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番外四

齊霽早該死在幾年前宮變前夕,信王的私牢之中。

城外明明已有了衛韞專為他立下的墓碑,而那墳冢之下躺着的,也的確是他的軀體。

但不知道是因為什麼,齊霽在身死之後,魂魄卻始終未能踏入九泉,亦不見傳聞中的忘川。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便已只剩靈魂虛體,遊盪在皇宮之中,卻始終無法越過那朱紅的宮牆。

齊霽待在宮中,親眼目睹了他曾以心相交的好友衛韞逼着將死的啟和帝寫下了一道傳位昭書,而啟和帝駕崩當日,他也在場。

便是齊霽,也未曾料到,衛韞竟會是當年榮極一時的衛家的人。

也是這個時候,他才終於明白,衛韞這多年來,以命作賭,在這郢都里步步為營,為的究竟是什麼。

但最令齊霽驚愕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從來都小瞧了那位和毓公主。

她雖是女子,卻一直藏着敢與她那兩位皇兄相爭的巨大野心。

當初的和毓公主,成了如今的永興女帝。

這是齊霽無論如何都未曾料到的事情。

齊霽當初在知道《璞玉》、《句芒》這般驚世之作背後的那人,竟是那位養在深宮中,即將被作為信王手中的棋子,遠嫁易丹的和毓公主時,他便已經驚掉了下巴。

他更未料到,最終她竟會越過她那兩位皇兄,成了這大周唯一的女帝。

齊霽作為遊魂,在這皇宮之中一連待了好幾年,沒有人看得見他,也沒有人聽得見他說話。

他沒有實體,就連瞧見御膳房送到趙舒微面前的那些珍饈美食,他都沒有辦法吃到。

但也是這幾年,齊霽也逐漸了解了這位女帝許多不為人知的一面。

齊霽見過她屏退眾人,伏案寫作的認真模樣,而在她的筆下,總是一段又一段波瀾壯闊的江湖風雲,她似乎總喜歡寫那些遠離廟堂,快意恩仇的故事。

但這些書稿最後,卻都被她放在了匣子裏,從她成為皇帝的那一刻起,這些書稿便註定只能塵封在她案前了。

齊霽閑得無聊,於是他偶爾便會在趙舒微寫作時,待在她身後看。

追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無論在哪個時空,都是這樣。

眼見着花了一年的時間,趙舒微才僅僅寫了十幾章,齊霽有點着急了。

好不容易等來了她終於肯提筆再寫,可那晚,他卻見她是一壁打着瞌睡,一壁寫寫下來的。

僅僅只有幾百字,可能是因為困極,所以她那幾百字寫得簡直就是不知所云,還被齊霽瞧出了幾個錯別字。

但也是在那一晚,齊霽發現自己竟然可以觸碰到許多的物件了。

他狂喜,但因為始終惦記着趙舒微亂寫出來的那幾百字更新,還有錯字,他當夜就用了硃砂筆,把她寫的錯字給圈了出來,還寫了兩句話,希望她能夠端正寫作態度,好好更新。

當趙舒微知道這個膽敢糾正她的錯字的人,竟然是早已死去多年的齊霽時,堂堂一國女帝,還是難免後背發涼。

如此靈異的事情擺在她眼前,倒教她也顯露出了如今已鮮少示人的女兒家的情態。

一開始,趙舒微看不見他,也聽不到他說話,所以每每她開口對着空蕩蕩的內殿裏說話時,她就會親眼看見自己案前的毛筆自己在紙上開始一筆一劃地寫字。

趙舒微也曾命欺霜去尋南平世子齊霽生前留下的墨寶來比對過,字跡如出一轍。

如果說這個時候趙舒微心中仍對齊霽的身份存在着諸多猜疑,那麼當她某天下了朝回來,準備睡個回籠覺再處理政務,卻瞧見了那一抹站在殿中的書案前,正在擺弄着她的匣子的煙青色身影時,心頭的懷疑便瞬間消磨隕滅了。

齊霽究竟為什麼會在死後,靈魂一直困於宮中,不得輪迴?

無論是他,還是趙舒微,都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哪裏知道,趙舒微如今已是人間帝星,天子之氣是這世間最寶貴的靈氣,無形之中便替齊霽養好了魂魄。

而他雖身死,但九泉之間卻並無他的名姓,這便也算是地府的失職。

趙舒微日日供在潛龍殿裏的那塊玉璧也並非是普通的玉璧。

那本是南平侯府的物件,是齊霽收藏的數千件玉器中的一個,在南平侯與南平世子相繼被害之後,南平侯府亂成了一鍋粥。

在宮變最亂的時候,府里有人偷竊了齊霽生前的物件,拿出來變賣了不少。

而這玉璧陰差陽錯的,便到了趙舒微的手裏。

在齊霽清醒過來的時候,他便發現玉璧上頭綁着的紅繩,始終連着他的左手手腕,如一道緋紅的流光,無論他身在這禁宮中的任何地方,那紅繩便始終牽引着他。

幾年下來,齊霽發現自己的身形也漸漸地沒有之前那麼透明了。

但是齊霽還是有點不大開心。

他總覺得被玉璧牽着的自己有點像之前侯府里管家養過的那隻來福……

自從趙舒微可以看見齊霽之後,她除了每日上朝,處理積壓的政事之外,彷彿終於多了一些喘息之機。

齊霽擅書畫,便是連趙舒微也自嘆弗如。

而他在金石方面也諸多研究,更有許多趙舒微從不曾聽過的新奇見解,他甚至還大方地將自己藏在南平侯府的古籍在哪塊地磚下頭,都告訴了她。

最令趙舒微覺得好笑的是,每當她用膳之時,齊霽總會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她,然後一直咽口水。

像是因為這樣的他,趙舒微連吃飯都能比往裏再多吃一小碗。

「我也想吃……」

每當這種時候,齊霽總會嘆息一聲。

他向來是一位溫潤君子,但如今美食在前,又或是當着趙舒微的面,他很多的時候,也總會多添幾分屬於孩童的幼稚。

又或許,那場生死大劫,終令他變得有些不太一樣了。

趙舒微忽然覺得,齊霽好像在許多方面,都已算是她的知己。

除卻繁重的國事之外,趙舒微也喜歡研讀古籍,收藏金石玉器,甚至是下棋作畫,煮茶飲酒,而在這些方面,齊霽也尤為鍾愛。

他不愛仕途,不愛權勢,唯有珍饈美食,人間煙火,才是他最貪戀的。

這一年,國師衛韞的兒子衛昭已經四歲,女帝趙舒微已經有二十四歲,但她至今,仍舊孤身一人,似乎還沒有要迎一位皇夫進宮的意思。

朝中的臣子已經開始輪番上陣,苦口婆心地勸著陛下早日成婚,綿延子嗣。

弄得趙舒微厭煩至極。

但國師衛韞卻好似從來都不打算插手這件事似的,不論朝堂上的那些臣子上演怎樣的戲碼,衛韞都始終雲淡風輕地垂着眼帘,似乎是半點兒都沒有想要開口的意思。

趙舒微沒有辦法。

最終還是鬆了口。

但這天當她回到潛龍殿裏的時候,便發現由臣子送上來的各家公子的畫像,竟都被點上了大顆大顆的媒婆痣。

「……」

趙舒微一張張翻下來,眉頭皺得死緊。

「齊明煦,你這是做什麼?」

她冷眼瞧著那位站在窗邊兒正往外看的年輕公子,將那一沓畫像全都扔了過去。

但她身為女帝的威嚴似乎在他這兒並沒有什麼威懾作用。

齊霽仍然是笑着的,「這些人裏頭我可認識不少,陛下要我跟你講講他們在花樓里找過多少姑娘嗎?」

作為曾經郢都有名的紈絝,齊霽認識不少世家子弟。

當年他還活得好好的時候,有好些個都成了親,孩子都有了,如今這裏頭卻還夾着他們的畫像,看來為了成為女帝的皇夫,他們連妻兒都不要了。

「看來世子也是那兒的常客。」趙舒微扯了一下唇角,語氣似有些意味不明。

齊霽在聽到她的這句話時,幾乎是想也不想地就朝她伸出了三根手指,解釋道,「我可就去了三回啊,還是被生拉着去的,就聽了三回曲兒而已……」

趙舒微也不知道是信了沒有,只是彎了彎紅唇,並未再多說些什麼。

齊霽瞧着她拿起一旁的奏摺開始看,他靜靜地待了一會兒,像是沒忍住,他還是開了口,「你決定要成親了?」

「朕已經沒有什麼可拖延的理由了。」

趙舒微低眼看着手裏的奏摺,像是停頓了一下,她又道,「也沒有什麼再拖下去的必要了。」

成為帝王,便註定她此生要捨棄諸多在意的東西。

齊霽聽了,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可他在瞧見自己左手手腕上的緋色痕迹時,他又定定地望着擺在一旁的玉璧良久,他喉結動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再開口。

光武將軍家的嫡子似乎是頗受朝臣看好的人選。

近來禁宮之中,已多有傳言。

齊霽偶爾隔着軒窗,便會聽到某些宮人的談論聲。

而這段時間以來,趙舒微發現,齊霽似乎極少開口說話,有時他靠在窗邊一坐,便是一天。

他想伸手去接灑進窗欞的陽光,卻始終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到底,他只是一抹遊魂罷了。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兩人之間,已不再無話不談。

在要擬旨的那日,趙舒微坐在潛龍殿裏小半天,跪在底下的鄭翰林一直小心翼翼地垂首,不敢抬眼去多看一眼坐在高位的那位女帝。

可他手中的筆已經握了許久,卻仍不見坐在龍椅上的女帝開口。

額前已經有了些汗意,但他始終未敢出聲。

趙舒微明明已經做好了決定,而她一旦決定的事情,便不會有絲毫猶豫,可此刻的她坐在案前,卻不知道是為什麼,卻始終開不了口。

腦子裏有點亂。

她抬眼去尋齊霽的身影,卻並未瞧見他。

便是連他時常愛待着的窗欞邊,都不見他的影子。

趙舒微垂下眼帘,這一坐,便坐到了夕陽的餘暉灑滿殿前的長階,甚至從殿外鋪散進來,落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

齊霽仍未回來。

彼時,趙舒微抬眼,瞧見了那時常連着齊霽的玉璧上的紅色絲線竟已在她未曾察覺的時候,消失無痕了。

寬袖下的指節蜷縮起來,趙舒微忽然站起來,直接繞過書案,也不管在殿裏待了多久的鄭翰林,直接便往殿外跑。

欺霜何曾見過陛下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

她怔了怔,連忙帶着一眾宮人跟了上去。

煙霞萬里浸染雲層,低低地壓下來,彷彿離朱紅的宮牆很近很近,輕風吹落了滿樹簌簌而落的粉白花瓣。

此時天邊雲霞,琉璃碧瓦,朱紅宮牆,亦或是那匆匆跑過長長宮巷的年輕女子,都如一幅綺麗的畫卷,落入了有心人的眼裏。

「趙舒微。」

正要跑過長巷,往別處去的趙舒微忽然聽見了有人在喚她的名字。

如今的天下,有幾個人敢這般喚她?

唯他一人爾。

於是她腳步一頓,下意識地往倚著宮牆的那棵綠蔭濃翠的大樹上望去。

身着天青色錦袍的年輕公子彷彿仍是她多年前,她曾見過的那位意氣風發,溫潤和煦的少年郎。

數年的歲月,彷彿從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坐在那棵樹粗壯的枝幹上,手掌上正接着從樹蔭枝葉間穿插着落下來的破碎光影,他的輪廓就好似被一筆一劃地精心描摹過似的,此刻臨着斑駁的光影,那一刻,趙舒微恍惚間,好像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身穿明黃色綉著金線龍紋的衣裙的女子有着這世間最明艷漂亮的容顏,樹上的年輕公子就如同他指間的陽光,山間的清風一般,溫潤含光。

趙舒微想開口,可她動了動唇,卻到底一句話都沒有說。

因為她身後始終跟着一群人。

他們看不到樹上他。

在這世間,只有她一人,能夠感知他的存在,看見他的身影。

這一晚,鄭翰林擬好的聖旨方才送到御前不久,便被齊霽用剪刀剪成了碎片。

「齊明煦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損毀朕的聖旨!」趙舒微拍案而起,美目一凝。

齊霽扔了剪刀,絲毫不慌,甚至還笑了一聲,「陛下好大的威嚴,可惜,我不過一抹遊魂罷了,陛下便是想治我的罪,也是無法。」

趙舒微把手中的毛筆扔了出去,卻到底沒有準確地打在齊霽的身上。

這個深夜,宮中燈火已滅了大半。

除了半開的軒窗外灑進來的銀白月色之外,殿裏便再無半點多餘的燭火燃燒。

日常待在外殿裏的齊霽這會兒仍坐在窗欞邊。

白日裏他瞧的是陽光,夜裏看的便是月色。

身為魂靈,他自是用不着睡覺的,於是時間於他而言,便變得格外漫長。

在每一個趙舒微沉睡的夜晚,他都是這樣坐在這兒,孤零零地待到天明。

「齊明煦。」

可此刻,他卻忽然聽到內殿裏傳來了趙舒微的聲音。

齊霽偏頭,看向那隔着幾重紗幔的內殿裏,「怎麼了?」

在這樣寂靜的夜裏,無論是她,亦或是他的聲音都如此清晰。

「你不想朕與何舒志成親的理由是什麼?」殿內又傳來了趙舒微的聲音。

聽起來似乎是很平靜,很隨意的一句問話。

但他卻不知,今夜的趙舒微便是因着這個,才始終輾轉難眠。

她迫切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齊霽未料她會這麼問,於是他沉默半晌,方才說了一句:

「何舒志配不上陛下。」

「如何配不得?光武將軍戰功赫赫,其子何舒志也是出了名的文韜武略,少年英才。」趙舒微未曾掀開床幔,目光卻一直隔着朦朧的長幔,望向外頭。

「何舒志如今也才二十歲,陛下你都二十四歲了,你喜歡比你小的?」

齊霽憋了好一會兒,才又憋出一句。

只這一句,便讓趙舒微氣著了。

她冷笑了一聲,「不過四歲之差,你卻說得朕好像已經七老八十了,還在肖想十七八的少年郎似的。」

趙舒微再懶得和他講話了。

心裏便像是始終籠了一層什麼似的,有點悶悶的。

而此時的齊霽在外殿裏,等了許久也未曾等到趙舒微再開口,他眼底的笑意漸漸冷卻消失。

就在趙舒微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時候,她恍惚間,彷彿聽見了他清朗的嗓音傳來:

「趙舒微,明日你還會再擬一道旨嗎?」

趙舒微也沒太聽清,意識也有點模糊,於是她隨口應了一聲,「嗯……」

齊霽向來溫和,眼底總是帶着幾分笑意。

但在此刻,在聽見她肯定的回答之後,他卻漸漸地收緊了袖間的指節。

或許是這夜的月光太過晃人,又或許是他心裏已經在隱隱擔心着些什麼,忽來的衝動使得他忽然轉身走進了內殿裏。

趙舒微還未徹底睡過去,有風拂過床幔的那一剎那,她便下意識地半睜了眼睛。

那一瞬,她的唇上忽然有了微涼柔軟的觸感。

一張俊逸的面龐近在咫尺。

她瞪大雙眼,彷彿所有的睡意都在此刻盡數消失。

那種忽然的意動來得快,去得也快,齊霽那張白皙的面龐微紅,連忙想要退開。

此時的趙舒微反應過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她直接咬住了齊霽的唇瓣。

這回換作齊霽傻眼了。

忽然的親吻,令兩個從未見慣風月的人本能地在彼此的唇上來回輾轉,卻總是不得要領。

直到趙舒微嘗到了血腥的味道。

她驟然回神。

鬆開了齊霽的時候,她的目光落在齊霽下唇上的那道仍凝著血珠的小傷口上時,她震驚到說不出話。

齊霽也懵了。

魂魄……嘴唇也會被咬出血嗎??

但只是片刻,趙舒微便伸手拉住了齊霽的手腕。

齊霽不防,一下子被她拉得倒在了龍床之上。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窗外的月色襯著搖晃的樹影,斑駁了一地的銀輝,長長的床幔朦朧遮下,床下已散落了一地的衣衫。

第二天,潛龍殿服侍女帝的宮人們眼睜睜地看着一位年輕的少年郎伸著懶腰,大剌剌地從殿裏走了出來。

他的唇瓣上帶着顯眼的血痕,露出的白皙的脖頸間還有可疑的紅色印記。

整個潛龍殿裏的宮人都傻掉了。

他們好像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

這一年,永興女帝終於成婚了。

皇夫卻並非是盛傳的光武將軍家的嫡子,而是一位被女帝養在深宮裏不知多久,方才露面的年輕公子。

據說,那位公子與當年被信王所害的南平世子齊霽長得極為相像。

還有人猜測,是否女帝當年未曾登基之時,便已對世子心生愛慕,故而才會找了這位容顏相像的少年郎。

其中真真假假,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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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面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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