,笑得開懷,「好啊。」

她在包子鋪買了幾個肉包,店家把包子包在油紙里,捧在手裏熱乎乎的。出了店鋪,她一手把包子攬在懷裏,一手拽著狗八的衣服袖子,「走走走。」

狗八被她扯了個踉蹌,勉強站穩,「走就走,你別拉我!」

袁飛飛和狗八來到街角,找了個背陰的地方坐下。袁飛飛把包子從懷裏拿出來,在狗八面前晃了晃,「想吃不?」

狗八眼睛一直跟着包子轉,嘴裏還不服氣道:「神氣什麼……」

袁飛飛不再逗他,把油紙拆開,裏面圓滾滾軟綿綿的包子露出來,狗八咽了咽口水。

袁飛飛道:「我早上也沒吃,咱倆一人兩個。」

她把油紙放到地上,兩人一人抓了一個包子,啃了起來。

袁飛飛吃着冒油湯的包子,肉香滿溢,她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讓他一個人餓著吧,哈哈。」

狗八吃得凶,幾口把包子咽下,吐字不清地道:「誰……誰餓著……」

袁飛飛道:「我家老爺,早上賴床不做飯,現在肯定餓著呢。」

狗八奇怪道:「你家老爺?啞巴張做飯?那你幹啥?」

袁飛飛一巴掌呼過去,「叫什麼!?」

狗八捂住頭,「張老爺,張老爺……」

袁飛飛冷眼看他,「你再敢叫他啞巴,我把你的舌頭也拔了。」

狗八心裏不服,可也不敢再說什麼。

袁飛飛咬着包子,邊吃邊道:「我問你,城裏有沒有哪戶姓江?」

狗八抬眼,「城裏有七八戶姓江。」

袁飛飛想了一會兒,道:「最大的那戶是誰?」

狗八道:「振暉鏢局。」

袁飛飛吃完了包子,從地上隨手撿了根草棍,叼在嘴裏有一下沒一下地咬着。

狗八也吃完,蹲在地上,長舒一口氣道:「好久沒吃過包子了……」

袁飛飛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消氣了?」

狗八臉一僵,惡聲道:「你若下次再忘恩負義,就別找我了。」

袁飛飛笑了兩聲,又道:「那個什麼『振暉鏢局』,你知道多少,給我講講。」

狗八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振暉鏢局在崎水城是個小鏢局,不過據說他們的新當家江振天很厲害,曾經押過皇鏢。」

「唔……」袁飛飛兀自想着,眯眼自語道,「江振天……江振天……聽着耳熟呢……」

袁飛飛在一旁思索,狗八就蹲在地上,無聊地扯油紙。

「啊!」袁飛飛忽然大叫一聲,吐了嘴裏的草根。

「江振天、江振越!」她扭頭,雙目大睜地看着狗八,「江振越是江振天的什麼人?」

狗八被她嚇了一跳,想了想,搖頭道:「不知道,沒聽過。」

袁飛飛蹲到狗八身邊,笑呵呵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她站起身,拍拍屁股道,「今日就到這,我走了!」

說完,她風風火火地離開,狗八連忙站起來,「袁飛飛——」

袁飛飛已經走了幾丈開外,聽了叫聲也沒回頭,高高地一擺手。

狗八看着她的背影,朝一旁吐了一口,「白眼狼……」

袁飛飛搞清原委,就不太着急了。小人報仇,一輩子也不晚,嘿。

她跑回家,推開院子門,就聽見房裏叮叮噹噹的打鐵聲。袁飛飛跑到鐵房,張平正專註地敲打鐵器,看模樣像是鋤頭。

袁飛飛剛進屋張平便察覺了,他放下鎚子,沖她比畫了個扒飯的手勢。

袁飛飛哈哈大笑,「早吃過啦!老爺你還餓著?」

張平聽她說吃過,就不再擔心,拾起鎚子又掄了起來。

袁飛飛湊過去,險些被砸鐵的火星燒到,「哎喲!」

張平又放下鎚子,拎着袁飛飛的脖頸,給她「丟」了出去。

袁飛飛不死心地湊過來。

張平抱着手臂,山一樣擋在袁飛飛面前。

袁飛飛賴皮道:「老爺,我不搗亂,就瞧瞧熱鬧。」

張平伸出一根手指頭,點在她的眉心處。

還沒等袁飛飛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忽然就覺得一股巧力從額頭傳過來,她如站在雲端,一個不穩,一下坐到地上。

袁飛飛抬起頭,看見張平懶懶一笑,沖她隨意一擺手,而後進了屋子。

意思就是:老爺在忙,你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

袁飛飛盤腿坐在蒲墊上,面前書桌上擺着兩份書簡,此時書簡正攤開着,旁邊是一個端正的紅木筆山,上面雕刻着吉祥雲紋圖案。袁飛飛嘴裏叼着筆桿,眼睛瞧著那些花紋發獃了。

前面幾步遠處,屈林苑正閉着眼睛念讀書經,他念一句,底下的學童搖頭晃腦地跟着念一句。

屈林苑在讀書的時候很有講究,語氣平滑和緩,言辭流暢,調子隨著書中內容,時強時弱,時高時低,聽起來抑揚頓挫,又萬分和諧。

袁飛飛剛來書院的時候,聽這動靜,半個時辰撐不到就會栽倒在桌上呼呼大睡,現在聽慣了,偶爾也能從中感覺出些許韻味來。

屈林苑負着手,在學堂中緩步走來走去,走到袁飛飛面前,斜眼看了她一眼。

袁飛飛正聚精會神地盯着筆山,完全沒有注意到屈林苑。

兩本書簡念過一輪,屈林苑泡了杯茶,讓眾人各自背書。

袁飛飛有些回過神,把筆摘下來放到筆洗里涮了涮,蘸墨,在紙上唰唰地寫着什麼。

屈林苑蹺著腿坐在書堂正前方的太師椅上,手裏端著茶盞,不時輕撫,白煙迂迴而上。他打了一個哈欠,隨意往屋子裏一看。而後瞧到什麼,屈林苑微微一笑,端著茶走過去。

袁飛飛寫字寫得正爽,肩膀忽地被拍了一下,她胳膊一跳,好好的一筆豎硬生生地拐了個彎,撇得老遠。她瞪着眼珠子扭過頭,屈林苑微彎著腰,看着她寫的東西,抿嘴一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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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深處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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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都市青春 寂靜深處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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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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