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袁飛飛盤腿坐在蒲墊上,面前書桌上擺着兩份書簡,此時書簡正攤開着,旁邊是一個端正的紅木筆山,上面雕刻着吉祥雲紋圖案。袁飛飛嘴裏叼着筆桿,眼睛瞧著那些花紋發獃了。

前面幾步遠處,屈林苑正閉着眼睛念讀書經,他念一句,底下的學童搖頭晃腦地跟着念一句。

屈林苑在讀書的時候很有講究,語氣平滑和緩,言辭流暢,調子隨著書中內容,時強時弱,時高時低,聽起來抑揚頓挫,又萬分和諧。

袁飛飛剛來書院的時候,聽這動靜,半個時辰撐不到就栽倒在桌上呼呼大睡,現在聽慣了,偶爾也能從中感覺出些許的韻味來。

屈林苑負着手,在學堂中緩步走來走去,走到袁飛飛面前,斜眼看了她一眼。

袁飛飛正聚精會神地盯着筆山看,完全沒有注意到屈林苑。

兩本書簡念過一輪,屈林苑泡了杯茶,讓眾人各自背書。袁飛飛有些回過神,從牙尖上把筆摘下來,放到筆洗了涮了涮,沾墨,在紙上刷刷地寫着什麼。

屈林苑翹着腳坐在書堂正前方的太師椅上,手裏端著茶盞,不時輕撫,白煙迂迴而上。他打了一個哈欠,隨意往屋子裏一看。而後瞧到什麼,屈林苑微微一笑,端著茶走過去。

袁飛飛寫字寫得正爽,肩膀忽地被拍了一下,她胳膊一跳,好好的一筆豎硬生生地拐了個彎,撇得老遠。

袁飛飛瞪着眼珠子扭過頭,屈林苑微彎著腰,看着她寫的東西,抿嘴一笑。

書堂里的學童們還在誦讀,袁飛飛性子雖烈,卻也明白事理,她沒大嚷出聲,就一雙眼睛瞪得溜圓,無聲地抗議。

屈林苑全不在意,袁飛飛撇了撇嘴,轉過頭不打算理會他。結果屈林苑索性一屁股坐在袁飛飛身邊。

袁飛飛怒了,壓低聲音道:「你究竟怎樣?」

屈林苑不看她,拿起桌上的紙,專心致志地看。袁飛飛伸手要槍,屈林苑把手舉高,不讓她碰到。

他面含笑意地看着袁飛飛,輕聲道:「你到底要寫多少次才罷休。」

袁飛飛發現夠不著,也不白費力了,她往後一坐,道:「我想寫多少次就寫多少次。」

屈林苑手裏的那張紙上,袁飛飛寫了滿滿的張平,橫的豎的,歪的斜的,有端正的也有潦草的,冷眼一看,這麼多個「張平」擺在一起,就像開了鍋大雜燴一樣,熱鬧得不行。

可仔細再一瞧,這些「張平」你中我有我中有你,穿插交替,相輔相成,莫名之中也有一股暗藏的韻律,竟是少了哪個都不行。

屈林苑飲了一口茶,淡淡道:「粉壁素屏不問主,亂拏亂抹無規矩。」

袁飛飛正在涮筆,沒聽清楚,就隱約聽見最後仨字「無規矩」,她笑了一聲,趁屈林苑不注意,一把將紙奪了回來。

「我高興,怎樣。」

屈林苑點着紙,道:「寫點別的給我瞧瞧。」

袁飛飛沾沾墨,在兩個「張平」中間的一個指甲大的小縫裏寫了個「袁飛飛」。

屈林苑:「……」

袁飛飛寫完還端起來自我欣賞了一番,屈林苑把茶杯一放,伸出手來。

「將筆給我。」

袁飛飛看他一眼,把筆遞給他。

「你要教點什麼字。」袁飛飛道,「教點有用的,我上次險些被老爺考住了。」

屈林苑不語,換了一張紙,凝神落筆。

屈林苑身為大族之後,幼年得以拜得名師,加之他不像屈家大多數人,嗜商如命,他自小熱愛詩文,對書法也自有一套見解。

這一套真書寫下,筆酣墨飽,勢走龍蛇,巧密難言。

一首舊朝短詩躍然紙上,屈林苑停筆收鋒,面如清潭地看向袁飛飛。

「如何。」

袁飛飛一胳膊拄在桌子上,打了個哈欠道:「不錯喲。」

屈林苑:「……」

他忍住想在袁飛飛腦袋上狠狠一敲的衝動,又道:「想不想試一試。」

袁飛飛一臉迷茫,「試啥?」

屈林苑:「……試書。」

袁飛飛哦了一聲,然後搖搖頭。

「不想。」

屈林苑放下筆,端起茶杯,面無表情地坐在一旁。

袁飛飛想起一事,湊到屈林苑身邊,道:「先生——」

屈林苑黑著一張臉,「別叫我先生。」

袁飛飛:「……同你說正事。」

屈林苑撇她一眼:「什麼正事。」

袁飛飛一臉認真道:「裴芸住妓院么?」

屈林苑差點沒蹦起來,「你說什麼!?」他這一下聲音微大,學堂里的孩童誦讀聲頓了頓,但也沒敢回頭看。屈林苑一急鼻翼都忽扇起來,他壓低聲音道:「莫要胡說八道,芸兒是正經孩子!」

袁飛飛又哦了一聲。

屈林苑疑惑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袁飛飛手裏玩著紙角,隨口道:「去瞧瞧他還有氣么。」

屈林苑笑了,道:「好好講話。」

袁飛飛看向他,「就那麼點傷,他都幾天不見人了。」

屈林苑點點頭,附和道:「不錯,的確久了些,你去瞧瞧他也好。」

袁飛飛:「他也住金樓么。」

屈林苑明白了袁飛飛之前的意思,頓時有些尷尬,他咳嗽兩聲,道:「他、他自然是不住那裏的。」

袁飛飛:「那人在哪,上哪找他。」

屈林苑道:「我領你去,等下你等我,我與你一起。」

袁飛飛:「好。」

這日袁飛飛早已同張平打好招呼,要晚回去一些,下堂后屈林苑裹了件大氅,領着袁飛飛往裴芸家走。

路上他與袁飛飛閑聊。

「你怎地總寫張平的名字。」

袁飛飛在街上左瞄瞄右看看,道:「我就喜歡寫老爺的名字。」

屈林苑笑道:「他待你可好?」

袁飛飛重重一點頭,「好!」

屈林苑道:「自是好的,我與他是舊時,從前他就是個好人。」

袁飛飛總算來了點興緻。

「你同老爺什麼時候認識的?」

屈林苑淡淡道:「很小了……」

袁飛飛:「怎麼認識的?」

屈林苑道:「那時,他是被他爹送來我家的,同金師傅學武。」

袁飛飛:「又是誰。」

屈林苑一曬,「你不識得,是屈府中的教習大師傅。」

袁飛飛:「老爺會武功?」

屈林苑道:「自是會的,你不知道?」

袁飛飛本要搖頭,又一瞬間回想起張平一身矯健身軀,唔了一聲,改口道:「知道。」

屈林苑笑着同袁飛飛講一些從前的事情,他非是屈家嫡親,也幸而兒時未受過多管教,他同母親住在屈家的最東面,那裏離屈家的教場最近。

「屈府因為生意緣故,家中養了很多武夫,統歸金師傅教管,我住的地方離教場最近,每日都能聽見習武的聲音。」屈林苑想起以前,臉上多了些柔和。

「張平不到七歲就被他爹送來,吃住都在屈府。雖然屈家是大戶,可金師傅要求嚴格,手下的武童們過的全是苦日子。有些孩子是被買來的,受不住就被打發去做了小廝,你家老爺倒是從頭到尾堅持了下來。金師傅對那些武童從沒有好臉色,可我卻覺得他對張平是極為看重的。」

袁飛飛問道:「老太爺為啥把老爺送你們家去。」

屈林苑一笑,道:「張老伯也是為了張平好,我記得老伯打鐵的手藝極好,而且尤其擅長制兵,那時屈家的大少爺,也就是我的叔父,他喜好收藏兵器,便與老伯有些來往,偶然見了張平,就將他帶了回來。」

說話間,他們來到一個糖人攤前,袁飛飛被稀奇古怪的糖人吸引住了,屈林苑站住腳,笑道:「怎麼,想要?」

袁飛飛盯着一個耍猴的糖人流口水。做糖人的是個三十開外的精瘦男子,他見到袁飛飛,便道:「小公子,來一個糖人耍一耍。」

屈林苑也不待袁飛飛回話,從袖口裏摸出幾個銅板,遞給老漢。老漢擦擦手,把錢接過了。

「謝大爺打賞!」他將那個耍猴的糖人從稻草垛子上摘下來,遞給袁飛飛。

「小公子,來來。」

袁飛飛下意識接過,屈林苑道:「走吧。」

他們接着趕路,袁飛飛把糖人拿在手裏看了一會,然後放到嘴裏好一通舔。

屈林苑笑着搖頭道:「瞧瞧你這模樣,可有芸兒半分穩重。」

袁飛飛也不理他,只道了一句——

「老爺的舌頭被你們家誰割的。」

袁飛飛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着屈林苑,那一瞬間,屈林苑的表情可謂是精彩,赤青紫黑來回走了一遍,最後回歸成一片慘白。

袁飛飛含着糖人哈哈大笑。

屈林苑路都走不動了,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他看着袁飛飛,手腳發抖道:「你、你、你——?」

袁飛飛伸著小舌頭,在糖人臉上可勁地舔。

屈林苑:「你、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袁飛飛道:「你慌什麼。」

「不不,」屈林苑腦中混亂一片,詞不達意。

袁飛飛:「我從別處知道的……你別抖了行不行!?」

屈林苑緩和了好一會,終於穩了下來,他看着袁飛飛,猶豫道:「你、你一開始就知道?」

袁飛飛:「啊,剛來書院的時候就知道了。」

狗八告訴過她,他家老爺的舌頭是被屈家人割掉的,這崎水城裏只有一家姓屈,有何難猜。

屈林苑又顫起來了,「那你為何——」

他頓住,袁飛飛瞧他一眼,道:「為何什麼?先生突然間怎麼了,話都不會說了。」

屈林苑:「既然知道……你為何還願意、還願意來書院讀書。」

袁飛飛舔得差不多了,把糖人在嘴裏嘎嘣一咬,將糖塊嚼來嚼去。她看着屈林苑,一雙眼睛亮亮的。

「跟你無關,你是好人。」她抿著嘴,細細地品味糖塊的味道,又道:「同我也無關,老爺沒說讓我記掛。」

她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就像一陣卷著微塵的清風一樣,將過往那些複雜與斑駁,刷得乾淨。

屈林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個小姑娘。

回首看,痛怨各有主,你若不說,那是恩是仇,我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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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深處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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