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滿地找牙

第21章 滿地找牙

第21章滿地找牙

山風凜冽。

曲正風坐在這殘留着戰鬥痕迹的還鞘頂上,望着下面那一道遠去的身影。

見愁御著裏外鏡,已經化作一道流光,從上面下去了。

他的目光,也隨之陡然變得縹緲起來。

一道身影由虛而實,緩緩凝現在還鞘頂上。

曲正風轉過頭去,就對上了一雙幽幽的眼睛。

是扶道山人。

也不知他在這裏到底有多久了,只慢慢走了上來,站到曲正風的身邊,與他一起,望着下面,問一聲:「走了?」

「走了。」

曲正風收回了目光,低下頭來,看着地面上一粒粒清晰的砂石,聲音淡淡的。

「走了啊……」扶道山人拉長了聲音,他手裏捏了只雞腿,啃了一口,含混不清地問道,「那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嗎?

曲正風抬起頭來,沒明白是什麼意思。

沒想到,一道黑影忽然在他眼前放大!

「砰!」

直接過來就是一腳!

扶道山人手裏的雞腿沒丟,出腳卻是毫不留情!

「山人我的意思是,你準備好挨打了嗎?」

曲正風被一腳踹倒,真有一種第一次認識扶道山人的感覺。

「師父,你幹什麼……」

「我幹什麼?我倒要問問你要幹什麼?這是有多不待見丫頭?啊?你這是幾天不管就要上天啊!」

說着,又是幾腳出去,也不摻雜靈力,直直踹到肉上。

偏偏扶道山人又是他師尊,真是想還手都沒辦法還。

「砰砰砰!」

一腳,兩腳,三腳……

轉眼之間,曲正風就被踹了個囫圇。

扶道山人一邊踹還一遍罵:「讓你欺負人!你什麼境界?她什麼境界?打?看我不打死你!真是皮癢了,皮癢了啊!」

「……」

曲正風沒話了,半晌,看着自己滿身都是腳印,忍不住嘆了口氣。

「好了,師父,別踹了,疼。」

「疼?」扶道山人眼睛一瞪,「全天下就你知道疼啊?見愁丫頭就不疼啊?你說說,她哪裏招你惹你了?你一個元嬰巔峰打築基中期,還要不要臉了?」

「我剛入門的時候,師父您一個元嬰後期打我一個鍊氣期,也沒見您要臉過。」

曲正風聲音還算是淡漠,不過透著一種難言的疲憊。

只是……

扶道山人是半點兒也聽不出來的,他只聽到曲正風說自己不要臉!

這徒弟真是要上天了!

扶道山人毫不猶豫,又是一腳出去:「你再說一遍?」

當年自己挨的打多了去了,崖山弟子哪個不是挨打過來的?

曲正風看了他一眼,嘆口氣,搖了搖頭:「師父,別踹了,真疼。」

他就靠坐在崖山石劍的劍柄旁邊,任由扶道山人踹了好幾腳,卻挪也懶得挪一下,似乎真是累極了。

扶道山人一眼就看見他這死魚一般的模樣,眼見着就要踹出去的腳,終於還是收住了。

哼了一聲,扶道山人只拎着雞腿,虛點了他兩下。

「我收個徒弟,不是給你打的,你到底懂不懂?」

「她是大師姐。」

曲正風腦海之中浮現出的,是見愁那輸了也咬牙瞪着自己的表情,倒真是有幾分脾氣,被自己打趴下的時候,那眼神,才是真順眼。

這才應該是崖山門下的眼神。

莫名地笑了一聲,曲正風賴著沒動,淡淡道:「你想讓她當大師姐,就該料到會有今天。」

扶道山人簡直想把雞腿給他塞過去:「我料到什麼?料到你面黑心也黑,竟然這麼明目張膽欺負大師姐!」

「在我沒承認之前,她不算。」

曲正風的聲音沒什麼起伏。

「再說了,也不算是什麼欺負,我只是一時打散了她靈氣,並未留下傷。若師父你覺得我下手重了,大不了下次輕點兒就是了……」

「還有下次?」

扶道山人的聲音一下就高了起來,眼睛一瞪,毫不猶豫地直接一腳踹過去!

「砰!」

曲正風身子歪了一下,只覺得肋下疼痛。他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有些齜牙咧嘴起來。眼底的疲憊,也越來越重。

「別踹了,真的疼……」

「你欺負人的時候就不疼啦?」扶道山人啃完了雞腿,雞骨頭直接隨手一扔,道,「我才從橫虛老怪那邊知道,吳端都被你打趴下了。你一個元嬰巔峰對吳端乘人之危也就算了,對你大師姐是怎麼回事?」

「沒有什麼怎麼回事。」

曲正風看了他一眼。

「即便她如今是個鍊氣期,或者手無寸鐵的凡人,我亦全力以赴。」

真是被這小子氣死了!

扶道山人又是一腳踹了過去,看着曲正風那深藍色的袍子上面印了一個大腳印,才覺得心裏出了一口惡氣。

曲正風望了他半天,莫名笑了一聲。

聽見這一聲笑,扶道山人終於還是嘆了口氣:「不必如此……你早已離了那戰場多年,在眼前的都是同門師兄弟……」

「崖山只有一個這麼壞的曲正風,可出了崖山,有無數個我。」

曲正風的海光劍,隨手放在了一片塵土之中,因為剛才扶道山人踹人的動作太猛,一陣一陣的沙塵飛了起來,彷彿都要把整把劍埋下去。他看了一眼,伸出手去,慢慢將落在劍上的灰塵拂去。手指染上些許灰白的痕迹,他也不在意,即便是坐在一片塵土之中,倒也有幾分逍遙自在。

崖山只有一個曲正風。

可出了崖山,像他這樣壞的人還有很多。

這句話,可謂意味深長。

扶道山人聽了,沉默了許久,又是一聲長嘆,只將腰間一直掛着的酒葫蘆一解,直接扔給了他,道:「你見愁師姐不是那幾個耐打禁摔的臭小子,我是真怕你下手沒個輕重……」

「啪。」

伸手接過酒葫蘆,掌心有幾道粗糙的痕迹。

曲正風怔了一下,忽然笑起來。

他目光中露出幾分奇異之色來,想起見愁直接一膝蓋飛過來時的威勢,再想想扶道山人這一句,不由得有一種難言的竊笑之感。

「這一點,只怕師父你還是錯了……照我看,見愁師姐指不定才是最耐打的那個……」

這路線,真跟尋常女修不一樣啊。

「……真是……」

要被這徒弟氣死了!

扶道山人聽得都要背過氣去!

想了想,心裏還是一口惡氣沒出,又來了一腳。

曲正風身子一晃,可手裏的酒葫蘆卻沒晃,慢慢地仰頭喝了一口酒,便覺一股辛辣的感覺在口中泛開,又一路滑到喉嚨里,順着下去,有灼心之感。他一手拿着酒葫蘆,一手撐在膝頭,緩緩呼出一口氣來。

「還是師父的酒好喝啊……」

好久沒喝過了。

扶道山人頓時得意:「這是當然了,這可是我當初從望江樓的地底下起出來……」

話還沒說完,扶道山人眼角餘光一閃,便看見曲正風猛地灌了兩口酒。

那一瞬間,他只覺得頭皮一麻:「你省著點兒喝!山人我就準備給你嘗一口罷了!快給我放下!」

「……」

曲正風吞了一大口酒,半點兒沒在意。他慢慢地將酒葫蘆朝着地面上一傾,便有一條細線般的液體從他的左邊蔓延到右邊。濕潤的液體,將灰白的地面染成深色,又緩緩地浸染了下去。

曲正風側頭朝着白雲之下望去,作為元嬰巔峰的修士,五感極佳,能清晰地聽到風吹過的聲音,還有下面九頭江支流緩緩淌過河灘的聲音……

甚至,連風從那一片衰草墳冢之間吹過,他也能清晰感知到。

從前胸蔓延到後背的傷痕,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

曲正風眨了眨眼,收回目光來,對上扶道山人有一瞬間複雜的眼神,只笑一聲道:「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大師兄,師父您別看我了,還是下去安慰安慰大師姐吧。」

扶道山人走上來,眼見着他又要來兩口酒,心裏簡直像割肉一樣疼。

劈手將酒葫蘆奪過,扶道山人沒搭理他,眼睛對着那葫蘆口就朝裏面看去,頓時心疼得跺腳:「你個敗家子!」

曲正風一句話沒說。

扶道山人憤憤地將酒葫蘆塞上:「喝喝喝喝個什麼勁!這會兒我應該給你見愁師姐喝才對!」

「師姐是女孩子,喝什麼酒?」

曲正風淡淡道了這麼一句。

「砰!」

扶道山人終於忍無可忍,再次一腳踹出去。

「這會兒知道你師姐是個女孩子了?!」

曲正風頓時被這一腳踹得咳嗽起來:「師父,咳……你……」

扶道山人簡直怒火中燒,酒葫蘆往腰間一掛,便道:「以後看你欺負你大師姐一次,我就打你一頓!這樣才公平!走了!」

說完,他身形一晃,竟然直接就從原地消失了。

「……」

曲正風望着原本扶道山人所在的位置,只輕輕笑了一聲,似乎是覺得好笑。

果然以後苦日子就要來了嗎?

只是……

修為已經快跌落得跟自己差不多的師父……

以後還不知道誰挨打呢。

曲正風想想也覺得蠻好玩,嗯,他打見愁師姐一次,師父就踹自己一頓嗎?也不是不可以……

他仰頭,靠在崖山劍劍柄上,手腕搭在膝蓋上,一滴鮮血緩緩從他指縫之中落下……

「滴答。」

鮮血落在那酒水浸染過的地方,卻凝而不散。

眨眨眼,曲正風終於低垂了目光,疲憊地一笑。

「白骨龍劍……吳端……」

靈照頂,歸鶴井。

見愁御器從還鞘頂上下來后,便沒挪動腳了。

大白鵝就在水面上遊動,腳蹼滑動之間,頗有幾分睥睨的姿態。儘管它是一隻鵝,但它是一隻很有心氣兒、很傲氣、一點兒也不輸給旁邊幾隻仙鶴的大白鵝,大肥鵝。

「嘩啦!」

一根細竹竿,被見愁握在手中,慢慢在大白鵝的面前划動,引得大白鵝晃動着自己修長的脖頸,去追逐竹竿。

這一幕……

真是悠閑得可以。

扶道山人下來看見這一幕的時候,內心之中頓時有一種「我是不是錯了」的懷疑。

他走到見愁的身邊來,咳嗽了兩聲,打量她:「咳咳,見愁丫頭,你沒事吧?」

怎麼忽然問這個?

停下手裏的動作,見愁回過頭來,有些詫異地看着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其實依舊是原來那種弔兒郎當、不修邊幅的樣子,只是眼底有幾分關切,像是有點兒奇怪的心虛。

「那什麼……其實我們崖山吧,就你曲師弟這一個壞人,他心眼特別壞,大家都這樣說,簡直就是專門欺負小女孩的大騙子……」

「……」

見愁嘴角微微抽搐起來。

她望着扶道山人的眼光,也一言難盡:「師父……曲師弟人挺好的……」

「當然挺……好?」

這跟自己想的不一樣!

扶道山人原本是擔心她,沒想到她竟然倒向了曲正風那小子!

難道自己懷柔的想法,竟然錯了?

眼見着扶道山人都要崩潰了,見愁想了想,也覺得自己話里可能存在歧義。

想想……

好歹自己也是被人毫不留情地揍了一頓,如今竟然還站在對方的立場上說話,好像是有點兒不對。

於是,見愁思索片刻,改口道:「其實,徒兒仔細想了想,這是師父你的黑鍋,最後卻由我背了。」

「咦?」

扶道山人眨了眨眼睛,眼見着見愁注視着自己,他連忙轉開了自己的目光,左看右看,東看西看……

「其實嘛……哎呀,讓你當這個大師姐的確是心血來潮,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嘛……那個什麼,其實還是你曲師弟太小心眼了。不過,你當大師姐,不正好治治他嗎?其實你曲師弟也不容易,那麼多年大師兄當下來,性格都扭曲了,你不覺得很可憐嗎?如果再讓他當下去就完了……徒兒你這是在救人啊!」

「救人……」

這理由怎麼越來越離譜了?

雖然……

好像也有那麼一點點的歪理。

見愁忍不住有種扶額的衝動:「照師父你這樣說,我若成為一個合格的大師姐……以後是不是也會……」

「會扭曲,但是不會跟你曲師弟一樣扭曲啦。」扶道山人假裝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嘿嘿笑起來,「其實仔細想想,當大師姐不也很爽嗎?以後等你實力強了,想揍誰就揍誰,對新入門的弟子,就可以跟你曲師弟一樣,打人絲毫不需要理由!」

「……」

默默地這樣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點兒爽快。

不過唯一的問題是……

見愁對比了一下自己與曲正風之間的力量差距,搖了搖頭:「要努力修鍊。」

「……」

這一瞬,扶道山人想抽死她。

「你就沒什麼別的想法?不覺得你曲師弟太過分?不想抽死他?」

枉費他還覺得新收的徒兒受了委屈,專門把曲正風那臭小子揍了一頓,結果見愁就來了一句「要努力修鍊」!

努力什麼?

說得好像這件事很有師門之愛似的!

見愁隨手一揮手裏的竹竿,引著大白鵝又在水裏繞了一圈。

她聽見扶道山人這一句,目光終於變化了幾分。

緩緩扭過頭來,見愁淡淡道:「我覺得曲師弟的牙挺好看的。」

「呃?」

牙?

扶道山人沒明白,他眨了眨眼,望着她。

見愁露出一個非常純善的笑容:「所以,忍不住想要讓他滿地找牙……」

眯起來好像彎月一樣的眼睛,彷彿半點兒也不生氣的模樣,簡直還是剛入門時那個和藹可親非常好相處的見愁「大師姐」!

扶道山人險些被這句話嚇得三魂出竅,怔怔地望着見愁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見愁隨手將竹竿一扔,終於讓自己下了還鞘頂之後一直浮躁的心,又重新沉了下來。

她轉身看着扶道山人,直接俯身一拜。

「師父,可有什麼煉體的好法子?」

「噗——」

什麼?

扶道山人瞪圓了眼睛,原本還沉浸在那「讓曲正風滿地找牙」的一句話里沒出來,立刻就聽見了「煉體」兩個字!

他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你再說一遍?」

煉體?

這是女修應該問的?

「煉體之法。」

興許是知道自己說的話本來就很駭人,所以見愁很清楚地重複了一遍。

扶道山人終於有一種內心崩潰的感覺了……

他想起在還鞘頂上,曲正風說的那一句話,指不定,見愁才是最耐打禁摔的那個……沒想到,竟然還是語出有因。

「你……你確定這是你自己願意煉體,不是被你曲師弟給帶歪了?」

曲正風的肉體強悍程度,在整個修界都是少見的。因為,沒有幾個人會花費大量的時間在肉身的強度上。

據扶道山人自己估計,這一百多年的時間裏,他什麼都沒做,就去淬鍊肉體了。

見愁之前與曲正風打了一架,指不定就是受到刺激了。

想想若是崖山第一名女修跑去淬鍊肉體,若叫旁人聽見了,只怕又是嘰嘰喳喳的一片,說什麼崖山不把女修當人看什麼的……

一想起來,扶道山人就狠狠地嘆了口氣。

見愁自己倒是淡定,道:「師父曾說,我是天虛之體。跟曲師弟交手過後,我也想過……天虛之體,最大的好處不僅是修鍊起來快,更重要的是,我沒有經脈可以摧毀。只是今日與曲師弟交手,他一出手,我的靈氣便散了……落到血肉各處,一時之間難以重新聚起來。」

「話是這麼說……」

其實扶道山人明白她的意思。

修士在吸收天地靈氣的時候,會自動引導靈氣在自己的身體經脈之中遊走,藉機淬鍊身體。可是於見愁這等沒有經脈的人而言,所謂的「經脈」不過是她腦海之中構想的一條靈力運行的路線,本身沒有形狀,也就極其容易被人打散。

修士的靈氣散到經脈之中,凝聚經脈;見愁的靈氣,卻擴散到血肉之中,凝聚的是肉體。

凝聚經脈簡單,凝聚整個身體,卻很困難,要耗費的精力太大了。

可偏偏,修士依靠經脈來修鍊,但見愁卻需要肉體。

由此來算,今日見愁忽然問他煉體之法,倒真的不是因為衝動,也不算是被曲正風影響。頂多算是,曲正風的某種行為,忽然給了她一點點靈感吧。

扶道山人有些為難起來:「煉體的方法我也不是沒有……但……為師再問你一次,你真要煉體?」

這有什麼好再問的?

見愁想起之前自己勢在必得的一膝蓋,被狠狠撞回來的瞬間,胸腔之中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曲正風到底是不是喜歡她,跟她沒有多大的關係。

她只知道,有一點曲正風沒有說錯,在這片十九洲大地上,她這麼弱,的確沒有資格做崖山的大師姐,更要緊的是,可能她連所謂「復仇」的資格都沒有。

原本便不是那麼柔弱的性子,見愁可沒覺得自己要被今日這一敗給打擊得一蹶不振。相反,她性子之中最堅韌的那一部分,已經被激發出來。

曲正風?

拜師六百八十年,如今也不過才元嬰巔峰。

可偏偏見愁自己是修鍊最快的天虛之體,用很短的時間就超過曲正風,聽上去可能像是痴人說夢,但是——

世上做夢的人這麼多,為什麼自己不能是其中之一?

這是一個能讓人燃燒起來的夢。

見愁的目光,變得格外明亮。她望着扶道山人,微笑着道:「還請師父指點。」

「……」

像是重新認識了她一樣,扶道山人發現,她變得不一樣了。

原本將她整個人都遮掩住的柔和,忽然退了去,明亮的眸子底下,是一片火熱的神采。

這樣的眼神,扶道山人其實已經看過很多次了。

那些被自己打過,被曲正風打過,輸過很多次,敗過很多次,不斷想要往上爬的崖山弟子……每個人,不都是這樣的眼神嗎?

煉體?

那就煉體好了!

扶道山人直接大手一揮,道:「跟我來藏經閣!師父給你挑兩本好的!」

「啪!」

一道令牌被直接扔在了地上,於是一道圓門直接從地面上浮現。

扶道山人用腳踩開了門,直接往裏面一跳:「跟上!」

見愁望着這朝着腳底下開的門,頓時有一種大開眼界的感覺,回首一望藏在雲端的還鞘頂,曲正風的身影,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她微微一笑,終於還是縱身一躍,跳下了藏經閣。

這一次,門並未開在藏經閣的側面,而是直接從穹頂上開啟。

見愁從高處直直落了下來,扶道山人已經拍着手四處轉悠。

「煉體可是個苦差事,不過你既然問了山人我,想必心中已經有所準備了吧?」

「有所了解。」

不過不是很多。

見愁走了上來,跟在扶道山人的身邊。

一架又一架的書,漸漸從眼前晃過。

扶道山人的目光,也飛快地轉動着,他道:「曲正風的煉體方法哪裏來的我不知道,不過山人我要給你找的煉體之法,可能有點兒……呃,驚世駭俗?」

「驚世駭俗?」見愁詫異。

扶道山人道:「我崖山其實沒有什麼煉體的傳統,肉體這一塊頂多算是過關。修界很多門派也都沒有,肉體力量不過是隨着修鍊自然增長。畢竟,修士最大的力量,來自強大的靈力,修鍊的主要是斗盤。不過,崖山底蘊深厚,這麼多年下來,還是有不少雜七雜八的功法流傳下來的……」

一面說着,他一面看了過去,彷彿是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東西,便停下了腳步。

面前鋪開了無數本書,標註以「煉體之法」。

「這本。」

一手伸出去,扶道山人一下就找到了最右邊的那一本,拿在手裏。

藏經閣乃是有界修士的「界」形成的,內部沒有什麼灰塵。所以這一本書即便是放了很多年沒人碰過,看上去也是半點兒灰塵都沒有,只是有些老舊,約莫是放到藏經閣裏面的時候,便已經這樣了。

見愁跟在扶道山人身邊,湊過去看了一眼,在看見封皮上那幾個大字的時候,便忍不住「咦」了一聲:「人器?」

對。

這一本煉體之法,就叫作《人器》。

扶道山人隨便翻了翻,確認了一下這本書沒有缺頁之後,便將懸浮在上面的玉簡取了下來,又查了一遍,都沒問題之後,便直接遞給了見愁。

「所謂『人器』,便是以人為器。煉器宗師們怎麼煉器,人便怎麼煉體。烈火焚燒,千錘萬鑿,人體如法器,該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這倒是個新鮮的概念。

見愁直接將玉簡在眉心處一貼,裏面有關於「人器」的修鍊方法,便直接鑽入了她的腦海之中。

果真是以人為器,還分了三個大境界,共有九層。每修鍊到一個境界,都有差不多的法器境界相對應。煉體到最高點的時候,這上面寫着,肉體可如玄寶,飛天遁地,縱使人死肉身亦不腐爛,成為真正的「人之器」,甚至可以被人淬鍊成法寶,堪稱奇異。

只是……

這修鍊的方法,好像奇異了一些?

「這……有點兒像我們凡間的葯浴?」

「葯浴……」

好好的煉體之法,居然被說成藥浴,真是要被她氣死了。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好吧,其實也差不多。畢竟是人體經受改造,只是藥力兇猛了一些,痛苦異常,尋常人熬不住罷了。那感覺,簡直是萬蟻噬心啊!」

見愁打了個冷戰。

扶道山人得意的聲音傳入她耳中:「這可是當年我崖山某位修鍊狂徒從南海禪宗偷竊而來,加以改良,變得更加駭人聽聞之後的改良之作。不錯吧?只要你敢咬牙修鍊下來,不用多,只要修鍊到第五層,就能打得曲正風哇哇直叫了!」

「我就要這個了。至於曲師弟……還請師父不必擔心,徒兒並不記恨他。」

不過就是有點兒想揍他罷了。

見愁看得差不多了,便將玉簡放了下來。

她聲音平靜,的確聽不出半點兒憤恨。

「倒是……之前曲師弟曾對師父說了海上之事,不知現在可有什麼定論?」

話題一下被轉開了。

扶道山人想起之前與橫虛老怪傳訊的結果,就一肚子都是火。

他道:「昆吾那邊說是有什麼妖邪要出世,但是能乘鯤而去的妖邪,說句實在話,也不是如今的我們能奈何得了的。若真要出手對抗什麼的,估摸著只有把那些老不死的從地下挖出來,興許還有幾分可能。」

「乘鯤而去的,乃是妖邪?」

見愁忽然愣住。

扶道山人一直在往前走,倒沒在意見愁的表情,他道:「大夢礁,大夢礁,不是有上古神獸在此大夢一場,一夢不醒的傳言嗎?山人我至今不知道,這傳言竟然是真的。十九洲之中的大能修士,我至少知道八成,沒幾個有這樣的本事。再說天地之間有異象,天下蜉蝣,朝生朝死,着實不尋常……此乃有違天道規則之事。」

蜉蝣原本朝生暮死,想要活得久一些,是違背天道;如今它們朝生朝死,也是有違天道。

天道真是個好玩的東西。

見愁也不知自己為什麼就想到了這一點。

原本,她其實知道有關於那名少年的一些消息,可在聽見扶道山人絮絮叨叨的這些之後,也不知怎麼,就息了說話的心思。

跟隨着扶道山人,一路穿行在藏經閣之中。

扶道山人最後停在了最角落裏一處書格前,把最厚的那一本書拿了出來。

這一本書,沒有對應的玉簡。

「這是早年不知道從哪裏撿回來的書了,裏面有許多與煉體相關的東西,觸類旁通,這一本書講得雜,倒也可以多看看。」

說着,他把這本沉重的書直接扔給了見愁。

「啪!」

見愁連忙接過,卻險些被砸彎了腰。

好重。

厚厚的一本,翻開第一頁來看,便能看見一些人體經脈竅穴的圖,旁邊的小字卻是密密麻麻,一看之下,簡直要讓人頭暈眼花。

「嘿嘿。」

扶道山人奸詐地笑了一聲,拍了拍見愁的肩膀,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以後,教訓曲正風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師父,你確定不是我被教訓嗎?

見愁心裏已經做好被打一頓又一頓的準備了。

她頓覺頭痛。

扶道山人卻道:「煉體煉體,本質上其實就是強身健體罷了。你感興趣的話就回去好好研究,左右最近幾日也沒什麼事,不過兩年多之後,我中域左三千有小會,你在那之前若能突破金丹,說不定能有進去的資格。」

金丹?

又是中域左三千小會。

見愁皺了眉:「一定要金丹才能有進去的資格嗎?」

「其他門派不是,但我崖山,沒個金丹就去左三千,多丟人?」扶道山人摸了摸鼻子,照舊用一副欣賞的眼神看着見愁,「反正你一定沒問題。山人我在這裏還要翻點東西,你就趕緊修鍊去吧。」

「是。那徒兒告退。」

見愁將兩本書並著一枚玉簡,都收入了自己的乾坤袋之中,終於出了藏經閣。

此刻,崖山靈照頂上,已經是落日降臨。

見愁只覺得自己才從閉關之中出來沒多久,出了一趟西海,發生了許多事,回來竟然要繼續修鍊,還心甘情願,真是有些不可思議。

人說修行是一件寂寞又無聊的苦事,果真不假。

大白鵝依舊在井水裏划拉着自己的腳蹼,在看見見愁重新出現在歸鶴井旁邊的時候,它便朝着這邊遊了一些。

見愁走過去,蹲下來,伸手摸了摸它的頭頂。

油油的羽毛,格外順滑,她微微一笑:「看你每日在這裏晃悠着,也不嫌無聊……」

大白鵝低下頭來,蹭了蹭見愁的掌心。

見愁一怔,只笑一聲:這年頭,連大白鵝都要通人言了不成?

旁邊一群丹頂仙鶴彷彿冷眼看着這一幕,直接扭過頭去,朝着水那頭游過去了。

大白鵝朝着它們叫喚了兩聲,像是在挑釁一樣。

見愁無奈地一扶額:好吧,其實這一隻鵝……更像是扶道山人那破性格……果然是已經跟着他姓的鵝了……

內心感慨的見愁,拍了拍它的頭,便直接站起身來,朝着丹堂走去。

方才看過玉簡,煉體第一層,也就是之前見愁看見的葯浴,需要的一些靈草丹藥,她得去丹堂取來,另外還需要一口熬藥的大鼎。

她站到了丹堂門口,朝裏面看去,只覺得眼前的丹堂與凡間的藥鋪有些相似,不過當中列著九隻煉藥的大鼎,正有幾名執事弟子拿着玉簡在查鼎中的情況。

這邊見愁一出現在門口,就有人察覺到了。

一名年輕的執事弟子連忙抬起頭來,一看是見愁,便詫異了片刻:「見愁大師伯?恭喜見愁大師伯出關。」

她出關的事情,知道的人還真不多。

見愁倒是沒想到對方對自己這麼客氣,她一拱手道:「客氣了,我來是想取一些靈草與丹藥。」

執事弟子倒是熟門熟路,直接遞給見愁一塊玉簡,請見愁在上面錄入自己需要的東西。見愁依言而行,錄好之後便將玉簡遞迴給了執事弟子。執事弟子接過,便要為見愁準備東西,只是在他將玉簡放到了眉心處的一瞬間,便怔了一下:為什麼……有些眼熟?

好像在哪裏看見過。

一時之間,執事弟子的目光變得古怪起來。

見愁心裏也奇怪,只問:「怎麼了?」

「沒什麼,我這就為師伯準備。」

弟子想來想去也不記得在哪裏看到過了,便直接去幫見愁準備,沒一會兒便備齊了藥草,另送了見愁一口熬煉藥材的大鼎。

「當!」

一聲巨響。

執事弟子臂力驚人,抱着一隻巨大的兩人高的青銅大鼎,便直接放到了見愁的面前:「這是丹堂平時煉丹用的,見愁師伯你看看,夠大嗎?」

這……

她只是煮葯,不是要煉丹啊,這麼大的鼎……

見愁嘴角抽搐了一下,有些無奈,想想也懶得折騰,大了一些就大了一些吧:「多謝師侄,這鼎夠了。」

「不謝不謝。」

執事弟子一臉和善。

見愁手一拍乾坤袋,把這大鼎一收,便告別了丹堂,直接御著裏外鏡朝自己的屋子飛去。

她前腳剛走,沈咎後腳就進來了。

「奇怪,大師姐也來丹堂了……」

嘴裏咕噥了一聲,一身白衣的沈咎直接走了進來,看見那執事弟子便打招呼:「小蘿蔔,給我準備兩丸回春丹。」

「不會吧?」

被稱為「小蘿蔔」的執事弟子聽見這丹名,有一種無力的感覺:「四師伯,你這個月的丹藥份例都要用光了,怎麼全是回春丹?哪裏有那麼多的桃花運?」

「啪!」

沈咎毫不猶豫一個栗暴給他扔了過去。

「瞧你說的,把四師伯我當成什麼不正經的人了?這回春丹又不僅僅是駐顏用的,我另有他用,你懂什麼。趕緊的。」

委屈地抱着自己的頭,「小蘿蔔」真是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還是大師伯好啊,還對我笑呢。」

「那是大師伯人好,哎,對了,大師伯來幹什麼啊?」沈咎純屬好奇。

「就來拿些簡單的靈草丹藥……」

玉簡還在桌上呢。

一想起這個,「小蘿蔔」就精神了一些,他手裏抓着丹藥,回頭看向沈咎,眼底閃爍著奇怪的光芒:「我老覺得在哪裏見過……唉!想起來了,是二師伯也要過這些葯來着!」

他一拍自己腦門兒,想起來了。

沈咎一聽,頓時皺了眉,從桌上將玉簡拿過來,將玉簡朝眉心一貼:好多藥材……

曲師兄也拿過這些?

腦海之中有疑惑浮起,沈咎有些無法理解。

見愁的小屋。

門口做了一個簡單的防護陣法,以防止他人擅闖,見愁便回到了屋內。

一隻大鼎被她從乾坤袋裏拿了出來,灌滿了水,不多的靈石在鼎下搭出了一座聚火陣法,很快便有一簇火苗直直地升了上來,炙烤著大鼎底部。

不一會兒,鼎內便冒出了騰騰的熱氣。

接着,依照《人器》煉體之法中所言,見愁依次放入了二兩細長雪白的天心草,六節如玉瑩潤的白玉樹根,八朵像是一片片枯葉構成的枯葉蓮……

隨着加入的靈草越來越多,鼎中水的顏色,也越來越深。

見愁看了一會兒,只走回到了大鼎的前面,慢慢地盤膝坐下。

原本翻湧的心緒,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她其實已經閉關很久了,來到崖山之後的日子,很有趣,也很枯燥,閉關的時間佔去了大半。即便如此,成長的速度,似乎也還跟不上自己的需要。

曲正風的一句句話,都在耳邊迴響。

想要成為崖山的大師姐,她需要比他們更強,更狠,壓制他們,又庇護他們,成為他們的大樹,而不是被人捧在手心裏的珠子……

雖然見愁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嬌貴,可她無法否認,曲正風沒有說錯。

其他人對她很好,這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她不能對自己很好。

根本沒有資格。

她緩緩地呼吸著,腦海之中的畫面,卻一幅比一幅清晰……

手掌一翻,見愁緩緩睜開了眼。那一把銀鎖,就靜靜躺在她掌心。

還有一個孩子,等著自己為他討回公道……

她有什麼理由,對自己好?

見愁想,她應該對自己狠一點兒,再狠一點兒。

如果夠強,就不會被人一膝蓋撞回來,而是她一膝蓋撞得對方沒脾氣;

如果夠強,就不是曲正風打到她服,而是她打到對方服;

如果夠強,她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到謝不臣的面前,告訴他:今日,我來索你的命……

「咕嘟嘟……」

一陣陣氣泡從鼎底冒了出來,在浮出水面的一瞬間便破裂。滾滾的熱浪,從鼎中的水面升了上來,帶出一股也不知到底是好聞還是難聞的藥味兒。

青銅巨鼎,如同一隻巨大的熔爐。

見愁終於起身,腳踏着裏外鏡,緩緩升了起來。

然後……

她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完了,沒有大木桶,拿什麼泡葯浴啊?

「咕嘟嘟……」

鼎中淺黑色的藥水,已經一片沸騰。

見愁卻有些傻眼了。

她有心要出去借幾隻木桶來,不過目光一錯,便看見這鼎,抬手一比畫:挺大的啊!

於是,一個念頭就自心間升了起來。

天地如熔爐,我自在鼎中。

拿這大鼎當浴桶,也未嘗不可,也懶得去折騰了。

很乾脆地,見愁直接一個手訣打過去,便讓鼎中的水溫漸漸降了下去,見愁拿手試了試水溫,略有些燙,正好合適。

她眨了眨眼,呼出一口氣來,慢慢將自己身上的外袍褪下,扔在了地板上。厚厚的外袍一脫,她單薄的身子也就無所遁形,瘦削,甚至纖弱。

空氣似乎過於寒冷,讓她打了個冷戰,然而下一刻,熏人的熱浪,讓她眼前模糊起來。

煉體。

煉獄。

等她煉到「人器」第一層金鐵之體,一定要出去找她的「大師兄」打上一架,至於結果……

打了就知道了。

她就不是服輸的人。

慢慢地邁入鼎中,見愁的身體沉入了微微發燙的葯湯之中。

室中,一片寂靜。

山壁之外。

沈咎從丹堂出來,咂摸咂摸嘴,望着見愁小屋所在的位置,不禁思考起來:大師姐跟二師兄有共同的秘密呢……到底是什麼呢?

一步一步走過去,沈咎甚至有一種衝動,就要去問問那面黑心更黑的二師兄。

可臨了,又搖搖頭。

算了,還是別找死了。

他嘆了一口氣,剛準備離開,卻有一道「噼啪」的閃電,一下劃破了緋紅的暮色,降落在了歸鶴井之上。

沈咎嚇了一跳:「搞什麼?好好用風信不行嗎?!咱修界能不能有點兒公德心了!會嚇死人的好嗎?」

他話音落地之時,那一道藏在閃電之中的銀光,也終於浮在了水面上。

沈咎一看,感知到那銀光的氣息,卻一怔:又是給見愁師姐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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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成仙1:斷塵絕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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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滿地找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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