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芳蹤無處,痴情無訴

第9章 芳蹤無處,痴情無訴

第9章芳蹤無處,痴情無訴

孟嘉和剛到辦公室,就看到桌上放着最新的日刊和報紙,摸上去還散著油墨的濕潤手感。他將日刊展開,目光在上面仔細地搜尋,驀然看到那個心心念念的名字,當下一喜,就叫了秘書進來,問:「咱們洋行有多少職員?」

「五十三位。」

孟嘉和將那份日刊往前一放:「訂今天的日刊,五十三份,人手一份。」

秘書微愕,抬了抬眼鏡架,問:「報紙要不要也同樣訂五十三份?」

「不用。」

「那為什麼偏偏這份日刊要訂五十三份?」秘書好奇地問,「按照公司規定,日刊完全可以征訂十份左右,公司職員可以互相傳閱……」

「讓你訂你就訂,問那麼多幹嘛?」孟嘉和刷地翻開日刊某個版面,點着上面寧清如寫的文章,鏗鏘有力地道:「看到這篇文章沒有?《新女性的職業問題的研究》,這篇真是文采裴然,發人深省!人手一份,讓大家好好研讀!」

秘書一頭霧水地出去了,孟嘉和則重新拿起日刊,抖了一抖,低頭看那上面的文字。看着看着,那目光便溫柔起來。

到了下午時分,孟嘉和收拾東西走出洋行,門前熙熙攘攘,行人如織,卻不見自家的汽車在等。稍一遠望,就看見張翔大汗淋漓地奔過來,懷裏還抱着幾個箱子,他便取笑道:「我說你怎麼不在這裏等著,原來是干私活去了。」

張翔一抹汗,撓撓頭嘿嘿地笑:「早上你告訴我要把香絲給我,我就坐不住了,趕着買些衣服回去,總不能還穿以前做丫頭的衣服。」

孟嘉和伸手點他:「人家說有了媳婦不要娘,你倒好,我看你是什麼都不要了。得,我今天晚上就給太太好好說說,這事夜長夢多,拖不得。」

張翔摸著後腦勺,只是傻笑着將東西都搬到後備箱裏。孟嘉和想着能把香絲的事情擺平,心情也是大好,手指有意無意地敲著車窗。

等回了孟公館,只見門房踹踹不安地站在門口張望,孟嘉和搖下車窗,問:「怎麼了?」

門房抹了抹眼睛,道:「大少爺,咱們孟公館出人命了,警察正在查呢!老爺讓我在這等著給你通報一聲。」

孟嘉和一聽,額頭上的青筋就突突地跳起來,忙問:「是誰?」

「是太太身邊的丫頭,香絲,說是溺水死了。」門房猶自一臉驚魂未定。孟嘉和聞言,驚得半晌無語,下意識地看向張翔。張翔已經如木頭人般地坐在駕駛座上,臉色鐵青中泛黑,已經是怕人至極。猛然那眼中有了神識,他一句話不說就推開門房就奔了進去。

「翔子!」孟嘉和知道不好,忙對門房道,「快上去攔住他!別衝動出什麼事情。」

進了孟公館,七拐八拐地進了門房所說的院子,就聽到隱隱有哭聲傳來,都是和香絲平日要好的丫頭。庭院中央的水池旁邊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張翔撥拉開人群,便看見地上躺着一個人,上面蓋着白布,於是再也沒了力氣,整個人癱坐在地上了。

孟嘉和上前,將那白布一點點地掀開,只見香絲閉着眼睛平躺在那裏,了無生息,臉上籠著一團濃濃的死氣。張翔再也忍不住,抓住他的胳膊就哭了起來:「大少爺,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她真的去了!你說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啊!」

孟嘉和抬頭,嚴肅地問眾人:「她落水的時候,你們難道一個都沒聽到她的呼救嗎?」

「真的沒聽到,這處庭院挺偏僻的,誰想着香絲會來這裏呢?」有人抹着眼淚絮絮地說。孟嘉和感到心上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鮮活的一條生命,昨天還對他說,他值得她曾付出痴心,今天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他慢慢地將白布蓋上,然後將張翔攙起來:「翔子,起來!你是男人,得經得住打擊!」

張翔邊哭邊搖頭,一把將香絲抱住,抬頭道:「大少爺,你就讓我哭會兒吧!」

孟嘉和只好任由他哭,後退了幾步,覺得鼻子也發起酸來,忙快步走出院落,恰好迎面看到父親陪着警察長從中堂方向走過來。他心中一動,上前道:「張探長,你來了。」

張探長生得肥頭大耳,笑起來一雙眼睛眯成了縫。見了孟嘉和,他也是十分客氣:「孟少爺,久仰久仰,我今日來是例行公事,府上出了這樣的意外,想必你們心裏都不好受,不過還是節哀,儘快把喪事給辦一辦。」

孟萬興附和道:「是是是,我們都沒想到香絲說沒就沒了,說起來還有我的責任。」

「哎,孟老闆宅心仁厚,哪裏會想到發生這種事呢。」

孟嘉和不想再聽他們客套,直截了當地道:「張探長,這好像並不是一件意外,香絲的屍體有疑點。」

孟萬興臉色一僵,叱道:「嘉和,你胡說什麼?」孟嘉和並不看父親,只對張探長道:「我的懷疑並非沒有根據。第一,一般人溺水之後,因為河水進入腹腔,所以腹部會有所鼓脹,但是香絲的腹部很平,顯然沒有喝下多少河水;第二,許多人都說沒聽到香絲的呼救聲,但是那處庭院再偏僻,光天化日下人來人往的,也該能聽到一些端倪;第三,香絲的嘴唇鐵青,有中毒的可能。所以我推斷,這是一起謀殺案件,死者香絲在落水之前就被毒害,這就是她沒有喝下河水,也沒有呼救的原因。」

張探長聽着,只是笑而不語。孟萬興兩眼一瞪,氣得將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拄:「逆子!張探長辦過多少案子,能看走了眼?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你那些只是推測!」

孟嘉和不甘示弱:「只要真相能夠大白,我就算胡說八道又算得了什麼。」

「你!」孟萬興氣得語塞,反倒是張探長過來解圍,笑哈哈地道:「孟老闆別動氣,我知道孟公子少年熱血,難免偏激了一點,也是人之常情嘛。」

孟萬興拱手道:「真是對不住張探長,給您添麻煩了。」

「哪裏哪裏。」張探長一邊說着,一邊看向孟嘉和,「孟公子,這就是個意外,你何必再節外生枝呢?說實話,警察局每天忙得很,要維穩治安,這樣的案子都不辦的。」

孟嘉和怒從心生,想要說什麼,被孟萬興制止:「嘉和,你給我閉嘴!張探長,這邊請,請。」

兩人走了過去,談話內容已經不再是香絲,而是上層名流的一些新聞,彷彿這裏根本沒有發生過命案。孟嘉和站在那裏,心頭湧上一陣陣的悲涼。身後悉悉索索,走來一個小丫頭,道:「大少爺,快去看看太太吧。」

孟太太歪倒在大床上,病怏怏的,臉頰上猶帶着淚痕。孟嘉和見了這幅模樣,不由得心疼起來,道:「媽,別傷心了。」

「我是可惜了這孩子。」孟太太見兒子進來,眼神里添了光彩,拿帕子拭淚道,「香絲和別的丫頭不一樣,她是家生子,從小就跟在我身前。她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情,我這才知道我打早就將她當女兒看了。」

孟嘉和默默地半跪在床前,將母親的手輕輕握住,道:「媽,沒想到你這麼看重香絲。」

「那是自然,我現在就後悔,她活着的時候,我怎麼就沒有對她好一些,盡擺一些太太架子……」說着,那聲音嗚咽起來。

孟嘉和連忙上前幫她拍背。孟太太哭了一陣,情緒穩定下來,才又道:「你記得看緊點下人,別讓後事辦得說不過去。」

他答應下來,見孟太太兩隻眼睛裏都是淚水,儘是戚哀,心裏生起一些希望,便道:「媽,後事辦得再好,恐怕也沒辦法讓香絲瞑目。」

孟太太聞言,揪緊了手裏的絲絹帕子,問:「怎麼,她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

孟嘉和將下人都支使開,才道:「香絲的死很有疑點,我懷疑是被人下了毒之後才推進池塘里的。」

「啊?」孟太太驚呼一聲,喃喃地道,「你是說香絲是被人害死的?」

「媽!我跟張探長說了,但是他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爸也是只想息事寧人,現在能為香絲伸張正義的只有你了!」

孟太太呆了一呆,忽然抹了抹眼角的淚,笑道:「傻兒子,你說什麼渾話呢?香絲是意外落水,不是什麼兇殺案。」

「媽!你不是說……」

「好了好了,」孟太太有些不安,「這可關乎我們孟家的聲譽,你非要查個究竟,萬一牽扯到我們怎麼辦?如果真的讓我們孟家名譽受損,香絲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息的。」

說完,她揉了揉太陽穴,站起來向房門走去,弱風扶柳的姿態映在鋥亮的紅色地板上,別有一番雍容的姿態。孟嘉和知道,這一刻,母親還是孟家的太太,不會再為了香絲有一滴一毫的眼淚了。

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生怕孟府的名譽受到任何程度的損傷。可是這世間真的沒有公道良心了么?

日落西斜,暮色徹底籠罩大地。

香絲的屍體已經被收拾到一個偏僻的院子,圍觀的下人也都散了。孟嘉和踏進院子,看到香絲已經被放進一具黒木棺材裏,張翔跪在那裏燒着紙錢,黑色紙灰卷著飄過來,在他腳邊翻滾著。

他莫名就記起了那個少女,曾經含淚在對他說,你值得我曾經對您的痴心。

可明明就是不值。他懦弱,不敢擔當,對孟家上下妥協,終究還是沒能為她伸冤。

張翔聽到了腳步聲,回頭看他,那目光已經靜成一片死寂。他有些觸目驚心,上前蹲到他身旁,撿了一些紙錢放到火盆里,勸道:「翔子,你別太傷心了。」

孟嘉和小心地觀察著張翔的神情,就怕他受不了這個刺激,從此一蹶不振,或者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張翔嘆了一口氣,從身旁取過一個綢布盒子打開,語氣中忍不住悲傷:「大少爺,你看,我連做嫁衣的紅綢布都買好了,本來這塊料子被人訂了,我千求萬求才買過來的!沒想到我怕趕不及,這邊卻是永遠都用不上了。」

情之一字,世間最苦。孟嘉和心中苦澀難言,道:「你這般用心,她必定也是能感知到的,現在她唯一的心愿,或許就是你能好好地生活。」

張翔聞言,哽咽著道:「謝謝你,大少爺。」那塊紅綢布落入火盆,通紅的火舌立刻席捲上來,熊熊地在綢布上燃燒,轉眼那塊紅綢布就變成了一堆黑灰。

佛偈曾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任由你生前如何高樓萬丈,富貴潑天,到了該夢醒而歸的時刻,都得面臨這化灰的結局,躲不開,避不去。

孟嘉和只覺得心頭空得難受,安慰了張翔幾句,讓一個小丫頭暗地裏瞧著,便一個人開車出了門。

大上海的街頭依舊是燈紅酒綠,十里洋場熙熙攘攘,並不會因為一名少女的逝去而罷歌舞停笙簫。他坐在車裏,看着門廳若市的百樂門,一時出了神。

神思回歸的時候,是因為他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霓虹燈影之下,孟華挽著錦繡的手臂,正從百樂門裏出來,兩名迎賓忙為他們打開玻璃大門。孟嘉和只覺得呼吸一窒,一絲異樣滑過心頭。

那兩個人什麼時候走到一起了?

他將車門鎖了,往百樂門那邊走去,立刻有穿金戴銀的交際花上來搭訕。正好孟華在這時回頭,孟嘉和忙裝作和交際花交談。

還好孟華並未注意到他,孟嘉和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小心地將身體隱在黑暗中,跟上兩人。剛走了沒幾步,錦繡就伸手去攔一輛黃包車,孟華一把將她的手握住:「錦繡,今晚不回去了,家裏亂成一片,沒人注意我們。」

錦繡白了他一眼,仔細整理了自己身上的鵝黃色洋裝,道:「別在大街上拉拉扯扯,我明兒還有事呢。」

孟華冷笑:「剛才貼面舞都跳了,這會子倒是裝起了貞潔烈女了。你明兒到底有什麼事,不會還是要討我哥的歡心吧?」

錦繡瞪了他一眼,繼續去攔黃包車。孟華有些惱了,一把將她往著自己這邊拉過來:「你跟了我還想着他!顧錦繡,別以為你不說,我就什麼都不知道,我哥喜歡新式女子,所以你最近天天穿洋裝!你以前可最喜歡旗袍呢!」

「放手!」錦繡低叱,將圓邊呢帽往下壓了壓,「有事回去說,別在大街上鬧。」

孟華露出輕蔑的眼神:「呵,我還以為你不會怕呢!你今天剛剛除掉了一個眼中釘,有一天你會不會把我也除掉?」

夜風將這句話遙遙送過來,孟嘉和只覺得腦中瞬間撥雲散霧,似乎明白了什麼。未等他細想,錦繡已經惱恨地對孟華大喊:「你住口!」

孟華將手揣進口袋,冷冷地看着錦繡。就連路燈也彷彿是另一隻眼睛,鋼鐵的身體在頂端彎下來,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她。錦繡有些慌了,低頭結結巴巴地道:「阿華,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話剛說完,她的下巴就被托起。孟華道:「早就告訴你不要小瞧我。張探長在你們面前是一套說辭,在我面前可是什麼都不保留的。他是外人,固然不知道是誰幹的,但我在孟府生活了二十幾年,你以為我猜不到?」

錦繡臉色頓時煞白。孟華知道一劑猛葯下過,也該給顆糖果甜一甜嗓子,便順勢摟住她的肩膀,聲音柔緩地道:「好了,寶貝,別生我氣了,我又不是非要留你,只是怕你回去做噩夢罷了。」

聞言,錦繡打了個冷戰,溫順地低下頭,和孟華一起向不遠處的賓館走去。孟嘉和站在角落裏,目光如鷹隼般銳利。

他萬萬沒想到,害死香絲的人竟是錦繡。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也是兇手,畢竟錦繡是因為嫉妒和錯愛才會痛下狠手。這世間的情孽緣債,不是你不想,就可以不沾染的。

清如從通訊社走出來的時候,正是深秋下午五點一刻。天氣如同灌了鉛,陰沉得似乎要砸向大地。一陣冷風吹過,她忍不住緊了緊毛衣領子,就聽到庄琴歡呼:「清如,他來了!」

她抬頭望去,果然看到孟嘉和靠在牆邊上朝她微微笑着。明明是很熟悉的場景,她卻從那笑容里發覺一絲沉重。

饒是這樣,她卻不是那種善於表露內心真正想法的人,所以也只是上前淡淡地說了一句:「你來了。」

他點點頭,道:「想你了,來接你。」

六個字立刻讓她紅了臉。庄琴看兩人興緻都不高,便也知趣地告辭了:「你們好不容易見一面,我就不當壞人了。再見。」

她蹦蹦跳跳地走到一輛汽車前,打開車門坐了進去,然後向清如揮了揮手。清如一邊揮手致意,一邊道:「嘉和,你看,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小琴,可以這樣無憂無慮。」

孟嘉和沒有回答,只是望着馬路發獃。清如察覺不對勁,才發現幾日不見,一向注意儀錶的他竟然連下巴都生出了青須。她心中隱隱不安,問:「你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不說話,只是將她的手扯進口袋,就那樣拉着她走。清如臉頰有些發燙,回頭看並沒有同事注意,才悄悄地道:「嘉和,我想去吃鎮江小籠包。」

往日都是他來安排,難得見她主動要求過什麼。孟嘉和這才有了笑意,道:「那豈不是太委屈你了?」

清如搖頭:「不委屈,那裏熱鬧,暖和。」

她這麼一說,他這才發覺天氣真的是涼透了,風冷颼颼的,直往人脖子裏鑽,便笑道:「好。」

到了城隍廟附近的一家包子鋪,剛好比飯點早了那麼一步,所以兩人很容易就找到了空閑座位。清如點了兩籠蟹黃小湯包,半隻桂花鴨,又喊了兩碗糖芋苗。孟嘉和忍不住取笑起來:「胃口怎麼突然好了這麼多。」

清如嘿嘿笑起來:「都是給你點的。」

他一怔,復而失笑:「我可吃不了這麼多,會撐著的。」她聽了,低了低眼睫,慢慢地道:「心裏裝着這麼多的事,也會撐著的,不如你講給我聽。」

店鋪里垂著許多大紅的福字燈籠,散著柔和的紅色燈光,她的眼睛就在這樣的光暈里,顯得猶為美麗。他定定地望着她,道:「不能說,說了怕嚇到你,傷到你,厭到你。」

她懵懂地搖頭,扁了扁嘴巴,想要說什麼,他已經將一隻小籠包夾起來給她:「快吃,別等涼了。」

清如狠狠地咬出一個小口,將裏面的湯汁小心地嘬出,心道輪打太極的功夫,孟嘉和可是各種翹楚。不料剛吃完一個,眼前便有陰影落下來,一個艷麗女子氣沖沖地坐在了她的對面。

她一怔,依稀想起當時被賣進孟府,是見過眼前的這位小姐的,便下意識地看向孟嘉和。他倒是一臉平靜,道:「錦繡,跟膩了,要現身和我們一起吃飯了?」

清如也記起了,孟老爺似乎有意將錦繡許配給孟嘉和為妻的事情,心裏頓時有點發酸。孟嘉和一歪身子,湊到她耳旁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你相信我。」

這番曖昧的態度更是讓錦繡火冒三丈。清如被她看得有些尷尬,便主動開口道:「錦繡小姐,我們是第二次見面了吧。你想吃什麼?我幫你點。」

錦繡哼笑一聲,嫌惡地瞥了木桌木椅一眼,看也不看她,就道:「這種小店,若不是因為嘉和,我是一步都不會跨進來的。」

清如早就料到她會針對自己,保持微笑道:「可你還是進來了,不為吃飯,是為了什麼?」

錦繡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不就是當時被賣進來的那個嘛?可真是沒有臉皮,憑着一股子狐媚,就能讓上海灘鼎鼎有名的孟少來這種腌臢地方吃飯!」

「錦繡!」孟嘉和有些發怒。清如忙制止他,輕聲道:「錦繡小姐,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咱們鼎鼎有名的孟少就跟這湯包一樣呢,怎麼就不能這裏吃飯了?」

錦繡忍無可忍:「你的比喻可真……」那後面的低俗兩個字,她是看在孟嘉和的面子上才沒說出來。

沒想到清如依舊不慌不忙,夾起一個小湯包,慢悠悠地道:「你們看,從外在來說,這小湯包長得白白凈凈,孟少可不就跟它一樣?從內在來說,這小湯包餡湯分離,晃之有聲,而孟少也是同樣的腹有才華。錦繡小姐,你說是不是?」

孟嘉和呵呵笑了兩聲:「你這解說倒也新奇。」清如故意白了他一眼:「還沒說完呢!」語畢便喚著店裏的那隻大黃狗。大黃狗認熟臉,搖了搖尾巴就跑了過來。清如一揚筷子,就將那隻湯包丟給了它。

錦繡怕狗,白了臉往後挪了挪。清如繼續道:「孟少和小湯包還有個共同點,那就是老是被狗惦記。孟少,你說是不是啊?」

孟嘉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錦繡眨巴了兩下眼睛,才恍然明白過來,氣得漲紅了臉:「你罵我?」

清如一臉無辜:「我可沒這麼說,不過要是錦繡小姐自比這隻大黃狗,我也沒辦法。」

錦繡怒不可遏,想要發火,但周圍的客人已經側目過來。孟嘉和雖然在笑,那眼中卻殊無笑意,眸光如同廊檐下的冰棱,又尖銳又寒冷,讓她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只好恨聲丟下一句:「你們等著瞧。」就匆匆起身。不料,她一個沒看清,撞翻了小二的托盤,弄得一地狼藉。小二哪裏肯讓她走,扯了她的袖子就嚷着要賠,錦繡只好從荷包里掏出幾塊銀元,泄憤般地甩到他的臉上。

出了湯包店,錦繡這才氣得流下了眼淚。方才狼狽的一幕幕,讓她這輩子都不想再想起了。可是孟嘉和的眼神卻在腦中晃來晃去,讓她不由得害怕,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驀然,旁邊響起了汽車鳴笛聲,嚇得她飛快地回頭去看。孟華坐在汽車裏,正向她招手示意。錦繡打了個冷戰,卻不敢不過去,只好坐進副駕駛座。

「你今天真有興緻,來這裏吃飯。」孟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怎麼了,吃飯咬到舌頭了,臉色這麼差。」

「求求你,別說了!」錦繡渾身顫抖,「帶我走,快帶我走!」

孟華一咬牙,踩下了汽車油門,汽車飛一般地向前方開去,眼看就要撞上一根電線桿。錦繡尖叫了一聲,然後抱緊了頭部。

吱嘎一聲,汽車停在距離電線桿不到兩寸的位置。車旁的行人也是驚魂未定,紛紛指著汽車議論著。孟華陰沉着臉,道:「錦繡,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拉你一起去死!這樣你才不會離開我!」

她顫抖著抬起頭,喃喃地道:「孟華……」只那輕輕的一句,就讓他整個人的戒備徹底崩潰。他手握方向盤,狠狠地看着車外驚慌的人們,冷笑道:「你放心,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

「你要幹什麼?」錦繡知道孟華變得越來越狠毒,心驚肉跳地問了一句。他轉過臉,板起她的下巴,道:「當然是讓我哥給我一半家財,然後再殺了那個女人。」

兩人靠得那樣近,近到錦繡幾乎可以從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她瘋狂地搖頭:「不可能!嘉和不會讓你殺那個女人的,你也得不到家財!」

「我能!」孟華惡狠狠地道,「那個女人的生死,早就在我的掌控之中了。」

清如打了一個冷戰。

「怎麼了?」孟嘉和忽覺不對勁,忙低頭問她。她只是捂緊了胸口,默然地搖搖頭。方才彷彿一道冷刃從心頭滑過,讓她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只覺得很快就要有大事發生。

「咱們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我送你回去吧。」他抬眼看了眼四周,這裏到底還是魚龍混雜,暗地裏不知道藏着多少雙眼睛。清如點點頭,拿起紫絨緞的披風,隨他一起走出了店鋪大堂。

坐進了汽車裏,也許是擺脫了喧囂的氣氛,清如忽然像記起了什麼似得,回了神一笑:「你看我,好好的,非要攪得你也不快活。」

說話時,她眸光流轉,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嬌俏美麗。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道:「沒事,今天看了一出大黃狗惦記肉包子的戲碼,我也累了。」

清如噗嗤一笑,忽而正色道:「誰知道是不是只有一條大黃狗惦記呢?」

他明白過來,原來她是吃乾醋了,便賠笑道:「有你這根打狗棍在手,多少包子也丟不了。」她便嗔怪地扭了身子:「你又取笑我,我不理你了。」

孟嘉和嘿嘿地笑,忽然心念一動,道:「清如,洋行有個大項目要拿,等這段時間忙完了,我們就結婚吧。」說了,卻久久聽不到迴音。他忍不住探頭去看,只見她將頭靠在背椅上,正看着車窗外的燈火發獃,當即心頭便是一沉。

事先猜想過她會雀躍,會歡呼,或者會羞澀,會忐忑,卻萬萬料不到她是這樣平靜。孟嘉和覺得自己猶如被人抓住了七寸,左右動彈不得,只求狠狠一擊能讓自己清醒。恍惚中,他聽到她輕聲說:「對不起,我只是覺得這好像一場幻夢。」

清如低頭擺弄着手包,黯然傷神:「我沒有什麼顯赫的家世,只怕伯父伯母要為難你了。」

孟嘉和頓時有些心疼,口中故作輕鬆地道:「沒想到你還在擔心這個,我剛才給你說的洋行要拿下的那個大項目,就是非常重要的一著棋。等這件事辦成,我在孟氏企業中的地位便無可動搖了,到時候我說娶誰就娶誰。」

昏暗中,只見她眼中浮起一點晶光,猶如月光揉碎了撒進河面。

「嘉和,」她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你這樣說,我最高興了。」

他心頭暖融融的,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清如,過年的時候,孟家可能會辦一場家庭宴會,到時候,我會讓你和我母親先見見面。」

清如嚇了一跳,脫口而出:「別,我不去。」頓了一頓又補充道:「那是宴會,得有好多人去吧?我怎麼好意思。」

他道:「你將來做了我的夫人,還能整天守在家裏?就算你守在家裏,也有好多客人上門,你也得學着辦宴會,招待客人。所以這次宴會,你正好先適應一下。」

她賭氣地道:「那我就不嫁。」見她如此說,他只好妥協:「好好好,不讓你去了,這總可以了吧?」

此時已是華燈滿街的時候,從車裏望出去,前面一排排的光柱灑下來。有細小的雪花落下來,在柔黃色燈光的照耀下靜靜地飛舞著,顯得格外柔美。

孟嘉和心情大好,將汽車緩緩地開了起來。透過車窗,無數絨絨雪花向他們飛來。在這樣清冽的寒夜,他們彼此的心卻暖如春日。

開到一個街角,汽車停了下來。清如疑惑地看向孟嘉和,而他微微一笑,道:「方才那邊的人太多了,這邊人少。」

她從話中品出了什麼,頓時紅了臉頰,心砰砰地狂跳起來。眼睜睜地看着他向自己壓低身體,溫熱的呼吸輕柔地撲在臉頰上,略微帶着一點慾望的喘息。清如緊張地閉上了眼睛,手心裏沁滿了汗水,感覺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鄭重迎接着什麼。然而最後,他卻只在她唇邊輕輕一觸,道:「這樣就可以了。」

這種感覺就好比從雲端跌落泥淖,也彷彿是嘲弄她自作多情。清如惱恨地睜開眼睛,道:「你、你欺負人……」

還未完全表達出她的控訴,孟嘉和就已經如豹子般迅疾地擄住了她的唇,濡濕的舌頭長驅直入,將她的芬芳悉數收入囊中。清如被吻了一個措手不及,喉嚨里發出了嗚嗚的聲音,卻被他抱了一個結實,怎麼都掙扎不開。

睜大眼睛,她看見他促狹的眼神,這才明白現在才真的是被他給欺負了。

兩人吻得昏天黑地,孟嘉和加大了力道,於是清如的身體慢慢後仰下滑,最後竟然被他壓在座椅上。終於等到被放開的那一刻,她喘著氣,道:「你再不鬆開我,我的腰可就斷了。」

他立刻大驚失色,右手伸向她的腰間:「斷了么?我摸摸。」

清如還來不及躲開,他的手就已經環住了她的腰肢,還碰到了痒痒肉,惹得她身子一扭,兩人貼得更加緊密。她白了臉,懊惱極了:「你真是越來越不老實了,還是你本來就不老實。」他哈哈一笑,道:「那是把你看成了妻子,才會這樣對你。」

她將他推開,低頭將揉皺的衣服抹平,道:「別胡說。」

孟嘉和知道她是犯了窘,也不再逗她,便開車將她送回家。這次他一反常態地,並沒有將她送到路口,而是直接下了汽車,從後備箱裏變戲法般地拿出了兩個錦盒,然後和她並肩向弄堂裏面走去。

清如著了慌:「你幹什麼?」

孟嘉和抬起手腕看了看錶,道:「現在還早得很,我去看看伯父伯母。」

她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道:「別鬧了,快回去。」他卻站着不動,只看着她笑。最後她只好乖乖求饒:「你要怎樣才肯回去?」他便耍賴般地道:「要你去參加宴會。」

清如無奈地嘆氣:「那好吧,我去。」孟嘉和便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來,將兩個錦盒往她手裏一塞:「給你的。」說完就重新鑽回汽車,完全不給她退回錦盒的可能。清如只好捧著盒子回了家,幸好建成給她留了門,母親在屋裏照顧父親,倒也沒人看見她。

進了房間,將門關上,悉悉索索地呵了好一陣子,將手暖得有些知覺了,她才打開了錦盒。只見那盒子裏裝着一套白色的毛披風,領口系帶上鑲著點點碎鑽。披風下面還躺着一件粉紅色綢緞露肩禮裙,為了防寒,內里還襯一層薄薄的棉夾層。裙子下擺算是考慮了中西結合的風格,用閃金的線綉了海浪紋樣。這衣服平鋪着就已經很美,很容易就能想像穿上之後,略移蓮步,那該是怎樣的搖曳生姿。

另一個錦盒則裝着精美時尚的手包,裏面放着一條亮閃閃的瑪瑙項鏈,一看就是價值不菲。

房門突然被人打開,建成伸出腦袋,看清了床上的東西,頓時睜大了眼睛:「姐,這麼多寶貝啊?」

清如嚇得連忙豎起指頭讓他噤聲。建成將門關上,不好意思地問:「是我那未來的姐夫送的吧?」

「你別管了。」清如怕建成節外生枝,開始收拾衣服首飾。建成連忙阻攔,道:「姐,我不問了,你再看會兒吧!我也喜歡看。」

「你真的不問了?」清如歪著頭問他。他咧嘴一笑,道:「姐,我不問了,以前是我不懂事,給家裏添了許多亂子。現在我都聽你的,你讓我幹什麼,怎麼干,我都聽你的。」

到底是骨血親緣,清如心頭一暖,摸着他的腦袋道:「建成,別告訴爸媽這件事。將來的路怎樣,我還不知道呢。」

建成漲紅了臉,道:「姐,如果他欺負你,你可要告訴我!咱們窮,但咱們不能被人低看!」

清如抿口笑了一笑:「看你說的,哪裏有那麼可怕。」

等建成絮叨幾句,才肯乖乖回房。四下重新靜謐下來,清如抓着那衣服,這才意識到原來他大早就預謀著要她參加宴會,不惜連詐帶哄還耍賴,不由得氣惱起來。可是人不在眼前,生氣也沒辦法,只好坐在床上生著悶氣。

黑色鐵罩下的燈光,在這個冬夜裏顯得格外可貴,讓她想起了在車中看到的雪中燈景,於是生了他一會兒氣,就換成了一副相思的心腸,竟是半點也恨不起來了。

「沒出息。」她暗罵自己一句,手上卻將那錦盒收拾著放好。熱戀中的小兒女心性,就如同兩根棉線,糾纏個不清不楚,卻又不會纏成死結。有時候疙瘩沒有解開,自己倒開解了自己。

雪粒子撲啦啦地打在窗戶上,發出細碎的響聲。清如估摸著自己今夜是睡不着了,便關了燈躺在床上想心事。然而就在這時,窗外突然發出咯吱一聲,似是皮靴踩在雪地上。

她一顆心頓時吊了起來,呼吸也屏住了。窗戶後面是一條死胡同,唯一的住戶早就搬走了,只剩下破屋漏房,平時鮮有人至。究竟是誰在她窗子外面?

正胡思亂想着,外面又是咯吱的一聲,接着是粗重的呼吸聲,可能是路上太滑,那人不小心打了個趔趄。清如出聲問:「誰?!」外面卻沒了聲響,只有細微的足音由近及遠,大約是挑了沒有雪的地方逃走了。

她的心砰砰亂跳,想了幾個可能性。孟嘉和剛剛和她道別,是不可能站在她窗外的,那麼在這個時候來窗外偷聽的究竟是誰?

莫非是……

徐佳文的臉在她腦中浮現,清如又驚又怕,縮在床角抱緊了雙臂。她忘不了他在牢房裏猙獰的面孔,也忘不掉他指使那些獄警將她毆打的事情。這個人太可怕,心機太深,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與之交手。

就這樣胡思亂想了一整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清如才大著膽子推開窗子。窗戶對着一堵矮牆,上面殘留着灰色的爬山虎的痕迹,牆腳下落了一層雪,任是什麼樣的腳印也都掩蓋住了。只是那牆上的泥土,竟然生生被蹭掉了好大一塊。

她心頭髮緊,忙關了窗戶鎖好栓。鎮定了一下情緒,她決定今天還是推遲半個小時上班。畢竟越晚出去,路上行人就越多。

嘉和……

在這樣糾結的時刻,她第一個想起的救命稻草,就是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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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君玲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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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芳蹤無處,痴情無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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