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個男人

第四十章 那個男人

十月初六,晴。

已經算是深秋了,正是百獸肥美的時節。

劉粲打獵的癮頭又上來了,於是不顧左右勸阻,縱馬驅馳,到黃池一帶打了三天獵,今日剛剛回返。

「將這些獵物整治下。」抵達金帳之時,劉粲哈哈大笑,將滿滿一大車的獵物扔給了仆婢們,隨後便召男寵、女寵數人入帳,又是一番大戰。

左右盡皆無語。

金帳已經移到了魏縣附近,原因無他,「逐水草而居」嘛,換個地方放牧。

抵達新牧地后,牧奴們每天都很忙碌。

一部分人開始擠奶,製作乳酪,送往河南岸充作軍需。

一部分則開始宰殺牲畜,製作肉脯,充為軍糧——秋季宰殺牲畜,本就是老傳統了。

偷得空閑之時,少女又來到了婦人身旁,幫着擠奶,順便說些閑話。

還沒聊多久呢,那位相貌清秀陰柔的男寵夾着屁股走了過來,見得少女蹲在那裏,圓潤的臀部將裙擺綳得緊緊的,頓時把持不住,忍不住摸了一把。

少女是個暴脾氣,立刻起身怒罵。

「小雲雀,你別掙扎了。」男寵哈哈笑道:「大王方才說了,待攻破許昌,就讓我出去做官,屆時把你也賞給我,你逃不掉的。」

少女的臉色一下子白了。

草原少女,喜歡雄健威武的男兒。

他要能騎得烈馬,開得硬弓,會跳讓所有人都驚嘆的健舞,會獵得比所有人都多的獵物,家裏的牛羊成群,有貴人賞下的諸多中原器物。

眼前這是什麼人?她噁心得都要吐了。

但是,萬一他說的是真的……

「許昌是那麼容易攻破的么……」雲雀囁嚅道。

男寵更得意了,道:「我方才聽得,趙固下徐州,主力未至,前鋒數騎至下邳,晉兵自潰,悉皆散走。裴盾奔淮陰,王隆奔建鄴。哈哈!」

雲雀瞪圓了眼睛。

幾個騎兵就能拿下偌大一個徐州?怎麼可能?大漢打洛陽多少年了,始終拿不下來,莫不是在做夢?

「不信?」男寵尖著嗓子笑道:「我知道你不信,哈哈。大王說了,將來就放我去徐州當官。看你那可憐的小模樣,嘖嘖,算了,不逗你了。裴盾至徐州后,一應政事悉委任長史司馬奧。奧勸盾刑殺立威,大發良人為兵,有不奉法者罪便至死。在任三年,怎麼也殺了千餘人了吧,民皆怨之。故我大漢天兵一至,徐州文武皆散,沒人替裴盾賣命。」

雲雀傻了。

她是草原部落獻上來服侍大漢權貴的,在部落里地位並不低,經常聽人言:中原人傑地靈,富甲四方,只有天上人才能做得皇帝。

出征以來,大漢軍隊抓了一些士人送來金帳。

雲雀偶爾端菜上酒,得窺其貌,頓時大失所望。

一個個長得弱不禁風的!

臉上還擦了粉!

對詩賦、音樂、書法、畫畫倒是很精通,談吐文雅,風流倜儻,就是提不動刀,開不得弓。

現在聽說幾個騎兵就能拿下徐州,更讓她整個過往的認知都被顛覆了。

這就是天上人?

聽聞他們擅長一種叫「風花雪月」的東西。

聽聞他們生活很精緻,眼睛裏到處都是美,和女人談情說愛特別厲害。

聽聞他們風流瀟灑,倜儻不羈,言行舉止間都有一股仙氣。

雲雀只感到噁心。

貴人都這個樣子,如何能帶領下面人過上好日子?

「心動了?」男寵嘻嘻一笑,道:「今晚去我帳中,我給伱一次機會。」

「嘭!」雲雀飛起一腳,踹在男寵胯間。

男寵猝不及防,劇痛之下倒在地上,捂著胯部抽搐不已。

雲雀看他這模樣,頓時笑了,道:「活該!」

說完,一甩驕傲的小辮子,翻身上馬,放牧去了。

附近的侍衛們用幸災樂禍的表情看着男寵,有人還悄悄啐了一口。

男兒就該馬背上建立功業,靠屁股算怎麼回事?

男寵在地上躺了許久,才慢吞吞地起身,正待說些場面話挽回丟失的面子,卻見數騎快速奔至,遠遠下馬之後,直衝而來。

侍衛趕忙上前攔住,交涉一番后,派了一人回去通稟。

沒過多久,便又一臉嚴肅地將來人引入了金帳。

男寵疑惑地看着那些人的模樣,暗暗思索。

他能在劉粲身邊混這麼久還沒被踢出去,不僅僅是因為屁股白,也是有幾分眼力勁的。

媚上凌下這種事情,說起來不好聽,但只要真的做好「媚上」,還是能混得很滋潤的。

男寵見多了到劉粲身邊彙報軍情的官員、軍將乃至信使,像這樣嚴肅的時候可不多。

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

果然,彷彿印證了他的猜測般。片刻之後,數名文吏被匆匆喊了進去,然後便信使四齣,一人五馬,奔向各個方向。

完了,真有大事!

******

裴妃已經住進了考城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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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縣城之內,突然湧進了數千人,瞬間擠得不行。

劉氏早上出門買葯時,甚至看到大街上都躺着軍士,車馬都差點走不開。

回到府中之後,她看到裴妃正與幕僚談事,於是等了片刻。

幕僚離開后,劉氏進了書房,看到她的嫂嫂正倚窗遙望。

「外間如何?」裴妃輕柔的聲音傳來。

「不太好,人心惶惶。」劉氏嘆了口氣,說道:「有人想要出逃,見城門不開,便破口大罵。」

裴妃聞言沒有說話。

人有的時候很情緒化,很容易自己嚇自己。

賊軍先鋒游騎才剛至濟陰城下,離考城尚有百餘里,城中士民就開始驚慌了。

這個時候,出城真的合適嗎?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小禾,你害怕嗎?」裴妃突然問道。

劉氏輕輕搖了搖頭,道:「怕又有何用?這個世道,到處不給人活。」

「如果考城被匈奴攻破,你會怎樣?」裴妃又問道。

劉氏顫了一顫,沉默了許久后,哭道:「我大概沒勇氣死。」

裴妃嘆了口氣,走過去摟住了劉氏,道:「這個天下,本不該我們婦人操心的。」

不到二十天的時間,形勢驟然變化,兗州幕府上下就變得人心惶惶。

濟北、泰山、高平、東平、任城五郡國就像死了一樣,沒有任何消息。

匈奴兵鋒開始侵入濟陰,離濟陽只有一步之遙。

不是沒有人勸她撤退,但她不敢,擔心就這麼一走了之,濮陽、濟陽的軍隊全線崩潰,最後陳留也保不住,整個兗州成為匈奴跑馬的樂園。

但不跑就要面臨現實的威脅:敵先鋒游騎只在百里之外。

「這個孩子,生不逢時。」裴妃輕輕撫摸著小腹,臉上的神情無比溫柔。

劉氏愣愣地看着她。

已經是深秋了,花奴穿着厚實的衣物,外表看不出任何異樣,但她倆都知道,那個肚子裏孕育著小小的生命。

尚未出世,就面臨着兇殘敵人的威脅。

突然之間,劉氏覺得只要那個男人能及時趕來,保住花奴和她肚裏的孩子,她就不再那麼恨他了。

「他已經有三個孩子,有人能為他延續血脈了……」裴妃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後看向劉氏,道:「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昨日就準備好了,伙房那邊徹夜未休。」劉氏下意識回道。

「走吧。」裴妃點了點頭,說道。

孩子的存在,讓她整個人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她要鎮定,不能過於憂慮,不能讓孩子感到厭煩,從而提早離開她。

她要等那個男人回來,享受他驚喜——或許是驚嚇——的表情。

如果他不回來,或許就永遠看不到他們娘倆了。

狹窄逼仄的街道上,慢慢駛來了一個車隊。

糜直帶着軍士,滿頭大汗地維持着秩序。

片刻之後,車隊停了下來。

裴妃掀開車簾,取出一套綿衣,交到蜷縮在街道邊的一名軍士手裏,道:「深秋天寒,城中逼仄,卻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委屈諸君了。」

軍士身上只有一件單衣,下意識接過綿衣后,面紅耳赤,訥訥不知所言。

裴妃笑了笑,從仆婢手中拿過一套新的綿衣,交到另一人手上,道:「妾婦道人家,無法上陣廝殺,闔城百姓,全賴君等了。」

軍士接過之後,直接跪倒在地,哽咽道:「仆活了十七年,還是第一次有綿衣穿。」

「陳公回來后,打退匈奴,你和你的子孫,世世代代都會有綿衣穿的。」裴妃說道。

「仆這條命是太妃的了。」軍士重重磕了一個頭,大聲說道。

「無需如此。」裴妃說道:「你還小,好生活着便是。」

馬車慢慢向前,沒用多久,數百套新制的綿衣便發了下去。

隨後,車隊又出了北門,來到駐紮在城外的許昌世兵營寨。

僕役們將一筐筐的胡餅、蒸餅、一桶桶新蒸好的粟米飯發放了下去。

得知這是裴妃帶着全府上下徹夜趕做的飯食后,軍士們士氣大振。

一時間,「謝太妃賞賜」的聲音遍傳大營內外。

送衣、送飯,接下來還有人給一匹絹的賞賜,應能提振一番士氣吧?

幕府其實很窮的,拿不出厚賞,只能親歷親為,變着法子提升點效果了。

城中三千軍士,城北還有五千許昌世兵,只要士氣在,不一鬨而散,考城就能堅持很久。

秋風漸起,寒意頓生。

裴妃下意識看向西邊。

那裏是無盡的曠野,再遠處則有連綿的山脈。

山脈那邊就是洛陽了。

世道紛亂,匈奴來勢洶洶,中州之地人心惶惶,究竟有沒有人能力挽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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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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