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舉頭三尺有神明

第25章 舉頭三尺有神明

第25章舉頭三尺有神明

正月初十,風滿樓。

龍騰怔怔望着銅盆里跳躍的火焰,黛眉蹙起。

秋庭瀾斜眉一挑,問向玲瓏:「若伊,那晚上我明明瞧見你去送瓜果,你一個字都沒聽見?」

「我……真沒聽見。」玲瓏越說越小聲,心突突跳着,其實她聽到秋景華與秋端茗要除去納吉雅郡主。她猶豫了,納吉雅郡主要嫁給龍騰,那她是不是該隔岸觀火,坐收漁利?

秋庭瀾疑道:「我瞧你在門口停留許久,怎會聽不到?姑姑出宮不容易,他們定密謀要事。」

玲瓏突然起身,「我真沒聽清,爺爺實在小心。」

龍騰始終背對他們,用銅挑撥弄爐火,淡定道:「急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秋若伊,時候不早,你先走,我與庭瀾再說幾句。」

玲瓏頷首:「嗯。」

秋庭瀾關照,「若伊,你比我容易接近爹爹。有什麼消息,及時告訴我。」

「明白。」玲瓏將肩頭披風系好,匆匆離開。

秋庭瀾望向龍騰頎長的背影,開口道:「宰相府這幾日過於平靜,越平靜越有問題。少筠,皇帝怎將納吉雅郡主許配給你了?」

火盆中,一塊燃燒的木炭爆裂開來,「啪」的聲音回蕩在空蕩蕩的屋中。

龍騰抿緊薄唇,一言不發。眼前火光侵入心頭,彷彿要將他燒成灰燼,是天意?還是緣分?天知道他有多想名正言順娶她?是蒼天聽到他心聲了嗎?還是,這是一場更嚴峻的考驗?半響,他終於開口,「世事難料,我苦心兩年,將她安插回龍霄霆身邊,設下巧局全都破壞了。」

秋庭瀾突然上前揪住龍騰衣領,對入龍騰魅惑的鳳眸中,「你我是第一天相知?你真以為我這次是去巡疆?告訴你,我特地去了朝聖山!」

龍騰俊顏剎那變得雪白,「你知道多少?」

「比你想的要多!」秋庭瀾鬆開龍騰,「我覺得你該告訴她,沒什麼風浪是過不去的。」

龍騰凝眉,「算了,這事讓我自己處理。」

秋庭瀾惱道:「我懷疑,我爹要對霜蘭兒下手。如今霜蘭兒身邊佈滿妹妹的眼線,無法接近。少筠,該怎麼辦?」

龍騰猛地抬眼,「秋景華他敢?殺害使臣,會成為歷史罪人。」

「還有選擇嗎?總好過讓你如虎添翼。」秋庭瀾哀嘆一聲,道:「真希望快點結束。」

龍騰突然起身,將冰冷的茶水往火盆一倒。火焰瞬間熄滅,裊裊黑煙升起,他冷笑道:「有我在,他們休想動她分毫。」

秋庭瀾冷聲道:「怕只怕,他們連你一起算計。我再去打聽。」

正月十五。

龍騰在焦灼等待中熬了幾天。

臨近傍晚時,秋庭瀾終於帶來消息。

「少筠,我才知道,霜蘭兒今早突然去了龍脊山的賀蘭谷,只怕要出事!」

龍騰瞳孔猛地收縮,一字未說,剛要走。

秋庭瀾一把將龍騰拉回,「少筠,我總覺得不對。為何偏偏今日爹爹說漏?萬一是圈套怎麼辦?」

龍騰揮開秋庭瀾,堅定道:「庭瀾,你留下。圈套怕什麼?為了她,地獄也要闖一闖。」說罷,他立即動身,縱馬狂奔,背後冷汗涔涔,恐懼佔滿心頭。

山巒起伏,晚霞溢彩。

霜霜,等我,一定要等我!

龍騰揚鞭揮下,整個人如同一道利劍劈開山野,直往龍脊山賀蘭谷奔去。

馬兒拐過一彎又一彎,離賀蘭谷尚遠,一股焦味撲鼻而來。龍騰黛眉揪起,心中有不好的預感,縱馬跑得更快。

又拐過一彎,熱浪滾滾而來。突然「轟」一聲巨響,好似地獄中無數孽障湧出來,大地都在顫抖。拐過最後一彎,眼前景象令龍騰驚呆了。蘑菇般的火雲在賀蘭谷上方盛開,整個天空都在燃燒。

「霜霜……」

龍騰驚呼一聲,棄馬狂奔。

火焰熱浪鋪天蓋地而來,他仍不顧一切向前奔。眼前景象越來越慘烈,他俊容慘白,眸中卻倒映着熊熊火焰,似一同燃燒。

劍戟槍刀丟遍地,滔滔流血染滿旗。一部分屍體是跟隨霜蘭兒的使節護衛。另外的屍體則是……

天!他震驚了!這裏怎會有北夷國騎兵?瞧盔甲上的圖騰,分明就是北夷國政變時逃脫好戰貴族——薩安部落。喪家之犬怎會突然出現在這?難道他們想殺害使臣,破壞兩國和平,他們從中坐收漁利?

秋景華好毒辣的計謀,殺人於無形!

龍騰恨得直咬牙,四處張望,好不容易找到一名使臣護衛,那人尚有呼吸,他焦急地問:「郡主呢?」

使臣護衛受了重傷,手遙遙一指,艱難道:「郡主去了那個山洞……後來薩安人來了,我們只有上百人,對方……」語未畢,他已昏厥。

山洞?

龍騰望向不遠處正冒着濃煙的賀蘭谷山洞,頓覺眼前天昏地暗,連忙往山洞衝去。越靠近山洞,火勢越大,風助火勢,整個山坳都在熊熊燃燒。好不容易奔至洞口,卻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巨石滾滾落下,將洞口堵住。

「不,霜霜!」

龍騰衝至洞口,瘋了般徒手去搬巨石,搬不動就用身體去撞,直至雙手滿是血泡,肩頭血肉模糊。他突然停下來,只站在那裏,像是自己也明白無望,獃獃站着。

他廢那麼多心思,為了什麼?只是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奪回孩子好好活下去。她若有事,那他所做的一切,還有何意義?

痛苦地閉上雙眼,他凄厲大呼,「霜霜……」

臉上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心痛得無法言語。他絕望,他麻木,連熱浪襲擊都感受不到,像是突然失去目標,她有事,那他活着做什麼?

就在這時,兩名薩安部落騎兵認出龍騰,兇狠地揮刀上來:「就是你,是你害慘了薩安部落!北夷國內政與你何干!我要殺了你,替佐部可汗報仇!」

龍騰聽到身後有人,卻一動不動,腦中異常平靜,絕望到冷靜,她都不在了,他還抵抗做什麼?

眼看大刀就要刺入龍騰胸口,兩名騎兵突然連連慘叫,相繼倒下,他們背後各插著一柄彎刀,鮮血流至地上,匯成長河,流向遠方。

龍騰並沒抬頭,灰意冷地瞧著血水流淌,最終止於一雙精緻的鹿皮靴邊。靴子眼熟,往上是羊皮短裙,豹紋腰帶,再往上,玲瓏有致的身段裹在白狐襖中,衣擺綴著精巧的鈴鐺,在火焰翻飛中泠泠直響。他徹底愣住,是她?還是幻覺?

霜蘭兒剛才聽到有人喊她,過來就瞧見兩名騎兵襲擊龍騰。她望了望龍騰,疑惑道:「賢王?你怎麼了?他們兩個要殺你,你竟不反抗?要不是正巧看見,你已經見閻王了。」

「我……」龍騰啞然。看着霜蘭兒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竟覺腦中更空白。

霜蘭兒見龍騰俊顏臟污,樣子狼狽,雙手、肩頭血肉模糊,她突然問:「你以為我在洞裏?」

「我……」龍騰再次語塞。天知道,他的確這麼以為,差點就想隨她一同去了。

霜蘭兒挑了挑眉,解釋道:「山洞裏全是箭羽物料,我瞥見有你的東西混在箭羽里,我想定有人要陷害你,所以放火將東西全燒了。你怎會來賀蘭谷?」

龍騰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說。

霜蘭兒敏銳的眼神牢牢鎖住龍騰,審度着他,深邃的目光似能望入他心底,「賢王,計劃打亂,其實我已派不上什麼用處。」停一停,她突然笑了笑,「你是不是該跟我解釋下?」

龍騰愣住,滯滯問,「解釋什麼?」突然,他似終於回神,衝上前將霜蘭兒摟在懷中,摟得極緊,似想將她揉進自己骨髓中。

「你沒事就好……我以為……」過於激動,他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

霜蘭兒被龍騰勒得透不過氣來,肋骨都要斷了,心中卻悄然滋生出一縷甜蜜。她伸出雙手,輕輕抱住他顫抖的後背,臉頰貼着他胸口,聽着他狂猛的心跳,只覺自己的心格外寧靜。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溫暖,還有她熟悉的——龍少筠!終於回來了!

她窩在他懷裏,微微一笑,聲音若春日細雨綿綿,「少筠,你不是說我只是棋子?那你為什麼緊張我?嗯,少筠?」兩年來,她無數次懷疑他,可惜他掩飾得很好,藏得極深,從未情緒失控過。她等了很久,他竟不答。

「少筠?」她又喊一聲。他依舊不答,她只覺肩上越來越沉重,她推了推他,他不動。她側首,這才發現他竟然昏迷了。

「少筠——」霜蘭兒驚呼一聲,連忙將龍騰扶出山谷,走到沒有煙熏的地方,才將他放平在地。她騰地坐在地上,累得衣衫濕透。她抬袖拭一拭額頭,袖口狐毛本是純白的,被她一擦,立即成了黑黑的一撮。她的臉,亦被熱風蒸得發紅,好似一朵盛開的秋杜鵑。

「少筠——」她焦急喚了一聲,見他長目緊閉,她剛想從袖口取金針為他診治,就在這時,她忽然注意到他胸口起伏並不均勻,時快時慢。

秀眉微蹙,她輕輕搭上他的脈息,美眸陡然一亮。原來……好呀!她嘴角狠狠抽搐了下。好一個龍少筠,不知怎麼回答她,乾脆裝昏迷。好樣的!她還真小瞧了他,小孩子玩的把戲他都能使出來。他還有沒有再高明些的招數啊。

唇邊略掠過狡黠的笑,霜蘭兒拿起金針就朝龍騰左手合谷穴刺去。她讓他裝!她看他能裝到幾時。剛要下手,此時身後馬蹄聲如奔雷席捲。

霜蘭兒望向遠方,只見極遠處地平線揚起一痕淺黃,竟是大隊人馬如屏障般逼近。她心一沉,難道還有薩安騎兵?方才一場惡戰,她的護衛沒剩多少,該怎麼辦?

馬兒奔到近處,霜蘭兒看清來人皆是龍霄霆麾下的黑衣錦衛,她心中一松。

此時,前面二十騎馬奔到霜蘭兒跟前三十餘步,分列兩旁,秋景華一身戎裝,縱馬而來。

此狀,霜蘭兒頓時明白,今日一切皆是秋景華設計。

秋景華一眼瞥見她,深深蹙眉,這怎可能?她竟還活着?

天邊霞色褪去,隔着濃煙火光,秋景華瞧不清自己藏匿箭羽之地。當下,他冷哼一哼,「納吉雅郡主,微臣收到線報,道北夷國騎兵作亂,特來救駕。郡主,您沒事吧?」

霜蘭兒冷哼一聲,老狐狸裝得倒挺像,她淡淡一笑,「本郡主命大,多謝宰相大人記掛。」

秋景華又瞥一眼陷入昏迷中的龍騰,佯作驚訝:「咦?賢王怎麼了?受傷了?來人啊……」

語未畢,龍騰已醒轉,雙眼睜開剎那,他似懵懵懂懂,掙扎著站起來,望一望秋景華,又望一望霜蘭兒,訕訕一笑,「咦,本王睡著了?難道昨夜酒喝多了?」

霜蘭兒瞪了龍騰一眼,他醒的真是時候,虧他還知道醒來,他幹嘛不一直裝睡讓人送回王府得了。

秋景華見龍騰醒轉,連忙率眾人下馬行禮:「賢王殿下,我等請了聖諭前來救駕。」

「救駕?」龍騰動作優雅,捲起自己墨發往空中一灑,擺擺手道:「宰相大人有心了,沒事,都回去吧。」頓一頓,他見黑衣錦衛立着不動,諷道:「天都黑了,你們都不想回去?還是你們有別的任務?」

秋景華皮笑肉不笑,「賢王殿下,有人密報說賀蘭山谷中藏匿箭羽,臣這是……」

龍騰有意打發秋景華:「密報?明日轉去三司啊。刑部與三司都歸本王管轄。」停一停,他的聲音突然嚴肅,「怎麼,宰相大人想僭越職權?」

「這……」秋景華不料龍騰難纏,一時無語。

氣氛僵滯,周遭靜得駭人。

荒涼的原野上空,孤雁掠過天空,悲鳴嘶嘶。

夜色籠罩,山谷的夜是深深的藍色,星垂平野,閃爍著銀亮的光。

突然,一串馬蹄聲悠然響起,聞聲望去,竟是龍霄霆縱馬而來,銀甲白袍,身姿英挺。到了近處,才看清龍霄霆雙目用黑色絹布蒙住,只露出筆挺的鼻樑和薄如鋒刃的唇。

霜蘭兒心中暗驚,龍霄霆也來了!

龍騰一臉無所謂,淡淡道:「哦?這麼點小事,竟勞瑞王大駕。你眼疾未好,還要替本王操心,怎麼好意思。」

龍霄霆停下,薄唇輕啟,「賢王,秋宰相察查密報之事算是僭越,本王親自查證,總不算僭越。」

龍騰鳳眸微眯,劃過一絲冰冷,面上笑容不減,「那是自然。不過,若查不出什麼,瑞王總要給本王交代吧。」

龍霄霆爽快頷首,「好,若察查無物,本王上請父皇,秋宰相停職兩月,罰俸一年,怎樣?賢王可滿意?」

秋景華一驚,罰俸就算了,停職兩月?皇帝不知能不能撐過兩月,最要緊的時候讓他停職,這不等於要他命。他剛想阻止龍霄霆。

龍霄霆已抬手示意秋景華噤聲,冷聲道:「本王決定,休得多言。來人,搜谷!」

黑衣錦衛領命搜谷,數隊人馬點着火把進入山谷。

霜蘭兒悄悄附在龍騰耳畔,「少筠,秋景華想陷害你私藏箭羽。我已經放火燒了,他們搜不出什麼。」

龍騰突然問:「你今日怎會來賀蘭谷?」

霜蘭兒解釋道:「哦,使臣將領來報,發現二十多名薩安騎兵,我這才帶人剿滅。」

龍騰面露不悅,「這麼大的事,為何不跟我商量?」

霜蘭兒沒好氣道:「你明知故問,驛館周圍都是秋可吟的眼線,我怎麼找你?再說了,你不是送來紙條提醒我,使臣護衛中混了秋景華的人,要我小心防範嘛。」

「我沒派人送過紙條!」龍騰皺眉。

霜蘭兒微驚,「啊,不是你,那是誰?今日前來賀蘭谷中,我料到有詐,將人馬分作兩撥,頭先人馬遇到薩安騎兵,惡戰一番,後面一撥人馬趕到,才勉強挽回局勢。我怕還有別的陷阱,到處尋找,最後找到山洞中的箭羽。」

龍騰道,「我沒送過紙條,也不會是庭瀾,更不可能是秋若伊。也許有人暗中相助,你先別管這個,我會去查清楚。今日你做得很好。」

霜蘭兒頷首,別過臉去,瞧著遠處高坐馬上的龍霄霆。月色、火光交相輝映,他纖長的身影仿若天上謫仙,她微微一怔。龍霄霆神情淡然,仿若身周空無一物,仿若掌握一切。她突然有種錯覺,龍霄霆故意要讓秋景華停職兩月。她輕輕甩頭,好笑自己怎會有這種想法。

片刻,搜谷的黑衣錦衛回來複命。

龍霄霆淡淡問道:「怎樣,可有收穫?」

黑衣錦衛單膝落地,「稟王爺,搜遍山谷,一處山洞被巨石擋住,末將率眾人挪開,點火把入內,裏面東西盡數燒沒。王爺,是否需要進一步查驗?」

龍霄霆擺擺手,「進一步查驗?那是三司管轄的事,賢王自會處理。」

「真的全燒了?」秋景華眸光黯淡,急問。

龍霄霆循聲偏首,寒風將他冰冷的話語一字一字清晰送出。

「秋宰相,你說定有收穫,結果一無所獲,本王顏面何存?秋宰相年紀大了,耳目失聰,不如在家休養兩月。」

語罷,秋景華滿是皺紋的臉,瞬間蒼白。讓他在家休養兩月,到時天都變了。這些箭羽是他半輩子的積蓄啊,他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月光如銀傾灑,龍霄霆雙眼雖矇著黑布,卻準確地望向龍騰與霜蘭兒,微微一笑,「賢王,納吉雅郡主,得罪!」語罷,頭前一馬為他引路,跟着,他揮鞭策馬離去。

山谷漠漠,馬蹄踏碎滿地月光。再望,龍霄霆孤寂的身影已隱沒在濃濃夜色中。

上陽城,賢王府。

龍騰醒來時,天已大亮。他想起身,卻覺身上毯子被壓住,望去,竟是霜蘭兒伏在床邊熟睡。

他一怔,竟不敢動,屏息靜氣,生怕打攪她。她發間散出一股清香,聞久了竟覺得醉了。他一動也不動,只瞧着她,漸漸半邊手臂泛起麻痹。他長長嘆了口氣,如果每日醒來,第一眼就能瞧見她,該有多好。只可惜……

寧靜的早晨,無人打攪,時間彷彿停滯,他情願一直這樣躺下去,可再美的夢總有醒時。

霜蘭兒本就睡得不沉,似擔心什麼,陡然清醒,抬頭卻見龍騰長眸睜開。她驚喜道:「少筠,你醒啦。」昨日傍晚,龍騰裝作昏迷,之後他們返回賢王府,他卻真的昏倒,她這才發現他肩頭傷口一直流血。

龍騰指了指肩頭及手上的紗布,問道:「都是你替我包紮的?」

霜蘭兒起身,泡了杯白菊茶遞到龍騰手中,「少筠,血肉之軀還能撞得過磐石?好好的手,差點就毀了。毀了今後怎麼作畫?」她自袖中取出一卷畫來,展開,畫中女子栩栩如生,晶亮的眸,微抿的唇,望着畫,彷彿自己正在瞧鏡子。

龍騰神情一震,點點滴滴美好的回憶似走馬燈在眼前掠過,虛幻似夢。也許,最真實的只剩下這幅畫。

霜蘭兒並不看向龍騰,卻是感慨著與他同樣的傷懷,嘆道:「九月茶花開滿路,回首,厭聽啼鳥夢醒后,方知人生恍如初。少筠,往事如煙,唯有這幅畫將從前留下,我一直想,一個人要多麼知心,才能畫得如此傳神。」

龍騰突然將手從霜蘭兒掌心間抽離,忍住內心翻湧的情潮,冷冷道,「一幅畫而已,我送過許多女子,人生便是遊戲一場,有誰像你這般認真,我只是逢場作戲。」

他的話,霜蘭兒恍若未聞,須臾,她甜甜一笑,「少筠,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樹與樹的距離,而是同根生長的樹枝,卻無法在風中相依。」

語出,屋中更靜,龍騰神情幽寂。人生何其短暫,他卻任由美好時光如流水逝去,匆匆不回頭,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錯?

他本以為他的一生,只是遊戲人間。可是,她卻硬生生闖入他的世界。她已有過一段痛苦的經歷,現在的他還能給她什麼?既給不了她什麼,何必叫她再承受一次痛不欲生?

他們之間的開始,他不能控制,不能預料。可是他們之間的結束,他卻可以親手遏止。

轉眸,四目相對的剎那,她的眸光堅定,他卻心虛避開。他坐起身,看着窗外萬物凋零。冬天總會過去,可屬於他的春天再不會有了。

須臾,他依舊冰冷道:「昨日我並非去救你,眼下是最要緊的時候,若你無端端死了,當然會連累我。種種,不過是為我自己。」語罷,他轉過臉來,唇邊似永遠掛着慵懶無所謂的淺笑。

她望着,他這樣的笑容,她曾看了千遍萬遍,真真假假,她已無心也無力分辨。

「你還要演戲到何時?我問你,這是什麼?」她的手輕輕一抖,在他面前抖落一隻香囊。

龍騰一愣,下意識往自己腰間摸去。

她微笑,「不用找了,昨夜我替你換衣裳,找到了這個。」

頓一頓,她輕輕唏噓,似微雲落雨,「你瞧,多普通的香囊,最多值五文錢。你乃皇家貴胄,佩戴這樣一枚香囊,實在令人懷疑。」

打開香囊,裏面掉出些草藥來,放得久了,早就沒了葯香,只餘一片片焦黃的尖葉子,脆得一碰就斷。

「這種草藥用於平喘。少筠,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崇武門前我遺落在你轎中的香囊。事後在牢中,你在我面前拿出來過,說撿到了就是你的。對不對?」

「那又怎樣?前段日子我差人將留在上陽府衙中的東西搬至賢王府,找出來這個陳年舊物,本想還給你或扔掉。」龍騰深吸一口氣,殘忍地說道。

霜蘭兒猛地站起來,帽檐珍珠凌亂相撞,淅淅瀝瀝,像是誰跳得凌亂的心。

她「霍」的一聲,將他床邊長窗推開。

霎時,冬日冷風倒灌入來,橫衝直撞。她屏息,將香囊塞入他手中,冷聲一字字道:「既然如此,你當着我的面,將香囊丟,。我就信你!你屋后是條小渠直通慈溪。你丟啊!」

龍騰臉色剎那蒼白,眸光定定,只瞧着手中香囊,紋絲不動。突然,他狠下心來,揚起手欲將香囊丟出窗外。她不懂,他今日不夠狠心,將來對她才更是殘忍,她真的不懂他的苦心,她何苦逼他?

他想將香囊丟掉,可他抬眸那一刻,卻望見她靈動似水的雙眸正牢牢望着他。那神情,有一分凄婉,有一分緊張,甚至還有一分期待,他突然,再無法狠心……

經歷生生死死,如今她活生生在他眼前,近在咫尺。他突然好想摸摸她的臉,是否還是記憶中般細膩。他突然好想摸摸她的手,兩年多的艱苦磨練,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迹,他心疼。他突然好想摸摸她如緞的長發,是否還是記憶中般光滑。

還有,她柔軟、細膩、飽滿的唇,此刻就在眼前。其實,他多麼想親吻她,上一次是何時?已是很久前,他卻回味至今。他突然再控制不住自己,一點一點向她的唇靠近,直至幾乎沒有距離。

周遭所有聲音彷彿都靜止了,只余他們彼此的呼吸聲,雜亂交錯。

偏偏此時,尖銳的哭喊聲破壞了一切。

龍騰猛地回神,像是觸電般,他下意識推開霜蘭兒。

「砰」一聲,房門被人用力撞開,庄曉蓉哭得花枝亂顫,衝進來撲到龍騰床邊大哭。

「王爺,聽說你昏迷了,要不要緊啊!王爺,嗚嗚……」

霜蘭兒被庄曉蓉擠到一邊,耳畔皆是庄曉蓉撕心裂肺的哭聲。

龍騰見庄曉蓉的出現替他解了圍,沒說什麼,悄悄將手中緊緊攥住的香囊塞入雲絲被中。

霜蘭兒心中鬱悶,狠狠瞪了庄曉蓉一眼,眼看龍騰就要吻她,卻被庄曉蓉打攪,她薄怒道:「賢王不是好好的,你哭喪啊!」

庄曉蓉自打進來后,眼裏只有龍騰,此時才發現霜蘭兒存在,她不可置通道:「王爺,你屋中怎會有別的女人?」轉眸,她死死瞪住霜蘭兒,憤憤道:「你!你昨晚該不會一直在這兒吧,你們都做了什麼?」

霜蘭兒有意氣庄曉蓉,「什麼叫別的女人?你搞清楚,本郡主是賢王名正言順的妻子,皇帝親自賜婚!還有,孤男寡女共處一晚,你說能做什麼?」

「你!哇——」庄曉蓉沒料到霜蘭兒如此說,驚住,半響才大哭起來,「你這蠻人,懂不懂廉恥?」

霜蘭兒皺眉,「大清早不敲門就跑進男子房中,你才不知廉恥!」

庄曉蓉被霜蘭兒堵得說不話出來,朝龍騰哭訴,「王爺,她欺負我!好嘛,就算皇帝賜婚,她做大我做小好了……嗚嗚嗚……王爺,你要為我做主,我爹最疼我了,我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氣啊。」

哭訴持續,彷彿魔音繞耳,「王爺,人家聽說你病了就急着趕來,她卻這樣說我,我還沒進門,她就這樣對我,今後我們要如何姐妹相處啊。王爺,嗚嗚……」

霜蘭兒心中氣惱,庄曉蓉真難纏,可她的父親庄姚青眼下龍騰必須拉攏。

龍騰不動聲色地將庄曉蓉隔遠一些,神情恢復慵懶,淺笑道:「別哭了,我沒事。北夷國女子都是烈性子,別跟她計較。」

「嗯。」

「對了,曉蓉。上次你爹說的那個計劃……」

看着他們旁若無人的說話,霜蘭兒突然狠狠咬住唇,起身離開。

行至屋門口,回望他一眼,她只輕輕道:「我明日再來幫你換藥。」

霜蘭兒幾乎是奔跑出賢王府,可一當出了賢王府門,她腳步卻突然慢下來,一步一步走得極緩。

上陽城中,繁華依舊,馬車往來穿梭,時不時有忙碌的人與她擦肩而過。瀟瀟的風自耳邊刮過,竟有了一點春意,不再寒涼刺骨。她走了許久,心中茫然不知該往哪裏去。不知不覺,她竟是走到一座奢華的宅院前。

金燦燦的「瑞王府」三字刺入眼中,她一愣,自己怎會走到這裏?對了,她想瞧瞧君澤。沿着熟悉的路往府中走去,走着走着,一縷若有若無的曲子迴旋飄蕩,她突然停下腳步,靜靜聽了會兒,那聲音總覺耳熟,時而綿長輕顫,時而斷斷續續,三回九轉,在冬日裏恰如一色春日和煦。

她循聲而去,白衣勝雪,竟是龍霄霆坐在冷湖邊,君澤小小的身影跟在他身邊。陽光明媚,白雲在湖中投下影子,隨波蕩漾。一抹薄薄的綠葉抿在他清冷的薄唇間,微微顫動時已成了清越婉轉的曲調。

她忽然回想起來,曾在人跡罕至的玉女山巔,他坐在懸崖邊,亦用樹葉吹成曲。眼前,還是那白衣翩翩之人。曲子,還是同樣的輕靈。從前他相思只為秋佩吟,也不知今日為哪般?

一曲畢罷,君澤興奮地拍手,聲音若白瓷輕敲,「哇,父王好厲害!我也要玩!」說着,他從龍霄霆手中搶過樹葉,努力吹啊吹,卻吹不出一點聲音。

龍霄霆輕輕握住君澤小手,柔聲道:「你還小,長大了父王教你好不好?」

「嗯,我要快快長大。」君澤點點頭,上前摟住龍霄霆脖子,突然哭起來:「父王,我長高了。你的眼睛什麼時候能治好?我想父王看到我。」

龍霄霆微微一笑,撫摸著君澤柔軟的發,哄道:「君澤,男孩不能哭,要堅強。長大才能威震四方。」

「好,我要向父王那樣!」君澤破涕為笑,又道:「我好想父王母妃帶我去玩。父王,你為什麼總不去母妃那。」

龍霄霆柔聲道:「君澤,有些事,你長大才能懂。」

「哦。」君澤雖懵懂,可仍乖巧點頭。

龍霄霆察覺身後有動靜,問道:「君澤,是誰來了?」

君澤哼了一聲:「納吉雅郡主,她是壞人!」

霜蘭兒一愣,僵在原地。

龍霄霆修眉一挑,冷聲訓斥:「胡說!君澤,誰教你的?」

君澤從未見過龍霄霆動怒,嚇得大哭道:「她來了,丹青姐姐就死了。」

龍霄霆緊緊握住君澤幼小的肩膀,正聲道:「世上沒有比她再好的人了,君澤不能這麼說她,懂嗎?」

君澤哭聲漸止,點點頭,「為什麼呢?父王?」

龍霄霆微笑,揉了揉君澤頭頂,「父王今後告訴你。再說,她替你父王治眼睛啊。」

君澤小臉滿是擔憂,「那我說她是壞人,她會不會生氣?會不會不給父王治眼?哇——我不要——」

龍霄霆輕笑:「不會的,你親她一下,說你喜歡她,她就會治好你父王的眼睛。」

「真的嗎?」君澤滿眼都是期待,聲音振奮。

「嗯。」龍霄霆微微笑着。

君澤點頭,一溜煙跑到霜蘭兒身邊,拉了拉霜蘭兒衣擺。

霜蘭兒蹲下身來,君澤在霜蘭兒臉上大大親了口,甜甜道:「我決定喜歡你,你一定要治好父王哦。」

霜蘭兒心底一酸,含淚點頭。

君澤扭頭:「父王,我去找母妃啦。」

龍霄霆輕輕點頭。君澤蹦跳着跑開。

冬陽拂落,冷戚的湖邊,龍霄霆孤寂坐着,背影蒼涼,旭日溫暖,卻不能暖他分毫。

霜蘭兒輕輕走近龍霄霆身邊,心中有些詫異龍霄霆會幫她說話,畢竟她現在的身份是納吉雅郡主。停下腳步,她伸出五指,在龍霄霆面前晃了晃,見他眸光沉定,皺眉道:「奇了,怎會一點光感都沒,不可能啊。」

龍霄霆嗓音低沉,「郡主費心了。對了,郡主即將與賢王成婚,本王有份薄禮送與郡主,一來賀喜,二來答謝郡主為本王治眼。」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件紅布包裹的東西,遞給霜蘭兒。

霜蘭兒不動聲色接過,心中思量著,壽宴那晚,龍霄霆突然說與玲瓏有婚約,實在詭異。他若真心想娶秋佩吟的女兒,大可兩年前娶,何必等到現在。而且他等到龍騰表態后才出聲反對,顯然是先瞧龍騰的態度。那他究竟目的是何?

打開紅布,霜蘭兒驚在原地,竟是一面銀鏡,與她從前那柄一模一樣,她明明記得他捏碎了,難道他又去弄了面新的?

這一刻,她握著銀鏡的手止不住顫抖,臉色亦是蒼白,她現在身份是納吉雅郡主,難道他看穿她的身份?她猛地抬眸,卻對上他深邃沒有焦距的雙眸。她一驚,只覺他那眼神似看到她心底。她突然慶幸他雙目失明,否則她現在的失態定會被他瞧出端倪。

撫平凌亂的心跳,她將銀鏡塞入袖中,匆匆道:「謝王爺,這是新的藥方,請交給沈太醫配藥,告辭。」說罷,她轉身離去。

龍霄霆淡淡一笑,在霜蘭兒走遠后,突然將藥方揉皺,丟入冷湖中,低低念了句,「蘭兒,不必了。」

突然,他起身,踏着冬日細土,沿着冷湖邊離開。身後留下長長一脈腳印,像是一道永不能彌合的傷口……

這廂龍霄霆離開,那廂霜蘭兒正欲離開瑞王府,迎面卻碰上秋可吟。

秋可吟瞧見霜蘭兒,眸中閃過狠意,納吉雅郡主沒死,爹爹卻被停職,也不知霄霆是怎麼想的。她行至霜蘭兒身邊,聲音故作婉轉:「呦,我以為郡主倒戈賢王,不想還會來瑞王府,真是意外之喜呀。」

霜蘭兒忽然低下頭去,聲音故作傷感,「哎,真是可惜。不過,瑞王魅力無窮,早與你侄女有婚約,你這個做姑姑的——」她故意停一停,惋惜道:「竟最後一個知道,真是跟你爹一樣耳目失聰。」

秋可吟咬牙,十指緊扣。

霜蘭兒冷笑,咄咄逼人:「知道外邊怎麼議論?都說你這個做姑姑的,故意裝作不知,耽誤侄女青春,呵呵。」

秋可吟極力控制着憤怒,冷聲道:「郡主說話直白,皇家不好待,小心招致殺身之禍,不是每次運氣都能像昨日那般好的。」

秋可吟的話無疑承認。

有須臾沉靜,霜蘭兒與秋可吟怒目相對,彼此眼中皆是狠意,彼此刀光鋒刃俱已亮出。她們之間,必須了斷。

秋可吟率先打破對峙,靠近霜蘭兒,唇邊永遠是得體的微笑,「納吉雅郡主,你臉色不太好哦。昨夜是不是沒睡好?賢王可是出了名的風流,聽說與庄姚青之女火熱著。郡主千萬別為此傷神,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

霜蘭兒並未動怒,突然將手伸向秋可吟肩頭。

秋可吟本能一避。

霜蘭兒笑得隨意「王妃怕什麼?我只是替你整整衣裳領口。瞧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打扮的心思都沒了。」說罷,她順手替秋可吟理了理領口,其實她是將一些粉末悄悄灑在秋可吟脖頸上。

抽回手,霜蘭兒貼近秋可吟耳畔,「王妃好福氣,一個人守着王爺。」頓一頓,她突然冷笑,「不過,只怕與王爺有關的女子都被你弄死了。哎,我真替你侄女擔心。」

秋可吟神情平靜,唯有發紫的唇出賣着她此刻的心懼。

霜蘭兒瞧著秋可吟,突然伸出一指,指了指頭頂。

秋可吟順着霜蘭兒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頭頂明日高懸,金光萬丈。她不解其意。

霜蘭兒笑了笑,「瑞王妃,舉頭三尺有神明,長夜漫漫,小心枉死的人向你索命。」

秋可吟臉色遽然蒼白,隱在袖中的手狠狠哆嗦,「郡主,話不能亂說,要有證據。」

霜蘭兒一笑如日色明媚,輕輕拍了拍秋可吟肩膀,「今晚睡個好覺!」說罷,她翩然轉身,沿着來時的路姍姍離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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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非昔比(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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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舉頭三尺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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