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大漢光武2·出東門》(10)

第二十六章《大漢光武2·出東門》(10)

拔劍屠龍

【夜半落石如驚雷】

夜幕中的太行山,黑暗,幽深,狼嚎連綿,孤身一個人的話,縱使武功再高強,也絕不敢在夜晚行走此間。但如果身後跟着幾百個兄弟,手裏都拿着寒光閃閃的兵器,高舉著烈烈而燃的火把,就可以令猛獸退避,蛇蟲讓路,輕鬆得宛若一場遊獵了。

的確,星光下,有支隊伍正在遊獵。只是,他們今夜獵殺的目標卻不是什麼野獸,而是一個名叫「劉秀」的書生。傍晚時,有幾名躲在石頭后的富平寨庄丁親眼看到,劉秀帶着少許殘兵敗將退入了滏口陘。而劉秀所押送的救災物資,乾糧補給,卻全被丟在了太行山外。

沒有乾糧,走不了多遠。「獵人」們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將「獵物」追上,輕而易舉地砍了其首級邀功領賞。

今天傍晚的戰鬥中,富平寨雖然損失頗重,但寨子的收穫,卻也豐厚無比。整整五十車精鹽,四萬餘斤,除掉混入泥土中和被鮮血融化掉的,剩下重新收攏起來,至少也有三萬七八千斤。在大夥入山之前,寨主王昌曾經親口承諾,這批精鹽七成歸公,三成歸弟兄們,按人頭分,無論職位高低,只要出了力,就一模一樣!

那可是一萬多斤精鹽啊!雖然重新收攏時難免混進了些泥土和沙子,但成色也遠好於眼下奸商們所出售的粗鹽。而冀州市面上,即便是摻了沙子的粗鹽,如今也賣到了每斤三千餘錢。大夥把分到各自手裏的十五六斤精鹽賣到市面上去,無論是蓋房子,還是娶媳婦,都不用再發愁!

至於隊伍中的驍騎營將士,雖然不像富平寨的壯丁們那樣興高采烈,臉上卻也看不到多少疲倦之色。原因無他,作為大新朝排得上號的精銳,驍騎營平素訓練就比較艱苦,將士們走上二三十里山路,遠達不到體力的極限。而驍騎營主將吳漢向來又賞罰分明,只要大夥用心做事,不愁沒有機會出頭。

「本官這次前來冀州,任務是剿滅土匪流寇,還地方安寧。至於是湊巧遇到了劉秀與太行山土匪為伍,還是早就從細作嘴裏得知他跟土匪暗中勾結,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夜一定要將他抓回來,永除後患!」

最後四個字,吳漢說得斬釘截鐵。頓時讓周圍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凜。王昌立刻堆起笑臉,大聲恭維道:「吳將軍此言甚是,絕不能讓他姓劉的傢伙在山裏生了根。孫登,萬脩,李青這幫傢伙,目光短淺,註定難成大器。而劉秀卻是個讀書人,肚子裏的花花腸子多。一旦逃走了,今後整個冀州都不得安寧!」

「受其禍害的,何止是冀州?!」王固從來不喜歡落在別人後面,「他在太學時,就曾經冒充過前朝皇帝的後人。只不過周圍的同學都目光敏銳,沒人相信他罷了。如今他跟太行山裏的土匪勾結在一起,少不得又拿自己的姓氏做文章。土匪們沒見識,說不定就會上當!」

王昌前幾天剛剛受了王固和王麟的授意,冒充漢成帝之子劉子輿,以便將對新朝不滿的人吸引到身邊一網打盡。頓時心裏覺得有些堵,但他如今實力微薄,只能強忍怒氣,抬起頭去看夜幕下的山峰。

無盡的夜幕下,周圍的山峰顯得格外崢嶸。一塊塊凸起的岩石,也宛若猛獸的牙齒般,在星空下泛著淡淡的寒光。

忽然,王昌看到右側山樑上,隱約有幾塊岩石動了動。心臟猛地一抽,趕緊抬起手,用力揉自己的眼睛。左側的山樑上,也有幾塊岩石晃了晃,彷彿在跟右側岩石遙相呼應。

「山崩!」剎那間,王昌魂飛天外,扯著嗓子高喊了一句,策動坐騎,奪路奔逃!

【山間火急狂風驟】

山崩是人為造成的,否則,不會兩側山樑同時有岩石滾落。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以最快速度脫離險地,否則,即便你力氣再大,武藝再高,被越滾越快的岩石砸上,也照樣會變成肉餅!

跑,能多快就多快,哪怕前面就是萬丈深淵,也好過留在原地等死。

然而,附近大部分山路的寬度,卻僅僅能容得下一輛馬車!

前後不過三兩個呼吸工夫,狹窄的山路就被爭相逃命的庄丁塞了個水泄不通。而不熟悉山中情況的驍騎營將士,兀自愣在原地,兩眼發直地看着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的岩石,不知所措。

「跟我來!」吳漢在最後關頭喊了一嗓子,縱下新換上的黃驃馬,揮刀撲向前方擁堵的人群。手臂揮處,兩名庄丁人頭高高飛起。「讓路!不讓路者,殺無赦!」

「讓路!不讓路者,殺無赦!」臉色蒼白的王固緊跟着跳下坐騎,揮刀朝着庄丁們的後背亂劈。

吳漢的親兵揮舞著兵器緊跟在自家將軍之後,王固的家將高舉著鋼刀替自家少爺「開闢」道路。兩支隊伍齊頭並進,「銳」不可當。終於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的其他驍騎營將士,則吶喊着緊緊跟上,左砍右剁,將血路越拓越寬。

「轟隆隆隆!」第一波落石終於姍姍趕到,將綴在驍騎營隊伍末尾的十幾名兵卒,砸了個筋斷骨折。

死者肝腦塗地,傷者厲聲慘叫,而前方的袍澤們,卻頭也不肯回,繼續揮舞著兵器向前疾突,一個個就像被瘟疫燒紅了眼睛的野狗。

「轟隆隆隆!」第二波落石也終於滾到山路旁,從側面滾進驍騎營的隊伍末尾,將五六名躲閃不及的兵卒撞翻在地,或者當場死去,或者四下翻滾,凄聲哀嚎。

慘叫聲,呼救聲,接連在隊伍末尾響起,令人心驚膽寒。而更激烈的聲音,卻爆發於隊伍的最前方。那些被同夥擋住去路的庄丁,終於無法忍受來自身後的屠戮,怒吼著回過頭,與驍騎營和王氏家將們戰在了一處,剎那間,將殺人者砍得血肉橫飛。

逃命的道路就那麼寬,快一步則生,慢一步則死,誰也別覺得自己比其他人高貴,理應提前離開;而下賤者就活該留在原地,替高貴的老爺們擋住從山坡上滾落下來的石頭!

第三波落石,規模比第一波和第二波加起來都大,給驍騎營將士帶來的災難也遠比前兩波加起來慘重。然而,在鋪天蓋地的慘叫聲和怒吼聲的映襯下,這一輪落石卻變得微不足道。

峽谷攏音,人在危急關頭所發出的任何聲響,都被迅速放大,並且反覆疊加。絕望的富平寨庄丁和紅了眼睛的驍騎營將士,在寬不足一丈,長不到十尺的範圍內,自相殘殺。兵器砍中骨頭的聲音,人死之前痛苦的悲鳴,發瘋者的破口大罵,清醒者的厲聲疾呼,全都匯聚在一起,變成了一曲悲愴的輓歌。

王家二十三郎,豈能畏懼窮鄉僻壤里的無名庄丁?敢舉刀者,殺!敢抵抗者,殺!敢擋住去路者,殺!敢跑得慢者,還要殺!

殺光了這群不懂尊卑的鄉巴佬,王某人就能逃出去。殺光了這群不知道讓路的逆賊,王某就能衝到鐵門關搬來救兵,再跟劉秀一決雌雄。

山風陣陣從身邊吹過,吹得屁股和大腿一片滾燙。王固能明顯感覺到自己雙腿之間缺了一樣東西,這種奇恥大辱,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是劉秀所為,但是他相信與劉秀脫不開干係。他必須將此辱親手奉還。

「轟隆隆!」一塊巨石翻滾著從身側的山坡上落下,巨石后,是衝天而起的大火。

濃煙滾滾,山風呼嘯。來不及逃走的庄丁和驍騎營將士,放棄了自相殘殺,在濃煙和烈火中左衝右突,或者被落石砸翻,或者被火焰吞沒……

【無緣只手補天裂】

神志終於回到了王固體內,他張開嘴巴,凄聲慘叫。就在此時,忽然衝過來一個矯健的身影,猛地拉住他的胳膊,迅速向前滾動。

一連串被烤熱的石頭從山坡上滾了下來,將他先前發獃的位置砸得紅星亂冒,幾簇乾草迅速被火星點燃,隨即變成了一團滾動的火苗。

火苗被夜風吹得游移不定,很快荊棘變成了乾柴,樹榦冒起了濃煙。火苗沿着樹榦一路向上,直奔蒼天。樹梢處的枯枝,轉眼間化作了星星,繽紛而落。遠處的雜草和灌木,也越燒越旺。

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大半個山谷,都變成了煙與火的世界。積攢了一個秋天的樹枝和乾草是最好的柴,只要被火星濺到,就會迅速騰起青煙。而山路兩旁的峭壁,原本就不怎麼牢固,被濃煙和烈火熏烤過後,很快就有岩石自動脫落,沿着陡峭的山坡翻滾而下。

「吳漢,我以前不是故意針對你!」親眼目睹不止一名驍騎營兵卒因為躲閃太慢被落石硬生生拍進火堆,王固終於明白了幾分好歹。

「現在不說這些,趕緊走!」吳漢抬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泥土和血漬,邁開大步朝黑暗處狂奔,「趁著劉秀還沒帶人殺下來,否則,咱們今天全都得死在他手裏!」

「劉秀———」王固的心臟瞬間像被人捏住了一樣疼,啞著嗓子尖叫了一聲,快步跟在了吳漢身後。

富平寨的庄丁到底衝出去多少,王固沒有看清楚。但是,他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帶的家將家丁全都葬身於火海當中。至於吳漢麾下那一曲驍騎,能活下來的恐怕最多也就是一成,並且全都成了驚弓之鳥。

不過,爺爺輸得起。跟大新朝的百萬雄師相比,五百驍騎簡直微不足道。而天底下願意拜入王家做家將和家丁的人也車載斗量,死光了一批,隨時隨地就能再補充一批。只要今天能平安脫離險境,王某就可以帶着吳漢回長安向皇上告御狀,告劉秀等人私通銅馬軍,試圖謀反。確鑿的證據面前,哪怕是黃皇室主和孔永,嚴尤等人再曲意偏袒,也無法阻止皇上下令,將劉秀和他的家人全都碎屍萬段。

「這邊!」跑在前方的吳漢猛然停住腳步,扯住神不守舍面目猙獰的王固,掉頭撲向了身側的一道崖縫。

崖縫很窄,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動物糞便,吳漢卻無視那刺鼻的臭味兒,藉著遠處跳躍的火光,迅速抬頭看了看,隨即高高地躍起,手腳張開,如同蜘蛛般攀住了崖縫的側壁,「我前頭探路,你跟上來。咱們從這裏翻到山頂上去!」

「前邊好像已經變寬敞了,我還看到了幾個身影,應該是富平寨的……」王固抬頭看了看陡峭的山壁,又看了看遠處逐漸變寬的山路,掙扎著提醒。

「如果你是劉秀,會故意給咱們留出一條生路么?」吳漢喘息著低下頭,用極小的聲音呵斥,「千萬別再小瞧他,咱們今晚如果不是小瞧了他,怎麼會連他的面都沒見到就輸了個一乾二淨?」

「還不是你說的,打起火把連夜追殺,不給他喘息之機?」王固被呵斥得心臟一悶,反駁的話立刻脫口而出。

話音落下,他又恨不得立刻狠狠抽自己倆嘴巴。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有工夫揭吳漢的短?萬一姓吳的惱羞成怒,丟下王某人獨自逃命。王某在這裏人生地不熟,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在荒山野嶺當中。

好在吳漢的心胸,比他預料中寬敞許多。聽了他的話之後,居然笑了笑,輕輕點頭,「今晚戰敗的責任,的確全在我身上。我原本以為,劉秀的性子跟我一樣,顧忌著家人受牽連,哪怕被逼上絕路,也只敢見招拆招,掙扎求活。我卻萬萬沒想到,他真的有膽子跟土匪勾結造反,主動向官兵發起反擊!」

王固聽得似懂非懂,仰著頭無言以對。

「走吧!別耽誤工夫了,趁著富平寨的人還能再替咱們吸引一下劉秀的注意力!」吳漢原本也沒指望王固能聽懂自己的話,又嘆了口氣,沿着崖縫繼續向上努力攀登。

劉秀的性子和吳某人一樣!這是當年他在太學門口看到劉秀第一眼時就得出的結論。一樣驕傲,一樣堅韌,一樣渴望出人頭地,一樣不願意認輸,一樣為了達成目的可以忍辱負重,甚至卧薪嘗膽。

但是,人和人,終究還是有差別的。吳某隻看對了劉秀性子中的一面,卻沒看到另外一面。當被逼得走投無路時,吳某人敢做且能想到做的,依舊是掙扎求存。而劉秀,卻會立刻掉轉頭來,主動發起反擊。

所以,劉秀敢讓青雲榜徹底變成笑話,而吳某人卻只敢在太學門口的酒館里彈劍作歌。

所以,劉秀敢派人化裝成西域胡女,下手割了王固的卵蛋,而吳某人卻只敢解答公主所出的難題,去跟王固等人的父輩稱兄道弟。

而今夜,吳某認為劉秀只敢像老鼠一樣在山裏東躲西藏,絕對沒膽子殺官造反,給南陽的親族帶去滅頂之災。而劉秀偏偏就真的造了反,並且第一次出手就打了吳某一個全軍覆沒!

「吳漢,拉,拉我一把。我,我腳軟!」低低的求救聲從身下傳來,將吳漢的思緒打斷。

目光迅速向下掃了掃,他看到王固那蒼白憔悴的面孔。終究跟上來了,還沒蠢到去追王昌。

努力用雙腿和左臂撐住身體,吳漢騰出右手,解開皮甲,任其落向地面。然後將鎧甲下的絲綢長衣也解了下來,用牙齒和右手撕裂,變成繩索。一端拴在自己腰間,另外一端甩給腳下的王固,「抓牢,別用力往下扯,否則把我扯下去,咱們今晚就一起摔成肉餅!」

「嗯!」有求於人,王固變得百依百順,「姑夫,我不會忘記你的救命之恩。等回到長安之後,我一定想辦法報答你!」

終於從王家人嘴裏聽到了「姑夫」兩個字,吳漢的身體瞬間一顫。然而,他卻很快就平靜了下來,低下頭,沉聲吩咐:「等回到長安再說!現在,不要分心!」

說罷,再不管對方如何反應,手腳並用,奮力攀行。很快,就拖着王固一道消失於半空裏的濃煙當中。

【甘灑熱血續春秋】

濃煙被風卷上谷口,在峽谷的驟然變寬處翻滾,盤旋。

劉秀的身影在煙霧后顯出,又迅速消失,臉色被峽谷深處的火光,照得忽明忽暗。

一股熱浪忽然自下方襲來,帶着濃郁的焦臭味道。那是人的血肉被火焰燒煳而產生,令他的五臟六腑都接連翻滾。然而,他卻不閃不避,任憑熱浪將自己的頭髮吹卷。雙手穩穩地端起一支大黃弩,弩箭所指,正是一名驍騎營校尉的胸口。

驍騎營是皇帝的近衛之一,能入驍騎營者,都是家在京畿附近的良家子。而能在驍騎營中混上一官半職者,家中父輩非富即貴。

這些人的家世,在以前足以令劉秀忌憚,而今晚卻再也發揮不了任何作用。那個曾經為了給家族贏取免除賦稅資格,為了重振門楣而委曲求全的劉秀已經「死」了,死在了通往冀州的道路上。而山坡上手持大黃弩的劉秀,則是一名復仇的「英靈」。

朱祐,嚴光,劉隆,還有先前僥倖平安撤入山中的鹽丁,民壯和嘍啰們,也紛紛舉起弓弩,將箭矢劈頭蓋臉朝着腳下的山路射去。每個人的目光里,都充滿了仇恨。

他們的人數只有區區一百出頭,遠少於從陷阱里逃出來的驍騎營將士和富平寨庄丁。所以,他們無法手下留情,只能趁著對手驚魂未定之時,將其迅速消滅。

剛剛經歷過落石和烈火雙重打擊的驍騎營和富平寨殘兵敗將,哪裏想到還有第三重劫難正在等着他們?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勇氣,只敢用盾牌或者手臂擋住腦袋,沿着山路狼狽竄逃。

「劉三兒,你早就該這麼干!」馬三娘拎着一把明晃晃的環首刀走過來,與他並肩而立,「這狗屁朝廷,從來就沒想過給好人活路。你前幾天要是答應了萬二哥做寨主,咱們也不至於死掉那麼多弟兄!」

「是啊,早就該反了。」劉秀的心臟猛地一抽,眼前快速閃過老宋,老周和一連串熟悉的面孔。

兩個多月來,從最開始的各懷肚腸,到後來的親如一家,大夥不知道共同面對了多少風風雨雨。而最後,他們卻倒在了出山的路口,距離此行的最終目的地,只有咫尺之遙。

如果自己當日答應萬脩,留在太行山中會如何?

如果自己在鐵門關前發現情況詭異,立刻選擇吞了精鹽逃走,又將如何?

不能想,每想一次,心中都宛若刀扎!

「你不必過於擔心舂陵那邊,明天一早,我就派蓋延帶着金銀快馬加鞭去告知令兄。只要他提前一步買通官府,說早已將你開革出族,官府很難再大肆株連!」萬脩在擔架上坐直身體,大聲安慰。

「是極,只要肯花錢,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劉玄在綠林軍中也算大名鼎鼎,他的父親和族人們不也都沒受到任何牽連么?」劉隆看問題向來簡單,立刻拿劉玄為例證明萬脩的策略切實可行。

二人都是出於一番好心,劉秀苦笑着說:「多謝萬二哥了,不必帶太多金銀,只要搶先一步將消息送到我大哥手裏就行。他交遊廣闊,到時候自然會想辦法!」

「你跟我客氣什麼,早就說了,整個銅馬軍軹關營都是你的!」萬脩大咧咧地擺手,「你是咱們的大當家,花多少錢,怎麼花,都可一言而決!」

「文叔,莫非你怕官兵勢大?」還沒等劉秀想清楚自己該如何推辭,萬脩已經迫不及待地補充,「你也看到了,官兵就是一群擇人而噬的野狗。你越怕他們,他們越追着你咬。當你忽然掉轉身體沖着他們舉起刀,他們立刻就成了你鍋里的肉。想煮想蒸,都可隨意施為!」

「劉秀,你不是還想着把鹽送到冀州去救災吧?」馬三娘熟悉劉秀的性格,見他臉上的表情不停地變幻,丟下大黃弩,瞪圓了眼睛厲聲質問,「你可千萬別再犯傻,你連自己都救不了,有什麼資格去救別人?!」

劉秀心中宛若亂箭攢刺,大聲苦笑。

讀書人應有濟世之心!讀書人應該胸懷天下!他讀了四年聖賢書,終日受大儒許子威教誨熏陶,恨不能有朝一日,憑藉自己的赤手空拳,將岌岌可危的大新朝重新扶正!恨不得讓傳說中的三代之治,儘快重現人間。

想濟世安民,當官,肯定走不通。

想一展胸中抱負,就只剩下一條路,造反。

將皇帝拉下馬,用刀子砍出最大的公平!

原來,答案就這麼簡單!

【氣沖鬥牛星如雨】

「嗷嗚嗚嗚嗚———」彷彿被空氣中的熟肉味道吸引,四下里狼嚎聲忽然響起,在群山之間來回激蕩。

斗宿牛宿21驟然發亮,緊跟着,夜空中星落如雨。整個太行山都被流星照亮,一樹一石,歷歷在目。

百鳥騰空,猛獸咆哮,大地如海浪般上下起伏。還沒等眾人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一顆比太陽還亮的星星,已經從大夥頭頂急掠而過,「轟隆」一聲,將遠處某個山頭砸得四分五裂!須臾,天空再度變暗,流星由密轉稀,最後消失不見。

夜風呼嘯,狼嚎不絕,山谷中的野火熊熊燃燒,照亮山坡上一張張獃滯的面孔。

「老天爺饒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幾名平素膽小怕事的民壯忽然從震驚中迴轉了心神,毫不猶豫雙膝跪地,對着天空連連叩首。

順着熱氣扶搖而上的草木灰燼,被夜風吹涼后又落了下來,紛紛揚揚,宛若飄雪。

劉秀抬手抹去落在臉上的灰燼,倔強地大聲咆哮,「同生人世間,為何他們連番坑害劉某,你都視而不見?為何劉某剛一反抗,你就地動山搖?!是不是只有為非作歹的人,才配做你的子民?是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個個都活該不得好死?!倘若如此,在你眼中,人和禽獸還有什麼分別?你如此不分善惡,又怎麼配做老天?!」

「有種你就直接打雷將老子劈了,否則,老子哪天找到那擎天之柱22,一定要連根刨出來,用斧子砍成兩段!」

嚴光,朱祐和躺在擔架上的鄧奉,也被劉秀的憤怒所感染,相繼舉起兵器,對着天空比比畫畫。

大地忽然又晃了晃,腳下的山坡上有許多石頭被餘震晃松,一塊接着一塊向谷地滾去。轉眼之間,又來了一場落石瀑布。這一下,對躲藏在山谷中負隅頑抗的殘兵敗將們來說,無異於滅頂之災。

「老天爺你莫非是我們一夥的?!」劉隆臉上的表情由恐懼轉成了狂喜,拍打着自己的腿大叫,「文叔,你錯怪老天爺了,他真的是在幫咱們!」

「老天爺,你真的開眼了!真的開眼了!」萬脩也喜不自勝。

「好漢爺爺饒命,小人知道錯了,求好漢爺爺收了法術吧!小人願意棄暗投明,棄暗投明!」

「劉均輸叫你們扔掉兵器,一個個走上來!奶奶的,便宜你們了。若是依照老子,你們全都被砸成肉餅才算痛快!」

「謝謝好漢爺,謝謝好漢爺!」倖存者們感激涕零,一邊作揖,一邊艱難地爬過亂石,努力向山坡上攀登。

「王某願意與諸位歃血為盟,共舉義旗!」王昌父子也爬上山坡,「昏君無道,竊據皇位以來,朝令夕改,倒行逆施。官員個個殘民而肥,百姓家家朝不保夕,王某雖然沒什麼本事,卻也願為家鄉父老挺身而出。縱然到頭來起事不成,只要能殺些貪官,除幾個虎狼,也足以含笑九泉!」

「我阿爺最近幾年,一直在暗中招兵買馬!前一陣子綠林軍的劉玄來聯絡,我阿爺還跟他暗中定了盟約,答應只要綠林軍兵馬渡過黃河,就立刻起兵響應!」

「王某有聞,欲成大事者,不拘於小節。朝廷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王某在未成氣候之前,只能偷偷摸摸地囤積實力。然而王某怎麼可能真的願意給貪官污吏做狗?以前王某之所以冒死替山中好漢銷贓,一方面是貪圖錢財,另一方面何嘗不是為了早日推翻朝廷,盡自己菲薄之力?只是這些,王某不能公開說,也沒機會告知諸位英雄而已!唉!各位若是不信,王某也找不到更多證據了!給王某個痛快便是!可惜我冀州百姓遭受暴政蹂躪,民不聊生,卻無一人願為他們伸冤!」王昌說罷閉上雙目低頭等死。

「阿爺……」兩名少寨主抱頭痛哭,悲不自勝。倖存下來的十餘名富平寨的庄丁見狀,也皆哭泣著連連向劉秀等人磕頭,磕得滿臉是血,只求幾位英雄高抬貴手。

劉秀對王昌的說辭將信將疑,卻終究不好駁了萬脩和劉隆的顏面,沉思良久,低聲說道:「王寨主,劉某可以放你們父子一條生路!」

「多謝英雄開恩!」王昌和他的兩個兒子立刻收起眼淚,磕頭致謝。劉秀搖了搖頭,低聲補充,「但是,劉某不能平白放過了你,有兩個條件,你們必須答應。否則,劉某不介意擔上一個錯殺豪傑之名!」

「只要我做得到,定全力以赴。」王昌心中大喜,表面卻誠惶誠恐。

「第一,你要將那四十多車精鹽,還給萬二哥。」

「當然,萬二哥現在就派人去取,王某把兩個兒子都留下做抵押。如果敢扣著鹽車不給,你就讓我斷子絕孫!」

「第二,你與萬二哥歃血為盟,從此富平寨與軹關營,一暗一明,共舉義旗。你今後如何跟朝廷虛與委蛇我不管,但必須時時刻刻與山中暗通消息,更不能給官兵帶路,為虎作倀!否則,劉某定然去取你的首級!」

「王某求之不得!」王昌立刻將右手舉到嘴邊,一口咬破,然後舉著血淋淋的手掌,大聲補充,「王某若是反悔,不必勞您再動手,只要您把王某今日所言傳播出去,王某舉族就不得善終!」

這話說得實在合情合理,不由得眾人不動容。當即,萬脩也將自己的右手割破,當眾與王昌對在了一起,盟誓共同對抗大新朝廷。

只有馬三娘依舊不願意相信王昌,「這也太便宜了他。劉秀,萬一他將來說話不算數,咱們豈不是放虎歸山?!」

「無妨,大不了咱們再殺一次虎!」

「王某不急着走,跟諸位一起尋找吳漢和王固,即便不能親手將他們二人千刀萬剮,也要找到他們的屍體,挫骨揚灰,以慰弟兄們在天之靈!」

【黎明前夜漆以墨】

黎明前的夜,漆黑如墨。吳漢背着王固,像幽靈一般,在懸崖峭壁之間移動。手臂和雙腿都燎起了巨大的水泡,頭髮也被燒沒了大半,後腦勺和脖頸之間更是血水淋漓,稍不小心碰上一下就疼得鑽心。

然而,吳漢卻不敢將腳步停下來,更不敢尋找草藥處理身上的傷口。追兵就在附近,也許下一刻就會抄近路繞到他的前面或者頭頂。

追兵大多是太行山裏的地頭蛇,熟悉這裏的一石一木。而他和王固對太行山的認知都來自於書卷和輿圖,很多描繪跟腳下的實際地形完全不符。

「姑父,水,我想喝水,求求你,幫我找口水喝!」背上的王固眯縫着眼睛,喃喃地求懇。

比起吳漢,他的模樣更慘,從後腦勺一直到屁股已經完全找不到好肉,許多部位都呈焦黃色,彷彿是剛剛出爐的烤豬。

「稍等,二十三郎,我已經聽見了水聲。小溪應該就在附近,咱們馬上就到!」吳漢心裏煩躁不堪,卻盡量耐著性子低聲哄騙。

小溪肯定是不存在的,即便存在,他也不敢靠近。越是靠近水源的地方,越容易成為敵人的重點搜索目標,以他現在的體力,獨自一人突圍都難,更何況還要帶着半死不活的王固。

然而,他卻不能告訴王固實情,更不能將此人棄置於荒野。後者的傷勢很重,萬一失去了希望,說不定會立刻死去。而王氏家族裏邊,很多人沒其他本事,就懂得像瘋狗般亂咬。

先前由於將王固背負在了身後,當熱浪被落石砸得騰空而起之時,大部分都被他身後的王固所阻擋,從某種程度而言,他在救助王固的同時,也救了自己。

「騙子,你就是個騙子!你跟我說了六次了,小溪就在前面,就在前面!可到現在,也沒給我找來一滴水喝!」

「二十三郎,小聲,夜裏頭安靜,山中會有迴音!」吳漢大急,一邊努力加快腳步。

王固被燒傷折磨得迷迷糊糊,「啊,我明白了,你怕劉秀聽見!我不喊了,你趕緊去幫我找水。找到水,咱們立刻去鐵門關搬救兵。把鐵門關的兵馬全調出來,將劉秀碎屍萬段!」

「那也得咱們有命抵達鐵門關才行!」吳漢肚子裏嘀咕,卻一言不發,只管低着頭,儘可能地加快速度。

「吳漢,你,你是不是恨我!」好一陣沒聽見吳漢的迴音,王固忽然抬起頭,低聲詢問。

「二十三公子,你錯了,我真的不恨你!你太高看自己了!」吳漢忽然嘆了口氣,停住腳步,將王固輕輕放了下去。

沒必要再解釋了,也沒時間解釋了。前方不遠處,幾支火把忽然亮起,將山路堵了個水泄不通。

火把下,是四張他極為熟悉的面孔。劉秀,朱祐,嚴光,還有馬三娘。每個人手裏的鋼刀,都被火把照得耀眼生寒!

「劉文叔,原來他們說得沒錯,你果然跟山賊早有勾結!」吳漢迅速抽刀在手,同時扭頭四下張望,尋找逃命的通道。

「要麼逃,要麼戰!」劉秀刀鋒直指吳漢面門,「劉某到底跟沒跟別人勾結,你我心裏頭都明白!」

「放下兵器,給你個痛快!」

「吳漢,你好歹也是青雲榜第一,別讓咱們看你不起!」

朱祐,嚴光怒吼著雙雙上前,護住劉秀的左右兩翼。馬三娘則微微一笑,將火把插在了身邊的山岩縫隙中,順手抄起一塊鵝蛋大的碎石。

「我不是啰嗦,劉文叔,鄧仲先,嚴子陵,儘早收手吧!你們這樣做,沒有任何前途!」

「伸長脖子給對方砍,就有前途了?還是像吳師兄一樣,見到一個姓王的,就乖乖趴下來給人當坐騎?」

「坐騎又怎麼了?你們這些反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生為大新百姓,給皇家當坐騎就天經地義。吳漢,別怕,就在這裏跟他們拼了,大不了咱倆先走一步,隨後皇上就會派遣大軍將他們挫骨揚灰!」

「閉嘴!」吳漢好不容易才營造出來的一點談判氣氛,瞬間被王固破壞了個乾乾淨淨,忍不住低下頭去大聲呵斥。

「你,你居然敢沖着我吼?」王固被罵得好生憤怒,「你真是不知道好歹。別以為你還有機會丟下我自己逃走,姓劉的既然已經繞到了你前面,不可能後面不派人封堵!」

「二十三郎遠見卓識,王某佩服!」話音剛落,在他身後山路拐彎處就響起了幾下清脆的撫掌聲。緊跟着,富平寨寨主王昌,軹關營二當家萬脩,三當家劉隆,還有赤腳大俠蓋延,快步上前,將退路堵了個嚴絲合縫。

「王昌,你這養不熟的白眼狼!」王固的怒火瞬間被身後的人吸引了過去,扭轉頭破口大罵。

「互相利用而已,何必用一個『養』字?王某就不信,二十三公子授意王某冒充劉氏子孫,吸引各地豪傑到身邊以便一網打盡的時候,沒想過卸磨殺驢!」

王固的惡毒心思瞬間被暴露在了火光之下,頓時惱羞成怒,大聲詛咒,「姓王的,你切莫讓消息傳到我叔祖父耳朵里。否則,你們富平寨上下,人人都不得善終!」

「多謝二十三郎提醒,回去之後,王某就將二十七公子連同他身邊的家將全都悄悄做掉,殺人滅口!」王昌早已沒了退路,當然不會在乎他的幾句威脅。

這下可是徹底戳到了王固的痛處。「吳漢,給我先宰了他。」

「閉嘴!」吳漢被吵得頭暈腦漲,「老子該怎麼做,用不到你來教!」

彷彿被兜頭潑了一大桶冷水,王固的腦子迅速變得清醒。抬起頭,看了一眼滿臉絕望的吳漢,又看了一眼步步緊逼過來的王昌,艱難地咧嘴,「我明白了,吳漢,咱倆都要死了,我許給你什麼好處,都兌現不了啦。你也不怕我回去之後,向叔父和叔祖父彙報你對我們王家心懷恨意了。可是……」

猛然深吸一口氣,他像瘋狗般大聲咆哮,「可是你別忘了,你能以一介書生當上驍騎營郎將,全靠了我們王家。你早已經是我們王家的人,這輩子都無法再改換門庭!」

吳漢被他吼得滿臉青紫,額頭青筋亂蹦。然而前後都是強敵,他沒心思也沒時間跟王固窩裏斗。搖了搖頭,把手搭在刀柄上,他向著王固躬身施禮,「的確,二十三公子說得對,吳某能有今日富貴,全拜王家所賜!」

「你知道就好!」王固滿意地點頭,「吳漢,廢話我就不多說了,你想殺誰,就儘管去!你我今天一道戰死在這裏,回頭我家裏看到咱們倆的屍體,肯定會奏明皇上,為你請封。讓你死了也夠本!」

「是啊,用一條性命換取全家人的哀榮,也不算虧!」吳漢咧嘴苦笑,轉過身體,沖着劉秀橫刀而立,「劉文叔,當年太學諸位師弟,吳某最看好的就是你,沒想到,今日卻要死在你的手裏,呵呵,真是造化弄人!」

朱祐,嚴光各自上前半步,以劉秀為核心,組成了一個緊密的倒三角。

「你們兄弟三個,倒是配合默契!」吳漢被逼得又後退了一步,滿臉不甘,「以眾凌寡,吳某今夜即便戰死,也死不瞑目。」

「吳師兄帶領驍騎營追入山中時,可曾想過,對劉某是否公平?」

「有道理。」吳漢忽然仰起頭,哈哈大笑道,「的確,今晚是吳某做事太不地道。也罷,劉秀,吳某現在就還你個公平!」

說着話,他手中鋼刀忽然用力虛晃,單腿發力,將王固向沙包一樣,直接踢向了劉秀的刀鋒。

劉秀先前正蓄足了力氣,準備跟吳漢來一場殊死搏殺。怎麼可能想到對手會將王固當作暗器朝自己踢過來?倉促之間,本能地一刀劈下,「咔嚓!」紅光飛濺,斷成兩截的屍體像枯樹般落入了路邊深谷。

熱氣騰騰的人血,剎那間濺了劉秀滿頭滿臉。他愣愣地握著環首刀,目光僵直,身體發冷,這一刻,心中竟涌不起絲毫大仇得報的快意。

「小心……」「卑鄙!」馬三娘的提醒和朱祐的咒罵相繼傳來,劉秀的目光迅速恢復了清明,匆忙中揮刀橫掃,卻不料刀鋒居然掃了個空。定神細看,這才發現,就在自己神不守舍的當口,吳漢已經調轉頭,如鬼魅般撲向了富平寨寨主王昌。

「啊!救我———」王昌萬萬沒有想到,吳漢不去跟劉秀拚命,卻第一個找上了自己,一邊慌亂地舉刀自保,一邊大聲求援。

哪裏還來得及?剛才他忙着跟王固鬥嘴,不知不覺中已經跟劉隆和蓋延二人拉開了好長距離。獨自一人連三招都沒支撐得住,他手中的鋼刀就被吳漢磕得高高飛起,緊跟着肚子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腳,整個人如破布袋子般栽向了路邊深谷。

「啊———」王昌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完了,全都完了。什麼榮華富貴,什麼雄圖霸業,轉眼間,就只剩下了一團血肉爛泥。

然而,腳脖子處忽然一緊,他的下墜之勢戛然而止。耳畔傳來了一聲霹靂般的斷喝,「站住!退後!否則,吳某立刻鬆手!」

朱祐的斥罵聲,劉隆的威脅聲,相繼傳入王昌的耳朵。緊跟着,又是一聲清脆的石塊相撞聲,馬三娘丟出了飛石,被吳漢蹲身躲過,砸在其身側的山岩上,化作了十幾塊。

即便心腸再硬,劉隆和蓋延也做不出當着王昌兩個兒子的面逼吳漢將其丟下山崖的事情,更何況先前已經答應與王昌化敵為友。而劉秀,朱祐和嚴光更是缺乏應對盟友被敵將抓為人質的經驗,剎那間竟不知所措。

王昌的兩個兒子別的本事沒有,沖着劉秀連連磕頭。

「你們兩個趕緊起來,不要再磕了!」劉秀自幼喪父,眼睛微微一紅,咬着牙擺手。

「父親命懸人手,我們兄弟倆卻無力相救,怎麼有臉活在世上?劉老爺,您不用可憐我們,只要救了我們的父親,我們哥倆即便以身相代,也毫無怨言!」王昌的兩個兒子,一邊磕頭,一邊將身體挪向懸崖,只要聽到劉秀拒絕,就準備一躍而下。

劉秀頓時被逼得進退兩難。

如果放走了吳漢,今夜在山谷中伏擊驍騎營的事情,肯定會被朝廷知曉。整個舂陵劉家,鄧家,以及會稽嚴家,都面臨滅頂之災。而繼續追殺吳漢,則等同於親手將王昌推下了懸崖,冀州王家也勢必會把自己當成仇敵,揭發,舉報想必也會接踵而至。

「哈哈,」吳漢狂笑不止,「劉師弟,你四年來在藏書樓中閱盡典籍,卻從沒讀到過今天這種情形吧?哈哈,古人沒有教你,就讓我這做師兄的來。馬上動手殺我,別管王昌死活。大不了,你再殺了那哥倆滅口!」

「吳漢,你,你也忒無恥!」沒等劉秀回應,嚴光已經怒不可遏地大聲呵斥。

眼前危局的最佳解決方案,就是先殺人再滅口,甭去管王家那哥倆是不是無辜。

「無恥?!」吳漢一邊笑,一邊繼續搖頭,英俊的面孔被眼淚和煙塵畫得黑一道白一道,「兵者,詭道也,為了取勝,無所不用其極,哪裏容得下宋襄公之仁23?劉秀,念在你曾經叫過我幾聲師兄的分上,我再教你一次。古來成大事者皆不拘小節,若你祖上不能跟項羽分羹一杯24,就不會有大漢兩百一十年江山。是殺王家爺仨兒救你們身後家族,還是因為一念之仁,拖累你們各自身後的全族老少死無葬身之地,你自己選!」

【長夜將盡掛冠去】

吳漢給出的選擇,看似容易。但是,如果他真的像吳漢建議的那樣去做,他跟吳漢,王固,王麟還有什麼區別?

他還有什麼資格去鄙視王家?有什麼資格指責世道不公?

「劉均輸,讓我死,放過我兒子,我保證他們不會記恨於你……」王昌的聲音已經徹底變成嚎啕,在山谷中反覆回蕩。

「吳漢,你也不必再用激將法!」劉秀深吸一口氣,緩緩放下了手中鋼刀,「你不過是想拿王昌的性命換自己性命而已,我答應了,拉他上來之後,你立刻可以走,我們幾個絕不再追!」

「不可!」劉隆,蓋延兩人大聲勸阻,「他若是平安離去,日後必然會領兵前來報仇,你,我,還有你們各自身後的家人,將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不可,劉三兒,姓王的跟你沒任何交情!」馬三娘化作一道狂風,從朱祐,嚴光頭頂急掠而過,冒着失足落下斷崖的危險,揮刀直取吳漢,「你不忍心,我來!我是強盜,沒什麼好名聲,也不用顧忌那麼多!」

然而,劉秀的動作卻比她更快,從身後雙手死死抱住了她的腰,「三姐,且慢,我跟吳漢之間,話還沒說完!」

劉秀將她丟給愣在一旁的朱祐,同時大聲吩咐:「拉住三姐!」再度轉身,將刀一樣的目光射向吳漢,雙手抱拳施禮:「師兄好手段,學弟佩服!不過,師兄應當知曉,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那也要看是牆厚還是風大!況且官場上還有幾句話,你可能不懂。第一,死者已矣,活着才是人情!第二,縣官不如現管。第三么,呵呵,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可改變,卻可以從中謀取最大利益。」

嚴光眼睛開始發亮,放下刀,大步走到吳漢身邊,俯身去拉王昌的腳腕,「師兄小心些,先把他扯上來,免得出了差錯!」

「隨你!」吳漢正累得手臂發酸,立刻將王昌的腳腕交給了嚴光,隨即握著鋼刀站起身,嚴陣以待,「劉寨主,還有這位赤腳大俠,請往後退。你們兩個既然跟我師弟成了一夥,不妨對他多一點兒信任!」

劉隆和蓋延氣得臉色鐵青,卻找不到話語來反駁,只好咬着牙緩緩退後。

「還有兩位孝子也請退後,放心,有劉師弟在,你們父親死不了!」吳漢得寸進尺,繼續冷笑着對王昌的兒子們吩咐。

「放心,吳某肯定給你們所有人一個交代!」判斷出劉隆等人對自己再也無法構成威脅,吳漢揮刀在身前身後畫了個圈子,將嚴光和剛剛被拉上斷崖的王昌兩個牢牢「護」在了刀下,「王固今夜死在吳某之手,師弟們的家人將來如果受到牽連,就儘管將此事捅出去,讓官府直接取了吳某的性命,給你們的家人殉葬!」

吳漢將王固丟向劉秀的刀鋒,是故意的!剛才唆使劉秀殺了王氏父子滅口,也是故意的。他其實早就料定,劉秀的心腸不夠殘忍,做不出為了自己而隨意犧牲別人的事情。他在將王固丟出手前,就已經開始佈局,等著大夥自己跳進來!

有股冷汗,順着馬三娘的脊樑處緩緩流下。隔着一層越來越淡的夜幕,她看見吳漢笑呵呵地向自己拱手,「許三娘子,不,鳳凰山馬副寨主,你既然早早就闖下了勾魂貔貅的名號,應該知道,江湖上原本就不存在絕對的信任。要麼互相有利,要麼彼此握著對方的把柄,否則,所謂信任,不過是愚蠢之人的一廂情願!」

「你……」剎那間,馬三娘想起了當年自己和哥哥帶着鳳凰山好漢進城接受招安時的情景,胸口如遭重鎚,渾身上下一片冰涼。

「既然師弟你無論如何下不了殺王氏父子滅口的狠心,吳某也早已主動將把柄送到了師弟手上。」吳漢笑着沖她搖搖頭,將目光轉回劉秀,「咱們且選一條對各自都有利的出路,不知道師弟以為如何?」

「理應如此!」劉秀肚子裏隱隱發苦,卻笑着輕輕點頭。自己終究還是太嫩了,不知不覺間,就被吳漢扳回了殘局。唯一可自我安慰的是,自己始終沒有放棄原則,而家人暫時應該也不會受到自己的牽連。

「你和鄧奉,嚴光,朱祐四個,盡心儘力押送鹽車前往冀州,卻不幸被太行山賊探聽到了消息,在滏口陘外布下重兵截殺。最後,他們三個身負重傷,生死不知。而你卻力竭而亡,頭顱也被土匪砍了下來,掛在了旗杆上。王固聞訊,入山剿匪,卻不慎中了土匪的奸計,打傷萬脩,孫登兩個之後,以身殉國!」見劉秀沒有反對,吳漢用刀尖在地上畫了幾下,開始睜着眼睛信口開河。

「這樣也行?」劉隆,蓋延等人的眼睛瞬間就瞪了個滾圓,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詫。

「可以!」劉秀彷彿早就料到吳漢會有如此一說,嘆息著輕輕點頭。

一切都是交易!如果自己不詐死埋名,王家對自己的糾纏就永遠不會了結。嚴光,朱祐和鄧奉三個,也永遠無法從爭鬥中解脫。

「師兄英明,但此話只可對外,不可對內!」嚴光眉頭輕皺,大聲補充。

「那是自然!」吳漢點了點頭,做了個心照不宣的表情,「對內,當然是王固急於報仇,勾結土匪,截殺劉秀。不幸卻被劉秀臨死之前反咬了一口,雙雙葬身於火場當中!而你們三個知道真相后,也對朝廷徹底失望,掛冠而去,從此不再理會劉秀和王氏兄弟之間的紛爭!」

「這話倒是說得通。可若那王固的家人不肯相信,該怎麼辦?」朱祐眉頭緊鎖,儘力在吳漢的話語中尋找破綻。

「吳某是唯一生還者,他們不信,就只能先將吳某扳倒,才能繼續深究!」吳漢自信地笑了笑,「況且他們想要從中謀取好處,還必須吳某配合!」

「那王麟呢,他可是還活着?」朱祐被笑得好不尷尬。

「王麟當然也死在了火場當中,王寨主,你說是也不是!」吳漢跺了下腳,聲音陡然變冷。

「是,是,正是!」被嚴光拉上來之後就一直「昏迷不醒」的王昌,猛地打了個哆嗦,抬起頭大聲保證,「王麟已經死在火場當中了,還有他身邊那幾個家將也全被燒死了。王某親眼看到的,不是王某見死不救,而是實在力有不逮!」

「呸!」劉隆和蓋延氣得兩眼冒火,朝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扭頭。到了此刻,二人終於明白,為何王昌武藝那麼差,卻做了黃河以北江湖第一大豪。而他們哥倆,只能給別人當嘍啰。

「劉均輸和王軍侯雖然先後殉職,可運往冀州的精鹽,卻被他們搶回了一半。」王昌才不管別人對自己鄙夷不鄙夷,唯恐劉秀和吳漢交易不成,再起殺人滅口的心思,趴在地上四下拱了拱手,主動大聲補充,「在下和吳郎將被劉均輸和王軍侯的忠勇所感動,繼承二人的遺志,將二十車精鹽悉數送到冀州,頓解百姓燃眉之急。」

「冀州官府得到了劉均輸和王軍侯遺惠,感動不已,主動上書朝廷,為兩位殉職的官員請封!」吳漢皮笑肉不笑,順着王昌的話「勾兌」。

「王家雖然損失了兩個子侄,只要運作得當,就能撈回更多。所以,最先想到的肯定不是追查細節,而是把王固和王麟二人的功勞做紮實。藉此也能掩蓋他們私自派遣家丁前來冀州,並且攜帶朝廷禁物大黃弩的事實!」王昌老於跟官府中人打交道,繼續賣力地填溝抹縫。

「吳某此番奉命前來冀州巡視,卻私自動兵,也算事出有因,並且功過相抵。」吳漢輕輕嘆了口氣,繼續塗脂抹粉,「只要最近一兩年,劉師弟你別露面,就不會有人拆穿這個謊言。即便王家聽到什麼風言風語,在死去的人和現實利益面前,他們也不會主動將老底掀開,更無法藉助官府的力量去對付你們幾個的家人!」

這,絕不是他當初帶兵追殺劉秀之時,想要得到的結果。然而這個結果,卻遠好於他被劉秀等人當場大卸八塊。雖然在他死後,朝廷必會將劉秀,鄧奉,嚴光三個滿門抄斬,給他和王固,王麟報仇。

別人眼裏,他吳漢的命不值錢,可在吳漢自己眼裏,自己的性命卻高貴無比,絕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理由去殉葬。他吳漢,只要活下去,哪怕暫且遇到一些挫折,早晚也有機會捲土重來,封妻蔭子,出將入相!

「吳漢,你跟岑彭都不愧是青雲榜首!」眼看着雙方就要化干戈為玉帛,自己卻無力阻擋,馬三娘忽然豎起了眼睛,大聲嘲諷,「這份心機和歹毒,我大哥當年輸得着實不冤,劉秀今天也活該被你算計得疲於招架!」

「三娘言重了!」吳漢難得沒有辯解,只是點頭苦笑,「吳某和岑君然都是窮學生,又不像文叔這般幸運,處處有個鴻儒師父照顧著,還有個做寧始將軍的師伯,算計若不深點,手段若不狠辣,早就暴屍荒野不知道多少年了,怎麼可能活到現在?」

「人要作惡,總能給自己找到理由。」馬三娘對他的解釋不屑一顧。

「所以世上只有一個馬子張!吳某做不了江湖大豪,只能做朝廷的將軍!」

這話,既是恭維,又戳破了一個極為冰冷的現實。

「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馬三娘一字一頓道,「此語出自》左傳》,義父教了我這麼多年,我能記住的不多,唯獨這句,印象極為深刻!」說罷,搖搖頭,轉身大步而去。

印象里,馬三娘只是個武藝高強,胸無點墨的女中豪傑。一時間,不但劉隆,蓋延兄弟倆動容,吳漢更是如遭雷擊,單手戳著鋼刀,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變幻不定,忽然間張開嘴巴「哇」的一聲,吐了自己滿身通紅。

「吳將軍!」王昌唯恐再出變故,連忙衝上去雙手托住吳漢的胳膊。

「放心,我死不了,師弟也不會改變主意!」吳漢冷笑着將他推開,拔起刀,轉身離開,腳步踉蹌,脊背佝僂,彷彿一瞬間就老去了二十幾歲。

劉秀,嚴光和朱祐三個也覺得好生尷尬,沖着劉隆和蓋延拱了下手,趕緊快步去追三姐。只是一時半會兒,哪裏追得上?走着,走着,腳下的山路變得清楚起來,驀然抬頭,只見天空中,群星早已消失,白雲蒼狗,變幻不定。原來,在不知不覺間,長夜已經悄然結束。

一陣狼嚎過後,東方跳出數縷金光。剎那間,萬山紅遍,叢林盡染。

天,馬上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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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光武(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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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大漢光武2·出東門》(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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