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生一世

第30章 一生一世

第30章一生一世

一場皇宮大火,短短半年二次政變,這一年是祥龍國最動蕩的一年。

新帝龍騰崩於天凌殿大火,瑞王龍霄霆繼位。此前龍騰臨摹端貴妃字跡,誘瑞王逼宮,篡得皇位。所以龍霄霆繼位,名正言順。

龍霄霆按照此前龍騰聖諭,將玲瓏嫁給三司督史慶唯生,玲瓏心灰意冷,沒再拒絕。

日落日出,春去秋來。

玉環山。

雨後秋色極美,空氣泉水般清新。小河繞在門前,夕陽映照下,波光粼粼。

斑駁的霞光灑滿別院,遲暮的色彩叫人心生惆悵。

霜蘭兒信手撥弄著七弦琴,漸漸卻彈不出完整的音符。抬眸望着樹梢,玉蘭花開到極致,卻有着即將凋零的凄涼。

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靠近。

霜蘭兒並不回頭,停下彈奏,只輕聲道:「庭瀾,你來了。」

秋庭瀾走近霜蘭兒,眸中蘊滿悲傷,一言不發。

別院靜寂無聲。

樹梢,雀鳥似感受到不安,撲棱著飛起來,秋葉盤旋着落在霜蘭兒衣裙上,她望着殘葉,像是望着半輩子無望的人生,輕輕問:「他真的死了?」

秋庭瀾喉頭哽咽,眸中晶瑩一閃,無聲默認。

霜蘭兒俯身跪地,將手中落葉放在地上,撒上一捧黃土,終忍不住落淚,大顆大顆的晶瑩落在黃土上,轉瞬湮沒。

秋庭瀾上前將霜蘭兒扶起,「他若在,定不希望見到你這樣。」

霜蘭兒緩緩搖頭,拭去眼角淚痕,「庭瀾,請你告訴我真相,我不想一輩子蒙在鼓裏。」

秋庭瀾轉移話題,「蘭兒,若伊嫁給了慶唯生。」

霜蘭兒眉間一陣蕩漾,「那很好。」

秋庭瀾輕輕唏噓,似微雲落雨,「但願吧。她成婚後,我去看過她,臉色蒼白,眸如枯井。所幸慶唯生不計較,待她不錯。」

霜蘭兒道:「時間能磨平一切,日後再添個孩子,總會過去。」

秋庭瀾道:「若伊告訴我,蘭兒,其實你才是家姐的女兒。」

霜蘭兒一驚,然,卻也只是一愣而已。

秋庭瀾緩緩道來:「家姐十四歲與太子侍讀霜越霖私奔。霜越霖英姿不凡,金榜題名,年僅二十就任太子侍讀。他們放棄一切私奔,在外逃了三年多,還生下你。好景不長,家父找到他們,何玉蓮先一步得到消息,趕去通知,家姐將你託付何玉蓮,與霜越霖連夜逃走。可惜他們沒能逃脫,霜越霖死於追兵劍下。何玉蓮擔心家父會害死孩子,用自己同歲的女兒若伊替換你,留下青銅掛件作信物,又將真相寫在掛件中。」

霜蘭兒怔怔聽着,「若伊何時知曉?」

秋庭瀾道:「靈堂你走後,舍妹秋可吟推倒姑姑。姑姑醒來發現青銅掛件秘密,若伊錯手殺了姑姑。蘭兒,姑姑死前肯定很後悔,她害你至此,想不到你才是她最親之人。蘭兒,你不覺得吃驚嗎?」

霜蘭兒淡淡一曬,「活着的,死去的,我早成孤家寡人。真相、我是誰的女兒,還重要嗎?」她望着霞色漸隱,道:「庭瀾,告訴我少筠的事,我不復從前軟弱,我能承受。」

秋庭瀾有些為難,「少筠不想你知道。」

霜蘭兒抬眸,「你想我猜測一輩子?」

秋庭瀾無奈,「少筠志不在皇位,只關心兩國和平。他與風吉可汗有私交,風吉可汗出事後,他無意中救了風延雪。復國之路漫長,風延雪留在祥龍國跟少筠一起做生意,積攢復國本錢。少筠任上陽府尹時發覺家父秘密造箭羽,且與北夷國好戰貴族有聯繫。少筠讓風延雪易容,化名為李知孝,在崇武門任職探聽消息。」

「我問了風延雪,霜連成其實知曉風延雪身份,他們曾有藥材往來,霜連成將你嫁給風延雪,亦是希望你將來遠離是非,去北夷國。風延雪借大婚,召北夷國舊部密議,少筠亦將截獲的家父私造的箭羽藏在李知孝家中,想通過出城的北夷國人,將箭羽運出,日後好籌謀。哪知家父有所察覺,婚宴當晚,他派人殺死所有赴宴的北夷國人,一把火燒得精光。巧合的是,舍妹與姑姑從你師父李宗遠那打聽到,你的處子之血能做藥引,這才劫持你,將霜連成與何玉蓮扣下。」

「那夜少筠趕出崇武門救下風延雪,用一具屍體替換。後來,他遇到你攔轎告狀,為不引起秋景華注意,將你關入大牢,然後他約我去醉紅樓,可惜沒等到你來。」

聽到這,霜蘭兒眸中含淚,「其實那晚我去了,我聽到你是秋可吟哥哥,我認為你們是一夥……」她哽咽,再說不下去。

秋庭瀾哀嘆一聲,「後來你重回瑞王府,少筠擔心你,時不時讓我打聽你的情況。可我常年戍守邊疆,機會不多。後來你與他被陷害,我也沒能幫上什麼。被貶瀘州對少筠很不利,助風延雪復國的事也耽誤一年。」

霜蘭兒泣道:「我就知道,他一直關心我。請你告訴我,為什麼我中箭醒來,他變得冷漠,編絕情的話騙我?」

秋庭瀾神情痛惜,「他不想告訴你,我也不能說。他擔心的,正是我擔心的。」

霜蘭兒用力抹了抹眼淚,「庭瀾,我這一生,還有什麼不能承受?我不會做傻事,我還有君澤要照顧。」

秋庭瀾想了很久,才道:「好,我告訴你。」他抬眸,無意識地望着天邊,聲音淡淡的,「你中箭后,他帶着你西出秦關,逃往沙漠躲避秋家追殺。他一路問遍郎中,都說你無治。蘭兒,有個地方你曾到過,可你卻沒有記憶,就是依瑪罕吉小鎮。依瑪罕吉往西有座朝聖山,山頂住着神人。傳說,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兩千九百九十九級台階,感動神人,便能滿足一個心愿。其實,他也瞞着我。他的反常令我深深懷疑。我重返朝聖山,終於打聽到,原來神人滿足心愿需要條件交換,要麼選擇失憶永遠忘情,要麼選擇死亡。若選擇死亡,神人會給一個期限善後,我聽說這個期限,通常是——三年!」

秋夜寒涼,驟然聽到這樣的過往。

那一刻,霜蘭兒美眸睜圓,眸中倒映着夜色,也倒映着圓月。雖沒親眼見到,她卻能想像出來,一條灰黃色的石階路通向山頂,他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兩千九百九十九級台階。他的頭被碎石磕破,臉上的血,手上的血,留在每一個台階上……

秋庭瀾長嘆一聲,「我猜少筠選擇……」

霜蘭兒接過話,「他選擇死。」

她突然安靜下來,緩緩坐下彈琴。曲隨人心,往事一幕幕掠過。起先曲調激烈詭異,似他們的開始,充滿誤會;接着曲調轉為平緩歡快,星夜原野,泛舟花燈,似他們在洪州最快樂的日子;最後曲調成了悲傷哀怨,彷彿金戈鐵馬,彷彿荒蕪沙漠,連寂寞都要掩耳不忍聽聞。突然,尖銳的響聲割斷一曲,竟是琴弦斷了,一滴鮮血自她白皙的手指滑下。

秋庭瀾深深蹙眉,低喚一聲,「蘭兒,都怨我,本不該說出。你若有事,我怎對得起少筠一番苦心?」

霜蘭兒起身,擦去指尖血跡,微笑道:「技藝不精,琴弦斷了而已。不用為我擔心,少筠一番苦心,我怎能辜負?知道真相,我此生無憾,謝謝你。」

「當真?」秋庭瀾打量著霜蘭兒,見她神色平靜,才放心道:「那就好。蘭兒,我改日來看你。」

霜蘭兒微笑點頭,「好。」她目送秋庭瀾頎長的背影越走越遠,直至消失不見。直到此時,她努力維持的笑容,瞬間崩塌。

淚水大顆大顆滾落,好似奔騰的山泉,無法停息。她的心好痛好痛,似被千刀萬剮,割得血肉模糊。

她想起自己在查索里城醒來時身上穿的大紅嫁衣,想起脖間懸掛的玉扳指,想起手腕上他咬下的印記……

耳畔彷彿還是他慵懶的聲音,無賴地喊,「霜霜……」

她再聽不到。

她中箭之後,從前看似輕浮無恥的他就不在了,他再不會逗弄調戲她,不會哄她開心,不會氣得她兩頰通紅。他歷練她,讓她奪回君澤,所有一切,他都是為了讓她好好活下去。他那樣了解她,知道她若知曉真相,定會做傻事,所以才苦苦瞞住她。其實不了解她的人,是秋庭瀾,輕易就說出真相。

夜風一點一點吹過,撩動她紫衣飄闕,彷彿一隻憂鬱的蝴蝶,即將騰飛。

少筠是對的,她會做傻事,而且一定會。龍霄霆兵變逼宮,她不會讓他如意,是血債血還的時候了。

那一刻,月下,風中。

她暗暗起誓。少筠,你等着我!

祥龍國天凌一年,又逢中秋。

本是熱鬧的節日,到了下午卻無端端下起雨。陰沉從頭頂潑灑下來,冷冷雨絲滑落,處處潮濕蔓延,連帶人心都成了荒蕪如死的冰涼。

下雨的中秋,點不了花燈,放不了焰火,註定是一個凄切的夜。

昔日奢華的瑞王府,如今空無一人,景色依舊極美,飛檐翹角隱在夜色中,其上數不清的銅鈴在夜風中輕搖,「叮鈴」直響。

龍霄霆獨自走在府中鵝卵石子小路上。

除卻淅淅瀝瀝的雨聲,「叮鈴」的檐間鈴鐺聲,唯剩下他自己的腳步聲,輕輕迴響在空寂的王府中。彷彿習慣般,每年中秋之夜,他都會在醉園獨自度過。今年也不例外。

年復一復,不同的是,今年瑞王府空無一人,只因他已登上帝位。相同的是,醉園之中,從來都是冷冷清清。

走近醉園,隱約見到醉園裏有一點亮光,驟然點起,在風雨中飄搖晃動。

龍霄霆愣了愣,走近才看清楚,是一盞蓮花燈籠懸在屋檐下,細雨打上燈籠,火焰顫顫跳動着,忽隱忽滅,有一絲瀕臨死亡的美。

一人背身立在屋檐下,手中拿着長長的竹竿,將燈籠掛上屋檐。一盞,又一盞。整整七盞,依次掛上。

光線愈來愈亮。雨越下越大。

龍霄霆抬起手中純白的傘柄,露出額頭黑玉額環。他瞧清掛燈籠之人穿着天藍色長裙,肩上搭著七彩披肩,像攜了兩道彩虹。他屏住呼吸,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比雨點更急切。

那人緩緩轉身,長發垂在腰間,像煙雨中潑墨寫意的一方瀑布,一絲裝飾也無。雨水沿着琉璃瓦潺潺流下,似在她面前形成一道天然水簾。

「蘭兒。」龍霄霆聲音已然顫抖。

隔着雨簾,霜蘭兒淡淡望向龍霄霆,今夜他還是初遇時的樣子,一身白,連同手中的傘,也是白色。夜是漆黑,他額頭一點黑玉,也是黑色。黑與白的搭配,在暗夜顯得格外憂傷。

風起,燈籠直晃。深秋落葉,在風雨中飄飄旋舞,像天邊灑下大把的陰沉。

霜蘭兒偏過身,素手撩起秀髮在風中輕甩,聲音清冷迷人,「皇上,這樣子像不像我娘?」

龍霄霆臉色瞬間慘白,手中油紙傘掉落,被風雨吹開很遠,「若伊告訴你了?」

霜蘭兒輕輕一曬,「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們雨中初遇是不是像極你和我娘的初遇?天藍色的衣裳,百合花香,都是我娘最愛。哦,皇上你的皮影戲演得可比民間要好,呵呵。」

龍霄霆身軀戰慄,不可置通道:「你看到了?」

霜蘭兒冷冷一笑,抬頭望向七盞燈籠,「是啊,我受你的母妃、你的王妃欺辱威脅,我本想告訴你,好在你及時讓我看到這一幕,讓我終於認清現實。」

龍霄霆聽着,神情愈加灰敗。其實皮影戲她肯定只看到一半,剩下的她並沒看到。可他與她,這一生,卻因半場皮影戲錯過。從那以後,她選擇答應母妃條件,離開他;而他選擇不信任她。他們愈走愈遠,永無法回頭。

霜蘭兒低首撥弄著袖口珍珠,「皇上何必站在雨中?」

龍霄霆慢慢走至屋檐下。夜色更濃,雨水擊打在屋頂上,彷彿奏響纏綿一曲。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火熱,卻無法溫暖她的冰冷的手。眸中滿是痛悔,他突然道:「蘭兒,每逢下雪你都痛不欲生,雪貂之毒,是我對不起你。龍騰找到小夕,從前的事我都知曉。」

霜蘭兒微愣,旋即微笑,「雪貂之毒?這不算什麼,正好年年提醒我,當年是何等無知!」

龍霄霆沒想到她會這樣說,眸光霎時如死灰。

霜蘭兒一步步靠近他,抬頭直視他,往事在眼前翻湧。四年時光並不長,可對他們來說,卻比這一生還要漫長。她對他動過心嗎?無疑是的。曾經無數深夜,她想着若有一天他知曉真相,會是何種場景。可當這天來臨時,真相對她已毫無意義。她滿心惦念的,已是另一個人。

走到他身前,她唇邊綻開一抹最迷人的笑容,「霄霆,一夜夫妻百日恩,看在我曾為你生下孩子的份上,吻我一次。」

他神情動容,俯身,薄唇輕輕覆上她。輾轉一吻,他只覺心神都隨之飄飛,意識漸漸模糊。

她驟然將他推開,他不知,她的唇上沾染了劇毒,足夠令他們兩人都喪命。龍騰葬身火海,龍霄霆奪位,讓她將這一切都結束。唇邊勾起冷笑,「龍霄霆,你做夢都想不到,我將毒藥染在唇上!」止住笑,她輕輕湊近他耳畔,字字如鋒芒,「去死吧!我會在地獄最底一層,等着你!」

龍霄霆狠狠一怔。猛地,他摟住她的肩,再度吻上她,她不斷地掙扎,他雙臂越收越緊。雨聲淅淅瀝瀝,他的心「砰砰」跳得凌亂,每一次跳動,都能牽動蝕骨的痛。一吻纏綿熱烈,反反覆復,他只想將她唇上毒液盡數吻去。如果,真有地獄,只需他一人去……

良久,他終於放開她。他們呼吸都是紊亂的,她的手緊緊揪着他衣襟,他竟不敢動,只怕自己細微的動作,都會令她突然放手。他深深害怕著,只要她放開,那就是一生一世。

燈籠灑下淡淡的黃色,照耀得她臉色更加蒼白,霜蘭兒突然哆嗦了下,猛地鬆開他。像是終於反應過來,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光。他再度吻她,目的她隱隱知曉,卻不願去那樣想。

龍霄霆不躲不避,「啪」清脆一聲,臉頰緩緩浮起指痕。

霜蘭兒怒吼著,眼淚湧出來,「龍霄霆,這一掌我早想打你。霜家受秋家受太子逼迫多年,我爹霜連成走時,對人世毫無眷戀。他的血,浸透我衣裳……你混蛋!你不是想為我娘報仇?如今所有人都死了,你滿意了?」

他默默望着她,她的眼淚不停地湧出來,她胡亂擦著,他試圖替她拭去眼淚,她揮開他的手,「走開。」

「蘭兒……」龍霄霆痛聲喚著,突然喉頭一甜,唇邊溢出鮮血,是毒發了。

「啪啪」幾聲連連擊掌,由遠及近,漸漸清晰起來。

霜蘭兒亦中毒,忍住胸口疼痛,疑惑望去。

屋檐上燈籠漏出一點光,照着眼前紛落的雨滴,更遠之處,則是幽深的黑暗。

一人自幽暗走出,清俊的容貌,竟是太醫沈沐雨。他並沒撐傘,全身濕透,望着龍霄霆大笑起來,「我來的真是時候,看了出好戲。不過還不夠精彩,我再給你們補上一出。」說罷,他拿出兩枚黑色藥丸,分別遞給龍霄霆及霜蘭兒,道:「『一夜忘』解藥。有些事你們也該想起來了。」

藥丸入喉。霜蘭兒只覺頭昏沉沉的,眼前場景走馬燈似轉動着,記憶的光芒不斷閃爍,忽然,她像是驚呆了,全身僵住,那夜龍霄霆正解開她的衣衫,卻突然一動不動,昏睡過去,她看到兩道身影,是沈沐雨與着墨,他們打暈了她。天,她與龍霄霆什麼都沒發生,那君澤?她潔身自好,唯有皇帝壽宴她與龍騰被陷害捉姦在床的那夜,難道君澤是龍騰的兒子?她身子狠狠一震,接着全身顫抖,像是晴天霹靂在耳畔轟然劈下。

四下里靜寂。

霜蘭兒猛地抬頭,見龍霄霆眸光平靜,驚異道:「你不覺得震驚,難道你早就知道了?」

龍霄霆並不否認,目光寂寥地望向宮燈,「那一箭后,我以為你死了,所以我自己尋找『一夜忘』解藥。」他沒繼續說,她不在了,他怎捨得遺忘他們之間每一點、每一滴。

沈沐雨更驚,「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龍霄霆淡淡一笑,「十幾年前,秋景華與母妃讓霜連成毒害太子,東窗事發,霜連成只是被貶。真正無辜受累的,是當年的太醫院統領,沈老太醫。」

「呵呵。」沈沐雨面上劃過狠厲,「你別假惺惺,秋端茗保住霜連成,讓我爹承擔下一切。沈家世代名醫,我爹一生效力朝廷,最後落得個五馬分屍,滿門抄斬的下場!一百多條人命,死無葬身之地!若不是……」

龍霄霆接過話,「若不是你與你妹妹着墨,出生時便過繼給沈老太醫的摯友,只怕你們也不在人世。沈老太醫摯友恰好也姓沈,名喚沈環林。他將你們辛苦養大,讓你從醫,考取功名。又安排着墨入王府為宮女。只為有着一日查出真相,替沈家沉冤昭雪。沈沐雨,昔年的事,我已查清,替沈老太醫平反的詔書亦擬好。」

沈沐雨愣了愣,旋即發狂般大笑,「龍霄霆!平反冤案能還回沈家一百多條人命?你不要裝聖人。這些年秋家所作所為你不是不知,為了對付太子,你還不是睜隻眼閉隻眼!告訴你,我要秋家的人死絕!你身上流着秋家骯髒的血,不配當皇帝!人在做,天在看!你終於有報應!唯一的兒子都不是你的血脈!」

霜蘭兒見沈沐雨神情癲狂,連忙問道:「我不明白,我的孩子……」

沈沐雨冷笑道:「也好,讓你們做個明白鬼。秋端茗陷害你與龍騰,哪知事後,我竟察覺你有了身孕。我擅長婦疾,受孕十日便能以金針斷出。我偷偷在你葯中加了一味葯,擾亂你的脈息,令你自己不能發覺。說來也巧,我正尋思如何利用這件事,秋端茗竟提出讓你為龍霄霆誕下子嗣。我知道機會來了,我給了秋端茗一張生男秘方,又說你七日後適合受孕。你們兩個真有意思,同時跟我要『一夜忘』,若你們只是單單一人要,我是不會給的。我在『一夜忘』里還加了迷藥,當夜你們倆相繼昏睡,我與着墨便將你們做成曾歡好過得樣子,一切天衣無縫。」

霜蘭兒道,「我體質陰寒,平素月信不準,難怪讓你鑽了空子,瞞住我。」

沈沐雨望向龍霄霆,「你早知君澤並非你親子,緣何不揭穿我與着墨?」

龍霄霆唇邊尚在淌血,微嘆道:「你所做情有可原,我不想追究。」

沈沐雨冷笑:「我卻不想放過你!我要等著看你,慢慢死,怎樣死。」

龍霄霆胸口劇烈地疼,軟軟依向門邊樑柱,「你要我死,我無異議。蘭兒無辜,求你救救她。」

沈沐雨眸光冷漠,「她的確無辜,我也同情她。可我剛才知道,她也是秋家血脈,那就怨不得我,你們一起下地獄吧,哈哈!」

龍霄霆眸中大慟,艱難道:「不,她是受害著,秋家的事她從未參與,求你救救她。」

「不用說了。」霜蘭兒胸口亦疼,望着龍霄霆,「這毒熬不過天亮。我雖中毒比你淺,可我服毒比你早。所以,你不用再說。」她指向屋檐懸掛的七盞蓮花燈,輕輕道:「七盞燈意在引魂,我今日來,就沒想活着離開。」

「父王!」

突然,稚嫩的聲音響起。

霜蘭兒猛地回頭,驚得無以復加。雨中一個精緻小人顛顛跑來,一頭扎進龍霄霆懷中。

龍霄霆亦是愕然,忙拭去唇邊血跡,「君澤。」

霜蘭兒瞧見着墨跟來,驚道,「着墨,你怎將君澤帶來了?孩子是無辜的……」

語未畢,着墨打斷,「君澤嚷着要下山找你,所以我就帶他來了。」

霜蘭兒眸框濕潤,滾燙的淚水,山中相處,君澤雖慢慢接受她,卻也不曾喚過她娘親,總是冷冷淡淡。心灰意冷,無牽無掛,如今她想離開,君澤卻思念她,可她已服毒,這叫她情何以堪?

着墨嘆道:「其實,我瞧見你配藥,偷偷換掉其中一味草藥。你們中的毒並不烈,不會有事。」

霜蘭兒僵住,喃喃道:「着墨,你為何要幫我?」

着墨幽幽一嘆,「其實我也並非完全幫你,我有私心,我亦想通過你揭穿秋可吟。我一直內疚,你的遭遇我都清楚,卻從沒說出來。我實在不忍見你拋下君澤尋死。」

沈沐雨突然狠狠一掌扇在着墨臉上,怒道:「你居然幫他們,我們全家一百多條人命,誰來償還?」

着墨力爭,「哥哥!真的夠了!秋家倒台,爹爹沉冤昭雪,我們還有什麼不滿足?你若殺了皇上,動搖江山社稷,我們才是千古罪人!蘭兒何其無辜,至始至終都是受害者。」

沈沐雨指著龍霄霆恨聲大吼:「我不會放過你!」他突然從懷中取出一隻瓶子,「我從秋可吟那弄來了火寒毒,正好讓你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看着毒藥向龍霄霆潑去,霜蘭兒猛地抓住沈沐雨的衣袍,大喊道:「不要,君澤會有危險,不要!」

可潑出去的水,哪能來得及收回。

那一刻,龍霄霆雙臂環籠,將君澤緊緊抱在懷中。

電光火石間,一道黑影閃過,擋在龍霄霆面前,將火寒毒盡數擋下。

眾人不防變故,看清來人,俱是一驚。竟是消失很久的秋可吟,將火寒毒盡數擋下。

君澤最先反應過來,見秋可吟臉色慘白,「哇」一聲大哭,「母妃,你怎麼了,哇……」

龍霄霆沒想到秋可吟竟躲在醉園屋中,亦是震驚,「你怎麼來了?」

雨漸漸小了,空氣里死水般靜。

秋可吟似是很痛,臉色近乎透明,微弱地開口:「霄霆,你每年都在醉園過中秋,我只想偷偷瞧你幾眼……」

語罷,她連連咳嗽,痛幾乎蒙住呼吸,彷彿凌遲,一時似置身冰窖,一時又似被烈火蒸烤。她突然一笑,「當年我給姐姐灌下火寒毒,如今我也嘗到這滋味,這是我的報應……霄霆,我是真的愛你啊。可我知道,你從未愛過我,姑姑讓我們圓房,你卻推脫……那時我就知道,我永遠都得不到你了。我多傻,我才知道,原來霜蘭兒才是姐姐的女兒……好,如此我輸得心服口服……我不能生育……我真心喜歡君澤……本來我們一家三口會過得很好……」她吃力地轉頭,望向霜蘭兒,「即便死,我依舊恨你,霜蘭兒!」

霜蘭兒默默立在風中,一言不發。

秋可吟逐漸倒下,伏在地上,痛得不能自己。

君澤哭得更凶,「我不要母妃死,不要啊!」

秋可吟吃力地伸手撫上君澤稚嫩的小臉,「君澤乖,她才是你娘親,是我從她手中奪了你,你喊她一聲娘親。今後我再不能陪你,你要聽她的話……」

君澤輕輕點頭,望着霜蘭兒,終於喚了聲,「娘親。」

霜蘭兒心中一酸,落下淚來,伸手將君澤摟在懷中。

秋可吟眸中晶瑩一閃,再無眼淚落下,只望着龍霄霆,「霄霆,你恨我嗎?」

龍霄霆輕輕搖頭。他不想再恨,他恨了那樣久,究竟得到什麼?若說恨,他只恨自己。

秋可吟彷彿很倦,唇角含着微笑,頭緩緩滑落,再無聲息。

「母妃!」

君澤的哭聲破碎,叫人窒息。霜蘭兒將君澤緊緊摟在懷中,寥寥安慰。不管怎麼說,秋可吟待君澤真的好,難怪君澤念念不忘,遲遲不肯喚自己娘親。秋可吟死前對君澤說出真相,君澤才肯叫自己。

此時沈沐雨徹底呆住,剛要動作,着墨卻將他擊暈。

着墨跪下道:「皇上,對不起,哥哥這些年過得太壓抑,他本不是這樣的人。請皇上放哥哥一條生路。我們去南方,我會看好他的。」

龍霄霆輕輕點頭。

着墨大喜,望向霜蘭兒,道:「蘭兒,還有一事。從前秋可吟讓你喝下絕育葯,事出緊急,我只來得及在葯里加上辛夷粉,減輕藥性。未必管用,總有一線希望。你可以試着醫治。」

霜蘭兒感念在心,潸然落淚,「着墨,謝謝你。」

着墨淡淡一笑,吃力地扶著昏睡的沈沐雨,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雨中漸行漸遠,直至再瞧不見。

雨漸漸停了,唯剩冷風時不時嗚咽。

空蕩蕩的醉園,只剩下霜蘭兒、龍霄霆,還有君澤三人。

許久,久得像是一世。霜蘭兒緩緩站起來,嘴唇哆嗦了下,輕輕拉着君澤,「我們走吧。」

君澤兩頭為難,拽住霜蘭兒,「那父王呢,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霜蘭兒胸口還在疼,輕飄飄像個紙人,無奈地望着君澤,他還小,有事如何才能說清?

「蘭兒。」龍霄霆輕輕喚著,「我想跟君澤說幾句,好不好?」

霜蘭兒手一松,君澤撲入龍霄霆懷裏,「父王,你眼睛終於好了。你看我是不是長得很高?」

龍霄霆愛憐地瞧著君澤,柔聲道:「君澤乖,其實我不是你父親,你不能再叫我父王了。等你長大,我再告訴你原因,好嗎?」

君澤用力點頭,突然問:「剛才着墨姐姐喊你皇上呢,你是皇上嗎?」

龍霄霆清淡一笑,「現在是,將來不是。」

君澤似懂非懂,點點頭,「皇上哦,聽說權利可大了,我長大以後也要當皇上。」

霜蘭兒一驚,連忙上前捂住君澤小嘴,「君澤,這話不能亂說。」

龍霄霆只凝望着她,「蘭兒,經歷這麼多,難道我還看不透?」他將君澤摟入懷中,親一親君澤額頭,笑問:「當皇帝很辛苦,要學好多的書,要學騎馬,要學射箭,你真的願意?」

君澤自龍霄霆懷中鑽出,鄭重點頭。他雖小,神情卻認真、堅定、毫不遲疑。

霜蘭兒愣住,她從未見過君澤這樣一面,小小年紀,卻有擔當。看來,蛟龍並非池中物,終有一日將躍上藍天。那她,是不是不該絆住君澤?

龍霄霆滿意地點頭,「好,明日我就向天下昭告你的身世,你登基做個威風的小皇帝,好不好?」

君澤低頭想了想,「可我還沒學會好多書,沒學會騎馬、射箭。」

龍霄霆依舊微笑,「我會輔佐你,好不好?皇上?」

君澤甜甜笑起來,顛顛跑至霜蘭兒身邊,拽住霜蘭兒衣擺,認真道:「娘,我要當皇上了,娘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霜蘭兒愕然,似思慮良久,她摸了摸君澤柔軟的發頂,「君澤乖,娘不想去皇宮,娘會經常去看你的,好不好?」

君澤點頭,「你一定要來哦,拉鈎。」

霜蘭兒心中酸澀,含淚伸出小指跟君澤拉鈎,旋即轉身,似害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會不舍。也好,就讓她孤零零一人離去。她情願,一輩子想着念著一個人,聊度此生。

龍霄霆怔怔望着霜蘭兒孤寂的背影,她的腳步似千金般沉重。心中一慟,他突然朝她蕭瑟的背影大喊:「蘭兒——」

霜蘭兒並沒停下腳步,一味向前。

龍霄霆大聲喊著,「天凌殿大火,一切成了灰燼,我不能肯定他……」

霜蘭兒終於停下腳步,回眸時,神情溢滿驚喜,聲音不住地顫抖,「難道,他還活着?」

龍霄霆心一揪,「我沒把握,只是覺得他不像會縱火了斷的人。」

霜蘭兒站在那裏,全身繃緊,唯有鼻翼輕輕扇動。突然,她加快腳步朝外走去。

「蘭兒——」龍霄霆又喚住霜蘭兒。懷中摟着君澤,他似有些緊張,深吸一口氣才開口,「蘭兒,如果他真的不在了。能不能……」

霜蘭兒轉身。

停一停,龍霄霆望入她美麗的眼底,「能不能,讓我來照顧你?」

問完時,他屏住呼吸,突然垂眸,他竟連看着她,等待答案的勇氣都沒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這樣懦弱。他這樣在意君澤,而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其實更在意她,因為君澤是她的孩子。他所欠她,但願能盡數補償給君澤。

霜蘭兒輕輕搖頭,「我能照顧自己。」

停一停,她又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不恨你,你早知君澤的事,還這樣待他,我很感激你。我想,後來你定幫我不少。霄霆,你我之間,能現在這樣也挺好。」

龍霄霆低着頭,早知是這樣的結局,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也許心中總有一點半點期盼,聽她這樣回絕,才覺得心中像被掏空一樣難受。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可你一個人……」

「我為他守一輩子。」她的話,堅決,決絕。

他明了,不再繼續。無盡夜風撲上他的臉,雖未入冬,卻將他凍得麻木。他只問:「蘭兒,你有沒愛過我?」

霜蘭兒唇角泛起一點黯淡,似怔愣許久,到底還是輕輕道:「愛過。」停一停,她反問,「那你呢?」

龍霄霆身軀一軟,抱着君澤軟軟跌坐在地,窒息般感覺湧上來。轉首,一滴冰涼的淚從眼角滑落,卻不被人瞧見。突然,他幽幽一笑,笑容清澈明凈,似幽曇綻放。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

「我最愛秋佩吟。對你,是憐惜是愧疚。所以,你心中不必有負擔,忘了我吧。」

霜蘭兒輕輕頷首,似想起什麼,自懷中摸出一柄銀鏡,還給龍霄霆,「終究不是原來的那面鏡子。」語罷,轉身離去。

龍霄霆望着她背影漸漸消失,神情一分一分凄冷。唯一的甜蜜,她曾經深愛過自己。

天邊隱有一縷明光,不久就要天亮。屋檐上,蓮花燈籠突然熄滅,油盡燈枯,周遭暗下來。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雨,淅淅瀝瀝下起來。

「我最愛秋佩吟。對你,是憐惜是愧疚。」說出這樣的話,他只是不想增加她的負擔。終其一生,他都會將對她的愛埋葬心底。

記得她初入王府,他無心管,任她受桂嬤嬤與秋可吟欺辱,他甚至不曾瞧清她的容貌。以至於慈溪邊相遇,他與她,都沒認出彼此。

越州一次次相救,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也許是憐惜,也許是別的。她的命運,她無力改變。他本可以改變,他卻沒有。他不敢面對自己的心,只能告訴她,對她是同情。因他從不認為,自己的人生,還能有愛情。

從佩吟死在他面前,他的一生已走入死結。他與佩吟的相遇,也是一個下雨的日子。那日,佩吟獨自立在垂柳下,淋了一身雨,卻一動不動。她的眼神滿是憂傷,毫不掩飾,叫人不忍睹。

其實,他並不喜歡撐傘。這樣的下雨天,他也喜歡獨自淋雨。小時候,他母妃尚是美人。皇後幾度陷害,母妃遭受冷落。母妃無寵的日子裏,宮人的鄙夷他習以為常,漸漸鄙夷成為作踐。有內監故意不讓他回宮,讓他在外面淋雨。那時他還小,冰冷的雨水凍得他瑟瑟發抖。誰比誰更高貴?他從沒怨恨過。

他曾想,若他不是生在帝王家,會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他本是雲淡風輕,看慣宮中險惡,看慣母妃的艱辛,他只覺得無趣。母妃總惱他不爭,他一笑置之。爭了又能得到什麼?不過是滿足野心。受封瑞王,年滿二十他自請離宮。為了這事,母妃十分生氣。離開皇宮,也就遠離爭鬥的核心。言語間的不快,他只是出來透透氣。

又逢下雨,他卻不想打傘。

秋佩吟就這樣撞入他的視線。其實他從一開始就知她不是宮女,畢竟珠光華服,不是尋常宮女能穿戴。是父皇的妃嬪?他好似沒見過她。於是,他戲謔,「姑娘,這傘給你。」

毫不意外,她對他冷冷淡淡。後來她說她是東宮太子妃,他十分意外,她竟是年長自己八歲的表姐。

他突然覺得,她與自己有相同之處。他們都善於隱忍,能忍得寂寞,他們是同一種人。這是愛情?還是惺惺相惜?他不知道,只因他從未有過愛情。他們相見的次數少得可憐,也許是三次,也許是四次,少得叫人淡忘。

最後一次,他入宮遇見她。他贈她一枚綉著蘭花的香囊。他只想告訴她,即便再痛苦,活在世上就要像蘭花般孤傲,哪怕芳華只盛開給自己欣賞。

他記得,她舉起香囊細細欣賞,笑道:「你挺了解我,到底是一家人。」她將香囊佩戴在身上。那是種無言的交心,他想,這就是他與她的全部,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只是相依。

恰是這枚香囊,惹出彌天大禍。太子終於抓住秋家把柄,秘密擒住他們,關在偏僻的別院。他們給他喂下軟骨散,他無法抵抗。起先,他與她拒不承認有私情。後來,他們極盡惡毒,用針刺,用刀割……他想承認,只要她不再受苦,她卻斥責他。

二十多日,她始終咬緊牙關。她的毅力,叫他折服。哪知太子一怒之下……不能想,只要一想,他就會覺得五臟六腑抽痛。無數人問他,究竟那一月發生什麼,他從沒說過。他親眼看見,卻不能說出來……太子找幾個猥褻的人,就在他面前,輪番強暴她。

當時他徹底懵住,他寫下認罪書,承認喜歡佩吟,承認所有莫須有的罪名,只求他們放過她。可他們沒放過她,他們割啞她的嗓子,只要她不能說話,就不能反口。她那樣好聽的嗓音,竟被他們割啞……怎能這樣殘忍……

那一月,是他此生最痛苦的經歷,每每想起,都似刀刀凌遲,提醒自己曾經多麼弱勢,所以後來,他才拚命要得到權勢。終於熬到有人來救,他顧不得自己全身綿軟、傷痕纍纍,沖向她在的廂房,可他看到的卻是……

聽說身中火寒毒,一時如在烈焰中燃燒,一時如置身冰窖,痛不欲生。他看到她咬破每一個手指,一字一字地上寫就血書,承擔所有的罪名。他已然寫下認罪書,她口不能言,唯有寫下血書,才能推翻他承認的莫須有的罪名。

他跌倒在地,他無力向前,只看着她手指抖如風中落葉,卻依然堅持,看着她身下、唇邊、眸中,鮮血汩汩流出,流到地上,流向他。

他多想問,她是不是對他有好感,才願替他承擔一切。他一廂情願這樣想,只有這樣想,他才會覺得心中好受些,才不會覺得自己被撕裂。

從她的血浸透他那一刻起,他知道,他完了,他深深陷進去了。一月來,他曾不停地幻想,有朝一日他們活着出去,他一定要扳倒太子,將她救出苦海,他要好好待她,撫平她的創傷,讓她不再有痛苦。可是,他沒有等到。活着出去的,只有他一人。從那日起,他徹底變了。既然無法彌補,那麼,他把恨無限放大。

對,秋家所作所為,他不是不知道,他放任,明知外戚專權會是怎樣後果。為得到權勢,他與秋家共謀。為給秋可吟治病,他明知要納無辜女子為妾,他沒反對,他默認。在這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歲月,他只有一個信念——令曾經傷害過佩吟的人,都付出應有的代價!每一個人,都不能放過!

他不懂,其實這世上還有愛情。只是他的心百孔千瘡,早不能承受。他的愛,給不起。當蘭兒闖入他的生命,當愛情猝不及防撞擊他的心靈,他直覺抗拒。

明明動心,他騙自己只是同情。佩吟在他面前死得凄慘,大仇未報,怎能轉頭有新歡?他不容許自己那樣,可他又無法抗拒,他那樣矛盾。

合茶宴那晚,他知桂嬤嬤為人陰狠,他不願她過分惹惱桂嬤嬤。他知道她生氣,當他追出去尋她,卻瞧見她與龍騰擁吻。那時,他很生氣,少筠平素很討女子喜歡,他不願她對少筠有好感。也是那晚,他與秋可吟明說,他暫時無法接受她,他對她的好,只是為補償佩吟。

事後,他想對蘭兒好點,帶她去瞧皮影戲,送她銀鏡,讓她穿上天藍色的衣裳,去瞧醉雙亭。他想,如果將蘭兒當作佩吟來彌補,他也許會好受些,至少不會覺得是背叛。

他一直矛盾着,直到她被毒啞,並不是因他想起佩吟,而是他感到害怕,害怕失去她。他加倍對她好,帶她巡疆,帶她看楓葉。其實他早就淪陷,尚不自知。

後來,他掌握秋可吟下毒的證據,他氣秋可吟狠毒,同時也害怕自己保護不了她。他想着,他一定要娶她為妻,也是給母妃警告,想外戚專權,也不能過火。

哪知,一夕之間。她親口承認,一切都是她設計。他親眼瞧見她與龍騰衣衫不整,他衝動得沒有細想。也許他不懂,其實他吃醋,天知道他有多生氣。他覺得他的世界瞬間崩塌,如果她是蛇蠍心腸的女子,他豈不是一顆心錯付。他不能原諒她!

再不能原諒她,他還是想要她的孩子。她永遠不會知道,他服下「一夜忘」,只是害怕自己陷得更深。她有孕的日子,他不敢去瞧,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會瘋了般陷下去。他怎能背叛佩吟之後,喜歡一個蛇蠍女子呢,他不能。

終究他還是愛她的,當他拚命趕回王府,她卻絕然離開。那時起,他恨她的絕情,她怎能說放就放下?他卻不能。在洪州遇到她與龍騰一起,他們那樣開心,他怎能忍受?他是真沒想過,她竟受着那樣的威脅,她那樣痛苦,是他錯怪她。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自他射出那一箭。那一箭差點要她的命,也徹底割斷他們的一切。他唯有騙自己,他沒愛上她,他終於為佩吟報仇。可是他騙得了自己嗎?他騙不了。

他這一生,走不出內心魔障,當他終於走出,卻將自己心愛之人推向死亡。他後悔,他千辛萬苦去尋,服下「一夜忘」解藥,想起一切。原來她與他從未有過瓜葛。這樣更好,既從未開始,也無需在乎何時結束。

知道她回來,他不想再介入她的生活,他積極治眼,只想偷偷瞧她一眼。他默默承受她做的一切,誠然,她並沒報復自己,甚至還為他治眼,她那樣善良,是他錯過了。他傳遞消息給她,他故意將秋景華停職,他知曉玲瓏假死,他什麼都清楚,他只是默默承受他本應承受的,讓她奪回她應有的東西。

天雖亮,卻依舊陰沉。風吹過,落葉紛飛如雨,拂上他的身體,幾乎蒙住他的呼吸。

明亮的醉園中,無論怎樣瞧,再瞧不見她的身影。

他知道,她已永遠走出他的生命。再不會回頭。

洪州。

天空飄起今年第一場雪,其實是雨夾雪,淅淅瀝瀝落着。

龍騰從街市出來,打着一把傘。

下着雨的日子,是這座小城景色最動人的時候。雨夾雪,更是美。輕薄的霧氣升騰,繞着一座座黑瓦白牆的宅子,像是一條條白綢。風兒攪著雨絲雪片,如霧似煙,虛幻縹緲。

路兩側還是從前的石榴樹,密稠的枝葉遮住陰沉。龍騰隨手摺下一枝,漫無目的輕搖著。

「這位公子。」

有人將龍騰喚住,他轉身,見是路邊一名老者正在賣蘭花。花開的很美,他停住去看。葉長長尖尖如鋒利寶劍,玉色花朵靜靜吐露著清雅芳香。

「這是什麼花?」龍騰問。

「公子,此蘭花名叫春劍葉蝶,是最好的品種,極難伺候又很少開花,就是貴了些,公子要不要買?你瞧這天,突然就下雪,家中老伴還在等……」

龍騰自懷中取出銀子遞給老者,將蘭花捧在掌心。

「公子,多謝你。」老者穿起蓑衣,趕着回家。

龍騰繼續走,路繞來繞去,他早該到了,又漫無目的走了一圈。遠處人家炊煙裊裊升至半空。又是晚上,到了合家吃飯時,他卻只有孤零零一人。

低頭望着蘭花,腦中卻想起霜蘭兒,美如月光,靜如芝蘭,不正是掌中罕見的春劍葉蝶嗎?今日雨夾雪,北方更冷,她的雪貂之毒會不會發作?她該有多痛,可惜他再不能陪伴。

茫然走着。最後,他走回他們曾經一起住過的鋪子。打開門,他腳下步子慢下來,恍惚聽着檐下落雨聲,神情木然。

回身關門時,他聽到身後有動靜。猛地轉身,他怔在那裏,淡紫色緞衣,是他平素喜愛的花紋,是她。

霜蘭兒慢慢抬起頭,望着龍騰,只道:「你回來了。」問話再平常不過,好像妻子詢問丈夫。

龍騰幾乎想伸開雙臂,將她溫軟的身子摟入懷中,卻生生停在那,眸中晶瑩閃動,唇角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當日他縱火燒了天凌殿,只想從此消失,只想獨自在這裏度完餘生。

可……

忽然,他轉身要走。

她飛奔向他,自身後抱住他,聲音顫抖著,「別走,我都知道了,庭瀾都告訴我了。」她將臉貼着他的背心,「少筠,我想你會來這,我終於找到你了。」

龍騰緩緩將霜蘭兒的手移開,轉身按住她的肩,眷戀的目光盡數落在她身上。

霜蘭兒微笑着:「少筠,我來了,咱們還像原來那樣。」

忽然,幾滴淚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干去,手背皮膚一點點緊繃,他的心亦是隨着緊繃。他瞞了那樣久,她終於還是知道了。還像從前那樣,住在窄小的閣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開店做生意。他兜售,她結賬。

他眼眶泛起濕潤,怎可能回到從前?他服下三年後死亡的毒藥,算時間今晚已是最後一夜,明日天亮他就會毒發身亡……他本從街上買回紅燭,只想點着一對鴛鴦紅燭,靜靜坐到天亮……他只想一個人,想着、念着她,默默離開人世……

霜蘭兒見龍騰呆愣,自他手中接過蘭花,擺在櫃枱上,又將他手中袋子解開,將裏面紅燭點燃。橘色火焰跳動,她環顧四周,屋中牆上掛滿她的畫像。一顰一笑,有坐有立,有惱有笑,每一種神情都栩栩如生。他竟將她所有的情緒,都畫在紙上。其中一張,是她學騎馬時跌下去狼狽的樣子;還有她一箭射下海東青的英姿;還有大婚時她身穿鳳服;還有許多許多……

她動容,幾乎要落下淚來,卻強自忍住,上前替他脫去外衣,嬌斥道:「家裏我都收拾過了,瞧你,也不好好整理,弄得這麼亂,感情都等着我做呢,我可不依。告訴你,做我丈夫可是要幹活的,我可不想養你這個閑人。」

瞥一眼盛開的春劍葉蝶,她嘟起嘴,念叨著:「買這麼貴的花,浪費銀子。」

龍騰木然站着。

給他脫外衣時,霜蘭兒手碰到他受傷的臉頰,輕輕拂過那道淡淡的疤痕,她只低笑,「毀了最好,省的你貌美,那麼多年輕姑娘肖想我的夫君。」

給他掛好衣裳,轉頭瞥見門沒完全關好,她上前去關。

外邊雪越來越大,幽暗的街道沒有一點人家燈火,滿天白色的雪,像要灑進屋中來。有腳步聲很快從他們門前經過,也許是趕着回家的人。她關上門,將漫天雪花都關在門外。

屋中更靜,霜蘭兒只望着龍騰微笑,「幹嘛一直看着我?又不是不認識。」

龍騰薄唇動了動。

霜蘭兒只覺好笑,勾住他的脖子,聲音低低的,如同夢囈:「少筠,我愛你。」

龍騰一震,眸里浮起欣喜、愛憐、痛惜、哀傷、絕望,複雜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怎樣的心情。他的淚在這一刻流下來,本想推開她的手,再沒半分力氣,任由她抱着。良久,他終於開口,「我給不了你一生一世,毒已深入骨髓,明日天亮,我就要死了……」

霜蘭兒捂住他的唇,「誰說一日不是一生一世?」踮起腳尖,她吻上他英俊的眉眼,「對我來說,只要與你一起,哪怕只有短短一夜,這就是一生一世。」

龍騰神情大為震動,終於還是推開她,後退一步。她眸中溢滿絕望,屋中似能聽到她細微的啜泣聲,他遲疑伸手,落在她輕顫的肩上。

「少筠,抱我上樓。」霜蘭兒揚起小臉,目光幾乎是哀求。

龍騰心中一軟,只覺透不過氣來,他如此渴望她,他壓抑這樣久,再忍不住。他猛地低首吻住她,許久許久才放開。

霜蘭兒呼吸急促,雙頰滾燙,手緊攥着他的衣襟,水眸在昏暗中熠熠生輝,「少筠,給我留些美好回憶,年復一年,讓我有思念你和活下去的勇氣……」

龍騰不語。

霜蘭兒輕輕撫着他的臉頰,「少筠,其實君澤是我們的孩子。我與龍霄霆皆被沈沐雨用『一夜忘』設計,那夜我們什麼都沒發生。孩子早產一月,是皇帝壽誕那夜我們……」

龍騰長眸圓睜,幾乎不能置信。他從懷中摸出一方白色錦布,邊角殘破,那一夜被人設計,他其實……上面斑斑棕色血跡,其實是她的落紅……

霜蘭兒瞥見,愣了愣,當即臉羞得通紅。她一直以為自己毀去處子之身,原來並沒有。

咬住唇,拳頭捶打着他的胸膛,她嬌斥:「好呀,這麼大的事,你竟瞞我。」

龍騰啞然,「我怕你生氣,怕你怨我。我不敢說……」

霜蘭兒突然捂住他的薄唇,聲音更軟,「少筠,我會好好活下去,守着咱們的孩子。我不會做傻事,你信我。我只想與你擁有這一夜美好的回憶。」說完時,她眼裏的淚,毫無徵兆流下來。

龍騰突然將她打橫抱起……

窄小的閣樓樓梯「吱嘎」、「吱嘎」響着。她緊緊擁住他,他的鋪天蓋地落下,又急又密,她透不過氣,只得緊緊揪住他的衣領。

俯身,他滾燙的臉頰貼在她脖頸間,細細吻着她。她與他,身體劇烈顫抖著,像是無法承受這一切。她與他,每一次碰觸,都像是燃起明媚的花,一朵一朵綻放開來。

往事,甜蜜的,痛苦的,隱忍的,都不再重要。她與他,只在此刻沉溺。滾燙的身子,滾燙的激情,她與他的心跳,一聲比一聲更急促。她的長發糾纏着他的,他的唇糾纏在她的齒間。

雪越下越大,風撲在窗上,簌簌作響。

她膩在他的懷中,烙上他最深重的印記,永不會磨滅。

當最美一刻來臨時,她在自己唇中嘗到他的淚,他亦是嘗到她的淚。苦澀中帶着一點點甜蜜。相擁而泣,也是種滿足。

誰說,一日不是一生一世?

哪怕他們只有短短一夜,卻也是一生一世,此生無憾。

只希望今夜格外長,旖旎溫情永不結束。

至於明日,當陽光耀入窄小的閣樓……

也許,會有奇迹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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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非昔比(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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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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