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錦鱗蟒計捉眾好漢 天魔星大鬧登州城

第五回 錦鱗蟒計捉眾好漢 天魔星大鬧登州城

本回作者:秦湛(臨風監修)

詩曰:

家住登州兩水中,性如鐵牛亦頑凶。

善揮銀錘雙臂健,慧眼識才伯樂功。

血海屍山因宄佞,飄蓬人世獲名聲。

若要問他何來歷,上應魔星禍眾生。

話說宋徽宗政和七年,雲天彪率大隊軍馬攻打清真山,山寨六個頭領前後吃殺了四個,止剩得馬元、皇甫雄二人,因見無梁山援兵,又懼怕雲天彪部的利害,以此投降獻山。從而清真山失陷,梁山不可越萊蕪圖蒙陰。次后馬元、皇甫雄受任登州、萊州防禦。看官皆知,那馬元只是個打家劫舍之輩,比不得梁山好漢,殺人放火的事尚還省得,如何任得防禦職務?且落草自在慣了,受不得上司管轄,依舊使出那般綠林手段,不過幾日,就將個登州城,弄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百姓雖然敢怒,那裏敢言,只得艱難過活。知州礙著馬元是雲天彪招降來的人,亦不敢多問。

且說登州治下兩水鎮內,有一條好漢,姓蔡,雙名子豪,自幼不服管教,離了父母。平日裏只是愛打熬筋骨,最喜練錘,雖是不曾有高人指引,到底天賦過人,那鎚子耍得倒也好,就附近鐵匠鋪挾鐵匠與他打對錘。那鐵匠因他生得兇惡,往常時又暴躁慣了,懼怕他那鎚子,那敢不依,無奈取了鑌鐵,與他打了兩柄錘來,裹上銀漆。那雙錘銀光閃閃,分量又足,蔡子豪舞來呼呼生風,甚是喜愛,平日裏從不離身,早晚只是練錘。肚飢口渴時,便去鄰戶人家討吃討喝。鄉鄰拗不過,無非只給了些大餅充饑,少時也噇得酒肉。吃喝足了,又去遠近村坊,到處遊盪,尋各方好漢會武。那蓬萊境內,卻沒一個本事抵得過他的。

看官聽說,這蔡子豪如此性子,想來也定惹得許多鄰里鄉親的嫌惡,不過是那時節多得登州境內一女子,見蔡子豪這般,卻識得他必是個真好漢,以此暗裏多花些銀兩打發了眾人,教都多看覷則個,休與一般見識,就是那鐵匠亦得補了打錘的銀子。至於此女是何人,熟知《馬陵》一書的眾看官心裏必然都清楚了。

卻說這日裏,蔡子豪一覺睡至近午,起來耍了一回錘,肚裏早飢了,尋着家裏一粒糧也無,心道:「幾時不曾街里去,且去尋個酒家,吃幾碗酒也好。」當下腰間懸掛了那兩柄八棱梅花亮銀錘,去城裏尋個酒家。看他走在路上,好似魔星下界,羅剎臨凡,面露凶光,路人撞見了,都走開避了。

蔡子豪走不多時,見着一處常來的酒店,心中大喜,急快步上前。卻見那酒店閉了大門,揭了酒旗,自道:「怪哉!往日常來此處,每日生意紅火,此時恰是正午,那有不開的道理?」心裏惱怒,抬起右腳,踢開了門,大跨步趕入來,拖過桌椅坐定,安放了雙錘,朝裏間喊道:「酒家,且與我取酒肉來!」喚之不應,蔡子豪心中更添煩躁。復叫了一回,仍無人應答,心頭那股魔火,無端燒起,掙起虎軀來,取了一隻銀錘,趕入后屋。不想卻見那主人家,倚在牆上,面色蠟黃,氣若遊絲,半死不活。

蔡子豪見狀,吃了一驚,連忙上前去,將銀錘擲在地上,伸手揪著店家衣襟,搖個來回,卻無動靜。蔡子豪急回身去外麵缸里舀水,那缸中水幾近無了,止得了半瓢。復趕入房內,撬開店家牙關,灌將入去,半晌,方才睜開雙眼,只是有氣無力。蔡子豪乃問道:「卻是怎地,主人家如何倒在這裏?」

那店家知眼前這漢子是蔡子豪,平日裏雖吃白食,倒有幾分義氣,勉強支起身子,方才說道:「好漢不知,近來登州新到一位防禦,縱容兵卒造孽,到處吃拿穿用。家中亦遭擄掠,往常時你來吃幾頓酒菜不打緊,如今實是不行了。」蔡子豪聞說,大怒道:「那新到的防禦是何人?」店家答道:「便是那清真山的紅頭子馬元。」子豪聽了,叫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個投降的賊!」畢竟年少氣盛,當下心頭火起,要去尋馬元廝殺。店家忙阻道:「好漢不可!」蔡子豪道:「有甚不可?眾鄉鄰都是俺的恩主,量這個腌臢鳥人,老爺怎不能殺他?」店家嘆口氣,便把城內人人相傳的那馬元如何投的降,官府如何不敢奈何的事一一相告,隨即又道出一個名姓來。

原來那登州城內有個好漢,姓董名安,年有二旬,讀得書也習得武,平日裏最是義氣,廣交好友,故而人送綽號小信陵。蔡子豪也與他相識,亦曾常受其酒肉飯食,以此也有些恩惠。近日董安因見馬元部造孽,百姓受苦,心中不忿,便招了幾個常來往的弟兄,商議道:「今日這個防禦馬元,原是梁山泊招賢堂中背反的叛將,這般強橫。」一個漢子大叫道:「那梁山病尉遲孫立當年在此處當提轄官時,那有這般禍害?且素聞梁山泊以忠義為主,這個馬元怎會如此猖狂?」董安嘆道:「這馬元雖是招賢堂的頭領,不過是個附屬山寨的,恁地凶頑,豈配和那一百單八個頭領相提並論?今日我等且去州衙處告狀,看他如何說法。」當下眾人商議了,七八個漢子,各提桿棒,藏了尖刀,奔衙門去了。

只說那錦鱗蟒馬元,近來搜颳得無數錢糧,內心歡喜,正在衙門裏間飲酒作樂。忽聽得外面圍了許多人,點名道姓大罵,心頭大怒,道:「何等刁民,怎敢到我官府鬧事!」便拎了槍,號令兵卒,趕出門去。只見那個小信陵董安,手提桿棒,立在前頭,一表人才。曾有一首詩,專道董安好處:

雙劍橫眉目射星,伯兄季友氣寬盈。

生來品性行為正,姓董名安號信陵。

馬元喝道:「汝等刁民,如何來我衙門前耍槍弄棒!」董安忙撇棍下跪,道:「防禦恕罪,小人等並無歹意。只是近來城內兵卒橫行,強闖民宅,百姓多受其殃。我等來此,不過是想問防禦討個說法。」馬元怒道:「目下樑山草寇禍亂山東,我自率部搜查歹人,皆是為了城防,與你等何干?討甚說法!」董安又要詳說,那馬元那裏耐得,早發作起來,教官兵都來捉人。董安就地上跳起,抄起桿棒,大叫道:「梁山泊都是大仁大義之輩,如何出了你這背反的賊來,只會害民!」馬元吃他說到痛處,圓睜怪眼,叫道:「這廝如何敢提梁山反賊,必是同黨!」說罷,挺槍直取董安。背後諸將,都舞軍器趕入。董安掄動桿棒來斗馬元,眾多義士,都與官兵廝鬥。

當下董安與馬元相爭,鬥了四五十合,馬元心生一計,賣個破綻,跳出圈子來,道:「且都不要打了,衙門前廝鬥,成何體統!都與我進裏間,自有知州相公分斷!」董安是個沒甚心眼的,不知是計,聞說有理,遂叫停了一眾人等,都跟着馬元上堂去。眾人方才跨進門來,埋伏在兩旁的軍漢一發都上,撓鈎套索齊發,把董安和眾好漢都拿住,牢牢捆了。馬元大笑不止,董安破口大罵道:「無恥奸賊,必死於刀劍之下!」馬元啐了一口,教以謀反的罪名論處,將眾人打入死牢,無須多審,擇日問斬。登州境內百姓聽說,沒一個再敢聲張。你道蔡子豪緣何不曉得此事?原來那幾日他家裏尚還有些糧米,每日又痴迷練武,已有三五日不曾遠走,鄰里又都是怕他的,那敢上門告知?故而不曉得。

蔡子豪聽了店家訴說前後,心頭又添了一把火,正是火上澆油。那顧得店家勸告,就地上拾了左錘,趕出后屋,桌上又尋了右錘,手提雙錘,大步出了酒店,往城中趕去。走至半路,見一夥官兵,騎着高頭大馬,耀武揚威,巡邏過來。子豪竟舞動雙錘,搶將過去。那領頭將官見了,忙喝道:「那廝待做甚麼!」子豪那肯答話,只一錘,把座下那匹馬打翻在地。那個將官就地翻滾一圈,復看蔡子豪掄錘打來,急揮槍去迎。兩個鬥了數合,早被蔡子豪一錘打斷槍桿。那將官見勢頭不好,恰待要走,蔡子豪手快,狠命一錘,天靈蓋上正著,登時腦漿迸流,濺了子豪滿臉。子豪吃血迷了雙眼,不禁「阿也」一聲,一個踉蹌,向後一跌,把頭正磕在地上,只覺那腦中嗡嗡作響。

這一眾官兵見蔡子豪倒地,急忙圍上前來。蔡子豪本是天魔星君下界,今日發了市,把手抹了眼,看他雙目猩紅,大喝一聲,猛地從地上翻身躍起。卻唬得眾官兵膽喪心寒,只要逃走。蔡子豪快步趕過前去,右手錘交了左手,一把將一個官兵就馬上揪下,又是一錘,打得滿地紅白。見其餘官兵都驚得走了,翻身上馬,大發喊著,掄動雙錘,趕將過去。

這蔡子豪雖從未騎馬,畢竟天資聰慧,又兼座下那匹劣馬被他魔性鎮住了,乖覺異常。當下蔡子豪便騎着馬,掄著錘,趕着那幾個官兵,到處狂奔。行了數里,近到城門邊,直衝入城內,無人敢攔。

那蔡子豪入了城,就如猛虎下了山,蛟龍入了海,凡見着穿着官服的,都免不得一錘敲碎了腦袋。街上眾人四散奔逃,蔡子豪殺得興起,一時壓不得性子,不論好歹,雙錘在馬上只顧亂掄,排頭砸去。直趕到監牢處,殺得那節級、押獄、小牢子抱頭鼠竄。蔡子豪沖入牢內,不問有罪無罪,一發砸開了牢門,連同董安一夥都放了。自又在牢內大殺了一頓,能殺的都殺了,若非董安拚死阻攔,眾人皆休。蔡子豪此時方回過神來,先教董安去躲避了,又奔出去,看他上下染了一身猩紅,又揮兩柄血染就的赤錘,催動座下馬,就往衙門去,要斬馬元。

彼時馬元已聽了那僥倖逃脫的官兵報知,勃然大怒,忙教點起兵馬,提槍上馬,引三五百馬步軍,要捉蔡子豪。兩邊人馬,相向奔赴。不多時,蔡子豪便見馬元率軍趕至眼前,大罵道:「直娘賊!來的那撮鳥,可是那甚麼狗屁馬元驢元?」馬元聞言更怒,罵道:「這殺千刀的反賊,如何敢辱罵本防禦!你濫殺官兵,私放囚犯,不下馬就縛更待何時!」

蔡子豪也不多言,拍馬上前,直取馬元。馬元挺條鐵槍,亦敵住蔡子豪。二將交手,鬥了四十餘合,馬元力怯,遮攔不住。原來馬元看蔡子豪一身血污,凶神惡煞,心中本有三分懼怯,又兼本身武藝不精,故而落了下風。一時不備,吃子豪一錘避過長槍,打傷左臂,大叫一聲,回馬便走。蔡子豪那裏肯舍?策馬直追,把這賊將馬元,唬得七魂喪了六魄,急叫手下官兵上前並捉子豪。

那伙官兵見蔡子豪兇狠,本不肯上前,聽了馬元軍令,只得壯著膽子,一擁而上,團團圍住蔡子豪。子豪見官兵都奔他來,殺心更起,雙錘亂舞,銀光四射,砸得腦漿迸流,雙目都被血迷了。兩臂殺得手順,兩柄錘只顧揮打,自無人可當。官兵心驚膽怕,各自抱頭鼠竄。蔡子豪不肯放過一個,手舉雙錘,大吼著趕將去,直追着馬元並手下軍漢有二三里,官兵都四散走了。馬元見蔡子豪緊追不捨,身上沒個乾淨處,好似惡鬼一般,身子不禁一抖,撇了槍,丟盔棄甲。待轉過一個街角來,從馬上縱身一躍,就地上打個滾,躲進偏僻巷子裏,大氣不敢喘一聲。蔡子豪獨自上前又追了一程,見沒了身影,又轉去別處尋了一遭,殺了幾個官兵,到底尋不得。

彼時蔡子豪因殺得頭腦發昏,馭馬的本事尚還不精,奔得又快,倒攧下來,跌了一交。這一跌有幾分沉重,蔡子豪暈了半晌,爬起時,方才頭腦清醒,見那匹馬已跑不見了,官兵百姓都躲了不敢出來,暗道:「方才性起,殺了許多官兵,不想這番廝殺,竟教人恁地痛快,原來殺人倒有這般樂趣!只是如今犯下彌天大罪來,若被捉了,必吃一刀一剮。如今城裏待不得了,只得往別處去。」擦了面上血污,懸了雙錘,嘆道:「可惜走了那廝,下次若還見了,必教他着我一錘!」歸家去收拾些細軟,粗笨家什都撇了,便離了登州,闖到江湖上去了。正是:

天降魔君多膂力,凶頑不減禍鄉鄰。

衝冠一怒維桑梓,從此威名震綠林。

又說那個小信陵董安,也知登州不可再留,便夥同了眾兄弟,反出登州,都去梁山落草。內中卻有兩個漢子,因慕蔡子豪武勇,就去尋他蹤跡,后亦去了亳州地界青石山落草。至於那董安,上了梁山後,倒也任了個小頭目。時水滸寨窮途末路,與官兵交戰,奮力死守,終因不敵,與眾頭目葬身水泊。此皆為後話,不必多說。

再言馬元,僥倖活了性命,就那小巷內躲了半日,方才回魂,獨自乘着夜色,逃回州衙,吊了左臂,自去將息。這廝又吃蔡子豪殺得怕了,惟恐他又打上門來,只得將納來的錢糧,都還了百姓。一面同知州申報省院,行開個海捕文書,各處追捉,出賞錢三千貫,寫了蔡子豪的年甲貫址,畫了模樣,到處張緝。自此馬元這廝收斂起些賊性來,登州暫安。

話說那蔡子豪,已自開了魔性,打離了登州,只在京東東路地界遊走。綠林中都聽聞了他在登州城內大殺四方的作為,又兼到處行的都是殺人放火之事,久之都呼他作凶太歲。后因山東地界各處,連年都忙於與張叔夜、雲天彪、陳希真等人收剿梁山,及其附屬山寨之事,對蔡子豪之類緝捕之人無從上心。以此任由子豪混跡了九州三十四縣及各鎮村莊,只是夜晚去吃足了酒肉,趕早出城去那山神廟、靈官殿睡覺。

這一日,蔡子豪正在青州,吃過了早飯,聞說知州奉朝廷之命選拔兵馬都監,特擺下獻台,如當日能穩站於台上者,便授官職。子豪蔑道:「甚麼鳥都監,老爺卻不稀罕!」就要動身出城,卻從州衙前經過,看那一張大枱子上,立着一九尺高的漢子,須臾間已敗了二三人。蔡子豪暗道:「好大漢,若不是俺有不便,定來與你討教討教。」

出得城來,轉念想道:「如今山東地界將吃我走個遍,西面同那淮陽軍倒還不曾去過。且近來下邳縣馬陵泊大名如雷貫耳,又有那江湖傳名的義巨子在彼,十分想見,不如就去馬陵泊入伙定居罷了。」又思自己身上無甚財物,見前面有片白楊林,又道:「好歹讓俺碰個晦氣的,天勿負我。」直奔入林中,見路邊果有一人走着,背個包袱,扛把朴刀。蔡子豪大喜,提了雙錘,忽地從林中翻身跳出,大喝一聲:「你這鳥廝,識相的就留下買路錢,免得腦上開花!」不是遇見這個人,有分教:

獻台之上,戰敗個腌臢潑才;州衙之外,除掉條臟穢賤命。

直使:

同歸雲門聚俠義,齊投馬陵展英風。

此一回暫書至此,且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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