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古龍文集·小李飛刀:天涯·

第二百零二章《古龍文集·小李飛刀:天涯·

第四部代價

第一章一劍飛雪

01

古老的宅邸,重門深鎖,牆頭已生荒草,門上的朱漆也已剝落。無論誰都看得出這所宅院昔日的榮耀已成過去,就像是一棵已經枯死了的大樹一樣,如今已只剩下殘破的軀殼,已經不再受人尊敬讚美。

可是,如果你看見今天從這裏經過的三個江湖人,就會覺得情況好像並不一定是這個樣子的,你對這個地方的感覺也一定會有所改變。

這三個江湖人著鮮衣,騎怒馬,跨長刀,在雪地上飛馳而來。

他們的意氣風發,神采飛揚,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什麼事能夠阻擋得住他們的路。

可是到了這所久已破落的宅邸前,他們居然遠在百步外就落馬下鞍,也不顧滿地泥濘冰雪,用一種帶着無比仰慕的神情走過來。

「這裏真的就是小李探花的探花府?」

「是的,這裏就是。」

朱漆已剝落的大門旁,還留着副石刻的對聯,依稀還可以分辨出上面刻的是:

一門七進士,

父子三探花。

三個年輕的江湖人,帶着一種朝聖者的心情看着這十個字。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一個最年輕的年輕人嘆息著說,「我常常恨我自己,恨我為什麼沒有跟他生在同一個朝代。」

「你是不是想和他比一比高下?」

「不是,我也不敢。」

一個年輕氣盛的年輕人居然能說出「不敢」兩個字,那麼這個年輕人的心裏對另外一個人的崇敬已經可想而知了。

可是這個心裏充滿了仰慕和崇敬的年輕人忽然又嘆了口氣。

「只可惜李家已經後繼無人了,這一代的老莊主李曼青先生雖然有仁有義,而且力圖振作,可是小李飛刀的威風,已經不可能在他身上重現了。」

這個年輕人眼中甚至已經有了淚光:「小李飛刀昔日的雄風,很可能已經不會在任何人身上出現。」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不通。」

「什麼事?」

「曼青先生從小就有神童的美名,壯年後為什麼會忽然變得消沉了?」

一個看起來比較深沉的年輕人沉吟了很久,才壓低了聲音說:

「名俠如名士,總難免風流,你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子的。」

「你是說,曼青先生的消沉是為了一個女人?」

沒有回答,也不用再回答。

三個人牽着馬默默地在寒風中佇立了許久,才默默地牽着馬走了。

02

李壞和鐵銀衣也在這裏。

他們都看到了這三個年輕人,也聽到了他們說的話,他們心裏也都有一份很深的感觸。

——小李飛刀的雄風真的不會在任何人的身上重現了嗎?

——為了一個女人而使曼青先生至此,這個女人是誰?

李壞眼中忽然有熱淚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他忽然想到他的母親,一個多麼聰明多麼美麗又多麼可憐的女人。

他忽然想要走。

可是鐵銀衣已經握住了他的臂。

「你不能走,現在你絕不能走。」鐵銀衣說,「我知道你現在心裏在想什麼,可是你也應該知道你的父親現在是多麼地需要你,不管怎麼樣,你總是他親生的骨肉,是他血中的血,骨中的骨。」

李壞的雙拳緊握,手臂上的青筋一直不停地在跳動,鐵銀衣盯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你更要知道,要想重振李家的威風,只有靠你了。」

03

積雪的小徑,看不見人的亭台樓閣,昔日的繁華榮耀如今安在?

李壞的腳步和心情同樣沉重。

不管怎麼樣,不管他自己心裏怎麼想,不管別人怎麼說,這裏總是他的根。

血濃於水,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的事實。

他又要見到他的父親了,在他還沒有生出來的時候,就已把他們母子遺棄了的父親。

可是他不能背棄他的父親,就好像他不能背棄自己一樣。

「你知不知道你的父親這次為什麼一定要我找你來?」鐵銀衣問李壞。

「我不知道。」

李壞說:「我只知道,不管他要我去做什麼事,我都會去做的。」

04

又是一年了。

又是一年梅花,又是一年雪。

老人坐在廊檐下,痴痴地望着滿院紅梅白雪,就好像一個孩子在痴痴地望着一輪轉動的風車一樣。

人為什麼要老。

人要死的時候為什麼不能死?

老人的手裏有一把刀。

一把殺人的刀,一把例不虛發的刀,飛刀。

沒有人知道這把刀的重量、形式和構造。就正如天下沒有人能躲過這一刀。

可是這把刀已經有許多年許多年沒有在江湖上出現過了,因為他已經沒有出手一擊,例不虛發的把握。

他是李家的後代,他的父親就是近百年來江湖中獨一無二的名俠小李飛刀。

而他自己已消沉二十年,他的心情之沉痛有誰能想像得到?

他是為什麼?

白雪紅梅間彷彿忽然出現了一個淡淡的影子,一個白衣如雪的女人。

一段永難忘懷的戀情。

「莊主,二少爺回來了。」

曼青先生驟然從往日痴迷的情懷舊夢中驚醒,抬起頭,就看見了他的兒子。

——兒子,這個這麼聰明,這麼可愛的年輕人真的是我的兒子?我以前為什麼沒有照顧他?為什麼要讓他像野狗一樣流落街頭?為什麼要離開他的母親?

——一個人為什麼要常常勉強自己去做出一些違背自己良心,會讓自己痛苦終生的事?

他看着他的兒子,看着面前這個強壯英挺,充滿了智慧與活力的少年,就好像看到他自己當年的影子。

「你回來了?」

「是。」

「最近你怎麼樣?」

「也沒有怎麼樣,也沒有不怎麼樣。」李壞笑笑,「反正我就是這個樣子,別人看得慣也好,看不慣也好,反正我也不在乎。」

「不在乎?為什麼我就不能不在乎?」

老人的心裏在滴血,如果他以前也能像他的兒子這麼樣不在乎,那麼他活得一定比現在快樂得多。

李壞的心裏也在滴血。

他也知道他的父親心裏在想什麼,他父親和他母親那一段戀情在江湖中已經是一件半公開的秘密。

他的父親遇到他的母親時,他們都還很年輕。

他們相遇,相愛,相聚。

他們有了他。

他們年輕,健康,而且都非常成功,非常有名,他們能結合在一起,本來應該是一件多麼讓人羨慕的事。

只可惜這一段美麗的戀曲,到後來竟然成了哭聲。

錯不在他們,錯在一件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一段永遠無法忘懷的仇恨。

——他父親的父親,殺了他母親的父親,一刀斃命。

他的母親複姓上官。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就連威震天下的金錢幫主上官金虹也未能破例。

「這是我平生做的第一件錯事,」老人說,「因為我明明知道這麼做是不可原諒的,是會害人害己的,可是我還是要去做。」

他黯然良久:「我捫心自問,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就是這一點。」

李壞不開口,他根本無法開口。

他一直為他的母親悲恨憤怒不平,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在他心底深處,對他的父親也有一份無法形容的悲傷和憐憫。

不管怎麼樣,他和他的父親之間,畢竟有一點相同之處。

他們畢竟同樣是男人。

05

老人又對李壞說:

「今天我找你來,並不是為了要對你解釋這件事,這件事也是永遠無法解釋的。」

李壞依舊沉默。

「我生平只錯過兩件事,兩件事都讓我痛苦終生。」老人說,「今天我找你來是為了另外一件事。」

空寂的庭院中,幾乎可以聽得見落葉在積雪融化中破裂的聲音。

老人慢慢地接着說。

「多年前,我初出道急着要表現自己,為了要證明我的聲名,並不是靠我祖先的餘蔭而得來的。」他說,「那時候,武林中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人,戰無不勝,幾乎橫掃了武林。」

老人說:「這個人你大概也曾聽說過的。」

二十年前,「一劍飛雪」薛青碧挾連勝三十一場之餘威,再勝雁盪三鳥,再勝崑崙之鷹,再勝剛剛接任點蒼掌門的白燕道人於七招間,聲譽之隆,天下無人能與之比肩。

但是後來的那一戰,他卻敗給曼青先生了,敗后三月,鬱鬱而終。

這件事,這個人,李壞當然是知道的。

「我一戰而勝舉世無雙的名劍,當然欣喜若狂。」

這本來也的確是一件讓人得意欣喜的事,可是曼青先生在講述這件事的時候,神情卻更黯然。

「因為後來我才知道,一件我當時所不知道的事情。」老人說,「當然我如果知道這件事,我寧可死也絕不會去求戰。」

他說:「後來江湖中人都知道這件事,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李壞知道。

當時李曼青向薛青碧求戰的時候,薛青碧已經因為連戰之後積勞傷痛,而得了一種沒有人可以治得了的內傷。那個時候,他的妻子也剛剛離開了他。

他的積傷和內傷已經使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和江湖傳說中那位「一劍飛雪」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薛青碧的血管里還是流着倔強冷傲的血,他的性格還是不屈不撓的。

所以他還是負傷應戰。

他沒有告訴李曼青他已經不行了,他死也不會告訴他的對手他已經不行了。

他就真砍斷他的頭顱,切斷他的血脈,斬碎他的骨骼,他也不會對任何人說出這一類的話。

所以他戰,欣然去戰。

所以他敗。

所以他死,死於他自己的榮耀中。

「所以我至今還忘不了他,尤其忘不了他臨死前那一瞬間臉上所流露的尊榮。」老人說,「我以前從來沒有看過死得那麼驕傲的人,我相信以後也永遠不會看到。」

李壞看着他的父親,眼中忽然也流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尊敬之意。

他也在為他的父親驕傲。

因為,他知道只有一個真正的熱血男兒,才能夠了解這種男子漢的情操。

要做一個人,要做一個真正的人已經很不容易了,要做一條真正的男子漢,那就不是「不容易」這三個字所能形容的了。

老人又沉默了很久,甚至已經久得可以讓積雪在落葉上融化。

李壞聽不見雪融的聲音,也聽不見葉碎的聲音,這種聲音沒有人能夠用耳朵去聽,也沒有人能聽得到。

可是李壞在聽。

他也沒有用他的耳朵去聽,他聽,是用他的心。

因為他聽的是他父親的心聲。

「我殺了一個我本來最不應該殺的人,我後悔,我後悔有什麼用?」老人的聲音已嘶啞,「一個人做錯了之後,大概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

「什麼事?」李壞終於忍不住問。

「付出代價。」老人說,「無論誰做錯事之後,都要付出代價。」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接着說:「現在就是我要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日期:元夜子時。

地點:貴宅。

兵刃:我用飛刀,君可任擇。

勝負:一招間可定勝負,生死間亦可定。

挑戰人:靈州。薛。

這是一封絕不能算很標準的戰書,但卻無疑是一封很可怕的戰書。字裏行間,彷彿有一種逼人的傲氣,彷彿已然將對方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李壞只覺得一陣血氣上涌。

「這是誰寫的信,好狂的人!」

「這個人就是我。」曼青先生說。

「是你?怎麼會是你?」

「因為這封信就和我二十年前寫給薛青碧先生的那封信完全一樣,除了挑戰人的姓名不同之外,別的字句都完全一樣。」

老人說:「這封信,就是薛先生的後人,要來替他父親復仇,所下的戰書。也就是我要付出的代價。」

李壞冷笑。

「代價?什麼代價?薛家的人憑什麼用飛刀來對我們李家的飛刀?」

老人凝視遠方,長長嘆息。

「飛刀,並不是只有李家的人才能練得成。」

「難道還有別人練成了比我們李家更加可怕的飛刀?」

這句話是李壞憑一種很直接的反應說出來的,可是當他說出了這句話之後,他臉上的肌肉就開始僵硬,每說一個字,就僵硬一陣。

說完了這句話,他的臉就已經好像變成了一個死灰色的面具。

因為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一道可怕的刀光。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

在當今江湖中,這句話幾乎已經和當年的「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同樣可怕。

老人又問:

「你現在是不是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李壞默認。

「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價。」老人黯然說,「因為我現在的情況,就正如我當年向薛先生挑戰時,他的情況一樣。我若應戰,必敗無疑,敗就是死。」

李壞沉默。

「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敗。」老人又說,「我能死,卻不能敗。」

他蒼白衰老的臉上,已因激動而起了一陣彷彿一個人在垂死前臉上所發生的那種紅暈。

「因為我是李家的人,我絕不能敗在任何人的飛刀下,我絕不能讓我的祖先在九泉下死不瞑目。」

他盯着李壞:「所以我要你回來,要你替我接這一戰,要你去為我擊敗薛家的後代。」

老人連聲音都已嘶啞:「這一戰,你只許生,不許死。只許勝,不許敗。」

李壞的臉已由僵硬變為扭曲,任何一個以前看過他的人,都絕對不會想到他的臉會變得這麼可怕。

他的手也在緊握著,就好像一個快要被淹死的人,緊握著一塊浮木一樣。

——只許生,不許死。只許勝,不許敗。

李壞的聲音忽然也已變得完全嘶啞。

「你的意思難道說是要我去殺了他?」

「是的。」老人說,「到了必要時,你只有殺了他,非殺不可。」

李壞本來一直都坐在那裏,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就好像一個木頭人一樣,就好像一個已經失去魂魄的死人一樣。

可是他現在忽然跳了起來,又好像一個死人忽然被某一種邪惡神奇的符咒所催動,忽然帶着另外一個人的魂魄跳回了人世。

沒有人能形容他現在臉上的表情。

他對他父親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沒有看他的父親,而是看着另外一個世界。

一個充滿了悲傷與詛咒的世界。

「你憑什麼要我去做這種事?你憑什麼要我去殺一個跟我完全沒有仇恨的人?」

「因為這是李家的事,因為你也是李家的後代。」

「直到現在你才承認我是李家的後代,以前呢?以前你為什麼不要我們母子兩個人?」李壞的聲音幾乎已經啞得聽不見了,「你的那一位一直在繼承李家道統的大少爺呢?他為什麼不替你去出頭?為什麼不去替你殺人?為什麼要我去?我為什麼要替你去?我……我算是個什麼東西?」

沒有人看見他流淚。

因為他眼淚開始流出來的時候,他的人已經沖了出去。

老人沒有阻攔。

老人的老眼中也有淚盈眶,卻未流下。

老人已有多年未曾流淚,老人的淚似已乾枯。

06

已經是臘月了,院子裏的積雪已經凍得麻木,就像是一個失意的浪子的心一樣,麻木得連錐子都刺不痛。

李壞衝出門,就看見一個絕美的婦人,站在一株老松下,凝視着他。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女人,無論誰只要看過她一眼,以後在夢魂中也許都會重見她的。

此刻站在松下向李壞凝睇的婦人,就是這種女人。

她已經三十齣頭,可是看到她的人,誰也不會去計較她的年紀。

她穿一身銀白色的狐裘,配她修長的身材,潔白的皮膚,配那一株古松的蒼綠,看起來就像是圖畫中的人,已非人間所有。

可是李壞現在已經沒有心情再去多看她一眼。

李壞現在只想遠遠地跑走,跑到一個沒有人能看見他,他也看不見任何人的地方去。

想不到,這位尊貴如仙子的婦人卻擋住他的路。

「二少爺。」她看着李壞說,「你現在還不能走。」

「為什麼?」

「因為有個人一定要見你一面,你也非見他一面不可。」

松后還有一個人,也穿一身銀白色狐裘,坐在一張鋪滿了狐皮的大椅上。一張已經完全沒有血色蒼白的臉,看起來就像是院子已經被凍得完全麻木的冰雪。

「是你要見我?」

「是,是我。」

「你是誰?為什麼一定要見我?」

「因為我就是剛才你說的那個李家的大兒子。」

他說:「我要見你,只因為我要告訴你,我為什麼不能去接這一戰。」

他的臉色雖然蒼白,可是年紀也只不過三十齣頭。一雙發亮的眼睛裏,雖然帶着種說不出的憂鬱,但卻還是清澈而明亮。

李壞胸中的熱血又開始在往上涌。

這個人就是他的兄長,這個人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手足。

只不過也就是因為這個人和這個人的母親,所以他自己的母親和他自己才會被李家所遺棄。他才會像野狗一樣流落在街頭。

李壞雙拳緊握,儘力讓自己說話的聲音變成一種最難聽最刺耳的冷笑。

「原來你就是李大少爺,我的確很想見你一面,因為我實在也很想問問你,你為什麼不能去替李家接這一戰?」

李正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李壞,然後慢慢地從狐裘中伸出他的一雙手。

他的一雙手已經只剩下四根手指了。

他左右雙手的拇指、食指、中指都已被人齊根切斷。

07

「我十四歲的時候,就認為自己已經練成了李家天下無敵的飛刀。」

「你,也經歷過十四歲的階段,你當然也知道一個年輕人在那個階段中的想法。」

「等到我知道我那種想法錯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那時候,我一心只想替我們李家撈一點能夠光宗耀祖的名聲,想以我那時自以為已經練成的飛刀,去遍戰天下一流高手。」

「我的結果是什麼呢?」

李正看着他自己一雙殘缺的手:「這就是我的結果,這也是我替我們李家付出的代價。」

他忽然抬頭盯着李壞,他憂鬱的眼神忽然變得飛刀般銳利強烈。

「你呢?」他一字字地問李壞,「現在你是不是也應該為我們李家做一點事了?」

第二章錦囊

01

李壞醉了。

他怎麼能不醉?

一個人在悲傷潦倒失意失敗的時候,如果他的意志夠堅強,他都可能不醉。如果他沒有錢沽酒,如果他根本不能喝酒,他當然也不會醉。

李壞現在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子的。

李壞並沒有悲傷潦倒失意失敗,李壞只不過遇到了一個他所不能解決的問題而已。

李壞有錢沽酒,李壞喜歡喝酒,李壞不好,李壞也有點憂鬱。

最重要的是,李壞現在的問題比其他八千個有問題的人,加起來的問題都大。

所以李壞醉了。

李壞可怕的醉,多麼讓人頭痛身酸體軟目紅鼻塞的醉,又多麼可愛。一種可以讓人忘去了一切肉體上痛苦的麻醉,如果它不可愛,誰願意被那種麻醉所麻醉?

只可惜,這種感覺既不持久也不可靠。

這大概就是,古往今來普天之下,每一個醉人最頭痛的事。因為每個醉人都要醒,非醒不可,醒了就要面對現實。

更可怕的是,每一個醉人醒來后,所面對的現實,通常都是他所最不願面對的現實。

李壞醒了。

他醒來后,所面對的第一件事,就是韓峻那一張無情無義而且全無表情的臉。

02

李壞醉,李壞醒。

他也不知醉過多少次,唯一的遺憾是,每次醉后他都會醒。在現在這一瞬間,他實在希望他醉后能永不復醒。因為他實在不願意再看見韓峻這張臉。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落入韓峻的手裏。

奇怪的是,韓峻的樣子看來好像也並不怎麼喜歡看見他,只不過用一種很冷淡的眼神看着他,甚至已冷淡得超乎常情之外。

李壞對這種感覺的反應非常強烈,因為這個地方非常暗,李壞在酒醉初醒后,所能看到的只有這一雙特別讓人覺得感應強烈的眼睛。

除此之外,他還能聽到韓峻在問,用一種同樣異乎尋常的冷漠聲音問他。

「你是不是姓李,是不是叫李壞?」

「是。」

「大內銀庫所失竊的那一百七十萬兩庫銀,是不是你盜去的?」

「不是。」

這兩個問題都是刑例審問人犯時最普通的問題,可是李壞聽了卻很吃驚。

因為這兩個問題,都不像是韓峻這種人應該問出來的。就連他說話的聲音都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得完全沒有以前那麼嚴峻冷酷。

「你的意思是說,你和內庫的那件盜案完全沒有關係?」韓峻又問。

「是的,我和那件案子完全無關。」

「那麼你這幾個月來所揮霍花去的錢財,是從哪裏來的?」

「我的錢財是從哪裏來的,好像也跟你沒有關係,連一點狗屁的關係都沒有。」

這句話是李壞鼓足了勇氣才說出來的,他深深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可是他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說完了這句話,他已經準備要被修理了。

在韓峻面前說出這種話之後,被毒打一頓,幾乎是免不了的事。奇怪的是,韓峻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變。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比閻王還兇狠的傢伙,怎麼好像忽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為什麼忽然變得對李壞如此客氣?

黑暗中居然另外還有人在。

「李壞,沒有關係的。不管韓老總問你什麼,你都不妨大膽照實說。」這個人告訴李壞,「只要你說的是實話,我們一定會給你一個公道。」

他的聲音誠懇溫和,而且帶着種任何人都可以聽得出的正直和威嚴。

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李壞雖然還沒有看見這個人,卻已經對他產生了一分親切和信心。

「韓總捕,你再問。」這個人說,「我相信他不會不說實話的。」

韓峻乾咳了兩聲,把剛剛的那句話又問了一次,問李壞怎麼會忽然得到了一筆巨大的財富?

這本來是李壞的秘密。

可是在這種異乎尋常的情況下,在黑暗中,在急於辯明清白的情況下,他居然把這個秘密說了出來。

03

多年前鐵銀衣經過一再地毯式的搜尋之後,終於找到了李壞,把李壞從那個小城的泥濘中帶了回去,讓他見到了他的父親,也讓他傳得了天下無雙的飛刀秘技。

可是李壞卻還是沒法子待下去,甚至連一個月都沒法子待下去。因為他一直覺得自己不是李家的人,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寧可像野狗一樣在泥濘中打滾,也不願意錦衣玉食活在一個不屬於他的世界裏。

所以,他跑了。

在一個沒有星沒有月也沒有風的晚上,他從廚房裏偷了好大好大一塊還沒有完全煮熟的鹵牛肉,用一條麻繩像綁背包一樣,綁在背後,就從這個天下武林中人公認的第一家族中逃了出去。

他受不了約束,也受不了這裏的家人奴僕們對他那種尊敬得接近冷淡的態度。

因為他不懂,在世家貴族間,最尊敬的禮貌,總是會帶一點冷淡的。太親熱太親密就顯不出尊敬來了。

李壞當然不懂,一個在泥濘中生長的野孩子,怎麼會懂得這種道理?

這種道理甚至連腰纏萬貫的大富翁都不懂。

所以李壞跑了。

可惜他沒有跑多遠就被鐵銀衣截住,鐵銀衣居然也沒有叫他回去,只不過,交給他兩樣東西——一本小冊、一個錦囊。

「這是你父親要我交給你的。」

小冊中記載的就是昔年小李探花,天下無雙的飛刀絕技。

「這些日子來,我相信你父親教給你很多關於飛刀的秘法。」鐵銀衣說,「再加上這個冊子裏的要訣和你自己的苦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練成你們李家的飛刀,因為你本來就是李家的人,你的血裏面本來就有你們李家的血。」

錦囊呢?

「這個錦囊里有什麼,就沒有人知道了。」鐵銀衣說,「因為這個錦囊是你母親要你父親交給你的,我們誰也沒有打開來看過。」

錦囊里只有一張簡略的地圖,和幾行簡略的解說。說明了要怎麼樣尋找,才能找到圖中標示的地方。

這張圖就好像一根能夠點鐵成金的手指一樣。

李壞找到了那個地方,在那裏他獨處七年,練成了天下無雙的飛刀絕技,也找到了一宗富可敵國的寶藏。

04

韓峻雖然一直在勉強地控制自己,可是當他在聽李壞訴說這個故事的時候,他臉上,甚至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經不受他的控制,都一直不停地在抽縮跳動。

靜坐在黑暗中的那個人,當然也在聽。

「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寶藏,價值究竟有多大?」他問李壞。

「我相信,它的價值絕不會在大內失竊的庫銀之下。」

黑暗中有人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才緩緩地說:

「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

「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話。」

「那麼我就不得不問你一件事了。」這個人問李壞,「你的母親是誰?」

「先母複姓上官。」

「難道令堂就是上官小仙?」這個一直很沉靜的人,聲音忽然變得也有點激動了起來。

「不是。」李壞說,「仙姨是先母之姐,先母是她的妹妹。」

黑暗中的人又長長吐出一口氣:「難道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寶藏,就是昔年上官金虹的金錢幫,遺留在人間的寶藏?」

這句話當然已不需要再回答。

05

燈光忽然亮了起來。

李壞立刻就明白,韓峻看起來為什麼會變得好像另外一個人。

這間黑暗的屋子,原來竟是一間寬闊華麗的大廳,除了韓峻和李壞之外,大廳還有九個人。

九個人雖然都靜坐不動,李壞也不認得他們,可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都不是尋常的人。他們的氣度和神情,已經足夠表現出他們的身份。

在這麼樣九個人的監視之下,韓峻怎麼敢妄動?

一個清癯瘦削矮小,著紫袍系玉帶的老人,慢慢地站了起來。

「我知道你從來沒有見過我,可是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這個氣度高雅的老人說,「我姓徐,字堅白,號青石。」

他的聲音親切而溫和,就是剛才在黑暗中說話的那一個人。

李壞當然知道他。

徐家和李家是世交,青石老人和曼青先生,在少年時就換過了金蘭帖子。只不過他稟承家訓,走的是正統的路子,由秀才而舉人,由舉人而進士然後點為翰林,入清苑,到如今已官居一品。

以他的身份,怎麼會捲入這件事的漩渦?

青石老人好像已經看出他心裏的疑惑。

「我們這次出面,都是為了你來澄清這件事的,因為我們都是令尊的朋友。」青石老人說,「令尊相信你絕不是一個會為了錢財而去犯罪的人,我們也相信他的看法。」

所以他和另外八位氣度同樣高雅的老人,同時笑了笑。

「所以我們這些久已不問世事的老頭子,這次才會挺身而出。」青石老人說,「現在事情的真相終於已水落石出,現在我只希望你明白,一個做父親的人,對兒子的關切,永遠不是做兒子的所能了解的。」

他拍了拍李壞的肩:「你實在應該以能夠做你父親的兒子為榮。」

李壞沒有開口。

他只怕他一開口,眼中的熱淚,就會忍不住奪眶而出。

「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青石老人說,「有一位姓方的姑娘,本來想見你最後一面的,我也答應了她,可是後來她自己又改變了主意。」

——相見不如不見。

——可可,可可,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也是情非得已。

「現在,你在我們這一方面的事情已經全部了結了。對我們來說,你已經是個完全自由的人了。」青石老人道,「以後你應該怎麼做,想去做些什麼事,都完全由你自己來決定。」

06

瑞雪。

這種可以冷得死人的大雪,居然也常常會被某些人當作吉兆。

因為他們看不見雪中凍骨,也聽不見孩子們在酷寒中挨餓的哀號。

可是瑞雪是不是真的能兆豐年呢?

大概是,春雪初融,當然對灌溉有利。灌溉使土地肥沃,在肥沃的土地上,收成總是好的。

寶劍有雙鋒,每件事都有正反兩面。只可惜能同時看到正反兩面的人,卻很少。

昨夜的積雪,一片片被風吹落,風是從西北吹來,風聲如呼哨。

可是李壞聽不見。

因為李壞心裏還有幾句話在回蕩,別的聲音他全都聽不見了。

——一個做父親的人,對兒子的關切,永遠是兒子想像不到的。

——你應該以做你父親的兒子為榮。

——從今以後,你已經是一個自由人,應該怎麼做,要去做什麼,都由你自己去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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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文集?小李飛刀4部曲(全9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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