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為賊

誰為賊

夏雲鶴裹着被,盤腿坐起,皺眉看向沈拂劍。

「什麼?」

「南風,斷袖之癖,龍陽之好,你不知道?」沈拂劍說着,擠到她旁邊坐下,「你不覺得秦王對你過於關心嗎?」

夏雲鶴一愣,「沈拂劍,你不要亂說!」

「我可聽說上都有一出叫《陳須記》的戲本,講陳鄂荃與須至槐之間的事,你與秦王……」他撓撓頭,面露難色,「哎呀,你好自為之。」

夏雲鶴皺了皺鼻子,看着那張眉眼俊俏的笑臉越發生氣,「七殿下才封秦王,你莫亂講毀人名聲。再胡說,我把你的話都告訴沈老將軍,讓世伯罰你。」

沈拂劍渾不在意,賴到炕上,擺成大字,嘴裏嚷嚷道,「雲哥兒,我幫你把傅三爺帶來,你還這麼對為兄,着實該打。」說着,翻身起來,要撓她癢。

夏雲鶴大駭,裹着錦被,直往後面退。

她把自己團成個球,縮在牆角罵道,「說話就說話,你動什麼手?你才該打!」

「何至於此?幾年不見,你也變得忒小氣,以前一起下河摸魚也沒見你這般拘謹。」沈拂劍覺得莫名其妙,「不過在上都幾年,怎麼學得一點都不爽利了?」

沈拂劍的臉就在她面前,笑容可掬,一雙清亮的眸子映出她的膽怯。

夏雲鶴抖着手指,把錦被拉高几寸,瞪向沈拂劍,「誰與你下河摸魚,你好生賴皮。」

「忘了?落水把腦子淹壞了?」沈拂劍伸手捏住她臉,肆意揉搓,笑出聲,「那次你與我在河裏鳧水,從船底鑽出,嚇到微服出訪的今上,事後又被夏老爺罰跪祠堂,這也能忘?」

沈拂劍說着,手要往被中伸,夏雲鶴急得連咳幾聲,虛弱不堪,「快別鬧了,傅三爺呢?」

看她如此,沈拂劍收了手,笑着說,「人在側屋裏上藥呢。話說回來,那次落塘后,你的身體就一直不好,我特意給你帶了許多關葯,像山參、鹿茸之類的,好好補一補你這個小身板。」

沈拂劍只說話,並不近前,夏雲鶴心內稍安,輕聲說道,「多謝。」

感到那人視線還落在她身上,她不甚自在,垂眸避開沈拂劍的目光,帶了幾分生氣,「你先出去,我要換衣。」

沈拂劍大大咧咧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換唄,小時候一起下河洗澡,又不是沒見過。」

又在說什麼胡話……她皺眉抬頭,見小沈將軍起身,環抱雙臂,嘴角噙著笑,一雙燦眸定定盯着她。夏雲鶴別開臉,忍不住舌頭打結,向外面叫人,「臻娘,臻娘,把小沈將軍請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掀開帘子的卻是三娘,今日她一襲淡粉梅紋嵌絨棉袍,端得素麗無雙,沈拂劍愣了愣,多看了兩眼,轉眸看向夏雲鶴,「夏逸之,你還真納妾了?」

炕上人面朝牆壁,背對沈拂劍,裹緊被子團成棉球,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髮髻,顯然不想搭理他。

左側名喚三娘的婦人微微福身,給沈拂劍讓開路,柔聲說道,「還請沈將軍在外面等候。」

沈拂劍挑了一下眉頭,懶懶說道,「幾年沒見,這麼生分。好吧,夏大人,在外面等你。」

帘子掀起又落下,三娘過來坐在炕邊,低聲道,「沈將軍去外面了,公子,臻姐姐正給三爺上藥呢,三爺傷得挺重的,幸虧沈老將軍救下。」

夏雲鶴猛然抬起頭,「你說什麼?」

三娘耐著性子又說了一遍,夏雲鶴心底一沉,鑽出被,幾下換上衣服,緊繃着唇,往側屋走。

……

側屋也就是客房,拐個彎就到,她推門進去,三娘跟在後面,帶上門。

一進門,就看到傅三爺趴在炕頭,棉被蓋在腰間,去了上衣,肩頸一道碗大的傷口,背上全是交錯的刀傷,還未完全結痂,臻娘端著一碗藥酒,一點一點給他擦洗傷口。

沈拂劍坐在一旁,翹著一隻腳,打了個哈欠,又環抱手臂。

傅三爺看她進來,掙扎著要起來,夏雲鶴連忙制止他,看着那觸目驚心的傷口,輕聲說道。

「三爺傷得這麼重,別亂動了。」

傅三爺看向沈拂劍,道,「小沈將軍,這次多謝沈老將軍和你了,要不是你們,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來。」

沈拂劍瞥了一眼夏雲鶴,笑意不減,「縱然北戎與我停戰講和,也時常派出小股騎兵襲擾邊境,專好打穀草,父親領人前去交涉,北戎說那些是匪類,與他們無關,我們問能否聯手清剿,北戎又斷然拒絕。邊境總歸不平靜,他們又對夜不收恨之入骨,如今三爺是撿回一條命……」

他看向夏雲鶴,「雲哥兒,下次可不一定這麼走運了。命只有一條,皇帝又對你家的事諱莫如深,我聽說,夜不收大部分都被那個陳鄂荃接管,北戎之禍,現在還維穩,又有我父親與我守在邊關,你憂心什麼,安心在上都當你的翰林大學士不好嗎?」

夏雲鶴閉上眼,喊殺聲充斥腦海,凄厲的哀嚎聲盤桓耳畔,她睜眼看向屋內幾人,目露憐憫,若沒見過國破家亡的模樣,她自不關心,可她在北宮門下所見,豈能作假,聲聲泣血,步步殘肢,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怪不得她多思多想,只因做鬼時,見過。

沈拂劍疑心自己的話是不是太重,卻見夏雲鶴朝自己一揖,平靜說道,「多謝守平兄提醒。」

他一釋然,放鬆身心,起身整理了下衣襟,道,「今日天色已晚,改天我再過來。」

……

夏雲鶴與三娘立巷口,目送沈拂劍漸行漸遠。

街面上只有零散的幾粒行人,無人注意到巷口的兩個瘦影。

三娘道:「公子,不是已經停戰,北戎怎麼還派騎兵騷擾?」

女子眼中帶了幾分不解,幾分天真……

夏雲鶴望向遠處,夕陽垂在天地交接處,西邊的天際凝著一團絢爛的晚霞,遠處的房屋,被淡淡霧色籠罩。

一隻鷂子傲然盤旋在天空,時而高,時而低,猛然,它平展雙翅,從高空俯衝直下,貼著瘦骨嶙峋的屋脊,迎著晚霞飛去。

晚霞轉眼間消失了,天際升起遊絲一樣的浮雲,一陣寒剌剌的西風陡然往人脖子中鑽,浮雲在湛藍的天幕上絲絲綿綿地飄遊著。

夏雲鶴輕捂心口,喃喃自語,「是啊,已經停戰,怎麼還派騎兵騷擾。」

……

過了幾天,傅三爺換藥。

臻娘拆了紗布,用藥酒給傅三爺擦著傷口,夏雲鶴和三娘一起幫忙調葯。

饒是傷痕遍佈,傅三爺的嘴一刻也未歇過。

「公子,您還記得夏昭嗎?」

聞言,她抬頭,問道,「什麼夏昭?」

「他帶了一對母女,說是受公子所託,帶來鄭冕先生的家人,沒過多久,他又帶了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說是鄭冕先生。我問他怎麼認識公子,這人說『五個粽子』,公子,什麼五個粽子?」

「這我們都知道。」三娘笑着說,「原來那個賊叫夏昭啊,倒與公子是本家。」又細細給傅三爺講了一遍端午之事。

傅三爺恍然明白過來,感慨道,「那青年人沉默寡言,身上卻有一股莫名的貴氣,他參了軍,我來之前,他還對我說,他同公子借了樣東西,待日後再還。」

夏昭……衛斯昭,明明只是托他把消息告訴三爺就好,他卻親自把人帶給三爺……夏雲鶴捂嘴咳嗽幾聲,緩緩研磨缽中藥粉,心中暗道,衛小侯爺還真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

三娘好奇問道:「他與公子借了什麼?」

聽到三娘問話,臻娘與傅三爺也抬頭,好奇看向夏雲鶴。

「想來是借了我們五個粽子,心裏一直記着,日後該還自會還的。」她嘴角微勾,笑意淺淺,衛斯昭化名夏昭,借了她的姓,沉默半晌后,她道,「你們也別多問了,那人是個極自由的,不愛旁人再多打聽他的事。」

臻娘從夏雲鶴手中接過葯缽,將傷葯敷在傅三爺傷口處,後者疼得直直吸氣。

纏上紗布,傅三爺套好中衣,接着說道,「那鄭冕鄭先生,開始被安排在城內客棧,他來第一天,就引來北戎的暗衛,多虧那夏昭兄弟,救下了鄭先生,後來,我把鄭先生安排在鄞郡郊外。」

夏雲鶴倏然抬起眼皮,看向傅三爺,眼中盛滿疑問,「北戎的暗衛?」

傅三爺篤定說道:「沒錯,那人手臂上有狼頭刺青,是北戎暗衛。」

要殺鄭冕的是柳嶸山,怎麼會與北戎暗衛扯上關係?

「可惜,被他逃了,我們追到田記糧油鋪,腳印便消失了。」傅三爺撓了撓頰上長毛,面色沉沉,「我隔天去了那糧油鋪子一趟,無意中發現這糧油鋪子雖堆滿糧食,卻不賣與人。一個糧油鋪子不賣糧,已經是怪事,還有一件更怪的事,公子您猜是什麼?」

「你快說呀,還打啞謎。」三娘在一旁抱怨道。

傅三爺捂著肩頸,緩了口氣,肅容道,「國公府的腰牌,出現在糧油鋪的櫃枱下面。」

「什麼?!」夏雲鶴愕然,瞪大眼睛,緊鎖眉頭,「可是定國公府?」

臻娘道:「整個大楚,又有幾個國公府?」

「柳嶸山,暗衛,狼頭刺青。」夏雲鶴突然安靜,彷彿被施了定身術,過了好久,才開口,「國公府需要特意去邊地買糧嗎?」

知道夏雲鶴在聽,傅三爺繼續說道,「我看到那牌子,與公子的想法是一樣的,故沒動那牌子,誰知,那糧油鋪子的人居然異常警覺,故意引我出關,差點被絞殺在大漠邊緣。」傅三爺嘆口氣,又念起沈老將軍的救命之恩,心中籌劃着何時親自登門拜謝。

夏雲鶴聽完這些,豁然想起前世那封通敵信件,冷哼一聲:通敵叛國?通敵叛國的,怕是另有其人呢。

北戎蠢蠢欲動,覬覦中原之心不死,此事若為真,憂患甚矣。

她正色道:「三爺,夜不收重建一事,決不能停,日後,多加小心。除此之外,還要暗中查證定國公柳嶸山,到底誰才是,通、敵、叛、國之人?」

夏雲鶴出舍仰眺,濃雲密佈,寒風刺骨,風掠髮絲,貼上面頰,輕咳兩聲后,攏緊衣服回了正屋。

側屋裏三人相視,默無一言。夏雲鶴神思沉重,眾皆知之。只在窗邊靜觀那人回了屋,收回視線,輕嘆一聲,各忙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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