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尾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第153章 尾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第153章尾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建康,深秋。

秦淮河緩緩流淌,流水淙淙,沿岸的楊柳、碧樹皆已飄黃,滿目蕭瑟。

一個女子站在窗前,靜靜地望着窗外的河景,眉目溫和,眉心卻隱藏着憂心。

這裏,遠離了秦淮河最熱鬧、最繁華的鬧市,偏僻幽靜,最適合隱居避世。

大隱隱於市,此處距鬧市不遠,又沒有鬧市之喧,是一個養傷的最佳之處。

這女子又站了一會兒,回身行至床前,看着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男子。這男子閉着雙眼,臉頰凹陷,面色蠟黃,是那種久病的病色,不過,這張臉堪稱俊美如鑄、完美無暇,饒是因為傷病而瘦骨嶙峋,他仍然是世上最俊的男子。

那雙劍眉仍然挺拔入鬢,那個鼻子仍然挺直高聳,那張嘴唇仍然擁有最美的弧度,那個下頜仍然是世上最冷硬的……總之,在她心目中,他完美得猶勝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

她默默地凝視他,眼眶盈著熱淚,目光痴迷而悲痛。

她握着他的手,輕輕地揉着,忽然,有一個中年漢子敲了兩下房門,然後推開房門,微微屈身,恭敬道:「主子,小的已經查清楚,城西五十里的那個神醫,是騙人錢財的神棍,只懂得一點點醫術。」

「別的州府有沒有醫術高明的大夫?」她的眼中浮現一抹濃烈的失望。

「已經廣派人手去打聽。」中年漢子回道。

「我不想再聽見這樣的話,我要你立刻帶大夫回來!」她怒吼。

「是!小的知道了!」他看向床上那毫無動靜的中年男子,「小的儘快找到醫術高明的大夫!」

「還不去?」

「小的告退。」

屋中恢復了寧靜,靜得令人心慌、令人手足無措。

她問天、問地、問自己,為什麼上蒼讓他承受這樣的遭遇與苦難?他究竟做錯了什麼?他只不過是愛一個女子愛得發瘋發狂、滅天滅地,上蒼卻讓他身受這麼殘酷的懲罰。

老天爺,你為什麼這麼偏心?

倘若再找不到能醫治他的神醫,倘若他毫無起色,就只有半個月的命了,就連最後微弱的脈息也沒了,就永遠離開這個人世了……她一定要找到能讓他醒過來的神醫!就算上天入地,就算做盡壞事,就算受盡屈辱,她也要找到!

沒有什麼事是她完顏纖做不到的!

這一生,唯有一件事是她辦不到的,那就是:得到他的愛,得到他的心。

她打來一盆溫熱的水,為他擦身。

慢慢擦著,她的腦中浮現了那些美好的回憶。

漫天風雪中,她坐在冰冷的雪地,絕望地盯着前面虎視眈眈的小熊,在這危急時刻,一支利箭追風逐月地射來,穿越了風雪,穿越了她的絕望,穿越了她的心,筆直地刺入小熊……這一箭,射死了小熊,也射到了她的心,從此,她的心只為他跳動。

她知道,他對自己並無男女之情,只有對她不俗身手、精湛騎射的欣賞。每當與他並肩策馬、追逐射殺獵物的時候,她就開心得忘記了一切,眼中只有他,心中只有甜蜜,心滿意足。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無論是容貌還是身世,都無法和他匹配,她也沒有非分之想,將這份苦澀的心思藏在心中,默默地愛他,這就足夠了。

她懇求他帶她進宮,當一個卑微的宮女,近身服侍他,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她苦苦哀求,他總是直截了當地拒絕,說宮中不適合她,她屬於宮外廣闊的天地。

其實,她知道,他不讓她當宮女服侍他,是因為,他擔心她進宮后謀害他最愛的女子;也因為,她的容貌太普通了,普通得可以用「毫無可取之處」來形容。

如此,她只能打消了進宮的念頭。

後來,她進城買葯,順道去皇宮打聽消息,卻聽聞他最愛的女子逃出鸞宮,離開了他,她立即使了銀子進宮,去鸞宮,去昭明殿,安慰他,鼓勵他,開解他……可是,那個女子的離開對他打擊太大,她無法令他振作,無法將他從黑暗的深淵拯救出來。

「她已經回江南,說不定已經被宋帝帶回臨安宮中,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你再這樣作踐自己,只會永遠失去她……」她逼不得已,聲嘶力竭地對他吼,「你孬種,連自己的妃嬪都看不住!你孬種,連自己的女人都不去搶回來!你孬種,只知悲痛欲絕什麼都不做!你孬種,我看不起你,你是天底下最蠢、最笨、最無能的人!」

完顏纖罵醒了他,他終於清醒,振作起來,決定御駕親征。

她跟在大軍後面來到南京,跟着他率軍伐宋,寸步不離,她女扮男裝,兵士們都以為她是男子,是他的親衛。

每當他獨處,或是站在將士們前,抑或指揮作戰,她就崇拜、痴迷地凝望他,將他的冷峻若石、意氣風發、指揮若定、迷人的氣度和懾人的氣勢刻在腦中、珍藏在心中。

金軍渡淮,勢如破竹,所向披靡。

那次,她最愛的亮哥哥在採石遭遇了宋軍頑強的抵抗,金軍失利,只能另謀渡江的渡口。

其實,採石失利可以避免。

那些將軍、副將上奏,採石駐軍區區一萬多人,潰散如一盤散沙,金軍一渡江,宋軍就會望風而逃,不足為懼,金軍必能順利渡江。

這一路未曾遇到宋軍抵抗,他志得意滿,比尋常時候狂妄、輕敵,相信採石駐防空虛,金國百萬雄師一到,文弱的宋兵就會倉惶逃散。

幾個將領走了以後,她說出自己的憂慮,建議再派人去探敵軍虛實。

他不以為然,說即使採石有五萬駐軍,也無法與百萬雄師抗衡。

出乎他的意料,採石大敗,敗得慘烈,很多金兵害怕上陣殺敵,懼怕宋軍,軍心動搖,士氣低落。他唯有率軍北還,溯江而下,前往揚州渡口,瓜州渡。

這次失利,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教訓。

他御駕親征,卻吃了敗仗,顏面盡失,軍心渙散……他知道因為自己輕敵、自負而失利,她勸了好久,他才重拾信心,從此,他變得謹慎了,不看小覷宋軍。

幾日後,他帶了二十幾個親衛離營,她知道,他去抓最愛的女子,冷眸。

只可惜,他沒有帶回那個女子,只帶回了輕傷。

瞧得出來,那女子還很恨他,恨不得殺死他,不然他的臉上、身上就不會有傷了。

她恨那個叫做冷眸的女子,恨那女子霸佔了他的心,更恨那女子有眼無珠、有心無情,看不到他的愛,看不到他的好,更不懂他的心……她恨得咬牙切齒,卻無能為力,一點都幫不上忙……她曾想過,把那女子抓回來,如此他就會開心了,可是,他警告過她,不許她去,不許她動那女子一根汗毛!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亮哥哥那麼愛冷眸?冷眸有什麼過人之處?

永遠忘不了那一夜,軍中兵變前夕,他獨自出帳,站在江岸,遠眺夜空下的長江。

冬夜的風冰寒凜冽,刺骨得很。浪濤陣陣,營區寂寂,潮水擊岸的聲音為深夜增添了幾分神秘。完顏纖遠遠地看見他站在那裏,不由自主地走過去,站在他身後,獃獃地看他。江面黑魆魆的,彷彿醞釀着可怕的陰謀,讓人防不勝防。

他甲胄在身,冰寒的鐵片泛出冷冷的銀光,周身彷彿縈繞着一股逼人的殺氣;江風吹亂了他的鬢髮,為他添了三分滄桑、三分落拓,令她怦然心動。

身穿長袍的他,俊美俊朗,令人無法抗拒;身穿甲胄的他,多了幾分冷厲與戾氣,更讓她情不自禁地欣賞他。

完顏亮知道她在身後,問她有什麼事。

「纖纖想,陛下深愛的女子必是天人之姿、容色傾城。」她走過去,站在他左側。

「阿眸的確很美、很美……美得令人屏息……」他語聲沉淡,「朕承認,起初被她的美貌吸引,不過,朕與她在上京宮中偶遇之後,朕就無可救藥地喜歡她,之後越陷越深,付出了所有。」

「有朝一日,希望纖纖能有機會見見她。」

「會有機會的。」

「纖纖還是不明白,除了美貌,陛下還喜歡她什麼?」完顏纖壯大膽子問。

「美貌,性情……或許,朕喜歡她與眾不同的性情……」他莞爾一笑,笑得那般迷人,「年少輕狂的時候,朕想要哪個女子,不費多少心思就能得到。唯有她,無論朕付出多少心思、氣力,還是得不到她的心。」

「這麼說,開始時,陛下對她更多的是征服?好比如征服臣僚、征服宋國?」

「如你所說,起初是征服,但在征服中,朕不知不覺地愛上她。她越逃避、越討厭朕、憎恨朕,朕就越無法放手、越愛她、越要得到她的心。」

「這些年,陛下付出了所有,她還是逃了,根本沒有被陛下的愛感動。陛下覺得,值得嗎?」她覺得值得,好比自己,只問付出,不求回報。可是,她還是想聽聽他的真心話。

完顏亮沉聲道:「身為男人大丈夫,想要什麼,就要去爭,竭盡全力,若要問『是否值得』,那便不是最想要的,便可放棄!」

完顏纖明白了,她之所以喜歡他,也是因為如此,喜歡什麼,便要竭盡全力去爭取。

也許,他深愛的女子空有美貌,但愛一個人本就沒有什麼道理可言,好比她愛他,也不知道愛他什麼,為什麼愛他,只知這就是愛便可。

也許,冷眸不值得他的愛,不值得他付出這麼多,可是,他覺得值得便值得。

之後,她勸他早點就寢,明日才有足夠的精神指揮作戰。

然而,天一亮,就發生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誰也料不到會發生兵變,誰也料不到完顏元宜會謀反。事後,她分析過,還是亮哥哥自己誤了事。

完顏亮決定從瓜州渡江,幾個將領說大多數士兵厭戰,士氣低落,若強行渡江,只怕有去無回,紛紛勸他北歸。他暴跳如雷,不允許自己失敗,不允許後撤,下了強令,三日內若不能渡江,就軍法處置,重者處死。

如此嚴令,讓將士們寒心,更讓他們起了反心,終於釀成大禍。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陰沉的早晨。

長空陰霾,寒風呼嘯,江麵灰濛濛的,負責伙食的士兵已開始埋鍋造飯,她端著一盆溫水,如常去完顏亮的營帳服侍他起身。

先服侍他穿衣,接着,他洗了一把臉,接過她遞過來的絲巾擦臉。

就在這時,一支冷箭無聲無息地射進來。他們沒有察覺,也沒有防備,待他們看見這支追魂奪魄的冷箭,已經來不及——萬分危急的時刻,她想也沒想,迅捷地拉他一把,那支冷箭偏了,射中他的右胸。

驚心動魄,冷汗直下。

下一刻,數支冷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進來,完顏亮正在取榻上的寶刀,其中一支冷箭正中他的胸口。他後退兩步,坐在床上,臉孔瞬間白了,眉宇緊皺,好似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

如此好的射技,必定是將領們所發。

完顏纖沒遇到過這樣的突髮狀況,心驚膽顫,卻又不知如何是好,既害怕他被部下殺害,又擔心自己也被殺。

他手持寶刀,滿面怒火,目眥欲裂,眼中佈滿了狂烈的殺氣。

他正想殺出去,卻有三個將領操刀殺進來,其中一個正是完顏元宜。

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亂,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能動,否則,便沒有絲毫生機。

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心愛的男子對付三個大將的圍攻,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刀鋒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他身上,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他倒在血泊中……她剋制着熱淚,漠然地看着這一幕……

所謂英雄末路,便是如此吧,悲愴得催人淚下。

完顏元宜命人將完顏亮抬到一個營帳,然後和其他將領商議如何處置屍首。

完顏纖偷偷地去看完顏亮,所幸他尚有一脈,還沒有死,於是和兩個對完顏亮忠心耿耿的親衛商議,決定在一個時辰后實施營救計劃。

他們殺了一個和完顏亮差不多身形的士兵,將士兵假扮成他,接着打暈看守的士兵,救出「屍首」,逃之夭夭;逃走不久,他們吩咐的士兵縱火燒了營帳。

眼見完顏亮的屍首燒焦了,完顏元宜等人為掩人耳目,將已燒焦的屍首再燒一次,以此對所有將士和金人表示:他們已經燒死完顏亮這個暴君。

讓她慶幸的是,完顏元宜沒有派人追來,也許他認定完顏亮必死無疑,無須再追吧。

在逃亡的途中,她為傷重的完顏亮止血、包紮,找了一個大夫治傷,可是只能暫且保住最後一口氣。她憂心如焚,在城中找來所有大夫給他診治,總算保住一命。

兩處箭傷,前胸後背傷痕纍纍,大夫說,這些都是外傷,除了靠近心肺的重傷較為致命,其他不算什麼,養個一年半載就能痊癒。她心花怒放,抱着他痛哭,總算逃過一劫,她怎能不開心?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昏睡,並沒有像大夫說的那樣蘇醒。

她心急如焚,又找來大夫診治,這才發現,在和三個將領打鬥的時候,他的頭撞到了案角,也許這就是他無法蘇醒的原因。

找了很多大夫,都說無能為力,除非華佗在世。金兵北歸,她帶他去建康求醫,當地的名醫也都束手無策,說他身受重傷、保住一條命已屬萬幸。幾個名醫都告訴她,用千年人蔘吊住他最後一口氣,也許還能活一陣子,不過,這樣活着,也是等死。

她不信老天爺這麼對他,日日夜夜地向天祈禱,祈求上蒼的憐憫、讓他醒來,給他重生。可是,縱然尋遍名醫,對他的病情都無計可施。她相信這些所謂的名醫都是庸醫,相信世上有真正的神醫,於是,她讓那兩個親衛去打聽神醫、名醫,尤其是擅長醫治頭疾的大夫。

然而,尋遍名醫、神醫,看過無數個大夫,亮哥哥還是昏迷不醒。

看着他毫無蘇醒之象的模樣,看着他日漸憔悴,看着他越來越瘦削,她淚落不止,心一陣陣地抽痛……她恨自己什麼都做不了,恨自己救不了他,恨自己這麼沒用……

那兩個親衛,一個叫做哈圖,一個叫做木桑,因為完顏亮有恩於他們,他們忠心耿耿,誓死效忠他。有一日,哈圖說,主子的元妃回中都了,傳聞是因為完顏雍要絞殺秦王殿下才回中都。

完顏纖大驚,亮哥哥只剩下秦王一個兒子,她絕不能讓他最後一個兒子被完顏雍殺害。

於是,她決定北上中都,讓哈圖和木桑照顧完顏亮。

來到中都,進宮后,她冥思苦想,想了幾招妙計,短短几個月,終究讓睿兒不再認賊作父,終究拆散冷眸和完顏雍,終究讓冷眸看清他的真面目,自行離開中都。

她還知道,冷眸真名是完顏縵,是當年的沁福帝姬和完顏磐的女兒。

不枉此行。

在平江府見過完顏縵之後,完顏纖立刻回建康,因為她接到飛鴿傳書,亮哥哥快不行了。

數月不見,完顏亮的身子越來越弱,假若再找不到神醫、對症下藥,再過幾日,他就永遠離開人世。她着急、焦慮,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可是完全無計可施。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為他擦完身子,她獃獃地坐在床沿,眉心糾結,淚落如雨。

亮哥哥,我應該怎麼做,才能治好你?

有人推門進來,她也沒有拭淚,仍然痴痴地、絕望地看着他。

一個年約七歲的俊俏男孩捧著一方絲帕,有模有樣地放在床沿,接着展開絲帕,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枚銀針,略歪著頭,眨巴著大大的黑眸看着銀針,好像研究着什麼——這男孩的容貌和昏睡不醒的完顏亮有七分相似,俊俏可愛,惹人喜歡。

「睿兒,你做什麼?」完顏纖驚問,他捏著銀針,慢慢湊近躺着的男子。

「我……」睿兒嚇了一跳,見她疾言厲色,瑟縮著不敢動,「我想治好父皇的病,讓父皇醒來。」

「你不懂醫術,這銀針不能亂碰,會刺死人的。」她柔聲安撫,「睿兒乖,我已經派人去尋訪名醫為你父皇治病了。」

「我懂的,娘親說這是針灸。」他一本正經地說,「有一次,我病了,太醫說是一種很古怪的病,幾個太醫都束手無策。娘親給我把脈,用這種銀針扎在我身上,第二日,我就好了一半。」

「當真?」完顏纖欣喜若狂,「你娘親懂醫術?會針灸?」

「娘親會把脈,會針灸。」睿兒鄭重地點頭,「纖姐姐,就讓我試試吧,父皇病了這麼久,我要讓父皇醒來。」

「那不如找你娘親為你父皇治病,好不好?」

「好啊好啊。」他擱下銀針,歡快地拍手,「我很想娘親呢,纖姐姐,快把娘親找來吧。」

當即,完顏纖叫來哈圖和木桑,吩咐他們去平江府找完顏縵,把她綁回來。

等了三日,睿兒終於見到了分離兩個多月的娘親。

那個熟悉的小男孩飛奔過來的時候,完顏縵驚呆了,伸臂抱他,緊緊地抱着兒子,又哭又笑……她以為睿兒已經死了,以為這輩子永遠也見不著了,當那兩個漢子拿着睿兒脖子上戴着的、完顏亮送的雕龍玉墜,她欣喜若狂,立即跟他們走……真的沒想到,睿兒還活着,好好地活着,她激動得不知所措……她在兒子臉上又親又吻,弄得兒子都想推開她……

任何言辭都無法形容她此時此刻的興奮心情,任何人也無法妨礙她與兒子相見、相聚的時刻。

「娘親,我帶你去看父皇,父皇也很想娘親呢。」睿兒拉着她的手。

「哦,好。」她回過神,不敢置信,完顏亮也還活着?

完顏纖站在門口,輕倚著門牆,雙臂抱胸,淺笑吟吟。

完顏縵驚異地看她,心中的疑惑更多了,腦子裏都是解不開的結,愣愣的,任由兒子帶領,踏入卧寢。當床上那個變得有些不認識的男子映入她的眼帘,她震驚得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那個緊閉雙眼、滿面病色、骨瘦如柴的男子,是完顏亮嗎?是那個聰明絕頂、陰毒狠辣、冷酷殘暴、反覆無常、卑鄙無恥的男子嗎?是那個傷她至深、愛她至死不渝的男子嗎?

不是!

她不敢靠近,雙足像被釘在地上,不敢看他的臉——他變成這樣,都是因為她,拜她所賜!

他在瓜州渡遇弒,傳聞被部將射傷、砍傷、焚燒,為什麼還活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完顏纖救他的?

忽然,有人用力地拽她,把她拽到床前,以惡狠狠的語氣道:「亮哥哥昏迷了大半年,若你救不了他,再過幾日,他最後一口氣也沒了,就會死!」

「纖姐姐,你欺負娘親,哼!我不喜歡你了。」睿兒氣呼呼道。

「快叫你娘親救你父皇。」完顏纖粗聲粗氣道。

「娘親,你為父皇把脈、針灸,父皇就會醒來的,娘親……」睿兒拉着娘親的衣袖,可憐地懇求,「父皇病了,一直在睡,娘親,父皇這是什麼怪病,為什麼總是睡不醒?」

完顏縵猛地回神,看兒子一眼,坐下來,拿出完顏亮的手,凝神聽脈。

半晌,她緩緩道:「若非千年人蔘,早已保不住最後一口氣。」

完顏纖緊張道:「幾個名醫說,亮哥哥的腦中應該有淤血,這才昏迷不醒,你有沒有法子?」

完顏縵的面色無比的凝重,眉心深蹙,「腦中的淤血不只是一點點,我儘力而為。」

完顏纖衝口道:「亮哥哥是你的夫君,你怎能這麼說?你一定要要治好亮哥哥,難道你不想他蘇醒、痊癒嗎?」

完顏縵不想解釋,起身道:「我去準備銀針。」

連續施針三日,完顏亮的脈息比以前略強了一些,眾人都很高興。

完顏縵開了一張藥方,將湯藥強行灌入他口中,多少能吃一些。除了湯藥,還灌兩次米湯,讓他的身子不至於越來越虛弱。

這夜,她哄兒子睡着后,就為完顏亮守夜。

看着他漸有起色,她很開心,只是沒想到會有這麼一日,為他診治,而且是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從來,在她面前,他是強勢霸道的、高高在上的,從無軟弱的時候,而今,他「乖乖」地躺着,毫無反擊之力,任人宰割,倘若沒有她施救,他真的在睡夢中離開人世。

所幸,當年跟隨師父學醫的時候,師父醫治過一個頭部受創、有淤血的病患,她才有醫治完顏亮的良方。

她看着不省人事的他,心中悵然,說不出的感覺。

這幾日,給他針灸,給他喂葯,給他喂湯,為他擦身,為他活絡筋骨,心中複雜、紛亂,那種夾雜了諸多情緒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愧疚,憐憫,惆悵,希望,悲傷,還有隱隱的痛……

有時會想起在合歡殿、鸞宮一起度過的那幾年,想起那些或開心、或痛苦、或纏綿、或歡笑、或苦澀的回憶,想起他們之間的十三年,不禁感慨萬千。到頭來,他還活着,這麼慘烈、不幸地活着,他與她還有相見的一日,世事真奇妙,誰也料不準。

想起他對她的愛、情,她就無法平靜。

因為完顏雍,她才發覺完顏亮的好,才發現他對她的愛有多麼深廣、多麼磅礴,才發現他的愛、誰也及不上,這是不是很諷刺?

到如今,她才完全明白、理解他的愛,也許,太遲了。

倘若他真的醒了,他與她會怎樣?

有人進來,完顏縵回神,見是完顏纖,問道:「睡不着嗎?」

「我相信,你心中有很多疑問想問我。」完顏纖站在窗前,倚牆而站。

「我的確有很多疑問,若你相告,感激不盡。」完顏縵也走到窗前,站在另一邊。

「你想知道亮哥哥為什麼沒有死。」完顏纖深深地笑,將瓜州渡兵變、完顏亮遇弒的經過簡略地說一遍,「當時,亮哥哥已經中箭,三人圍攻他,根本打不過。不過亮哥哥身子骨好,雖然遍體鱗傷,雖然箭傷靠近心肺,卻也尚存一脈。完顏元宜三人以為亮哥哥死了,命人將他抬出去。」

完顏縵了解了,他們誤以為他死了,完顏纖和兩個親衛及時救了他,逃出來,他才保住一命。

也許,這就是天意,上蒼不讓他死,讓他活。

她問:「睿兒呢?那日在仁政殿,睿兒不是被絞殺了嗎?」

屋中昏暗,完顏纖望向窗外濃重的夜色,「為了讓所有人都相信睿兒已被絞死,我冥思苦想了五日五夜,才想出這個妙計。」

睿兒被侍衛帶出來之前,她潛伏在殿中,給睿兒服下昏睡的藥丸,讓他昏睡三個時辰。再者,她用五百兩黃金收買了行刑的侍衛,讓他們只用一成的力施刑,卻裝出使了十成的力道。如此,睿兒只是昏睡而已,並沒有傷及身子。而那五百兩黃金從何而來?她從宮中的庫房偷了一件簡直連城的寶物去變賣,就有了五百兩黃金。

完顏縵覺得不可思議,這一切竟然都是完顏纖的計謀,她太可怕,心思太深,之前在宮中的偽裝沒有絲毫破綻,沒有人看出她的意圖和心思。而只有這招瞞天過海,才能瞞過所有人,瞞過文武大臣,瞞過完顏雍,也瞞過完顏縵。

實施了絞刑之後,完顏雍立即命人將睿兒放在備好的棺木中,在喪禮進行前,她抱出睿兒,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睿兒護送出宮外,無人懷疑。兩日後,完顏縵離開中都,完顏纖也離開皇宮,帶睿兒南下、回建康。

完顏縵蹙眉問:「睿兒見不到我,應該會鬧,你如何安撫他?」

「我說,是你讓我帶他出宮,去江南找父皇。」完顏纖冷冷地勾唇,「睿兒一心想見父皇,自然對我言聽計從。再者,我說稍後你就會去江南找他們,他就跟我南下了。」

「你為什麼讓我誤以為睿兒被絞死?在平江府,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睿兒尚在人間?」

「我要讓你嘗嘗喪子之痛,只有這樣,你才會離開完顏雍,也只有這樣,你欠亮哥哥的,才能償還。亮哥哥只有睿兒一個兒子了,我要讓睿兒陪着他,而不是陪着你。」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冷酷,「我就是要你以為自己害死了兒子,要你愧疚一輩子,直到死也無法擺脫痛苦的折磨。」

「就算你在平江府警告我,你也不打算告訴我睿兒尚在人間,不讓我見睿兒,也不讓我見完顏亮。」完顏縵揣測道,「因為,你不想我和兒子、完顏亮相見、相聚,不過,你為什麼又找我來?」

「若非睿兒說你懂醫術、會針灸,也許救得了亮哥哥,我絕不會讓你和亮哥哥、睿兒相見。」完顏纖扣住我的手腕,語聲森冷,「若你治不好亮哥哥,我就殺了你,為他陪葬!」

完顏縵微微一笑,「我死了不要緊,只是睿兒會恨你,而且你要把他養大成人。」

完顏纖意味深長地笑,「還有一些事,我沒有告訴你,一併告訴你吧。」

完顏縵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無可無不可。

完顏纖冷冷道:「你可知為什麼完顏雍會知道明哥、羽哥挑撥離間?為什麼認定你殺了令福?」

完顏縵搖頭。

完顏纖得意地笑,「因為我。我兩面討好,是你和明哥、羽哥信任的宮女,也是完顏雍信任的耳目。我對他說,我想掙一點賞銀為母親治病,他就信了,讓我監視你們,將你們的事密報給他。明哥、羽哥對睿兒說的話,我添油加醋地告訴他,他也親眼目睹過、親眼聽過,深信不疑,所以殺了她們。」

「令福呢?」完顏縵氣得手足發顫。

「令福死之前,和你見過幾次,我收買了臨雲閣的宮人,然後對完顏雍說,你和令福見面,每次都起口角、有爭執,每次你都說一些尖酸刻薄的話貶損令福,每次你都說不會和別的女子共享一個男人,每次你都逼令福離開皇宮,每次你們都不歡而散。他自然會派人去印證,那些宮人所說的語焉不詳,說聽見你們的說話聲、爭吵聲很大,他就會相信。」

「原來如此,你好惡毒!」完顏縵恍然大悟,難怪在令福死之前,完顏雍問過她,是否和令福經常見面。原來,那時候他的言外之意是印證完顏纖的話。

「還有一件事,關於那個傳言,華福根本沒有質問完顏雍,是我瞎編亂造。我要讓你以為,他硬要留你在宮中,其中一個原因是那個傳言。」完顏纖高挑黛眉,春風得意。

「如此,我就會質問他,加深我和他的裂痕,我和他就再也無法挽回。」

「對!」

「你做到了,你很厲害,我承認,我鬥不過你!」完顏縵覺得心口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又覺得自己太蠢、太笨,就算她的喬裝毫無破綻,而自己竟然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完顏纖兇狠地瞪她,「救不活亮哥哥,我就讓你陪葬!救活亮哥哥,若你不愛他,我也會殺你!」

完顏縵對上她狠戾的目光,這個女子太瘋狂、太暴戾。

她轉身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然後走了。

完顏縵獃獃的,想起和完顏雍在一起的那幾個月,一樁樁,一件件……那些愛,那些痛,那些無法挽回的傷……假若沒有完顏纖的挑撥離間、陰謀詭計,她和完顏雍能繼續走下去嗎?會幸福地在一起嗎?

他們中間,終究有一個令福,她因為捨不得離開完顏雍而選擇接受令福的存在,是否能夠永遠不介意?永遠愛如當初?誰也不知道……

因為完顏纖的介入,她最終離開了完顏雍,也許這就是天意,上蒼不讓他們在一起。

她甘心嗎?她是否應該原諒完顏雍?其實,原諒與否又如何?這一生,她與他再無任何瓜葛。

有些傷,有些痛,有些裂痕,一旦發生,就再也無法彌補,回不到原初的模樣了。

他的心一分為二,他的情一分為二,真的比不上完顏亮。

她坐在床沿,握著完顏亮的手,忽然間希望他睜開眼睛,希望他好起來,變回原來的那個男子,那個總是欺負她、卻不顧一切地愛她的男子。

也許,到了今日,將近十四年了,她還能和他相見、相聚,這才是真正的緣分,是上蒼真正的旨意。

連續施針、服藥十日,完顏亮仍然沒醒,只是脈息越來越強,身子也不再那麼虛弱。

完顏縵相信,終有一日,他會醒來。

這日午後,天高雲淡,初冬的日光在半空中流轉,斑斕多彩,恍若琉璃。冷風襲人,日光卻暖洋洋的,照在身上愜意舒適。她讓哈圖、木桑將完顏亮抬到庭院晒晒太陽,呼吸新鮮的空氣。

他身上蓋着厚厚的毯子,安靜地睡着,氣色比前幾日好多了。

睿兒站在右邊,捏着他的臂膀,她坐在左邊,按捏他的腿。

「娘親,為什麼爹爹還不醒?」睿兒聽娘親的話,改口叫「爹爹」,「是不是爹爹不想見我?」

「不是,你爹爹太累了,要多睡幾日。」她柔聲道。

「我這樣捏,可以嗎?」他有模有樣地捏著。

「可以,睿兒可以再用勁一點。」她溫柔地笑。

「哦。」睿兒甜甜地笑,看向完顏亮,「爹爹,娘親說,每日要為爹爹按捏,還要和爹爹說話。娘親說,即使爹爹睡著了,也會聽見睿兒說的話。爹爹,假若你聽見了睿兒的話,就睜開眼睛對睿兒說你聽見了。」

完顏縵搖頭失笑,孩子就是孩子,天真單純。

睿兒嘟著嘴道:「睿兒和爹爹分開好久了,爹爹總是睡着,不陪睿兒騎馬,不和睿兒捉迷藏,不買好吃的給睿兒吃,不陪睿兒練劍、射箭,睿兒會生氣哦。」

他喋喋不休地說着,永遠有說不完的話,一遍又一遍地說,不厭其煩。

這幾日,她聽得耳朵都長繭子了。

她笑,「睿兒,口渴嗎?我斟一杯茶給你喝,可好?」

睿兒也笑,「好。」

她起身走了幾步,忽然聽見兒子尖叫一聲,匆促地轉身回來,驚得一身冷汗,「怎麼了?」

「爹爹……我看見,爹爹的手指動了……眼皮也動了一下……」睿兒激動道。

「當真?」她驚喜不已,但是完顏亮還是和剛才一模一樣呀,睡得很死。

「真的,我看見了。」睿兒鄭重道,指著爹爹的手。

「快叫爹爹醒來。」她坐下來,等著完顏亮睜開雙眼。

「爹爹快醒……睿兒好想爹爹,爹爹快快醒來,好不好……」睿兒一聲聲地呼喚,猶有稚氣的聲音令人心生惻隱。

完顏縵握着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看他,緊張得手心出汗,焦慮得心揪得緊緊的。

為什麼他還不醒?師父醫治的那個病患,八日就醒了,他都十日了,為什麼還不醒?

她向老天爺祈求,求老天爺發發慈悲,讓他蘇醒……

忽然,睿兒興奮得喊:「娘親,爹爹醒了……睜開眼睛了……爹爹,爹爹……」

她欣喜若狂地看他慢慢睜開雙眼,激動得說不出話,眉骨酸熱,似有什麼悄然滑落。

完顏亮漸漸看清了眼前的人,面部僵硬,想笑卻笑不起來,想哭也哭不起來。兒子不停地歡呼、不停地叫「爹爹」,而阿眸又哭又笑,顯然也很激動,他有點弄不清狀況,為什麼兒子會在這裏?為什麼她也在這裏?他究竟怎麼了?

一些回憶湧入他的腦中,他記起來了,完顏元宜等人兵變弒君,置他於死地……他記得那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激烈血戰,由於他已中了兩箭,抵擋不住三人的圍攻,被他們所傷,傷痕纍纍……他殺紅了眼,拼盡所有力氣,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絕不能死,他還要見阿眸,還要和兒子、阿眸開心地在一起,他不能死……

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完全不記得了。

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想到還活着,而且妻兒都在身邊。

這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是不是?

「爹爹醒了,太好了……爹爹,渴不渴?睿兒去斟茶給你喝……」睿兒笑得合不攏嘴。

「不……必……」完顏亮艱澀道,也許是好久未曾說話,咽喉有點難受。

「你覺得哪裏不適?」完顏縵的手輕扣他的手脈。

「還好……頭有點疼,肚子有點餓……」他喜不自禁地笑起來,真好,睜開眼睛就看見兒子和阿眸,但是,為什麼會這樣?這是哪裏?

「爹爹,你睡了好久好久,娘親說你昏迷了大半年,還說這幾日就會醒來。」睿兒喜吱吱地笑,「娘親醫術高明,治好了爹爹。爹爹,以後不能睡這麼久,睿兒和娘親會擔心的。」

「好。」完顏亮摸摸兒子的頭,原來自己昏迷了這麼久,而這裏,想必是世間某一個寧靜、隱秘的避世之所吧,「我想坐起來。」

完顏縵扶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起來,靠在自己身上。

他低聲道:「睿兒乖,先去玩兒,爹爹和你娘說會兒悄悄話。」

睿兒做鬼臉,好像知道爹爹要和娘親做什麼似的,蹦蹦跳跳地進屋了。

完顏亮握住她的手,語氣從未有過的平淡,「現下是什麼形勢?」

她淡淡道:「今日是金大定二年十月初六,二哥趙眘已登基為帝,改元隆興。」

他緩緩地笑起來,「原來我睡了這麼久。」

她注意到,他不再自稱「朕」了,是不是已經接受了江山易主的事實?

「是你救了我?」他望着眼前郊外初冬的蕭瑟景緻,不遠處那一棵棵黃葉稀疏的大樹在冷風中輕輕地抖動,「你不是恨我嗎?不是恨不得殺死我嗎?為什麼救我?」

「上蒼讓你重生,從今往後,你和我能否不再追問前緣、不再追究以往的種種?」她也不知該用怎樣的心態面對他,有點不知所措,「若你不再惦念你曾經擁有的一切,建康的秦淮河或許是你下半生最佳的隱居避世之處。」

「假若有你和睿兒相伴,世上任何地方都是我喜歡的隱居避世之處。」完顏亮轉頭看她,明白她的話中深意,她要他放棄江山、放棄已經不屬於他的金國帝位,「江山可拋,美人不可拋。」

完顏縵不語,亦明白他的意思。

他也不再說話,靜靜地靠着她,冷風吹在臉上,有點涼,心卻火熱。

所幸,他還能醒來;所幸,她還在身邊;所幸,他或許還有機會。

江山可拋,美人不可拋。

這一生,執著於江山、美人,他豁然明白,也許,失去江山,才是贏得美人的最佳契機。

這一生,執著於權勢、權謀,他做過很多令臣民無法理解、諒解的事,可是,他真的用心治理大金國,努力讓大金國更加強盛繁榮。

這一生,執著於得到阿眸的心,到如今,什麼都沒了,孑然一身,卻能靠着她,享片刻寧靜。

他知道,過了大半年,此時的金國已被完顏雍掌控,他再怎麼翻騰也無法奪回失去的一切。無論是文武百官,還是民心所向,或是軍權,他都輸了;唯獨一樣,他絕不能輸——阿眸。

完顏亮嘴角微翹,眸光深沉,「如你所說,我們不再追問前緣、不再追究以往的種種,在建康的秦淮河畔,重新開始,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一起撫養睿兒長大成人,好不好?」

「說實話,我已經放下了過往的愛與恨,能否和你重新開始,能否接受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完顏縵說的是真心話,「為了睿兒,我願意一試。」

「這是你第三次嘗試接受我、喜歡我。」他亦誠懇,篤定道,「這一次,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她輕輕地笑,他柔情款款地笑起來,眼中的微笑被午後的日光染了一層金黃,直抵心房。

他靠着她,引她的雙臂摟住自己,然後握着她的雙手,閉上眼,感受日光、冷風的味道。

那裏,完顏纖站在寢房的窗前,望着這寧靜的一幕,微微一笑。

次日,完顏纖悄無聲息地走了,沒有跟任何人告別。

她留下一封書函,上寫:勿念!勿尋!

完顏亮看了書函,沉沉道:「她在中都做過什麼事,昨晚都告訴我了。」

那麼,他也知道她曾經想再嫁完顏雍,完顏縵有點不安,「你……會不會怪我?」

他搖頭,摟過她,「纖纖說,你沒有另嫁他人。」

次年,三月,草長鶯飛。

他們去郊野踏青,駿馬慢慢地走,他們三人一邊欣賞沿途景緻,一邊哼著歌兒,嘻嘻哈哈,好不開心。

晴天藍藍,白雲悠悠,青山隱隱,綠水迢迢,滿目青翠,滿目幸福。涼爽的春風拂過草地、曠野,蝴蝶、蜻蜓在大片的野花叢中飛舞,淺草沒足,他們在草地上奔跑、嬉戲,在河邊捉魚、烤魚,在藍天之下、綠地之上歡呼、微笑。

完顏亮坐在草地上,嘴叼一根綠草,看着不遠處的阿眸和睿兒摘野花。

他早已痊癒,豐潤了許多,俗話說,心寬體胖,他甚至比以往胖了一點。

這樣的日子很悠閑,他心滿意足,別無所求,只要阿眸在他身邊,他真的可以當一個平凡的男子,好比世間千千萬萬的凡夫俗子,開一間鋪子,掙一點銀子,養家餬口,日夜都和妻子痴纏在一起,和兒子笑鬧,沒什麼比這更幸福的。

雖然日子平淡,但也充實快樂,他的心境不一樣了,覺得以往九五至尊的日子太孤單、太忙碌、太可悲,不是費心家國政事、金宋邦交之事,就是日夜想着如何制衡臣僚,不讓一人、一黨獨大;或者是周旋在妃嬪之間,操心後宮瑣事。

還是現在過得愜意,隨心所欲,簡單的快樂,實在的日子。

完顏縵手持一把五彩繽紛的野花走回來,睿兒還在采野花,樂此不疲。

「娘子,這束花是不是送給為夫?」他笑眯眯道,拉她坐下。

「你一個大男人,收什麼花?」她嬌嗔。

「那為夫送給娘子。」他搶過野花,裝模作樣地獻給她。

她斜睨他一眼,放下那束野花,拿起水囊喝水。

完顏亮摟住她的腰肢,將她移在自己身前,摟抱着她。

她放下水囊,「做什麼?」

他賊笑,「跟你商量一件事,睿兒有點孤單,咱們努力一下,為睿兒生一個小妹妹或小弟弟,如此一來,睿兒就不會孤單了,娘子以為如何?」

「你先問問睿兒。」完顏縵失笑。

「我問過睿兒了,他歡呼雀躍,恨不得現在就有一個小妹妹或小弟弟給他玩。」

「騙人,我自己去問。」她想起身,卻起不來。

他箍着她的腰肢,吻她的脖頸,鼻息驟然急促。

她推他,哭笑不得,這可是郊野,「睿兒看着呢……放開我……這樣會教壞小孩子……」

完顏亮暗啞道:「不要緊,我會跟兒子說明白的。」

唇舌落在她的唇上,溫柔濕熱,狂野痴纏。

她慢慢陷入他的熱情里,已經習慣了他的強勢與霸道、溫柔與激烈,這輩子都無法抗拒了。

很早以前,她被他傷害,將完顏雍想像得很美好,想着完顏雍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是自己最好的歸宿;而一旦靠近,她才發現,完顏雍並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好,有些事,要親身經歷,才能知道自己是否愛對了人,是否錯過了人。

看清完顏雍的真面目,被他傷過,她才看到完顏亮的好,看到他的情深。

完顏亮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的一個。

前緣有太多的傷害、屈辱,她將那些傷痛、不堪的回憶封存在生命的最深處,從頭來過,將他看作一個全新的男子,重新審視他……也許是被他的深情感動,也許是被他的溫柔融化,也許是被他全新的一面吸引,她接受了他,也看到了他的心、他的情、他的愛,也慢慢地釋放了自己的心,和他的心一起跳動。

那麼,他和她的餘生就此交織在一起,不離不棄。

藍天為證,綠地為媒,完顏縵和完顏亮,歷經千山萬水,歷經千劫百難,歷經悲歡離合,心心相印,魂靈相依,白首偕老。

野花叢中,睿兒望向這裏,咧嘴笑起來,像大人似地搖搖頭,轉回頭,繼續採花。

全文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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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囚金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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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尾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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