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魚游釜底,燕處焚巢

第14章 魚游釜底,燕處焚巢

第14章魚游釜底,燕處焚巢

清如被人從地窖里抬出來的時候,已經完全虛脫了。四天不進水米,她整個人瘦得脫了形,只剩遊絲般的氣息。

孟嘉和恨得幾乎要當場擊斃嬤嬤,被幾個下人死死抱住。湯琳嚇得呆了,半天才記起吩咐從湯家帶來的僕人:「還不快去請個英國醫生過來。」

她上前攥了清如的手腕一下,然後安慰他道:「清如姐姐也就是餓的,倒沒有什麼外傷,所以讓那個英國醫生來看看是最好不過的了,看看有沒有後遺症,再補充一下營養。嘉和哥,現在當務之急是治病,這些下人等到以後再處置。」

孟嘉和這才冷靜下來,咬牙切齒地對嬤嬤道:「有湯小姐為你開脫,我就暫時饒了你。」

下人們七手八腳地將清如抬進房間里。湯琳急得在屋子裏來回打轉,忽然聽到英國醫生被請來的消息,高興得歡呼一聲:「來了!醫生來了!」

一名高大的英國人走進房間,孟嘉和忙請他到清如的旁邊。醫生翻了翻清如的眼皮,又拿出儀器聽了聽她的心跳,便對湯琳嘰里呱啦地講了一通。張翔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便問孟嘉和:「少爺,他說什麼呢?」

孟嘉和一隻手被握得吱嘎作響,道:「醫生說給她打一針,還要再觀察,不排除有內臟衰竭的突發症。」說完他對那個英國醫生用英語說:「請你用最好的藥物救她,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英國醫生道:「我儘力而為。」

孟嘉和看向躺在床上的清如,心上一抽一抽地疼。如果不是那兩枚耳墜,他是不是永遠也不知道她被囚禁在陰冷黑暗的地下。

「找到錦繡了嗎?」他從牙縫中蹦出一句話。張翔嚇了一跳,道:「我正是來向少爺報告的,沒……沒找到。」

「還不快去找?」孟嘉和的目光足以殺人,嚇得張翔忙不迭地溜出房間。

清如被發現的消息傳到孟萬興耳朵里,這個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商人只是動了一下眼皮,哼了一聲:「算她命大。」

管家唯唯諾諾地道:「都怪錦繡小姐拖延了,手起刀落,利索一點,也不會發生這種情況。」

「孩子大了,總有她自己的算計。」孟萬興十分不悅地起身,「扶我去休息吧,就讓嘉和他們在前院裏忙活吧。」

錦繡站在走廊的窗前,看着樓下進進出出的下人,眼角有些冷意。

她總是棋差一著,功虧一簣,導致全盤皆輸。方才孟嘉和暴怒的樣子也被她盡收眼底,但是她卻毫不擔憂,畢竟……

「這筆賬,總有人要結。」她冷冷一笑,款款地走到孟太太的房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門內無人應答,只有隱隱約約的音樂聲飄了出來。

錦繡將房門打開,看到孟太太正端著紅酒杯坐在沙發上,旁邊的黑膠唱機正放着一張唱片,那是上海灘最時興的樂曲。她笑道:「太太真是好興緻。」

孟太太見是她,有些意外地道:「是你?你現在居然有心情來見我?」

「我一直都有心情來見太太。」

「呵,你完了,這次老爺和嘉和不把你趕出去才怪。」孟太太抿了一口紅酒,優雅地晃了晃酒杯,「剛才我聽說那丫頭是從你院子的地窖里發現的,心裏痛快得不得了!從今天起,你甭想在孟公館里呆上一天了!」

錦繡撩了撩耳旁的碎發,道:「太太,此言差矣。香絲我敢殺,那是因為她不過是個丫鬟。但是清如我可不敢,那可是少爺的心頭肉呢!要不是有人指使我,我才不會去碰她呢。」

「什麼,香絲是你殺的?」孟太太遽然起立,怒容滿面,「你竟然這樣狠毒!」說完又記起了什麼,「你說有人指使你,是想推卸責任吧?」

「是老爺讓我去殺了清如,」錦繡嫵媚一笑,「不然我生著十個膽子,也不夠呀!」

孟太太渾身一凜,不甘心地道:「算你走運!」

錦繡將髮鬢上的銀簪拔下來,遞給了孟太太:「不是我運氣好,而是我跟老爺本來就有一段緣分。太太,你認得這銀簪子嗎?」

孟太太嫌惡地向後挪了挪,端詳了那銀簪一陣,道:「是老爺的手藝,不過沒見過他做這種樣式。」

「您當然沒見過,因為老爺在二十年前,將這枚銀簪子送給了我娘!太太,你知道老爺為什麼不顧你的反對,也要苦心積慮地要將我嫁給嘉和嗎?」

叮噹一聲,那枚銀簪掉落在地上。孟太太將手中的紅酒杯放下,難以置信地指著錦繡:「你娘是……」她忽然覺得胸口一陣脹痛,忍不住用手撫住。

「我娘本來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和老爺互生愛慕,結果敗了名聲,無奈做了王爺的側福晉!清朝覆滅的時候,王爺府被搗毀了,我無家可歸,所以老爺才將我認作養女!並不是僅僅是因為我從王府中帶出的錢財,而是老爺為了慰藉自己對戀人的相思……太太,你聽明白了嗎?」

孟太太額頭上冷汗森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真可憐,如果不是我將真相說出,你大概還以為自己是老爺的心中珍寶吧?」錦繡輕蔑地道,「老爺極力想要我嫁給嘉和,是因為自己完不成的夙願,就想着要兒女們來完成!太太,我知道你一直想把我嫁給孟華,可怎麼會想到,孟華其實也是老爺的候選呢?」

說到孟華,錦繡話語里有些苦澀。孟太太十分困難地從口中擠出一句話:「你……你為什麼要……說這些?」

錦繡從旗袍衣襟中抽出一塊絲帕,溫柔地為孟太太擦去額頭上的冷汗:「因為錯過了今天,可就沒有機會再單獨靠近你了……太太,你別想着喊人了,他們都在下面照顧清如呢!我今天呢,其實就是來試試這一個多月的藥效如何,是不是真的可以讓一個人心臟衰竭而死呢?」

孟太太臉上出現恐懼:「你……你……」

「不錯,你一直卧床不起是因為我在你的葯里加了點東西,我奉勸你還是趕緊平復情緒吧,不然你的心臟可受不了呢!」錦繡似笑非笑地道,「哦對了,清如對我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好呢,太太,你要不要聽聽?」

孟太太整個人蜷縮起來,滿臉的痛苦之色,已經不再呼吸。錦繡仍然笑看着她,慢慢地道:「清如說,頭上三尺有神明,世間皆有因果報應。老爺想要我殺了清如,處處容忍我,結果沒想到我反過來殺了他的枕邊人。呵,太太,你說可不可笑,這是不是因果報應?」

說着,她將紅酒杯打翻,然後施施然地離去,將房門咯的一聲關住。

孟家接連傳有兩個人過世,一時間震撼了整個上海灘。先是二少爺孟華墜樓身亡,接下來是孟家太太心臟病突發去世,讓人不禁唏噓世事難料。

孟萬興蒼老了許多,以前的意氣風發和沉穩執著全然不見,只有日漸傴僂的後背和兩鬢斑白的頭髮。他常常望着灰白的天空,一望就是一整天,生意便全部交給了孟嘉和打理。

清如醒了過來,並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乍聽到孟太太去世的消息還是有些心驚膽戰。她要求孟嘉和將孟太太用過的藥渣都收集起來,但是下人很快就回來稟告說,那些藥渣都被處理掉了,半分也不剩。

「清如,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孟嘉和握住她的手,長眉緊緊地蹙在一起,「你為什麼要察看太太的藥渣?」

清如深呼吸一口氣,問:「小珍呢?」孟嘉和有些意外,向站在身後的下人道:「去把小珍叫來。」

「嘉和,這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清如將那天在小廚房的所見所聞說了出來,孟嘉和怒得一拳砸在床框上:「我就說母親怎麼好好的會得心臟病,原來竟然出了內賊!」

他眸色陰沉,肩頭微微顫抖,斬釘截鐵地吩咐張翔:「你帶幾個人,去把錦繡的院子看着!明天我就將她們扭送到警察局裏去!」

「嘉和,家醜不可外揚,要不把她們趕出去算了吧。」清如想起錦繡的身份,心裏有些發虛。她是清朝皇族後裔,這個身份如果暴露了的話……

「她留在這個家裏的話,會繼續作惡的!清如,她可差點害了你的命。」孟嘉和的眼神中有些戾氣,「我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清如苦笑一聲,思緒有些飄飛。她還不知道如何告訴孟嘉和,指使錦繡殺掉她的人,正是孟萬興。

「還是等幾天吧,畢竟她也是孟家的養女。」清如輕聲勸說。

孟嘉和往沙發上一坐,將一大杯白蘭地咕嘟嘟地灌下,情緒才平復了一點,道:「你倒是提醒我了,她是孟家的養女,怎麼說也要動了家法后才能報官!」

和遠處燈火通明的大廳形成鮮明對比,小院子裏沒有點燈,烏漆麻黑的一片,只有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如同藏了魑魅。

錦繡坐在窗前喝着一杯紅酒,漠然望着茫茫夜色。嬤嬤顫巍巍地走進來,道:「格格,怎麼不開燈?」

她回頭,凄然一笑:「很快就要和這裏永別了,越看這些就越傷心。看還不如不看,點什麼燈呢?」

嬤嬤長嘆一聲,道:「要不我們再去求求老爺……」

「沒用了,要不是顧著老爺的身體,孟嘉和早就將我對太太做的事告訴他了。他遲早都會知道的,這會子被趕出去,還能賺得他一兩滴眼淚。」錦繡一仰頭,將口中的紅酒悉數喝下。因為喝得太猛,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嬤嬤連忙上前拍她的後背,道:「格格,你可不能在這個關頭放棄啊!他們把院子都包圍起來了,大少爺要對你動了家法再送警察廳!我一把老骨頭,沒了就沒了,可你畢竟是皇家血脈……」

「這個時候還提什麼皇家血脈,」錦繡眼中噙滿淚水,「一步步地落到了這步田地,連個小門小戶的女子都不如!」

「格格!」

「行了!」錦繡從窗邊離開,徑直走到書桌前將枱燈扭開,「這是我前幾天得的電報,東北那邊來了消息,很快就要建立滿洲國,年號大同。」

嬤嬤瞬間來了精神:「這麼說,我們皇族終於有出頭之日了?」

錦繡扯了扯嘴角,並不回答。

嬤嬤喜色頓時消退了不少,憂心忡忡起來:「可這邊的事情怎麼解決呢?大少爺現在半分情面也不留。」

「害死了他母親,他自然會對我下狠手。當然了,我也不會坐以待斃。」錦繡在書桌後面坐下,燈光在她臉上投下片片暗影,「你還記得我們聯繫的那個扶桑的軍火商武田嗎?」

嬤嬤回憶了一下,道:「他?不行吧,這裏是法租界,要扶桑人來救我們,恐怕有些勉為其難。」

「不難,徐家沒有如約提供給他軍火,他自然會極力巴結我。」錦繡冷冷地道,「我們這次要打孟嘉和一個措手不及。」

「格格,買通他們的事情就交給我辦吧,我會偷偷溜出去給武田通風報信。至於那批軍火,就給了武田運走。等我們到了奉天,我們就是皇親國戚,格格也不用受這份罪了。」

錦繡一笑:「還有呢?」

「還有什麼漏下了?」嬤嬤有些困惑。錦繡便道:「還有就是要懲罰孟嘉和,他娶了別人,我也不會讓他好過。」

臉頰上一陣陣的酥癢,猶如孩童的手指柔柔地抓着。清如悠悠轉醒,這才發現窗子半開着,床上紗簾一波一波地吹拂到臉頰上。她看了看鬧鐘,才六點一刻,而身邊空空,孟嘉和不見人影。

清如有些慌了,喊了兩聲「嘉和」,也無人應聲。她一骨碌爬起來,挑了件水藍色卡其紗的旗袍穿了,琵琶扣才扣上兩顆,就聽到背後門響,孟嘉和的聲音傳來:「你醒了?」

她回頭,看到他竟然穿戴整齊,頭髮略微有些濕漉漉的,很顯然是趕早就出去,結果沾了露水,便問:「你去哪了?」

他抿唇一笑:「寧夫人大駕光臨,我豈能不去碼頭接?」

寧夫人?

清如有些茫然,孟嘉和沖她溫然道:「傻丫頭,才和寧夫人分開多久,就忘了她了?」

她想到了一個可能性,頓時激動起來,顫聲問:「難道是……」孟嘉和只是微笑,卻拿了一件披風要她穿上:「早晨還涼得很,別凍著。」她急急地拿過來,往肩膀上一披就疾步下樓。

果然,到了客廳,母親就坐在沙發上,背影還是那麼清瘦。儘管母親待她有些刻薄,但是母女連心,尤其是劫后重生之後,這種對親情的期盼更加強烈。清如當下便有些哽咽,含着哭腔喊了一聲:「媽……」

寧母抬頭,看到清如的樣子,也立即紅了眼圈:「你這孩子,怎麼瘦成了這幅樣子了?」

「媽,我沒事。」清如破涕為笑,撲進母親懷裏,「對了,你怎麼會來?我爸和建成還好嗎?」

「好,都好。」寧母看了看左右,見沒有其他人才繼續說,「當時孟少說了你的事情,我們全家嚇得魂飛魄散。還好孟少仗義,給我們船票,還給了我們安家落戶的錢財。你別哭了,你爸的身體好了很多,建成也出息了,現在是家裏的錢袋呢。哦,對了,還是孟少寫信讓我來的,說讓我陪陪你。你看你,總是讓人不省心。」寧母開始數落起女兒來。

清如驚詫地回望着他。孟嘉和便道:「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要給你驚喜的。」

記得,怎麼不記得。那天還是陽春三月暖陽天,他摟着她劃了幾個舞步,說是要給她驚喜。她當時還以為那不過是一句戲言。

清如莞爾一笑:「沒想到這就是你的驚喜。」

寧母大概在路上聽說了孟家的事情,有些唏噓道:「本來這趟來,我還給親家母帶了些薄禮。哪裏想到……」說着就用帕子蘸淚。清如忙低聲勸道:「媽,快別說了,嘉和都夠傷心的了,你又何必提這一茬的事情。」

寧母這才道:「是了,我這個婆子糊塗了。嘉和,我就不惹你傷心了,你這裏都有什麼缺的,我能幫就幫。」

孟嘉和將一杯熱茶往她面前推了推,道:「伯母,有兩件事我想和你說。第一件,我想和清如簽婚書。」

清如和母親都沒有料到他會如此說,都木獃獃地愣在那裏。孟嘉和繼續道:「孟家的情況,伯母你也是知道的,我母親和我弟弟都……總之不適合在這個時候大辦酒席,所以婚宴只能推后了。至於簽婚書,我很想讓雙方家人都到場,但是考慮到伯父的身體,也只能讓伯母你參加了,希望伯母不要怪罪。」

寧母激動得熱淚盈眶,道:「孟少,你能娶我家清如,那是她的福氣。」

孟嘉和又說:「第二件事,就是之前害清如的下人抓到了,我想把他們趕出去,留孟公館一個清靜。」他向張翔使了一個眼色。

張翔走出去,將錦繡和嬤嬤帶了進來,使勁往地上一摜。錦繡一個站立不穩,狼狽地跌倒在地,髮鬢都亂了,幾縷青絲從頸邊落下。

嬤嬤倒是坦然,噗通往地上一跪,大聲道:「大少爺,你要殺要剮都隨你,只是你別傷害錦繡小姐。」

孟嘉和冷笑:「你們害死了我母親,還差點害了清如,現在倒給我講起條件來了?」

嬤嬤辯解道:「大少爺,你有所不知,太太佛口蛇心,也曾經害過錦繡小姐!當然,我們運氣不好,二少爺死了,現在死無對證也沒辦法。還有,不是錦繡小姐要害清如,而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如果錦繡小姐真的動了殺機,還能留她幾日的命嗎?」

「嬤嬤,別說了!」錦繡在旁邊呵斥,「反正大少爺現在就認定是我們黑心了,何必多言!」

孟嘉和皺起眉頭:「照你們這麼說,是不服了?錦繡,你還說你不想害清如,要不是我及時發現她在地窖里,可不就被你餓死了嗎?」

錦繡冷哼一聲,並不答話。

孟嘉和便回頭對寧母道:「伯母,既然你在這裏,就替我做個決斷,家法之後是趕她們走,還是直接送警察局。」

寧母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往清如身後躲著,含含糊糊地道:「這種事……孟少來決定就好……」

清如有些奇怪,低聲問:「媽,你怎麼了?」寧母眼神閃爍,道:「我、我有些暈船,想去休息。」

母親的表現實在很異樣,全然沒有方才興高采烈的半分痕迹。清如感到很奇怪,卻也不好多問,便對孟嘉和道:「嘉和,我先扶媽去樓上休息,等會兒再下來。」

起身的時候,清如感到兩道灼灼目光向自己投來,忍不住看了回去。只見嬤嬤跪在地上,那表情又是震驚又是憤怒,當下便一股怒氣湧上心頭:「你做下的事情,你就認了吧!」

嬤嬤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並不言語。清如這才發現母親畏畏縮縮地站在自己身旁,忙帶她快步走上樓。到了四下無人的時候,清如低聲問她:「媽,你在害怕什麼?」

寧母怔了一怔,眼瞳有些渙散,半晌才回神道:「沒什麼,就是累了。」

清如將她扶到床邊,遞給她一杯熱茶:「那你先在這個房間里休息吧,我讓靈秀在外面守着,你有事就喊她。」寧母這才點頭,催促她道:「你快下去吧,別耗著了。」

她這才下了樓,看到孟萬興來到大廳,一根烏黑油亮的鞭子被一個僕人捧著。錦繡毫不畏懼地跪在地上,道:「老爺,你動手吧!」

孟萬興聽說孟太太的死因和錦繡有關,一張臉早已氣得鐵青。他手指顫抖地指着她:「錦繡,這些年,我對你怎麼樣?你摸摸良心,你說!你說!」

兩行清淚從錦繡的眼中流出,她哽咽地道:「老爺對我是極好的,但是太太處處為難我!」

「那你也應該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敏佳!」孟萬興怒得一掌拍在桌子上,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孟嘉和上前拍他的後背:「爸,你消消氣,消消氣。」

孟萬興氣得連連喘氣,拿起手中茶碗喝了一口,突然兩眼一翻,暈倒在椅子上。孟嘉和驚得喊了一聲「爸」,然後向身旁的下人們喊:「快去叫醫生!」

清如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驚得手腳發麻,憤憤地瞪了錦繡一眼:「老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放過你!」說話時,家庭醫生已經快步來到大廳,指揮僕人們將孟萬興扶到旁邊的房間。

錦繡見到孟萬興暈倒,也有些動容,只是流着眼淚,那嘴唇顫了幾顫,還是一句話沒有說。而嬤嬤突然抬起頭,目光如電,盯着她道:「清如小姐,敢問一句,你籍貫哪裏?」

孟嘉和呵斥道:「住口!憑你也敢盤問清如?」

嬤嬤冷笑道:「我活了大半輩子,伺候過的人說出來可要嚇你們好大一跳!大少爺,我就剩這一句話了,你何不聽一聽再處置我?」

孟嘉和不耐煩地道:「那你說。」

「事關重大,還是讓這些人都下去得好。」嬤嬤看了左右一眼。孟嘉和心頭一抖,抬頭看向清如。話說到了這份上,他也覺察出,嬤嬤要說的話和清如有些關係。

清如點了點頭,孟嘉和便對旁邊的僕人道:「你們都下去,張翔你守在外面看着。」

張翔舉起一個拳頭,道:「大少爺,這兩個娘們兒若是對你不利,你儘管叫我!我保准一拳一個解決了她們!」說着做了一個威脅的姿勢。

大廳里轉眼間就只剩了四人。孟嘉和警惕地盯着嬤嬤和錦繡,道:「你們有什麼話就說吧,不過如果想往誰身上潑髒水,或者話說得不是那麼實在,就別怪我不客氣!」

嬤嬤冷笑道:「大少爺,我只想問清如小姐幾句話。」

孟嘉和看了清如一眼,清如定了定心神:「你問。」

嬤嬤追問道:「你籍貫哪裏,我聽你有北方口音?」

清如皺了皺眉頭,道:「我就出生在上海灘,不明白你說的什麼北方口音,我們家也沒有北方的親戚。」她從記事起就生活在上海灘,自己不是父親親生,對幼時也沒有太多記憶。

「那你家也沒有上海灘的親戚嘍?或者我應該問,你母親那邊的親戚,你沒見過?」嬤嬤反問。清如一怔,倒是記起了家裏的情況。每逢過年的時候,來往的都是父親那邊的親戚,至於母親那邊的親戚,她還真的沒有聽說過一個。

看到清如語塞,嬤嬤得意地笑了:「這就對上了,我聽方才那位寧夫人,也是北方口音呢!正是因為寧夫人從北平逃到上海,所以在這邊才會一個親戚都沒有。」

「你到底想說什麼?」孟嘉和聽得窩火,錦繡也是一臉茫然。嬤嬤便道:「大少爺莫急,實不相瞞,我方才見到了一位故人。」

故人……

清如頓時驚得幾乎要失聲尖叫。嬤嬤的故人,那豈不是往昔的清朝皇族?而她方才盯着的人,正是母親……

「你母親,就是王爺的一位庶福晉。也就是說,你和錦繡小姐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嬤嬤一字一句地說。

清如倒抽一口冷氣,失聲道:「不可能!你滿口胡言亂語!」

「清如小姐若是不信,儘管去問你的母親好了。」嬤嬤冷聲道,「今天如果有一別,不知道再見將在何時何處,所以我也只是將我知道的說出來罷了,你信不信,我根本就無所謂!」

錦繡問:「嬤嬤,你說的是真的?」

嬤嬤道:「那是自然!你和清如小姐都是同一個姓氏!世事艱難,你們都從了漢人姓氏,真是可悲可嘆!」

錦繡聽她如此說,很快就鎮定下來,瞄了瞄清如,扯唇冷笑:「我說呢,怎麼越看越喜歡你。難怪老爺讓我殺了你,我卻不想動手,只想着餓你幾天然後把你賣了。」

「你……」孟嘉和霍然起身,「你別血口噴人!」

錦繡眯着眼睛看着他:「血口噴人?大少爺,老爺要真的是個大善人,這大房子從哪裏來,孟家的產業從哪裏來,你優渥的生活從哪裏來?你要娶清如,門不當戶不對,對孟家只有拖累沒有好處,他沒有多少反對就同意了你們的婚事……你還真以為他是真心支持你的嗎?呵,還是你以為,你只要登了報,老爺就沒有辦法了?」

孟嘉和眼神陰沉到極點,緩緩地在沙發上坐下。讓他更加絕望的是,清如一聲不吭,既不反駁也不承認,更是讓他的心都涼透了。

也就是說,她其實默認了錦繡的話?

孟嘉和突然覺得有些可笑。原來他想要給的生活,根本就不是她所期盼的藍圖。兩個人的生活一旦卸掉了偽裝,就變得面目不堪起來。

就像是一張美麗的臉譜,油彩勾成,五彩斑斕,卻不能這樣風光地過上一輩子。總有曲終人散的時候,總有宴席結束的時候,到時候就得露出原本的面目出來,面對喧鬧之後的一地狼藉。

清如失魂落魄地起身,孟嘉和喊了她一聲,她也沒有回頭,只是慢慢地上了樓。剛才嬤嬤的一席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讓她心裏翻天倒海,久久不能平靜。

等到回過神之後,夕光只剩最後一縷,暮色正在降臨,她獨自窩在卧室的床上,而他沒有來。

是的,他怎麼會來?

清如搖頭苦笑。在孟公館生活了一段日子,她多多少少也了解到孟嘉和始終不肯接受錦繡的原因。他留學國外,嫉惡如仇,怎麼會接受錦繡這種毫不光明磊落的身份?

可是她呢,她竟然也和錦繡一樣……

「我們,都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類人。」良久,清如才低低地笑了出來。

後來,清如並沒有問母親,因為一旦她提到北平,母親就會露出恐懼萬分的表情,追問她是不是嬤嬤說了什麼。

她能想像到,當大批的軍隊湧進北平,無數清朝皇族被槍斃……母親在這種情況下帶着她四處逃亡,該承受着怎樣的壓力。只是母親身邊沒有像孟萬興那樣的支援,讓她衣食無憂。

她也想起了寧父對她說過的話——你娘必定是大家出身,你爹定然不俗!

現在她知道了真相,卻不想去探尋生身父親的下落了。那必定是以血作為終結,埋葬在歷史的塵埃中。

孟嘉和也變得有些不同,每晚並不是抱着她有說不完的情話,而是寥寥數語便側卧而眠。平日裏,他對她和母親一樣是禮遇有加,但是那眼中神情卻沉重了許多。吃完飯,他照例說一聲:「伯母,清如,你們慢用。」可是那離席的姿態卻是像逃。

他怎麼可能忍受枕邊人,竟然是他平日最不齒的那類人?

寧母大概是感覺到了什麼,附在她耳邊輕聲道:「清如,你也該催一催,把那婚書先簽了,趁老爺子身體還算健朗。你和他這樣住在一起,終究不是個事兒。」

清如瞅了在旁邊布菜的下人:「媽……」

「他們不會聽見的,我在乎的是你有沒有聽進心裏去。」寧母嘆了一口氣,「若是沒有名分,女人這輩子就太苦了。」

清如突然很想知道,自己母親和錦繡的母親在往昔居住在王府的時候,該是怎樣的關係?是敵對?是虛以委蛇?還是親和友善?

不管怎麼樣,她竟然有些想去看看錦繡了。自從那日孟萬興暈倒,孟嘉和就讓她們禁足在那個小院子裏,大概是想等孟萬興做最後的定奪,或者還沉浸在對她的身世的震驚中?

鬼使神差地,她就慢慢地走到了那個小院子門口。門口有兩個下人在看守,見了她恭恭敬敬地道:「少奶奶。」

清如點點頭,望了望院子裏面。院內鋪着紅磚,小徑旁邊栽著一叢叢綠油油的雪柳,顯得乾淨而整潔。她開口道:「我想進去走走。」

「這讓大少爺知道了,不好吧。」兩名家丁有些猶豫。清如想一想也是,和錦繡又有什麼好說的呢,雖然是同根生,卻一直是道不合。

哪裏想到,她剛轉了身,就聽到身後傳來清脆的喚聲:「清如,留步。」

她轉身,看到錦繡不知何時站在院子裏,手裏拎着花鏟等物,原來方才是蹲在花圃里整理花草。錦繡向她道:「你來這裏,是有什麼話想和我說嗎?」

「錦繡小姐,大少爺吩咐過了,不許你接觸任何人!」家丁們攔住了錦繡。清如忙道:「就讓我和她說幾句話吧,我不說,大少爺不會知道的。」

家丁們遲疑地讓開一條道:「那就請少奶奶快一些。」

清如上前幾步,走到錦繡身旁,看到她居然和自己同樣穿了青藍色的旗袍,只不過自己是陰丹士林的布料,而她是普通的絲緞。

「果然孟家少奶奶派頭不同。」錦繡笑了一笑,卻難得地沒有一貫的嘲諷之意。清如問:「你找我,到底想說什麼?」

錦繡定定地看着她:「沒什麼,只是沒想到你我對立了那麼久,居然是姐妹,命運可真諷刺,不是嗎?」

清如也有些感慨:「是啊,真沒想到。」

「你們現在怎樣了?孟嘉和知道你的身份,會不會產生什麼想法?」錦繡的語氣中有淡淡的憂愁。清如一怔,搖頭道:「他不會。」

「別自欺欺人了,當初我就是不懂這一點,才糊裏糊塗地錯愛了他這麼多年。」錦繡苦苦一笑,「我現在才明白,他討厭的是我的身份。」

清如默默無語。錦繡便靠近了她,低聲問:「假如嘉和不要你,你想做格格嗎?」

清如道:「你這個假設命題,根本就沒有成立的一天。」

錦繡無謂地點頭,道:「我就是問問而已。做格格可以嫁給權貴,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你不想嗎?」

「不想。」

錦繡便聳聳肩膀:「你看你看,咱們姐妹說話,怎麼又隔了心。既然你跟定了孟嘉和,那我就不操閑心了。只是有一句我得告訴你,孟嘉和靠不住。」

「如果他靠得住呢?」

錦繡好笑地看着她:「那我們走着瞧?」

話不投機半句多,清如不想再和她言語,便快步向外走去。錦繡在身後笑道:「清如,希望我們有機會再見面——」

清如沒有再回頭。

她沒想到,這一面之後就是天翻地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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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君玲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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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魚游釜底,燕處焚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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