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華燈起(2)

第60章 華燈起(2)

第60章華燈起(2)

這幾句話講的是情人故事,她與那人不是情人,但同情人一般,一樣地有情。她在那屍山血海修羅場中苦苦地尋覓過她,然而,「女子不來」。

她不來,她也沒有做成尾生。她一直以為她是死了,所以安安生生地撫養稚子,安安生生地嫁為人婦。直到此時,直到此刻。

伸手從匣子裏拿起沉重的金鎖,她將金鎖翻過來托在掌心上,看清了金鎖背面鏨著的一排細密小字,不是言不是語,不是名不是姓,是個三年前的冬季,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日期。

鳳瑤想自己若是沒有猜錯,這應該是小熙的生日。當初那隊士兵來得倉促,只丟下了個小小的孩子,而她惶惶然的,竟然也沒有問過孩子的生辰八字。

她不知道,但是茉喜知道,茉喜不但知道,茉喜還知道她的不知道。茉喜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知她,讓那孩子在她面前,再無半分秘密。

這樣,他們便一個是親娘,一個是親兒,水濃勝血,再無嫌隙。

鳳瑤托著金鎖,一時間像失了魂魄一般,怔怔地低頭對着它出神。而小熙看她像是被手中的玩意魘住了似的,便好奇地踮了腳,拉扯着她的裙子也要伸頭去看熱鬧。鳳瑤沒有留意他,於是他急了,揚起一隻小手去打她的手,又嗓門不小地喊道:「媽,給我看!」

鳳瑤聽了小熙的呼喚,這才慢慢地回了神。彎下腰將手中的金鎖送到小熙面前,她想笑,可是一顆心在腔子裏跳得激烈,怦怦怦怦,如神佛降臨她的世界,天地要起六種震動,震得她氣息混亂、笑容破碎,「看,是這個……」她用顫抖的手指去理金鎖垂下的大紅瓔珞,「你看看,好不好看?」

小熙見了個黃燦燦的大金疙瘩,用手摸了摸,見它果然是個大金疙瘩,便不感興趣地搖了頭,「不好看,媽,咱不玩這個,你帶我出門,咱去公園看魚,大鯉魚!」

鳳瑤哆嗦著把金鎖放回了匣子裏,恍恍惚惚地垂手撫摸了小熙的短頭髮。不言不語地又出了片刻的神,隨即她如夢初醒一般,隔着帘子下了命令,「玉蘭,去給大少爺打電話,說我找他有急事,讓他馬上回家!」

大丫頭在帘子外答應了一聲,緊接着快步跑了。

一個時辰之後,萬嘉桂匆匆地趕回了家。見了鳳瑤手中的金鎖,他有些慌,是驚喜的慌,驚大過於喜。因為這個家裏實在是沒有茉喜的位置,可拋卻現實的問題不談,他也的確希望茉喜還活着,那樣鮮艷熱烈的一條性命,不該就那麼冷冷清清地死。

那是個要興風作浪的主兒,萬嘉桂願意做一名旁觀者,看她繽紛繚亂地度過一生,如果亂大發了,也沒關係,他和鳳瑤會去救她。

就是這樣,他對茉喜的心,就是這樣。

萬嘉桂開始追查這塊金鎖的來歷,然而誰也說不出它的來歷。禮品匣子是看門的老僕送進來的,而據老僕說,送匣子的人乃是個面生的半大孩子,半大孩子送完匣子就走了,連一杯熱茶和一句回話都沒有等。而天津衛這樣大,萬嘉桂又到哪裏去找一個陌生孩子?

萬嘉桂很失望,可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失望也得忍着。在另一方面,鳳瑤雖然也失望,可失望之餘,更有希望。

「她不是絕情的人。」在私底下,鳳瑤告訴萬嘉桂,「我不信她會真的一去不復返。等著看吧,她遲早會再露面。」

說過這話的一個禮拜之後,鳳瑤和何頌齡傍晚無事,結伴去看電影,然後趁著夜色未濃,又一起逛了百貨公司。鳳瑤看中了一隻金質小發卡,發卡是個蝴蝶的形狀,碎鑽拼出兩片璀璨的蝴蝶翅膀,一步一顫。鳳瑤買了一對,何頌齡見狀,便是忍不住笑道:「這東西戴一個是俏皮,戴兩個成什麼了?滿頭都是蝴蝶?」

鳳瑤笑着不言語,的確,這東西亮閃閃的奪人眼目,的確是沒有戴滿頭的道理,所以那另一個,是留給茉喜的。她想好了,這發卡的樣式不會過時,明天戴,或者明年戴,都很合適。

鳳瑤不知道,她和茉喜心有靈犀,在千里之外,茉喜的頭上,的確也棲息著這樣一隻寶光閃爍的小蝴蝶。

小蝴蝶亮晶晶的,停落在耳後烏油油的髮捲之上,和同樣閃爍著的耳環項鏈配了套。黑髮捲曲蓬鬆得一絲不亂,很利落地齊了耳朵,是經過了白俄理髮匠的妙手。坐在一九二九年最新款的林肯汽車中,茉喜仰起臉微眯了眼睛,看車窗外的霓虹燈光閃爍變換,是人間的七彩流星。這是她到上海的第三年,有備而來,伺機而動,她單槍匹馬地建造了一個小世界,由她為王的小世界。

汽車穿行於繁華午夜,把她從她的公館送入各色花花世界。她終於有家了,自己的家,唐公館。她沒姓白,沒姓萬,沒姓陳,也沒姓武。兜兜轉轉的若干年,她最終恢複本來面目,是孤零零的、而又頂天立地的,唐茉喜。

陳文德留下的財產成了她最堅實的後盾,但她並沒有依靠着這面後盾坐吃山空。彷彿是從到達上海的第一天起,她便開始了她的新生活。她聰明伶俐、漂亮闊綽,會玩心術、會講義氣,肯吃苦、敢冒險,還有,她很能忍。

忍字頭上一把刀,忍得過去是英豪。她是女英豪。

很快地,她有了三教九流的新朋友,中國人有,外國人也有。有了朋友,就有天地,就有事業。錯綜複雜的人脈被她一條一條地理順,又被她一條一條地攥牢。她還不滿二十歲,然而一顆心是真金經過了火煉,能熔的全熔了,不熔的,全是比金剛鑽更冷硬的。

一雙眼睛看着錢與人,她非常實際,因為已經提前度過了做夢的年齡。少女所應有的玫瑰色的綺夢,她都已做過了,並且,都已夢醒了。

汽車拐了一個彎,同時緩緩減了速度。前方大廈燈火如晝,正是全上海數一數二的繁華所在,華懋飯店。

茉喜從黑斗篷中抬起一隻雪白的手,將蓬鬆豐厚的銀狐領子向上託了托,然後用無名指的指肚輕輕抹了抹唇上的口紅,在汽車即將停到飯店門口之時,她放下手,下意識地搓開了指肚上那一抹紅顏色——她粉墨登場的時刻來了,她的世界來了!

飯店門前汽車停停走走,車門開關聲音不絕於耳。她這輛汽車烏亮嶄新,是最出風頭的。汽車尚未停穩,無需門口西崽邁步,已經有一群西裝革履的青年先生蜂擁而至,此起彼伏地喚起了唐小姐。而一隻手從人群之中穩穩地伸過來,手的主人一聲不吭,先是拉開了汽車車門,隨後把手臂伸到門口,充作了茉喜下車時的扶欄。茉喜提前戴好了手套,此時她自自然然地抬手一扶那條手臂,同時抬眼向前順勢一掃手臂的主人。

手臂的主人也是西裝革履的紳士打扮,微垂了狹長的單眼皮,他是武治平。

武治平面無表情,只在嘴角微微含了一點笑。笑是冷笑,笑的是自己,因為知道茉喜野心勃勃、不是善類,但自己依然鞍前馬後地要為她效勞,做她一生一世的奴才。他也想離開她,可是無論如何離不開。也許,只是為了她長得美。

在茉喜扶着他下汽車的一瞬間,他用耳語一般的聲音說了話:「我剛和紡織廠的王經理談過了,他一定要再見你一面,托你到黃老闆那裏為他說句話。」

茉喜探身下車,然後在眾人環繞之中站直了身體,似笑非笑地瞟了小武一眼,她毫不掩飾地笑道:「當初我要在老王的廠里入一股子,老王推三阻四地不肯,如今他求人情求到了我這裏,我也要刁難他一下。」

然後不等小武回答,她徑自轉向了她的仰慕者們,一陣香風夾裹着歡聲笑語,她且行且笑,話里隔三岔五地夾着英文詞,非常洋派,非常摩登,讓她的仰慕者們絕猜不出她其實大字不識幾個。而他們偶爾收到的她灑了香水、夾着花瓣的華麗書信,也其實是出於小武的手——早上或者晚上,小武趴在茉喜的大床上,衣衫不整地執筆聽她口授;而茉喜躺在他的身邊,經常也是衣衫不整。她不是小武的女人,是小武成了她的男人。是她的男人,也是她的影子,從早到晚、不分日夜地跟隨着她,是真正的如影隨形,比真正的夫妻更親密。

進入飯店大門之後,西崽上前服侍茉喜脫下了外面的黑大氅。大氅一除,顯露出了茉喜裏面這一身杏黃色的旗袍。旗袍做得太合身了,將她胸前腰后大起大伏的曲線暴露了個淋漓盡致,但她並不害羞,在這個新時代,在這個大上海,她知道自己是美的。

腳踏着一雙銀色高跟皮鞋,她搖曳生姿地走向大跳舞廳,賓客們在她面前分列開來,因為她是鼎鼎大名的唐小姐,比電影明星更招人看,比交際花更出風頭。

堅硬鞋跟叩擊地板,她走得一步一響,小武緊跟在她的後方——本是緊跟着的,然而跟着跟着就跟散了,茉喜頭上的小蝴蝶在他眼前一閃,便淹沒在了衣香鬢影的海洋中。

這乃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小武忙而不亂。而趕在舞會結束之前,在樓上的一片大露台上,他終於看到了茉喜。

茉喜鬆鬆地披了斗篷,意態慵懶地倚著欄桿向遠望。聞聲向後望過去,她見來者乃是小武,便漫不經心地轉回了前方。

小武走到了她的近前,低聲問道:「不冷嗎?」

茉喜一搖頭,懶洋洋地回答:「剛才連着跳了幾個piece,累得我出了一身汗。」

最近她很喜歡這麼懶洋洋地說話,懶洋洋中顯出聲音的軟糯甜蜜,雖然不是她的真面目,但是偽聲音也有偽聲音的動人。

小武沉默了片刻,隨即問道:「王經理你真不管了?他願意讓你開個價,你要多少他拿多少,只要你替他在黃老闆那裏說句好話,讓他能把工廠繼續辦下去。」

茉喜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要管他,再吊他幾天,這一次,我要讓他乖乖地自己把錢送到我面前來,求着我收。」

小武忽然笑了一下,輕聲說道:「鬥氣的話。」

然後他頓了頓,又道:「別和姓黃的走太近,那種大流氓,你招惹不起。」

茉喜點了點頭,「知道,我加著小心呢。」

說完這話,她繼續舉目遠眺,身體保持着慵懶的姿態,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光。這燈紅酒綠的大上海,是鳳瑤沒有見識過的,是陳文德沒有享受過的,她來見識了,也來享受了,可是這還不夠,她所求更多!

過去的一切都不算了,也不要了。她漸漸地不再怕死,因為每死一次,都要重生!

一陣夜風席捲而來,夾着零零星星、若有若無的雪花。茉喜忽然扭頭望向了身邊的小武,看小武穿一身筆挺的暗色西裝,面色蒼白,身材修長,倒也是個體面潔凈的好模樣。

她看小武,小武也看她,看她在突如其來的風雪之中對着自己微微一笑,身後的大氅被寒風高高吹起,是黑色滔天的濤。

——全文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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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煙雨情:風雨濃胭脂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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