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4)

第28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4)

我趕上木筏子時,看到木筏子上撒滿了樹葉、樹枝和泥漿,吉姆很疲憊地坐在上面,頭夾在兩膝中間,已經睡著了,但是右手還搭在掌舵的槳上。另一隻槳也給撞碎了。看得出來,他在這段時間也經歷了一場兇險。

我系好小舟,上了木筏子,打着哈欠躺在了傑姆的身旁。

我伸出手指頭撓了撓吉姆說:「喂,傑姆,我剛才睡著了嗎?你幹嗎不叫醒我?」

「天哪,哈克貝利·費恩,這是你嗎?你沒死,你沒被淹死,你又回來了,這是真的嗎?還是從前那個活蹦亂跳的哈克貝利。我要好好看看你,摸摸你,願上帝保佑你!」

「你怎麼了,傑姆?你喝酒了?」

「喝酒?我喝酒了?我有時間喝酒嗎?」

「如果沒有喝酒,那你說話怎麼不着邊際的呢?」

「我怎麼會不着邊際呢?」

「你不是總在說什麼我回來了,還有那些胡話,就跟我離開過似的?」

「哈克貝利,你用眼睛看看我,用眼睛看看我。你難道沒走開嗎?」

「走開?怎麼,你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哪兒也沒去。我會去哪兒?」

「哦,是不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那麼我是誰呀?我還是我嗎?我現在在哪兒?我要搞清楚。」

「傑姆,你是個腦筋糊塗的老傻瓜,你就在這裏,不是很清楚了。」

「是嗎?那麼,你回答我。你是不是拿了繩子,坐着獨木舟,想把木筏子拴在沙洲上?」

「不,我沒有。哪裏有什麼沙洲?我沒看到什麼沙洲。」

「你沒看見沙洲?難道不是繩子鬆開,木筏子嘩的一下被水沖跑了,你和獨木舟消失在後邊的大霧裏了嗎?」

「什麼大霧?」

「就是那場大霧呀。那一夜都未散的霧。你沒喊嗎?我沒喊嗎?直喊到遇見那個小島,我們都弄暈了,被小島弄得暈頭轉向,後來,我們一個人迷了路,另一個人也一樣轉暈了頭,東撞西撞的吃盡了苦頭,還差點兒被淹死?你說是不是這樣啊?哈克貝利,你說這還會是假的嗎?你跟我說說。」

「好了,我聽得迷迷糊糊的。傑姆,你聽我說,我沒看見大霧,沒見島,沒有遭難,啥也沒遇上。我就坐在這裏和你談了一整夜,直到十分鐘以前你開始睡着,我也睡了。剛才你是在做夢了,那麼短的時間你也不可能喝醉的。」

「真是見鬼了,我怎麼會在十分鐘里就夢見這麼多事呢?」

「喔,算了吧,你確實是做夢了,因為你說的事都不曾發生過。」

「不過,哈克貝利,這對我來說可都是很真實、很明白的。」

「多明白都沒有用,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知道,因為我一直都在這裏。」

傑姆不再說話,坐在那裏仔細地想了大約五分鐘。然後,他說:「這麼說來,我想我確實是做夢了,哈克貝利,只是,這是我有生以來做過的最真的夢,以前做夢可從來沒像這次這麼累。」

「噢,好了,這沒什麼,因為有些時候,做夢就是像真事兒一樣累人。這場夢啊,可真是無比美妙的夢哩,把這夢從頭到尾跟我講講吧,傑姆。」

於是,傑姆就把事情的經過從頭至尾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講得和真實中發生的一模一樣,只是講解的過程中有點兒添油加醋。然後,他說他得想辦法把這個夢給「解」開,因為這個夢是上天降下來的一個警告,為了讓我們提高警戒。他說第一個沙洲代表一個人,他老想給我們做些好事;而大水表示另一個人,他總想把我們設置一些障礙讓我們遇不到那些好人。喊聲是上天給我們的警告,要是我們不認認真真地弄懂它的意思,它就可能給我們帶來壞運氣,而不是讓我們避開。許許多多的沙洲表示各種各樣的災難,愛爭鬥吵架的人們和形形色色卑鄙的傢伙也許我們都能遇到,但是只要我們不招惹他們,不同他們爭吵,管好自己的事情,我們終將渡過難關,掙脫迷霧,回到開闊晴朗的大河上。大河代表禁奴的自由州,從此災難就會消失了。

我剛上木筏子時,天空烏雲密佈,光線很暗,可現在又晴朗起來了。

「哦,不錯,到目前為止,這夢都解得相當不錯,傑姆。」我說,「只是,這些東西又表示什麼呢?」我是指木排上的樹葉和髒東西,以及那支碰斷的槳。現在,你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

傑姆看看那些樹葉和髒東西,又看看我,再回身看看髒東西。他好像還不能很快擺脫那個夢境,重回到現實中來,因為那個夢牢牢地佔據了他的大腦。但是,當他把事情理出頭緒后,他竟然一臉嚴肅地看着我,一本正經的,沒有一點兒笑容。他說:「表示什麼?我來告訴你吧。當我使勁地划著木筏子,還大聲喊着你,簡直快累死了,我的心都快要碎了,因為你不見了,我也沒有心情顧我自己還有木筏子會怎麼樣了。當我醒過來,看到你又回來了,平平安安活蹦亂跳的時候,我的眼淚都流下來了,我真想跪下來,親親你的腳啊,我真是要感謝上帝了。可是,你就只想着怎麼編個謊話,來糊弄老實的傑姆,看我的笑話。那些垃圾就是垃圾,垃圾就是往朋友頭上抹髒東西,叫人家為他害臊的人。」

說完,他慢慢地起身朝小窩棚走去,鑽到裏面,一句話也沒有再講。但是,這就足夠了。他叫我覺得自己有多害臊,我恨不能去親親他的腳,來求他收回他說的那些話。

又過了十五分鐘,我才鼓起勇氣,向傑姆低頭認錯,不過我總算認了錯,內心稍微好受一些。過了很長時間,我也沒有因為認錯這件事後悔過,而且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和他開過惡意的玩笑,要是當初知道會讓他那樣難受的話,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跟他開那個玩笑的。

錯過了開羅與傑姆走散

由於勞累,我們沉沉地睡了差不多一整天,在天色將晚的時候開始出發了。走着走着,突然看到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隻又長又大的木排,好像閱兵部隊一般的陣容。看這派頭容下三十多個人都沒問題。木排的每一端都有四隻掌舵的長槳,上面有五個離得相當遠的窩棚,中間一堆露天篝火,每頭一根高高的旗杆。「唉,誰要是能在這樣的木排上做夥計,那可真是上天修來的福哦,也不愧是個人物了!」我對傑姆說道,傑姆說他也有同感。

夜晚的天空出奇的悶熱,此時我們正順水漂到一處大的河流里。河水很寬很寬,兩岸森林密佈,連綿不斷,如同兩堵高大的牆,把光線堵得一點兒也透不過來,甚至連一條小小的縫隙都沒有。傑姆和我談起了開羅,說也許我們到了開羅也認不出來,聽說那裏只住着十幾戶人家,要是經過那裏的時候剛好是深夜,人們都熟睡了,沒有半點兒的燈光,怎麼能認出來那是開羅呢?傑姆說那是兩條大河在那裏交匯的地方,應該可以看得出來。我說這也難說啊,也許我們會覺得是在經過一個島的尾部,又繞到原來那條河裏了。這樣一討論,我們兩個可是嚇得慌了神,得趕快想辦法,到底怎麼做才不至於錯過開羅呢?我腦子一轉:「有了,我們見到有亮光的時候可以下去問路,就說我爸爸要去開羅做買賣,可他是初次來這裏,不知道路還有多遠?因此找人幫忙指點一下。」「好主意,」傑姆說道,邊說邊遞給我一根煙,我們美美地抽了起來,剎那間,滿嘴的煙氣就順着河水的流動緩緩地在我們的四周飄蕩起來……

為了不至於錯過開羅,我們兩個瞪大了眼睛,不敢放鬆半點兒警惕,仔細地觀察是否到了。因為這對於傑姆來說是改變人生的唯一機會,一旦踏入那片聖土,他今生將作為自由人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一旦錯過,就再也沒有機會可以獲得自由,而是再次回到做黑奴的命運。於是,沒過幾分鐘,他便激動地大叫:

「到了,到了,開羅到了!」

可那只是螢火蟲或者鬼火,而並非開羅,我安慰他不要慌張。傑姆又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繼續觀望,傑姆說他激動得渾身發抖、發熱,因為馬上他就要自由了,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而此刻其實我也渾身發抖、發熱,因為傑姆要獲得自由的這件事情一直在我心頭縈繞,以前從來沒想過這件事的後果。現在想到了,竟然攪得我不得安生。我不知道這麼做是對還是錯,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哪兒也待不住。想到華珍小姐,覺得其實華珍小姐對我也不錯,她一心一意地教我讀書,想方設法地教我懂規矩,在她身邊發生的一件件、一樁樁事情,此刻都浮現在我的腦海,我永遠也忘不了她對我的好。而現在,我卻正在幫助他的黑奴逃跑,我真的對不起華珍小姐呀。有個聲音在對我說,不能對不起華珍小姐,你完全可以划到岸上向人告發傑姆。但是再想到可憐的傑姆,我又不能這麼做,我的良心告訴我,傑姆的逃跑也不是我的原因,我從來沒有讓他從華珍小姐那裏逃跑啊,這件事不是我的錯。

自己的內心就這樣一直在火急火燎的掙扎,坐卧不寧,現在要是死了多好,就可以不受這份煎熬了。我在木筏子上踱來踱去地不斷地在罵着自己,而傑姆也坐立不安,在我身邊不停地晃來晃去。我們倆誰都無法安靜。每回聽到他手舞足蹈地喊「那是開羅」的時候,我的胸膛就像被人刺了一槍般的難受。「唉,要真的是開羅,我覺得我會難受得死掉。」

在我內心自言自語的時候,傑姆不停地在高聲闊論,設想他的未來。他說他的老婆孩子如今也在別人那裏做奴隸,老婆在距離華珍小姐家不遠的一個農場。他到了開羅后,要拚命地賺錢,不花一文錢,當他攢夠了錢,他就買回他的妻子。然後,他們再一起幹活攢錢,把他們的兩個孩子買回來。如果他們的主人不肯賣的話,他們就要找個反對黑奴制度的人幫忙去把他們偷回來,這樣他們就可以全家團聚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聽到這話我驚訝極了,幾乎全身冰涼。這要是在過去,他一輩子也不敢講這樣的話啊。現在,在自己快要自由的時候,他竟然這麼的膽大狂妄,說出這樣的語句。有句老話說得好,「給黑人一寸,他進一尺」。是啊,從傑姆目前的情形來看,真的是這樣。我想,這一切和我不動腦筋有很大的關係,正是由於我沒有好好考慮,才幫助眼前的這個黑奴逃跑的。而他的逃跑不但損害到華珍小姐,還將損害到他孩子的主人,一個我從來不認識的人,一個從來沒傷害過我的人——他要去偷他的孩子。

聽到傑姆說出這樣的話,我感到難過。他太狂妄自大了,此時,我內心的火正在被點燃,而且被越扇越旺,良心告訴我:去告發他吧,現在還不算太晚,看到燈光就到岸上告發他。想到這些,我內心頓時輕鬆起來,煩惱也變得煙消雲散了。我高興地唱起了歌,我開始注意觀察遠處的燈光。很快,看到不遠處有亮亮的一閃一閃的光。傑姆大聲嚷道:

「我們自由了,我們安全啦,哈克貝利,我們安全啦!盡情地跳吧,唱吧,這就是開羅,終於到啦,我看清楚啦。」

我說:「不要高興得太早了,我划獨木舟過去看看這裏是不是開羅,也許不是呢。」

他跳過去備好了獨木舟,還把他的舊大衣鋪在船艙里讓我坐上,遞給我船槳。我要撐走時,他說:「過不了多久,我就自由了,這一切全是哈克貝利的功勞,沒有哈克貝利,就沒有我的自由,這是哈克貝利做的好事。傑姆今生今世都會記着你,哈克貝利,你是傑姆這輩子最要好的朋友,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要高聲的歌唱了。」

我剛把獨木舟劃開,着急去岸上告發他,聽到傑姆說這些話,我就跟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划船的動作也緩慢了起來,我也搞不懂自己該不該高興。我劃到五十碼開外了,吉姆又說:「哈克貝利,可靠的老夥計哈克貝利,你是唯一對老吉姆守信用的白人先生。」

唉,聽到傑姆這樣說,我心裏可真是難過,可是我又必須得這麼做。正好在這時候,河面上開來了一隻小船,上面站着兩個手拿槍的人。他們看到我便把船停了下來,一個人問:

「那邊是什麼東西?」

「一隻木筏子。」我答道。

「你是那上邊的嗎?」

「是,先生。」

「還有別的人嗎?」

「有一個,先生。」

「喂,今天晚上有五個黑奴逃跑了,是從河灣上頭那邊逃的,你那個人是白人還是黑人?」我停頓了兩秒鐘。我想說裏面是一個黑奴,可是我沒有勇氣說出來,我覺得此時我連一隻兔子的勇氣都不如,更別說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了。我的底氣越來越不足,就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於是我放棄了告發他的念頭,直截了當地說:

「先生,那是個白人。」

「我看我們還是自己上去看看吧。」

「我也想讓你們去。」

我說:「我爸爸在上面,他病了,勞駕你們幫我把木筏子划到岸上有燈光的地方。」

「唉,見鬼!我們忙着呢,看你是個小孩兒。我們就幫你這個忙吧。」

我使勁划槳,他們用力搖櫓。我們劃了一會,我說:「我爸爸會十分感激你們的,我剛才讓許多人幫我這個忙,但是所有的人都不幫,而我又幹不了。」

「那也太不道德了。喂,小孩兒,你爸得的是什麼病?」

「是——嗯——嗯,也沒什麼大病。」

他們停下來不劃了。這時候,離木筏子已經很近了。一個人說:「小孩兒,你爸到底得的是什麼病?不要撒謊,老老實實地快點兒講,這對你有好處。」

「我說,先生,我說,老老實實講——可求求你們千萬要幫我。他的病是——是——先生,只要你們能劃到前面,讓我把纜繩扔過來,你們就不必靠近木筏子了,請你們幫個忙吧。」

「向後退,約翰,向後退!」一個說。他們開始倒著划水。「離遠點兒,小孩兒——劃到背風處去。你爸患的是天花,你幹嗎不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呢?你想四處傳染嗎?該死,我擔心風已經把它吹到我們這邊來了。」

「唉,」我帶着哭腔說,「我見誰給誰說實話,可他們都乾脆走開,丟下我們不管。」

「可憐的孩子,我們也替你難過。你這樣說我們也理解。只是我們也不想傳染上天花,你知道吧。這樣吧,我告訴你,你自己千萬別上岸,否則是很危險的,甚至要丟掉性命。你就順水向前漂大概二十英里左右,就會漂到一個鎮上,這個鎮位於大河的左邊,這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了,你可以向路人求助,告訴他們,嗯,你爸爸是因為發燒了才有病的,千萬別說是天花,或者讓人們猜疑。現在你就趕快行動吧,千萬別去對面岸上有燈光的地方,那只是個堆放木頭的廠房。孩子,你們家一定很貧窮吧,我在這塊板上放上二十塊金幣,等它漂過去你自己拿吧。丟下你不管,我們也於心不忍,所以你就和我們保持二十英里的距離吧!」

此時另一個人也說:「別撒手,巴克,也幫我在這板上放上二十塊。再見,孩子,按照巴克先生說的去做,你就可以沒事了。」

「對,是這個樣子的。再見了,孩子。如果你看見有逃跑的黑奴,你讓人幫忙抓住他們,你還可以靠它賺點兒錢。」

「再見,先生,」我說,「放心吧,如果我遇到黑奴是不會讓他們逃跑的。」

他們划走了,我上了木筏子,心情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是錯了。唉,我小時候就沒學好,長大了也沒出息,遇上事情就沒有主意,也無人為我撐腰。可是如果我把傑姆告發了,心裏也不會好受,說不定比現在更難過,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如果一個人想做好事,肯定是不容易的,但是想做錯事,確實很容易。算了,我的頭腦開始發脹了,還是別再為這個傷神吧,以後遇到事情根據情況,怎麼方便就怎麼做吧。

我走入窩棚,傑姆不在那裏。我四處看看,也沒看到他。我喊道:

「傑姆!」

「哈克貝利,小聲點兒,我在這裏,他們都走了嗎?」

他躲在船的下面,身子在水裏,只露出個鼻子。我告訴他說那些人已經走遠了,他這才敢上來。他說:「我在水裏面始終在聽着你們的談話。他們要是上來檢查,我就趕快游到岸上,等他們走了我再回來。不過,哈克貝利呀,你可真會說話,說的話一套一套的,把那些人哄得一愣一愣的!應付得真漂亮!謝謝你,救了我一命,我會永遠銘記在心的。」

然後,我們說到那些錢,每人二十塊,真是筆不少的收入。傑姆說有了這些錢我們就可以不必划木筏子而改坐輪渡了,還可以在自由州里隨處遊玩。可是二十多英里對木筏子來說不算遠,希望那裏就是開羅。

天將亮的時候,我們系好了木筏子,傑姆忙了一天把東西收拾好,又安排好了藏木筏子的地方,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機會到了離開木筏子。

大概在晚上十點左右,我們望見左手河灣下邊一個鎮子上亮着燈光。

我看到有一個人駕着小船正在放釣魚錢。我便劃過去問路:

「先生,那座鎮是開羅嗎?」

「開羅?渾蛋大傻瓜!不是。」

「那是什麼鎮,先生?」

「你要是想知道,就去問別人啊,你要是再纏着我半分鐘,把你扔到河裏餵魚。」

我把木筏子劃了回去。傑姆很失望,我安慰他說不要緊的,我看下一個地方應該就是開羅。

第二天天亮前,我們又到了一座鎮,我正要出去詢問,一看可不得了了,怎麼這裏四周都是高地,我記得開羅四周是沒有高地的,傑姆也說這裏不像是開羅。

我說:「也許有大霧的那天晚上已經走過了開羅。」

傑姆傷心地說:「我們別提它啦,哈克貝利,可憐的黑人是不會有什麼好運的,我總在懷疑那條蛇皮帶來的厄運還沒完。」

「我希望我從未見過那條蛇皮,傑姆,你知道嗎?我真希望我的眼睛從來沒有看見過它。」

「這不是你的錯,哈克貝利,別再責怪自己了,你當時也不知道的。」

天亮的時候,我們看到靠岸這邊是清澈的俄亥俄河水,外面那邊還是渾濁的河水!因為開羅鎮位於俄亥俄河注入密西西比河的入口處。俄亥俄水較清,密西西比河較濁。這就是說,開羅真的早已經走過了。

我們把這事兒談了一遍。上岸是不可能的,而把木筏子划回上游也不可能,只有等到天黑以後,用獨木舟往回划。商談好以後,我們決定在白楊樹叢里好好睡上一天。然而等到天黑我們再回到藏木筏子的地方時,獨木舟找不到了,怎麼找都沒有了。

好大一會兒我們兩個人都沒說話,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心裏都很明白,這又是那個蛇皮在作怪。說又起什麼作用,好像是我們在埋怨,只能說越說越有連續不斷的厄運一件連着一件,因此,我們懂得了應該保持沉默。

後來,我們談到了下一步該怎麼辦的問題,我們覺得只能划著木筏子往下游漂去,等到有機會買個獨木舟再向回走。我們不想在四周無人的時候偷別人的,如果像我父親經常做的那樣,人家肯定會在後面追我們,從而帶來麻煩。因此,天黑以後,我們乘木筏子出去了。

摸蛇皮的確是件蠢事,如果還有人不信的話,請繼續把這本書讀下去,看看它又給我們惹了多少麻煩,那他就不得不信了。

買獨木舟的地方一般在停靠着木筏子的岸邊。我們一直很注意岸邊有沒有停靠的木筏子,可是始終沒有看到。這樣,我們又向前漂了三個多小時。夜色變得像下霧一樣陰沉沉、灰濛濛的,大河上的一切都看不清楚,距離也分不清楚。深夜裏,四周一片寂靜。這時候,從下游逆水駛來一艘輪船。我們點亮燈,這樣輪船上的人就能看見我們。逆水船一般不會靠我們很近,他們開出去順着沙洲,專門找暗礁下面的靜水區域走。可在這樣的黑夜裏,他們好像與大河作對似的,拼着勁兒往前走。

輪船轟隆隆地開過來了,我們只能聽到它的聲音。一直等它開近才看清楚,它正沖着我們前進。有些輪船往往喜歡這麼做,好讓人知道他們的威風。他們是想看看究竟能靠得多近又不碰到小船;有時,大輪船的輪子啃掉支槳,把小船上的人嚇得心驚肉跳。領航員就伸出頭大笑,覺得這個惡作劇十分好玩。這條船很大,開得也十分急,我們以為它只是打算和我們開個玩笑戲弄一下,可是它一點兒也沒有偏開的跡象。它如同一團團黑雲一般地突然出現在眼前,龐大駭人,前邊長長一排的鍋爐門,四周亮着火光,像鮮紅熾熱的牙齒露出兇相。它那龐大的船頭直衝着我們駛來。汽笛震天的響,還有停止開動引擎的鈴聲也在叮咚地響,似乎想要停下發動機,就聽得一陣胡叫亂罵,接着發出一陣陣的放氣聲。傑姆從木筏子一側翻身下水,我翻下另一側,輪船直衝而過,從木筏子中間穿過去了。

我潛入水中一直摸到河底,我得有足夠的空間距離讓一隻三十英尺的大輪子從我身上過去。我在水下能待一分鐘,這一回,我想我憋足了氣,足足待了一分鐘半,然後我急忙探出水面,因為我快被憋死了。我一下竄出了頭,水齊著胳肢窩,噴出鼻子裏的水,喘息了一陣。那艘船稍停片刻后,又一次發動了機器劈波斬浪,逆水而行,在沉沉的夜色里失去了蹤影,他們向來不大關心放排人,只是偶爾我還可以聽見它的轟鳴聲。

我一邊游著水一邊大聲喊叫吉姆,喊了十幾次,可是我聽不到任何迴音。於是,我踩着水抓到一塊漂到我身邊的木板,推著木板朝岸邊游去。可是,我感覺出河水是朝左邊河岸流動的。那就是說,我正處於一股橫流中,於是,我變換方向向那一邊游去。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渡過這條長長的大約有二英里多長斜斜的橫流。我找了個比較安全的地方,爬上了岸。天很黑,我只能看到面前的一小段路。路坑坑窪窪的相當難走,我摸索著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多遠,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座舊式的雙排圓木的大房子前面。我急急忙忙想繞過房子跑開。忽然,幾條狗跳了出來沖我汪汪亂叫,我想我最好的辦法還是站着別動。

來到格倫基福特家

大約半分鐘之後,我聽到有人從窗戶里朝外說話,他並沒有伸出頭,說:

「孩子們,有人來了!外邊是誰?」

我說:「是我。

「『我』是誰啊?」

「先生,我的名字叫喬治·傑克遜。」

「你想要做什麼呀?」

「我什麼都不做,我只是路過這裏,可是狗不讓我過去。」

「大深夜的,不睡覺,鬼鬼祟祟地在遊盪什麼?」

「我沒有,先生。我從輪船上掉到水裏了,所以才走到了這裏。」

「噢,你從輪船上掉下來了。你們點一堆火吧,你剛才說你叫什麼?」

「我叫喬治·傑克遜,我是一個小孩。」

「好吧,要是你沒說謊話,你就不用害怕,沒人會傷害你的。你站在原地不要動。你們誰去把鮑勃和湯姆叫醒,要帶上槍。喬治·傑克遜,只有你一個人嗎?」

「是的,先生,只有我一個人。」

這時候,我聽見房子裏的人在走動,還看見一處燈光。那人大聲喊:

「貝茵,把那個燈拿開,你這傻瓜難道沒長腦子嗎?把它擱在前門後面的地板上。鮑勃,湯姆,你們都趕快準備好,站到你們的位置。」

「我們已經準備好啦。」

「喂,喬治·傑克遜,歇佛遜家的人你認識嗎?」

「不認識,先生,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

「好吧,我就當你說的是真話。你們都做好準備,朝前走,喬治·傑克遜,你朝前走,注意慢慢過來,不要着急。如果有人跟你在一起,讓他趕快靠後,只要他露面,就會挨到槍子兒的。來吧,好。走慢點兒,你自己把門推開,推一個小縫隙夠你擠進來就行了。」

我不着急,就算着急也沒有用。我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過去,外面寂靜極了,靜得能聽見我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的聲音。那些狗跟人一樣安靜,不再亂叫,只是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後。當我登上了用三根木頭搭的台階的時候,我聽見他們開鎖,卸門杠,拔插銷的聲音。我把一隻手放在大門上,輕輕地一點一點地推,直到有人說:「可以了,先把你的頭伸進來。」我擔心極了,害怕我把頭伸進去,他們會把它切下來,可我還是得照着他們說的那樣去做。

地板上放着一支蠟燭,他們的人都在那兒。他們瞧瞧我,我也瞧瞧他們,就這樣過了十幾秒鐘。三個大漢用槍口對着我,看到這種情況我被嚇得心驚肉跳。我看到年紀最老的一個,頭髮全發白了,有六十多歲的樣子;另外兩個有三十多歲的模樣——他們都長得高大帥氣——還有一個頭髮灰白的老太太,看着非常和氣,她身後還有兩個年輕女人,我看不大真切。那位老先生說:

「好了——我看沒有什麼問題。進來吧。」

我一進來,那位老先生就鎖上了大門,頂上門杠,插好插銷。他讓年輕人帶着槍走進一個鋪着地毯的大客廳,他們都站到一個角落裏。那地方很安全,它兩邊又沒窗戶,從前窗往裏面打槍是打不到的。他們手裏拿着蠟燭,仔細地把我渾身看了個遍,都說:「嗯,他不是歇佛遜家的人,一點兒也不像歇佛遜家的人。」緊接着,那個老人說要搜一搜我身上有沒有武器,他希望我不要介意,他這樣做只是想弄個明白,並沒有惡意。所以,他僅僅是用手在外邊摸一摸,沒有伸進我口袋裏,就說了聲可以了。他告訴我不要拘束,一切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樣,把我自己的事全對他們說一說。但是那個老婦人說話了:

「你怎麼這樣呢,蘇爾,你看這個可憐的小東西都濕成這模樣了,會不會早就餓壞了?」

「噢,拉結,你說得對,我給忘了。」

於是,那老婦人就對一個黑人女奴說:「貝茜,你趕快給這個可憐的孩子拿點兒吃的來,儘可能快些,你們倆誰去把勃克叫醒,並告訴他給這個孩子換上乾淨衣服。——噢,勃克來到了,你把這個小客人帶進去,找兩件你的乾衣服讓他穿上,把他的濕衣服換掉。」

勃克看上去大概有十四五歲的樣子,年齡大小跟我差不多,但是他的個頭兒長得比我高點兒。他像是剛睡醒的樣子,上身只穿着一件襯衣,頭髮亂蓬蓬的。他一邊打着哈欠一邊走過來,一隻手揉着眼睛,另一隻手裏拿一桿獵槍。他問道:

「是不是歇佛遜家的人來了?」

大家告訴他說沒有,剛才只是虛驚一場。

「沒有就好,要是來的話我一槍一個,全部打倒。」

他們全都笑了起來,鮑勃還說:

「嘿,勃克,像你這樣的速度,說不定還在夢中,頭皮就被剝下來了。」

「你們怎麼不去叫我呀,怎麼總是把我忘記,連表現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勃克,我的孩子,別着急。」老先生說,「你表現的機會遲早總會有。現在你先照你媽說的話去做。」

我跟着勃克上樓進了他的房間。他找出了一件夾克和一件襯衫,還有一條褲子遞給我。我脫掉了我的濕衣服,把他的衣服穿到了身上。他問我的名字叫什麼,可還沒等我告訴他,他就急着給我講他前些日子在樹林里捉到一隻藍喜鵲和一隻小兔子。他還給我玩摩西的猜謎遊戲,問我,蠟燭熄滅之後,摩西去那兒了?我說從來沒人和我說過這件事,我不知道。

「那你猜他去哪兒了?」他說。

「沒人跟我說過,我怎麼猜呀?」

「很容易猜的,你可以想一想呀。」

「是哪一支蠟燭熄滅了?」

「任何一支都行。」

「我不知道它在哪兒,你說它在哪兒?」

「哈哈,它在黑暗裏。」

「你知道它在那兒,為什麼還問我?」

「你可真笨,這是一個謎語,你沒聽過嗎?你打算在這裏住多長時間呀?最好你長住這裏,現在也不用去學校了,我們會玩得開開心心的。你養狗了嗎?我養了一條,這條狗會游泳,能把你扔到河裏的東西叼回來。你喜歡星期天梳頭嗎?我不喜歡,這都是無聊的事。可是我媽讓我這麼干。我討厭這些舊褲子,穿上怪熱的,可是還是穿上吧。老朋友,你都穿好了嗎?那就來吧。」

涼涼的玉米餅,涼涼的咸牛肉、奶油和乳酪,他們已經給我準備好了。這麼好吃的東西我從沒見過。勃克和他媽媽,還有兩個年輕女人,他們都在一邊抽著玉米穗煙斗,一邊談著話。那個叫貝茜的女黑奴不知道去了哪裏。兩個年輕的女人長長的頭髮披在背後,頭上還披着頭巾。他們問我的身世,我一邊吃,一邊說。我對他們說,我們一家人在阿肯色州南頭一個小農莊上生活,我姐姐瑪麗·安為了逃婚離家出走,從此沒有任何消息。比爾為了尋找我姐姐,四處流浪,現在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湯姆和摩爾也死了,我們全家就只剩下我爸和我。我爸爸一生歷經磨難最後窮困潦倒得病死了,我把我爸爸安葬后,就帶着家裏剩下的一點點東西坐着船往上游去,可是不小心又掉到了水裏,才流浪到了這裏。他們說,可憐的孩子,你就把這裏當成你的家吧,想住多長時間就住多長時間。後來,天都快亮了,大家都困了,就紛紛回去睡覺了。他們安排我和勃克睡一塊兒。早上,我睜開了眼睛,見鬼!我把我的名字忘了。我就在床上躺了約一個小時,使勁兒地想,還是沒有想起來。這時候,勃克也醒了,我問道:

「你會拼音嗎,勃克?」

「會啊,這有什麼難的。」他說道。

「我不信,你能拼出我的名字嗎?」

「只要你會的,我都會。」

「那你就拼拼看,拼我的名字。」

「喬——治——傑——克——遜,怎麼樣,我拼出來了吧。」他說。

「不錯,我的名字簡單不用想就能拼出來,我以為你不會呢。」

我在心裏把這個名字記了下來,如果下次有人問我的話,我一張嘴就要熟練地說出來,就像說習慣了一樣。

這一家是可愛善良的一家人,房子也特別漂亮可愛。我以前在農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這麼氣派的房子。大門上裝的是可以轉動的銅把手,而不是普通人家用的鐵門閂或是鹿皮繩子門閂。這個鎮上許多人家都這樣的。客廳里非常整潔,看不出有放過床的跡象。而在其他地方,許多人家客廳里還住人呢。客廳的牆壁上裝着一個大壁爐,壁爐下面的地板和鎮上其他人家一樣,都是鋪着磨得很平的紅磚,還塗着一種叫做西班牙赭石的顏料。壁爐有一個非常大的銅架,可以放一整根待鋸的原木。壁爐前的枱子中間放着一隻鐘錶,鐘錶的玻璃罩上還畫着一幅畫,畫面的內容好像是一個小鎮的早晨,太陽剛升起的樣子。鐘擺在擺動着,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十分動聽。這樣的一個鐘錶,他們是非常愛惜的,出多少錢也不願賣。他們還經常請走鄉串鎮的工匠擦洗得乾乾淨淨。

兩隻用白石膏做的鸚鵡,塗得花花綠綠的,放在鐘錶的兩邊。一隻鸚鵡的旁邊放着一隻瓷貓,另一隻鸚鵡旁邊放着一隻瓷狗。這兩隻瓷狗、瓷貓非常奇妙,你只要摸一摸它們就會叫起來,只是聲音是從肚裏發出來的,表情並沒有變化。在這些東西的後邊還有幾個由野雞羽毛做的大扇子。屋子中間有一隻製作精美的瓷籃子,籃子裏放着石膏做的蘋果、橘子、櫻桃之類的水果,這些水果也製作得十分逼真,不仔細看還以為是真的呢。

靠窗口的桌子上鋪着一張漂亮的畫布,他們說是從離這裏很遠的費城運來的。畫布上畫着一隻展翅飛翔的老鷹,老鷹是用紅色和藍色兩種顏料畫成的,上面還有一些鮮花。桌子的四角整整齊齊地堆放着一些書籍。書的種類很全,有大開本的《聖經》,上面有很多的圖畫。還有一本叫做《天路歷程》的書,這本我看過,裏面的語句雖然很不容易懂,但是看着很有趣。上面寫的是一個人離家出走的故事,離家出走的原因書上沒寫,其實我很想知道這個人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另一本書名字叫《友誼的獻禮》,是一本感傷性詩文集。裏面都是美麗的文字和憂傷的詩歌,但是太憂傷了,以至於我都不敢讀,我害怕自己的眼淚會掉下來,或者很長的時間自己心裏也憂傷得難以自拔。還有一本是美國共和黨創始人之一——利·克雷寫的演講集,這本書我也看過,裏面都是澎湃激揚的文字和振奮人心的篇章。另一本是寫給人治病的書,是昆恩博士寫的《家庭醫藥大全》,看完這本書,基本上身體有什麼不舒服的小毛病,在家就可以很好地進行處理了。還有一本《讚美詩集》,裏面寫的都是一些讚美的文字,也很優美。還有其他講故事的書、詩歌的書、演講的書、看病的書等等好多本。這些書中有些故事書我能看懂,有些詩歌的書我就看不懂了。屋裏還有幾把椅子,是用柳條編的,看着時間很長了,但是中間並沒有陷下去。

牆上掛着幾幅畫,有幾幅是有關歷史事件的畫。還有幾幅炭畫,據說是他們家一個死去的女兒畫的。她死的時候才十五歲。她的畫和我見過的其他木炭畫不一樣,她畫得比較黑,我還沒有見過這樣的畫。有一幅畫,她畫的是一個婦女頭戴一頂大大的遮陽帽,帽檐下面垂著一張黑色的面紗遮蓋住她那消瘦的面龐,身穿瘦長的黑衣裳,又白又細的胳膊上纏繞着黑絲帶,就連腳上穿的鞋子也是黑色的。她正站在一棵垂柳下邊,好像在祭奠什麼人,一隻胳膊斜放在墓碑上,另一隻手裏拿着一條白手帕和一個白袋子,表情作沉思狀。畫的下邊寫着「誰料想,竟是一朝永訣」。另一幅畫畫的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她左手托著一隻死鳥,兩腳朝天仰卧著;右手拿着手帕掩面哭泣。姑娘的頭髮全部攏到頭頂,在頭頂處梳了一個高高的髮髻,這幅畫下面寫着「婉轉鳴啼,竟成絕唱」。還有一幅畫上,一位年輕的姑娘正從窗口遙望着夜空的月光,任憑眼淚順着臉蛋往下流,手裏拿着一封已經打開的信,另一隻手拿着一個帶着鏈子的裝着照片的雞心形狀的盒子,她很用力地把那盒子貼在嘴上,畫下面寫着:「難道就從此長逝了嗎?唉,長逝了啊,多麼讓人悲痛!」這些畫在我看來畫得都很專業,都很有水平,可是我不喜歡這樣的風格,讓人看起來悲悲切切的,除了叫人傷感還是傷感。像後期印象派畫家凡·高的代表作《向日葵》那樣艷麗、華美的畫面,激情四射的色彩,讓人觀看后無疑會給人以溫暖、精神振奮的感覺。我想大多數人都會喜歡這樣的風格。這個叫哀美琳·格倫基福特的姑娘,從這些畫作裏面可以看出她對於藝術是多麼的熱愛,並且在藝術領域裏已經做出過不少成績,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為她的去世而感到惋惜,大家都說這不但是她們家族的損失更是藝術界的損失。不過在我看來,以她的性格在天堂里也許會更開心些。在哀美琳·格倫基福特的床頭前掛着一幅她的遺作。畫面是一個年輕的女孩,穿着一襲長長的白裙,長長的秀髮在肩頭飄着,站在一處橋頭欄桿上抬頭望月,淚流滿面,似乎已經準備好要往橋下縱身一跳;她雙臂抱在胸前,另有雙臂朝前張開,又另有雙臂伸向明月,畫面中雙臂的畫法據說哀美琳·格倫基福特正在斟酌、待定中,她就不幸病倒了。家人說在她病倒后,她天天祈禱能把這幅畫完成,可是最終還是沒能如願就去了天堂。如今家人把這幅畫掛在她卧室的床頭上,平時用一塊小小的紗帳給遮起來,等到她生日的時候再把紗帳給去掉,擺上鮮花。我總覺得畫面上的姑娘臉蛋又甜又美,好看極了,只可惜,胸前的胳膊太多了,看着有點兒像蜘蛛網似的,有那麼點兒遺憾。

這位年輕姑娘生前有一本剪貼簿,專門剪貼《長老會觀察報》上的傷亡事故和那些訃告,以及一些不幸家屬忍受痛苦的事迹。她還針對這些事件寫下了一些詩篇,抒發自己的感懷。詩寫得很好,其中有一首是為一個名叫斯蒂芬·道林的男孩寫的,這個男孩是不幸墜入井中而死亡的:

哀悼斯蒂芬·道林·博茨君

難道年輕的斯蒂芬病了?

難道年輕的斯蒂芬死了?

難道正在悲傷的人啊,越來越哀痛?

難道正在弔唁的人啊,正在痛哭失聲?

不,年輕的斯蒂芬·道林·博茨君,

他遭到了的並非是這樣的命運,

周圍的人固然在為他哀傷,

他不是因為病痛而喪生。

並非百日咳折磨了他的身子,

並非可怕的麻疹害得他斑斑點點佈滿身,

並非是因為什麼病痛啊,

奪去了斯蒂芬·道林·博茨君的生命。

並非單相思啊,

折磨了這長著一頭捲髮的年輕人,

並非胃部的什麼病痛啊,

害得斯蒂芬·道林·博茨一命歸陰。

啊,都不是的,請你聽我傾訴。

當你聽着我把他的命運細訴,

他的靈魂已從這冷酷的世界逝去,

只因他不幸墜落了井中。

救出來的時候,肚子裏裝滿了水,

我們痛哭吧,都只為遲了一步,

他的英靈已經飛逝遠方,

在那美麗的天堂聖境。

哀美琳·格倫基福特在不滿十四周歲時便能寫出這樣優美的詩句,那麼他要是還活着,就可想而知是不是還會有更好的作品問世了?勃克說,她不管什麼題目,不用動腦筋去想,出口就能成詩,隨便一寫就是一行,如果她找不到能為下一句出彩的,她就把上一句劃掉,重新開頭。特別是哀傷的詩,你要她寫,她馬上就能為你寫出來。每當鄰居家有人去世,不管是男人、女人還是孩子,屍骨未寒,她便已把「輓詩」送來了。她把這些詩稱作輓詩。鄰居們都說,有人生病去世,最先到場的是醫生,然後是哀美琳,再後面才是殯儀館里的人——殯儀館里的人從沒有能趕在哀美琳前邊到場的。也有一次,有個死者叫惠斯勒,作詩的時候為了給這個名字押韻,多耽誤了些時間,才來得稍微晚點,從那以後,她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了,一天比一天地消瘦下去,可她從來沒有埋怨過別人,可是最終也沒能逃出死神的手掌心。可憐的姑娘啊,我曾經多次下決心,要到她生前的房間里看看他那本剪貼簿裏面的詩,可是想想她那些畫作就讓人心裏發慌,叫人傷感,於是我也不敢再看她那些詩了。我喜歡他們全家人,我希望我和他們之間不要有什麼隔閡。這個多才多藝的姑娘,生前為別人寫了不少悼念的詩,可是這個多愁善感的姑娘死後,卻沒有人為她寫上一首輓詩。為了彌補這個遺憾,我曾思來想去地要為他寫上一首,可是我總是不知道怎麼寫才算是最好,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吧。哀美琳的這間房間,老太太總是親自整理,從不讓黑奴幫忙,一直保持着她生前喜愛的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樣子,屋內的擺設也從未改變過,也從來沒有其他人在這裏睡過,老太太常常在這裏閱讀她的那本總也看不完的《聖經》,有時間也在這裏做做針線活。

再說說大廳吧。大廳里的窗戶上都掛着漂亮的窗帘。白色的窗帘上面畫着城堡,城牆上爬滿了藤蘿,低低地垂著,像是一群在護城河邊喝水的牛。牆壁都粉刷得雪白雪白的,地上還鋪着地毯。大廳里還有一架鋼琴,我想裏面大概裝滿了小鐵鍋,彈起來「叮咚,叮咚」的響。如果有年輕的姑娘們唱着「金鏈寸寸斷」(註:為失戀者的悲歌)或者「布拉格戰役」(註:弗朗茲·科茨瓦拉的樂曲,馬克·吐溫於1878年第一次聽到,認為這是不成調的作品),那是最動聽不過了。

這是一座雙排房子,兩排房子當中是大空地,空地的上空還有頂棚,下面也鋪着地板。這是個涼爽、舒適的地方。有時候飯桌就放在那裏,大家都在這裏吃中午飯,簡直像天堂一般。飯菜不僅好吃,還多得很呢!

格倫基福特家與歇佛遜家的戰爭

格倫基福特上校的全家都是紳士。特別是他,從頭到腳都是個紳士。他的家庭出身好。道格拉斯寡婦說過,一個人有好的出身,就是最大的價值。就像一匹馬,血統正宗,就很值錢。道格拉斯寡婦的出身好,她就成了我們鎮上第一家貴族人家。我爸爸也這麼說過,儘管他自己的身份像條小鯰魚一樣。格倫基福特上校的身材細長,個子很高,膚色白白凈凈地透著一點兒黑,看不到一點兒血色的影子;他每天早上都把他那張瘦臉颳得乾乾淨淨。他的嘴唇極薄,鼻孔也極薄,高高的鼻子,濃濃的眉毛。眼睛漆黑,凹得很深,可以說就像是從洞裏朝外看着你一般。他的額骨很高,又黑又長的頭髮一直垂到肩膀上,兩隻手也是又細又長。他幾乎每天都穿着一套細帆布做的白色西裝,裏面的襯衣也是乾乾淨淨的。星期天,他穿一件上面帶銅扣的藍色燕尾服,手裏拿一根紅木銀頭手杖,看上去很嚴肅。他從不對人大聲的說話,他的語氣總是那麼的平易近人,因此你就會很信任他。有時候他的微笑讓人看着很舒服,可是,當他的身體像旗杆一樣挺直,目光像雷電一樣閃出,那你就想趕緊走得離他遠遠的,隨後,再問出了什麼事。只要他在場,每個人總是都彬彬有禮、規規矩矩的。他的神態感覺好像是天氣。他幾乎總是像春天的陽光,暖暖的,大家都喜歡和他在一起。當他變得陰雲密佈時,不到半分鐘就會來個天昏地暗;就這麼一下,所有的人一個星期都不會再有錯誤出現。

每天早上,當他和老太太下樓時,一家人都從椅子上站起來向他們問好,等他們倆坐好之後,大家才會坐下來。這時,湯姆和鮑勃會走到酒櫃前,給他調一杯滋補酒。他拿酒杯卻並不喝,湯姆和鮑勃把自己的酒調好會對他們鞠躬說:「敬父親、母親一杯酒。」他們倆微微點頭傾身,說聲謝謝孩子們,然後,他們三個人一同乾杯。鮑勃和湯姆也會給我、勃克調上一杯白糖威士忌或者蘋果白蘭地,由我們也向兩位老人家舉杯致敬。

鮑勃是這個家的長子,湯姆是老二。他們兩個也像他父親一樣個子高高的,肩膀寬寬的,棕色的臉,長長的黑髮,黑黑的眼睛,英俊瀟灑。跟老紳士一個樣,他們從頭到腳,一身細帆布服裝,戴着巴拿馬帽。

夏洛特小姐二十五歲了,身材挺拔,神情驕傲嚴肅,長得很漂亮。她平時總是待人很隨和的,可是一旦有人惹她生氣了,她就會像他父親一樣,臉色就能把你嚇跑。

索菲亞小姐是她的妹妹,她二十歲了。她的性格文靜溫和而又像只鴿子一般活潑,她長得也很漂亮。

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貼身黑奴侍候。勃克也有,勃克的黑奴整天忙個不停、腳不沾地。我的貼身黑奴則空閑得多了,因為我不習慣於叫人家侍候我。

現在他們家只有這些人了,原來還有三個孩子,不過都叫人殺死了。還有哀美琳,是病死的。

老紳士家有一百多個黑奴,還有好幾個農莊。有的時候,他們家的親戚會從十英里或者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來到這裏,男人們都帶着槍。他們在農場附近和大河上郊遊,白天在樹林里跳舞、野餐;夜晚就在這所房子裏開舞會,盡情地在這裏玩個五六天。這些人都是上流社會的紳士和小姐們。

離這兒不遠還有五六家貴族,他們與格倫基福特家族一樣氣派高貴,出身好,有錢,講排場。在上游大約兩英里的地方有一個渡船碼頭,是歇佛遜家和格倫基福特家合用的。有時,我和我們這邊的人到碼頭時,經常會碰上騎着高頭大馬的人,他們大多是歇佛遜家的人。一天,我跟巴克到樹林中打獵,我們正準備橫過大路,突然聽見一匹馬奔跑過來。巴克急切地說:「快!朝樹林里跑!」

我們跑到了樹林里,透過樹葉朝樹林外邊偷看。一會兒,一個長得很英俊的年輕人騎着馬順着大路飛奔而來,他騎在馬背上意氣風發,神態簡直像打勝仗歸來的將軍。他把槍橫在馬鞍前面。那小夥子是哈尼·歇佛遜,我過去見過他。只聽勃克一聲槍響,哈尼頭上的帽子被打掉了。他忙抓起槍,縱馬朝我們藏身的地方直奔過來。我們沒有耽誤時間鑽入樹林就跑。樹林不是很密,為了躲避子彈我邊跑邊往回看,看見哈尼兩次用槍對準了勃克;後來他又沿原路騎馬回去了。可能是去撿他的帽子了吧,但是,我沒看見。我們馬不停蹄地跑回了家。老先生興奮得眼睛閃亮,足足有一分鐘。根據我的判斷,這是欣慰的表示。隨後他的臉色稍稍平靜下來,他用溫和的口氣說:

「孩子,你怎麼不站出來走到路上呢,我不喜歡從樹后開槍。」

「父親,歇佛遜家的人總是利用機會偷襲,他們可不這樣干。」

勃克敘述這件事情的時候,夏洛特小姐高高地仰著頭,跟個女王一樣,她的呼吸急促,眼睛裏閃著憤怒的火焰。兩個哥哥也是一臉憤怒的表情,沉默不語。索菲亞小姐一時緊張得面色蒼白,但是,她聽出來那個小夥子沒被傷著時,臉上的顏色也恢復了。

後來,我和勃克來到了糧食倉庫的大樹下面。只有我們兩個人時,我問他:

「勃克,你真的想把他打死嗎?」

「是的,我肯定想。」

「他有什麼事對不起你嗎?」

「沒有,他沒害過我。」

「那你為什麼要殺他呀?」

「我只是在報仇。」

「什麼叫報仇?」

「我說給你聽吧,報仇是這麼一回事的。就是兩個人吵架,其中一個把另一個給殺了,另一個人的兄弟就把他也殺了,接下來雙方的其他兄弟,就互相地對打,再接下來所有親戚都參加了進來。一個個都打光了,仇也就報完了。不過這個時間很長。」

「這裏的報仇有多長時間了?」

「大概有三十年了吧,是為了一件什麼事發生糾紛,然後去法庭打官司,法庭的判決令一方敗訴,敗訴方把勝訴的一方給殺了。我想換了誰都會這樣做的。」

「是因為什麼事情呢,是為了爭田地嗎?」

「可能是吧,我不太清楚。」

「是格倫基福特家的人還是歇佛遜家的人先開的槍?」

「天哪,這是很早的事了,我怎麼知道?」

「那有人知道嗎?」

「我爸爸還有一些老一輩的人應該知道吧,不過到現在,當初是怎麼鬧起來的,他們也不知道啦。」

「勃克,死過很多人了嗎?」

「是啊,經常的。不過有時候也沒死人,只是受傷。我爸爸就受過槍傷,現在身上還有幾顆子彈沒取出來,不過他不在意,因為子彈在身體裏面也不增加體重。鮑勃和湯姆也被獵刀砍傷過。他們都受過幾次傷。」

「今年呢,死過人嗎?」

「死過,我們死了一個,他們也死了一個。大約三個月前,我那十四歲的堂兄弟勃特,在大河那邊的樹林里,那天他剛好騎馬穿過樹林,他聽到身後有人騎馬過來,他看到是巴第·歇佛遜家的老頭,就沒有很在意。他真是傻得要命,身上也沒帶任何武器。到了一個人稀的地方,巴第·歇佛遜老頭兒騎一匹馬,手端著槍從他後面跑過來,勃特應該跳下馬躲到樹林里,可是他沒有,他以為自己能跑過他。於是,他們就跑開了,一個在前跑,一個在後追。這樣跑了五英里多,那老頭越追越近,到最後,勃特看沒希望了,他就停住馬,掉過臉被巴第·歇佛遜老頭從正面一槍打進了胸膛。不過巴第·歇佛遜老頭沒活一星期就被我們的人幹掉了。」

「我看那巴第·歇佛遜老頭是個膽小鬼吧?」

「不,不是的,歇佛遜家的人不是膽小鬼,格倫基福特家的人也沒有膽小鬼。有一次巴第·歇佛遜老頭跟三個格倫基福特家的人一對三干仗,幹了足足有半個鐘頭,結果他贏了。他跳下馬,躲入一堆木頭後面,把馬拉在前邊擋子彈;可是格倫基福特家的人卻騎在馬上,圍着巴第·歇佛遜老頭跳來跳去,沖他亂放槍。最後他和他的馬都淌著血回家了,格倫基福特家的人是一死一傷抬回來的,第二天受傷的那個也死了。不過格倫基福特家的人沒有膽小鬼,他們都是英雄。」

一個星期天,我們都騎着馬,男的都帶上了槍,勃克也帶了槍,去了三英里路之外的教堂。他們把槍夾在兩腿中間或把槍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歇佛遜家的人也這樣。牧師盡講些兄弟友愛啦之類的無聊的話。可是回家的路上都說牧師講得好,還在討論對上帝的虔誠、行善積德、前世因緣、天意決定啦這類的話題,叫我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我覺得這是個最無聊的星期天了。

吃過午飯後過了約一個小時,大家有的坐在椅子上打盹,有的回到房裏睡覺,我覺得很沒意思。巴克跟一條狗躺在草地上曬著太陽也睡著了。我也想睡個覺,我就上樓回我們的房間。我們和索菲亞小姐是隔壁,我看見她站在她房間門口。她讓我進了她房間里,輕輕地關上門,問我是否喜歡她,我說喜歡;她問我能不能幫她一個忙,不讓別人知道,我說可以。她說,她把她的《聖經》落在教堂的座位上了,在兩本別的書中間夾着,問我能不能悄悄出去,到教堂幫她把書取回來,對誰也不提一個字。我說我願意為她效勞。於是,我從家悄悄溜了出來,順着大路往前走。教堂里的門沒上鎖,人全走光了。

我心想,一個姑娘家為一本《聖經》那樣着急,這事兒有些奇怪,總有些不大正常。我就翻了翻那本書,裏面夾着一張小紙條,紙條上用鉛筆寫着「兩點半」,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我又仔細查看一邊,沒有發現別的東西。於是,我又把紙條夾進書里。我趕到家上了樓,蘇菲亞小姐正在門口焦急地等着我。她一把將我拉進了她的房間關上了門,然後開始翻看那本《聖經》。找到那張紙條,看見上面寫的字,臉上立刻露出高興的神情。我還沒來得及一點兒防備,她就一下抱住了我,使勁兒摟了一下,說我真是這世界上最好、最聽話的男孩兒,她還叮囑我不要告訴別人。這時,她滿臉紅光,雙眼發亮,看起來更加的美麗。但是,她的這個舉動讓我大吃一驚。我漸漸喘過氣來,問她那張小紙條上寫的什麼。她就問我有沒有看過,我說「沒看過」,她又問我認識不認識手寫的字,我告訴她說:「不認識,我只認得書上的字。」她說那張紙是個書籤,沒有什麼用,然後就讓我出去玩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馬克·吐溫小說大全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馬克·吐溫小說大全集
上一章下一章

第28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