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雨日決行

第19章 雨日決行

第19章雨日決行

文/玻璃洋蔥

現在想起來,小時候聽着樓下小孩聚眾玩耍盡情發瘋的笑聲,卻不被獲准出門只能呆坐窗前的我實在很寂寞。

那時候最常做的事情是無聊地扒著窗戶看天,有時心想事成,天漸漸灰起來,不一會兒就聚集大堆烏雲落起雨來,這時我就得意地和父母說:「又下雨啦,我去阿May家裏幫忙。」

阿May住在蘇州河邊,老式平房,房子建在地勢下陷的地方,每逢下雨,家裏就會積很多水。所以阿May家收藏着各種顏色、各式尺寸的臉盆,高高疊作一堆,全為了在下雨天拯救全家於水深火熱中。

當然大部分時間情況不會很嚴重,阿May的爸爸在門檻處塞了好幾包水泥,這樣,家裏在雨量不大的時候仍是一個小小的安全要塞。

阿May曾說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曰在卧室的地扳上鋪上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柔軟細緻,點綴著顏色浮誇的絢麗花紋。她就在地毯上從東滾到西,把自己卷在裏面,想像自己是卷在怪獸的舌頭裏一一「啊不要吃我呀!」阿May身臨其境地呼喊起來,我則配合地獰笑着說道:「來不及了啊哈哈哈!」當然一切對話都是在她家的水泥地上發生。因為總是要下雨,怕房間進水,阿May的家裏不用地毯,也不鋪木頭或馬賽克,只是非常粗糖的水泥地,裸露在一房子擁擠的傢具下。

「等以後搬家了就好了。」這是阿May—直說的話。她羨慕像我家那樣12樓的小高層,因為有獨立卧室,不用和鄰居煤衛合用,最重要的是,永遠不會有房間進水的困擾。這個時候我總是違心附和,其實心裏自私地希望拆遷

那天永遠不要來。那樣至少,下雨的時候,我可以名正言順地藉機在她家泡一整天。

仔細回憶,其實也只是無所事事地泡一整天,具體完成什麼有建設性意義的任務絕對說不上。那時我們喜歡一個台灣歌手,阿May家裏的錄音機有錄廣播的功能,她總是在晚上把那位歌手參加的電台訪問一個不落地錄下來,然後等一±通雨送來我,阿May就拆一包零食,兩人分吃,然後掲開錄音機上蓋着的毛巾,「啪」地鄭重按下開關。我們齊齊蹲在錄音機前,虔誠地聽着那位歌手溫柔的講話聲音,讚歎他明亮純凈的歌喉,又彼此猜測他的鼻音是因為感冒所致,杞人憂天地白白擔心起來。

河流的另一邊是華東政法學院,緊挨着我和阿May上初中的那間學校。有時體育課打羽毛球太用力,球就飛過牆,我和May常常以撿球的名義去華政旅行一次。有時在阿May家裏待得悶氣起來也會去華政散步。華政可是大學哎,大學是什麼呢?就是很遙遠的,只有說起自家的表哥表姐才會順便提到的很高級的所在。

走到華政大約10分沖,我不喜歡帶傘,寧願淋濕,這時如果旁邊是阿May就一定要將我籠罩到傘下。阿May有一柄摺疊傘,藍綠小花交錯的樣式,喜歡得不得了。兩個人擠來擠去地走過華政橋,她恐嚇我:「你不知道嗎?一直淋酸雨會變禿頭的!」我說那就大方一下把傘送給我。阿May說你又不用,而且送傘不好。借給你,不要還了,當你嫁妝算了。我抱怨哪有這麼寒酸的嫁妝。說歸這麼說,借還是借的,一借就借到大家分開,再不見面。

高中以後,念寄宿制的阿May只在周末的時候回來,而我功課忙起來也只能和做不完的作業搏鬥。那時候體育很差,800米總是不及格,又不想認輸,每個周五放學都去華政的大操場練跑步。第一次跑天就下雨,穿的新跑鞋全濕透,心裏覺得懊惱。又想如果阿May在家,我還可以順道去她家裏拿毛巾擦擦乾,不然回家又要被爸爸訓,幹嗎下雨天穿新鞋。

在塑料棚下躲雨,跑道上走來兩個並肩的女生,手裏拿着宵夜,多半是學校後門賣的麻辣燙和山東煎餅。想起以前也是這樣,和阿May兩個人豎起領子包住脖子,一邊吃剛買的油墩子一邊看操場上的情侶吵架,女的好像演偶像劇那樣刷地扔掉手裏的傘扭頭就走,男生一個箭步衝上去,不過不是去抱住女生,而是去追那把被風颳得團團轉的傘,模樣十分狼狽滑稽。我打電話去阿May寢室,一邊自顧自發笑一邊問她還記不記得這件事,她想了很久說好像……忘記了。

是什麼時候起華政橋的欄桿由磚石變成鋁製的呢?我也忘記了。我和阿May的通信從一周一封減少到一個月一封,她在信里說交了男朋友,周末兩個人去必勝客吃飯被學校老師撞到,結果老師比他們還尷尬。又問你現在怎麼樣了?我說很好,認識很多新朋友,也有點忙不過來。說這話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學校外面的音像店徘徊,買下一張打口碟,有個人在唱:"Whydoesitalwaysrainonme,isitbecauseIliedwhenIwasseventeen."

後來呢,不知道為什麼漸漸和阿May說不上話了。這個後來已經是上了大學以後,她變得懶得回我的信,我則經常假裝漏接她的電話。

大二那年,很久以前喜歡的那位台灣歌手終於來上海開演唱會,我和阿May都沒有去看。她送我的曾經錄過節目的磁帶已經掉粉再也不能播放。不知道是不是下雨不打傘的緣故,我果然開始掉頭髮,每次洗完澡都要蹲在下水道口清潔很久。藍綠小花的折傘壞了很久,一直沒修,整個高中和大學時代我都騎自行車穿雨衣,所以它只是和許多其他廣告贈品傘一樣被塞在門背後的角落裏。我開始在另一個操場跑步,只為避開她在蘇州河邊上的家。

有次雙休日回家,神經搭錯突然想往「那個方向」走走看。這個有次又是三四年以後。我驚訝地發現,蘇州河邊所有的建築都拆了,連司法鑒定中心都搬了地方。阿May的家,不見了。

那時小區新豎起一大片現代化高層,一幢幢直刺青空,原來我居住的12層樓房淹沒在其中,顯得低矮而過時,外牆因為常年不粉刷顯得很臟,雨漬在牆壁上留下一道道拖長的污獨痕迹,看得人灰心。以前因為家裏不允許,所以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去阿May家玩,幻想有朝一曰可以讓阿May過來留宿,甚至幻想她搬家的那天我應該怎樣控制情緒,親手遞過精心挑選的紀念品……這些幻想如今看來既荒謬又諷刺:阿May搬了新家,搬去我不知道的地方,但必然也是和周遭一樣簡潔美觀的大廈,鋪設絢麗花紋的柔軟地毯,她可以和其他朋友站在招合金窗前,帶着輕鬆的、事不關己的心情看風景一樣看窗外的暴雨。沒有人再需要我下雨天出門幫忙舀水。

然而每念及此,我也並無難過心情,畢竟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力圖挽留什麼,銘記什麼,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力不從心的,而好的回憶卻似乎總是不容你流連其中。今日到明日,常有雲泥之別。計劃與約定,越精心,越徒然。

去年,我搬離了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在另一個陌生的區域開始一個人的生活。我變得越來越不喜歡出門,尤其下雨天,用盡一切拙劣借口推掉所有的約會,寧願在床上睡一整天,像條在沙灘擱淺的魚。

上海的雨天怎麼這麼長?簡直像要下足一世。城市無山,但遠處的高樓在雨霧中也是層巒疊嶂,掩人耳目。這塊看起來早已夷為平地的地方為什麼這樣熟悉?我走走停停,起先還打着傘,後來又不高興撐了,站在廢墟的中央,讓烏雲迫降,讓大雨慢慢下下來,直到頭髮感到有了重量。春雨新涼,滴在臉上,像盲人手指撫過。我閉上眼,仰頭張嘴,讓雨掉進嘴裏。正如阿May所說,點點酸氣。而蘇州河,綠如青霜,婉轉無言,沉默地接納一切雨水。

「今天雨真大,你在做什麼?」夢裏的我蹚一路水走到阿May的家門口,微笑着靠在門框上,如此這般問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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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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