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袁飛飛幾乎忘記了她到底等了多久。

日子不急不緩地過着,袁飛飛給自己找到了其他的事情。

——那就是賺錢。

之前她也賺錢,那時是幫着張平賣東西。張平不能說話,在袁飛飛來家裏前,都是等著熟人上門,訂貨收貨。後來袁飛飛覺得這樣賣的太差,便幫他主動出去找買家。一來二去在街口的地方擺了個攤位,掙的銀子多了不少。

不過袁飛飛覺得,張平好似對錢財看得很淡。他除了喝喝茶,平時也沒有什麼開銷,多年下來也有了點積蓄。袁飛飛問過他銀子都藏在哪,張平隨手指了指木架上的小盒。那盒子擺在木架上有些年頭了,外形舊得要命,袁飛飛根本都沒碰過。

「也不錯。」袁飛飛心說,「估計也沒有賊會去偷這麼個沾滿灰的東西。」

而現在,張平不知怎麼,做活做的也少了。袁飛飛催過他幾次,看他總是提不起興緻,後來也就不管了。

她見不得張平每天坐在院子裏喝茶發獃,就出去閑逛。後來逛得久了,她在外面也摸出了點門道。同狗八一起,做些市井上倒賣消息的小行當。

袁飛飛腦袋聰明,心思活泛,膽子又大。折騰了快半年的時間,崎水城裏裏外外讓她摸了個遍。

而與此同時,她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人往往便是這個樣子,心裏本來住着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被強行埋了起來,起初會覺得心口壓抑,生不如死。但慢慢就會發現,再重要的事,也是埋着埋着,也就淡了。

張平很少問袁飛飛為何這麼晚才回家,袁飛飛也不會對他說明。就算是年關的時候,袁飛飛也只是回來了半晚。

那次回家的時候,袁飛飛從外面買了點燈籠。推開院子門,她看到劉氏的背影。劉氏生得體態嬌弱,膽子又小,平時總是垂著頭不敢看人,那時她微微低着脖頸,站在張平面前,胳膊肘上挽著一個竹籃子,裏面蓋着布,正同張平小心翼翼地說着什麼。

然後張平接過了籃子。

袁飛飛從後面走過去,張平抬眼看她。袁飛飛對劉氏道:「大過年的,店裏這麼閑?」

劉氏攥緊手指,低聲道:「店裏、店裏不閑,妾身來送個飯食就走。」

袁飛飛哦了一聲,劉氏紅了臉,告辭離開。

袁飛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子裏,然後轉過頭,看到張平正看着她。袁飛飛笑了笑,道:「送來什麼了?」

張平把籃子遞給她,袁飛飛接過來,看也沒看,隨手扔到了一邊。

張平完全沒有料到袁飛飛的舉動,他下意識地一伸手,拉住籃子邊,轉了半圈又端在手上,然後詫異地看着袁飛飛。

袁飛飛道:「你還撿回來。」

張平放下籃子,想要比劃什麼,袁飛飛沒有看,燈籠放下,不咸不淡地道了句:「找個空掛上。」然後便離開了。

張平從後面拉住袁飛飛的手腕,急急地比劃道——

【你怎麼了。】

袁飛飛沒有回答,一臉迷茫地看着張平。

「你說什麼?」

張平怔住。

那時,崎水城已經下過冬天的第一場雪,院子裏青色的地面已經鋪了一層淡淡的白色。袁飛飛穿着一雙精巧的棉靴——那是她自己買的,這幾個月里,她賺的錢比張平一年都要多。

張平不懂袁飛飛的意思,他抬起手,又比劃了幾句。

【她來送餃子,你為何要那般對待她。下次你若不喜,就告訴她不要來家中便好了。】

張平解釋完,看着袁飛飛。後者依舊是那副無知的神情。

「你比劃的什麼意思?」

張平深喘一口氣。

【你莫要再鬧了。】

袁飛飛搖搖頭,「看不懂,我走了。」

張平扳着她的肩膀,修長有力的五指緊緊扣著。袁飛飛轉過頭,皺眉道:「我晚上約了凌花吃酒,再不動身就遲了。」

張平看着她。

【今天過年,你不在家陪——你不在家吃飯,跑去煙花巷子跟花娘喝酒?】

袁飛飛打着哈欠,「都說了看不懂。」

張平神色一厲,揚起了手掌。

「哦?」袁飛飛驚訝地挑起眉毛,仰頭看着那隻寬厚的手,道:「你要打我?為什麼打我?」

張平放下手臂。

這次,他像完全沒了力氣一樣,低嘆了一口氣,沖袁飛飛擺了擺手。

「那我就走了。」袁飛飛離開了。

自那天起,袁飛飛一直持續著這種「看不懂」的狀態,整整半個月。

半個月後的一個晚上,袁飛飛在一股濃烈的酒香中起身,看見張平站在她的床前。

從他們分開睡起,張平很少來到這間屋子。所以袁飛飛看到張平的一瞬,愣了一下。

入了冬,張平還是穿着那件夏天穿的大布衫,下身穿着長褲,扎了起來。他頭髮半披着,一雙眼睛佈滿血絲,像是很久沒有休息好了。

還不等袁飛飛開口問,張平已經抬起了手。

他的手勢很慢很慢,細看着,還有些微微的顫抖……

——【丫頭,你同老爺說說話吧。】

比劃完這句,他彎下腰,雙手拄在床邊上,緊閉上了雙眼。

張平神色平淡了近半輩子,那是袁飛飛這輩子見過他的,最接近哭的一次。

但袁飛飛終究沒有見到他的眼淚。

她不知張平喝了多少酒,在比劃了那句話之後,他就醉倒在了床邊。

袁飛飛坐在床上看了他一會,然後起身,把他拉上床,脫去了衣裳。

她把臉緊緊貼在張平的胸口,就那麼半覆著,也沒有再睡。

張平好像很久沒有洗澡了,身上汗味酒味混雜在一起,味道十分濃烈。袁飛飛閉上眼睛,順着張平的心口,一起一伏。

第二天,張平慌張地從床上下去,袁飛飛看着他,道:「老爺,你昨晚想說什麼。」

張平按住頭,搖了搖,然後離開屋子。

袁飛飛跟在後面。天色有些陰沉,見不到日頭。

張平快步來到院子的水缸邊,猛撩了幾把水。袁飛飛轉過身,穿好衣裳,出門。

那晚她又在外面待到很晚。回來的時候,張平點亮屋子的油燈,正襟危坐地等着她。

袁飛飛走過去,道:「這幾天,你總喜歡來我房間。」

張平鋪開一張紙,拿起筆,在上面寫字。

【從明日起,子夜之前,你必須回家。】

袁飛飛笑道:「你怎麼不比劃了。」

張平皺了皺眉,方唇緊閉。

袁飛飛把手裏東西放下,解開發帶,長發一水地落了下來。張平輕輕轉過頭。

「這我可說不準了。」袁飛飛邊換衣裳邊道,「我只能答應你,若沒有閑事,會早些回來的。」

張平見她這麼說,也不好再說什麼,起身離開了。

袁飛飛聽見身後的關門聲,不知為何,嗤笑了一聲。

儘管她嘴裏說的好聽,但她一整月下來,「沒有閑事」的時候實在是少的可憐。張平私下找過屈林苑商討,屈林苑也不知道其中具體,只說這是姑娘家長大了,通病。

張平想過許多辦法,給袁飛飛買肉,每天做她喜歡的麵條,但袁飛飛很少回家吃飯。有時就算是回了,也是時辰太晚,吃不下幾口便放下了。

只有一次,袁飛飛瞧著像是心情不錯,陪張平好好的吃了一頓飯。

飯桌上,袁飛飛對張平道:「老爺,你的親事如何了。」

張平正專心致志地給袁飛飛夾菜,聽見她的問話,他搖了搖頭,意思是不如何。

袁飛飛不咸不淡道:「親事這麼大的事情,你怎麼總這副態度。」

張平放下筷子。

【你對成親感興趣?】

袁飛飛:「啊。」

張平低下頭,拾起筷子,又給她夾了快肉片。

袁飛飛道:「不喜歡我就幫你退了婚事。」

張平一直沒有看袁飛飛,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那天過後,袁飛飛又不回家吃飯了。

終於,過去了一年多,在來年入秋的時候,張平對袁飛飛說,想把她嫁給裴芸。

袁飛飛的個子竄得老快,十四歲的年紀,細長的一條,已經比凌花高了。張平同她說這個的時候,她正在屋子裏算賬,聽完她頭都沒有抬,只說了一個字。

「好。」

張平等了一年多,也沒有把屈林苑口中的女娃的「通病」等過去。他想用成親讓她開心些,但事後看來,他又做錯了。

在這一年的時間裏,張平只懂得了一件事——那就是只有袁飛飛願意,否則他不可能讓她看自己一眼。

他之前本以為,他也可以哄好袁飛飛。因為袁飛飛討好他是那麼的容易。

可他錯了。

張平對袁飛飛說完這個消息后離開,袁飛飛停下手中的筆,看着紙面上記得密密麻麻的賬,半響笑了出來。

她放下筆,直奔金樓。

這一年金樓生意慢慢恢復如常,金家難得消停了一會。裴芸接手金樓,明裏暗裏被凌花幫襯著,也算是步上正軌。

他還是住在原來的院子,原來的房間,樓里的花娘不得踏入。凌花因為地位特殊,裴芸並沒有做過多的要求,但是凌花和他之間像是有種莫名的默契,就算裴芸不說,凌花也從不涉足裴府。

袁飛飛從樓下上來,在小廝的驚訝中推開房門。

裴芸正坐在桌子前看書,還沒來得及轉過頭,一個巴掌就扇了過來。

裴芸什麼都做不得,結結實實地被扇了這麼一下,頓時頭暈眼花,從凳子上載了下去。

門口的小廝嚇得魂飛魄散,就要叫護院來,裴芸厲聲道:「閉嘴——出去——!」

小廝縮著頭關好門。

袁飛飛看着裴芸從地上站起來,左臉上紅腫起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對袁飛飛道:「好久沒被你打了。」

袁飛飛:「感覺如何。」

裴芸挑挑眉,「還撐得住。」

袁飛飛:「你知道我為何要打你。」

裴芸笑了,道:「當然知道,這都猜不到,我白同你認識半輩子。」

袁飛飛:「別想了,不可能。」

裴芸:「可不可能先不說,你吃飯了么。」

袁飛飛看着他不說話,裴芸來到桌邊,指了指桌上的點心盤,道:「你餓了的時候習慣抱着手臂站着。」

袁飛飛走過去,拿起一塊點心放到嘴裏。她看了一眼裴芸放在手邊的書,冷笑道:「都做妓院老闆了,你還看什麼書。」

裴芸雙手放在腿上,微仰著頭看着袁飛飛吃東西。

「兒時我總想,只要心志堅定,便可按自己的道路走。現在長大了,我才知道還有一個詞叫『世事無常』。不過,我心底珍藏的東西,誰也不能奪走,命運也不行。」

袁飛飛半塊點心窩在了嗓子口,一股酸意涌了上來。這甜甜的糯米糕,越咽越難過。

裴芸站起身,抱住袁飛飛。將她的頭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哭吧,我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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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深處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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