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蜀道難行

第2章 蜀道難行

「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定蜀未定。」

天府之國、錦官之城,自古繁華。可是從唐朝安史之亂開始,到如今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這百餘年間,天下動蕩不安,軍閥割據,民不聊生。新朝雖立,但民生反而更見艱難。宋太祖雖然收了蜀國,但領兵之人不恤民生,反而令得民怨四起,再加上舊蜀勢力未清,數年來兵災連連。

對於老百姓來說,本來只想安分守己地過日子,不管是蜀是宋,都無所謂,然而村莊不是匪來就是官來,抓丁索糧征役甚至兵連禍結,最終這蜀山棧道之上,扶老攜幼,儘是外逃的百姓。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西蜀之地,天險處處,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山道崎嶇難行,不多時,就有人「嘩啦——」一下,腳底一滑,緊接着就是一聲凄厲慘叫,一道人影掉入萬丈深淵。

人群中發出陣陣嘆息,卻無人停下腳步,也無人過去看一下那哀哀慟哭的亡者家屬。

一路逃難過來,一路不斷的看到死亡,人的心,也漸漸變得麻木了。

這時候,後面山道上傳來急速的腳步聲,眾人回頭望去,卻見一行大漢走來,一個個甚是彪悍,但見他們大多數挑着擔子,前後有幾人手執兵器在周圍護衛。看他們的腳步,應是擔子極為沉重,可是他們在這山道卻健步如飛。

大家不由得讓開了一條道。有明白的人,就知道這是蜀中販私茶的茶販子,他們挑的都是蜀中特產的茶磚。自朝庭設立博買務后,茶葉由博買務進行專買專賣。可是蜀中種茶者十有七八,博買務收購不了這麼多茶葉,茶葉的收價被壓得極低,但出蜀之後,蜀茶卻是極搶手的貨物,只因蜀道艱難,因此價格也高。若是有人走鄉串戶,收購茶葉帶到中原去販賣,利潤便極為可觀,因此雖然蜀道艱難,官府禁止,仍有茶販組結成團伙,販茶出蜀。

要在官府手中搶一口飯吃,自然是極兇險的事。因此茶販出動,往往多則幾十人,少的也有七八人。蜀中青城武風本就強盛,這些茶販子也大多會些武功,在山道上行動極快。翻山越嶺,走的都是小徑,雖然也有被抓或是逃跑中掉下千里棧道而摔死的,但是只要不被抓到,所得利潤倒也能養家活口。

卻說眾人見他們來勢極快,急急退開讓出一條道,讓他們茶擔通過,免得被他們撞到,非死即傷。

只是這人群中老的老小的小,未免行動不是很快捷,一個老婦人退得急了,忽然摔倒在地,一個小女孩忙撲上來,哭叫道:「婆婆——」忽然抬頭見一個彪形大漢已經站在面前,嚇得呆住了。

卻見一個少年敏捷地撲上來,左手迅速拉開那女孩兒,右手已將那老婦人一把拖起退後。那為首的茶販子看了這少年一眼,「唔」了一聲,只是行程匆匆,也無暇說什麼話,就帶着人走了。

等到那批大漢走遠了,眾人才又繼續上路。

少年扶著老婦人,問道:「老婆婆,您沒事吧!」

那老婦人卻半蹲在地上,咳嗽不止。女孩兒嚇得直哭:「婆婆,婆婆,你怎麼了?」

老婦人咳了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看着那少年,感激地道:「小哥,剛才真是謝謝你了。」

少年笑道:「婆婆,你快別這麼說了,都是逃難的人。」

老婦人仔細看着他,點頭道:「都是逃難的人,也難得小哥這麼好心腸的人。你叫什麼名字?還有什麼親人?」

少年收了笑容,道:「我叫龔美,本來是跟着師父一起學鑄銀手藝的。後來生計艱難,師父說有個同門師弟在京城過得不錯,要帶我一起去京城投奔。可是上個月師父生了一場風寒,就去世了。我一時無處可去,只好跟着大家往外逃。」

老婦人點了點頭,嘆道:「是啊,這日子一天比一天不好過,也只有逃到山外,或許能過下去。小娥,過來謝謝你龔美哥哥,剛才要不是他,婆婆這條老命就葬送了。」

叫劉娥的女孩兒忙怯生生地上前道謝,龔美看着這老婦人,似是病得不輕,再看那女孩兒約莫十二三歲,也是面黃肌瘦的,實在是老的太老,小的又太小,這般亂世,如何生存得下去?上前一步扶住老婦人道:「阿婆,我扶着你走吧!」

那老婦人感激地道:「謝謝你了,龔小哥。」

就這樣,一行三人,在逃難的人群中,走走停停,向東而去。

哪知禍不單行,這一行逃難的人走到半道,卻遇上暴雨傾盆,棧道本就年久失修,中間經常會缺失木板,走得更是心驚肉跳。

雨越來越大,衝擊著山道,也衝擊著山上的土石。忽然一聲驚雷炸響,但見山體忽然塌方,一股泥石流滾滾而下!

這支逃難的隊伍四十餘人,頓時只余最前面和最後面的一些人站在斷崖的兩頭滿面驚恐,行走在中間的人,卻都已經被這股泥石流埋在了山底下。

這一行人逃難多日,原也是幾撥人湊到一起來的,如今這一股泥石流下來,居然沖走大半,剩下的數數竟只餘十幾個。偏這行走在這間的,多為老幼婦孺,眼見被衝到山底下,只怕是凶多吉少。只是這衝下去的人不止是一個兩個,許多還是斷崖兩頭諸人的至親。那少年龔美正走在後頭,才聽得一聲響,前日與他結伴的這一對祖孫,便已經壓在了這山底下。

龔美急了,拉着旁邊一人道:「大叔,我婆婆和我妹子也被壓下去了,我們得去救她們。」但諸人懼怕危險,又覺得人都這麼衝下去,還能活得幾個。

商議了好一會兒,此時雨勢似乎稍弱了些,這剩下的人互相看看,呆了半響,最終還是道:「我們下去看看吧,或許還有活着的呢。」

這中間雖也有人不願意下去的,終究又不敢離了大隊人馬就自己上路的,終於還是手挽着手,艱難地攀緣爬到山崖下。見着下面已經是慘不忍睹,屍體、鮮血和泥石混在一起,走得近了,才聽得有人呻吟,頓時都奔了過去,拿手扒開泥漿,扒出了一個活人來。

原本還有些不情願而落後的人,見還有人活着,頓時精神一振,也一起動起手來,便是沒有趁手的工具,也有尋了旁邊的樹枝、石片等一起去挖。也不知道是上天垂憐還是捉弄,這段棧道離地面並不算太高,且這股泥石流裹挾著眾人一齊衝下以後,反而比平時直落更加緩慢一些,因此竟還有人命大活了下來。

挖到後來,又有後面走來的一隊漢子也加入了救人的行列,刨了半天,終於把底下的十幾個人刨了上來,天也快黑了。多虧後來這撥漢子熟悉地形,帶着眾人在天全黑之前,避入了這個破廟中。

連年災荒弄得十室九空,這間寺廟建築宏偉,看來以前也是香火鼎盛,如今卻成了一間空廟,外牆也塌了,門窗也壞了,神像也糊了,只余主建築想是當年修得牢固,在風雨中倒還能遮風蔽雨。

天黑下來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後頭那批漢子看似販貨的商人,也挑着貨物,出行諸物也備置得齊全,當下就拿了鍋子火石,燒上了水,先給諸人燒上了薑湯解寒,諸人再拿出些乾糧就著薑茶吃了。這破廟自然沒有柴禾,這雨中下得連樹木也點不著,只得拆了些壞掉的門窗作柴燒着。

因山體塌方,淹進去了將近三十人,只救回來不到一半,然而就這從危難中活下來的十幾個人當中,當晚也走了三個,俱是內腑受傷,嘔血不止而死。

大雨仍下着不止,一個大漢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空,恨得指天大聲咒罵:「格老子的,官家欺負人,大戶欺負人,連這老天都欺負人……下下下,怎麼不把這天下塌了!」

他身後一個較為文氣的青年走上前來,遞給他一碗水道:「大哥,別生氣了,咱們再慢慢想辦法。」

那大漢長嘆了一口氣,道:「格老子的,這雨要是再下個幾天,我們的茶就要發霉了。掙不了錢不說,這一趟走下來,反而要賠錢,這可都是老少爺們的血汗錢呀。不是我們這一趟趟的跑茶,家裏那一畝三分地,是夠吃的還是夠過的?」

正說着,卻聽得裏面忽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哭聲:「婆婆啊……」

這聲音太尖厲太凄慘,哭得這大漢的心也跳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怎麼又在哭了,小計,跟我看看去。」

他與計辭回到前頭,但見殿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的人,血氣刺鼻,那慘叫的呻吟的號哭的低泣的,人人俱是滾在泥濘血污之中,面容枯槁,三分不像人,七分倒似鬼。一眼看去,竟不似人間,仿若地獄。此時殿中也唯有這撥大漢帶來的正在照顧著的諸人還有點人樣。

那小計耳尖,知道剛才哭聲就在左邊角落裏,於是引著那大漢去了,但見一個老婦躺在那裏,胸口污了一片血跡,卻已經是一動不動了。

一個瘦弱的女孩跪在一旁,凄慘無助地痛哭着,她與那老婦人一樣,頭臉俱是泥污,看情況也似從坑裏刨出來一般,旁邊一個少年低聲地勸慰著。

小計忙低聲告訴大漢,卻原來剛才那老婦人與這女孩兒俱是被泥石流衝擊下來,那老婦人將女孩兒撲在懷中,被救出來后,那女孩兒不過是受了些小傷,那老婦人卻是傷了臟腑,剛剛斷了氣。

說到這裏,他也不禁唏噓,可憐那女孩兒小小年紀,這樣的亂世如何能活得下去。

忽然間只聽得一片驚呼,原來那女孩兒哭着哭着,竟昏了過去。

那大漢搶上前一步,抱起女孩兒,只覺得那女孩兒渾身熱得燙人,他翻開她的眼皮看了看,一邊用力掐人中,一邊急聲對身後的青年喝道:「小計,快去燒一碗儼儼的茶來,放些薑末。」忙移到火堆旁邊。

過了一會兒,一碗儼茶灌下去,那女孩兒才慢慢醒來,卻是眼神獃滯,小小年紀,竟似丟了神魂,旁邊的龔美慌忙叫道:「小娥,小娥,你醒醒,你可別嚇我——」

喚了半日,劉娥方醒過神來,終於哭出了聲:「阿哥,婆婆呢,婆婆呢——」

那大漢見這少年不敢回答,當下沉聲道:「你婆婆已經死了,你若是不想她白死,就得好好活下去。」

劉娥抬起淚眼,這漆黑的殿上,唯有這大漢身後一團火光,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身形高大無比,她已經知道是他們一起救了她的。

「大爺,是您救了我們,我會報答您的。」她認真地說。

那大漢哈哈一笑:「啥子報答的,都是窮棒子,搭把手求個活路罷了。」

「大爺,您給我留個名字吧,我好記住。」她說。婆婆說過,人要懂得記恩。

那大漢見她小小一個人兒,一臉虔誠認真的模樣,倒覺好笑。他在道上素有名聲,幫過無數的人,也有許多人感恩戴德,但是這般小的孩子這樣一臉認真地說出這話來時,倒讓他有些感慨。當下只摸摸她的頭道:「啥子大爺小爺的,咱們都是窮苦人出身。我名叫王小波,你也跟大家一樣叫我王大哥吧!!」

龔美看在眼裏,心中好生敬重,忙道:「王——王大哥,我也是,我會記住您的。」

王小波看着這一對臨時結伴湊成的小兄妹,嘆道:「細妹子,你是命大之人,從死人坑裏能活着出來,這是老天爺也看不過去啊。」

劉娥咬牙:「是,我會活下去的,老天爺不讓我死,我怎麼也要活下去。」這世間能有多少人,從死亡坑中爬出來還能活着的呢。

她想,既然老天都不收她,她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出個人樣子來。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大雨一直不停。

大雨讓災難加倍,那些曾經被救出來的人,也因為這場大雨,而一個個地死去。那些內腑受傷的,在挖出來的頭兩天就痛苦地死去了,而接下來的,則是那些折手斷足、骨折肉綻的外傷人員。

劉娥稍好一點,也投入了照顧傷患的工作當中,然而對於苦難的人來說,連一絲風、一滴雨,都有可能成為壓垮台他們人生的最後一根稻草。那些帶着無數細菌的雨水,對於傷口是致命的,被大雨困在破廟的人們,得不到藥物,且只能將臟污的舊衣服在雨水中沖洗擰乾來包紮傷口。於是那些受傷的部位開始漸漸腐爛,然後傷口大面積地感染。

劉娥不知道哭了多少場,從頭一天的悲痛欲絕,到如今看着正在照顧著的人在她面前活生生地咽氣,卻只能漠然伸手,替他合上不甘的雙目,只不過才五天時間而已。

她才十三歲,卻已經閱遍滄桑歷經生死。

那些好不容易從死人坑中逃出來的倖存者為求生存而竭力掙扎,痛苦呻吟,她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又一個個地死去。對於劉娥來說,這是她十三年的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煎熬,這是她所經歷最痛苦最艱難的時刻,是如同地獄般的日子。

從這個時候起,她比任何人都要恐懼看到死亡。

整座大殿從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哭聲到漸漸沉默,彷彿陷入了修羅地獄。

最終,從死人坑中活下來的,只剩下不足五人。

劉娥抓起一隻山狸子,匕首利落地割在它的脖子上,割斷了它的血管,那山狸子兀自蹬腿掙扎著,掙得眼睛都凸了出來。

劉娥迅速把嘴湊近,吮吸着它的血管,盡量不浪費一滴血。她的喉頭咕嚕嚕地響着,血是熱的,這是她這幾天來唯一的熱食。這是能量,能讓她活下去的能量。

雨下得越來越大,火已經燒不起來了,只能喝雨水吃乾糧,甚至到最後連乾糧也要省著吃了。這場大雨不但帶走了那些因受傷而感染的傷患性命,甚至還有因為風寒和腹瀉而倒下的人。

然而因為這場雨下得太大,甚至山間一些小動物也如往常一般來這破廟避雨,卻不知道往日無人的破廟,如今住着一群餓瘋了的活人。

幾隻山狸子野貓就成了他們的下腹美食,哪怕此時已經不能生火了,但仍然被生吞活剝下了肚。

王小波見狀得了啟發,於是帶着手下,在雨勢漸弱的時候出去了一趟,在各處野獸行經的地方布了陷阱,過得幾日,居然也能夠多多少少捕獲到一些獵物來,緩了眾人的危急。

這場大雨淅淅瀝瀝下了十來天,這一日傍晚雨停了,計辭站在殿外踮起腳看了遠方的雲,道:「明天可以走了。」

王小波問:「不會再下了嗎?」

計辭點頭:「也下得差不多了。」

眾人這時候竟也沒有了興奮的情緒,只餘一片麻木,只是草草地把東西收拾了一下,其實到如今的境地,這些逃難的難民,也沒有什麼長物可以收拾了,無非是幾件舊衣服,或者是死去親人的小件遺物念想罷了。

死去的人,都葬在了廟後面,沒有立坑,也沒有單獨安葬,只是草草地葬在了一起。如今要走了,各人到墳頭默立了一會兒。

天黑了,劉娥站在大殿上,看着殿上正中那具已經模糊得看不清樣子的塑像,喃喃地:「阿順哥,你說這世上,有神佛嗎?」

此時與她一起還留在殿中的,是王小波的妻弟李順——明天就要走了,扛力氣的人都被派去幹活了,王小波就讓這兩個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先呆在殿裏——聞言怔了一下:「可能、應該、或許是有的吧。」

劉娥冷笑了聲,聲音中似哭似笑:「呵呵,要真有的話,怎麼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這麼多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她低頭看着這空蕩蕩的殿堂,曾經這裏有許多人如此努力地忍受着苦難和痛苦想活下來,可最終,在這個神像的眼皮子底下,一個個無望地死去。

李順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的親人,嘆道:「小娥,你婆婆雖然去了,你更要活得好才是。」

劉娥忽然道:「阿順哥,你知道嗎,我不是婆婆的孩子。」

李順哦了一聲,這個離亂的世道,許多人都是家破人亡,臨時拼湊成一家。人還要活着,日子還要繼續,過去的懷念留着,卻只能努力着拼湊日後的生活。

劉娥輕聲道:「婆婆從前都沒說,只這次逃難的時候,才跟我說了。她年輕的時候在錦官城裏做事,有一年路過一家門前,聽到孩子的哭聲,進門一看,發現這一家子都死絕,只餘一個孩子坐在空水缸中大哭。那孩子就是我。婆婆不敢停留,抱了我匆匆地逃走了。後來城裏也住不得了,就帶着我回到鄉下去住,可是就在去年,因為交不起租子,起了亂民,官兵來了,盜匪來了,來來回回就跟篦子似的在村子裏掃蕩,婆婆沒辦法,只能跟着村裏人一起逃命……」她抬起眼來,眼淚落下:「可是逃不過命啊,我們村這一批逃出來的人,中途死的死,散的散,最後都死在這一場塌方里了。」她指著神像,聲音凄厲:「我們做了什麼罪孽,好好的家沒有了,村沒了,山塌了,人一個個就這麼沒了。還要這麼大的殿堂,供著這樣的泥塑木雕做什麼,做什麼?」

李順看着神像,忽然笑了:「小娥,你膽子好大,這樣說不怕會得罪菩薩?」

劉娥冷冷地說:「菩薩都不保佑人,得罪了又怎麼樣!」她才十三歲,然而,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使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不像是個才十三歲的小姑娘。

忽然聽得門外一人道:「說得好!既然菩薩不保佑人,得罪了便得罪了。」

劉娥回頭,就看到計辭走進來,手裏拿着幾個黑乎乎的東西,遞給兩人道:「我剛才在林子裏挖到幾個黃精,算你們倆有口福。」

劉娥不接,道:「小計哥,你每次都給我吃的,你自己吃吧?」

計辭瞪她:「我們是大人,你是小孩,不吃怎麼能活。」

劉娥之所以能活下來,或許就是這些一個個大人,看到什麼好東西,總給她留點,讓她每每在瀕危中總還有一點能量活下來。

劉娥只得接了,又問他:「你說女皇帝,女人也能當皇帝嗎?」

計辭點頭道:「正是,這座寺廟叫皇澤寺,你們可知這道皇澤寺供奉的是什麼人?」

兩人搖了搖頭,計辭道:「是女皇帝。皇澤寺供奉的,是則天大聖皇帝。」

李順已經叫了起來:「我知道了,原來皇澤寺就是則天廟呀!」

劉娥詫異地問他:「你知道?」

李順就道:「就是唐朝的女皇武則天啊,她是咱們廣元人,這裏就是廣元縣啊。」

計辭點頭:「正是,咱們這巴山蜀水,人傑地靈,孕育多少英雄豪傑呀!則天皇帝,就是出生在咱們這廣元縣。這皇澤寺本建於唐開元年間,就是為着紀念則天皇帝出生於此。」他指了指院子裏那被歲月蝕腐敗得有些模糊的石碑,道:「那就是廣政碑,是蜀後主孟昶親筆書寫,讚頌則天皇帝的碑文。當年孟昶作此碑文時,這皇澤寺氣象宏偉,香火鼎盛。後來蜀國滅亡,戰亂頻頻,這裏再也無昔日的氣象了。」

月亮升上來了,兩個孩子倚坐在石台階上,靜靜地聽着計辭在講故事:「武則天之父武士鑊原是個木材商上,跟着唐高祖李淵起事,任尚書封國公,也算得有為。則天皇帝十四歲入宮,成為太宗皇帝的才人。相傳番邦曾進貢一匹叫獅子驄的烈馬,這馬剽悍無比,無人能制。太宗自負縱橫天下,馬上打來的江山,居然也無法制服此馬,他很生氣,就不信制服不了這匹馬。於是下旨說,誰要是能制服這匹馬,就有重賞。於是許多武士紛紛前來嘗試,可是誰也制服不了。最後,這匹馬卻讓一個小女子給制服了……」

劉娥抬起頭來:「是給則天皇帝制服的嗎?」

計辭微笑點頭:「是的。」

李順好奇地問:「她是怎麼樣做到的呢?」

計辭道:「則天皇帝說,她只要三樣東西,一是鐵鞭,二是鐵鎚,三是匕首。先用鐵鞭打,若是再不聽話就用鐵鎚,若是鐵鎚也沒有用,那麼這匹馬註定是不能為人所征服,於人無用,只有用匕首殺了它。」

一時靜默,但聞着草蟲的鳴叫聲,這兩個少年也彷彿隨着計辭的話語來到了那個故事中。

過了很久,劉娥怯怯地問:「那時候,則天皇帝有多大了?」

計辭說:「這就是她剛進宮那年發生的事,她十四歲。」

劉娥怔怔地道:「明年,我也十四歲了。」可是則天皇帝的十四歲,跟她的十四歲,相差多大啊!則天皇帝敢在天子面前馴服烈馬,可是她呢,卻只是在愁著下一頓飯着落在哪裏。

李順也在沉思:「計先生,許多武士都征服不了的烈馬,卻教一個小女子征服了,不是因為她武功有多高,而是她用對了方法,對嗎?」

計辭點了點頭,故事還在繼續。

這個故事,在這兩個少年的心中,卻足以影響一生。

劉娥想着,則天皇帝宮中馴馬那一年,也是十四歲,明年我也十四歲了。原來只要努力,女人連皇帝也可以做。

李順想着,怪不得古人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只要用對了方法,連一個女子也可以做到皇帝,何況我輩堂堂男子?

每個人年少時,都會多多少少地聽到過一些大人物的故事,都會湧起一種「當如是也」的感慨。

這兩個少年,此刻的心,也與世上大多數聽到大人物故事的同齡人一樣,興奮和崇拜。只不過,有人把故事聽在耳里,有人把故事刻在心裏。

夜深了,人也睡去了。

計辭獨立站在長廊上看月色,王小波走了出來:「小計,還沒睡?」

計辭看着他:「大哥,你也沒睡。」

王小波點了點頭:「聽你給兩個娃子講故事呢!小計,你一身學問,跟着我們大老粗混,也真是委屈了。」

計辭微微一笑:「大哥說哪裏去了!唉,我讀了這麼多年的書,考了一次又一次,眼看着許多不如我的人紛紛高中,我卻連自己也養不活。要是沒有大哥熱心相助,家母可能要被我這不孝子餓死。再看大哥你一身武藝、一副熱腸,奔波半生,卻過得一天不如一天。這世道,唉,讓人往什麼地方走呀!」

王小波笑:「聽聽剛才阿順說的什麼話來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呵呵,真是小孩子話!」

計辭道:「也未必都是小孩子話。自乾德三年宋兵滅蜀后,這蜀中反了多少人,反了多少次呀。當年就反了文州刺史全師雄,蜀中十六州紛紛響應。呂翰卒部下在嘉州起事,普州軍校孫進、吳瓌反,果州軍校來德威反,遂州牙校王可僚反。乾德四年閬州州民反,乾德五年渝州杜承褒反,開寶六年渠州李仙反,開寶十一年綿州王禧反……大哥,走私茶這條路,是您帶着我們先乾的,咱們蜀中茶幫,都以您為首——」

王小波知他意思,聞言擺擺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你不要說了,你看這麼多年反了多少次,可是又有哪次成了?不過白死了許多人,但凡還能有一口飯吃,我總得為弟兄們身家性命着想。現在還不是時候啊。」

計辭心中不服,問他:「大哥,你總是猶猶豫豫,這不是時候,那不是時候,可到底什麼才是時候啊?」

王小波怔住了,張口欲說什麼,但卻說不出來,好一會兒,才伸手指指前殿,又指指後殿:「你問問那女娃,你問問前面那最不能走、最不能扛活的人——你問問他們,這世道還有辦法么,還能活人么?」

計辭一頓足,轉身走了。

次日清晨,眾人收拾起來準備要上路。劉娥正在收拾,卻見計辭走進來,來到她跟前,柔聲問她:「細妹子,你們以後有什麼打算?要不要跟着我們跑茶?」

劉娥詫異地看着他,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

計辭一怔:「為什麼?我們待你不好嗎?」

劉娥回過身,堅定地搖了搖頭:「不。你們待我很好,可是我在你們當中,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是個累贅。」她頓了一頓,見計辭還想說話,又說:「我想去汴京。婆婆說,汴京城是皇帝腳下,皇帝不能看人餓死,汴京城一定是有活路的。」

計辭看着她那雙天真單純的眼睛,不由蒼涼地笑了:「呵呵呵,細妹子你太天真了,我同你說,皇帝的眼睛是瞎的。」他指指那已經糊掉的塑像,冷笑道:「他跟這泥塑木雕一樣,看不到好人受苦,看不到窮人餓死。你能不能活着到汴京,還是個問題,就算到了,你以為你就能活嗎?」

劉娥愣愣地看着他,她只能憑自己從前生活中婆婆告訴她的,以及自己的直覺,來回答問題:「小計哥,那現在天下算是太平,還是不太平?」

計辭怔了一怔,她這一句話,當真是直指核心,張了張口,終究不能違心地說,只得嘆道:「現在的天下……呵呵,跟從前比,還算是太平吧。」

劉娥想起了當年婆婆說過的話,她說,天下太平就能活人,天下不太平打起仗來就會死人:「既然天下是太平的,我就不相信,我憑着一雙手,憑着努力幹活,會沒有辦法活下去。」

計辭看着這小姑娘單純的眼神,一時竟無話可說,他心裏隱隱明白了王小波讓他來問話的意思,卻只得伸手摸摸劉娥的頭,嘆道:「細妹子,好,好,你很好。」說完,轉身就要走。

站在一邊聽着的龔美不由有些委屈,問他:「小計哥,你幹嗎不問我?」他比劉娥大,也比劉娥有力氣,為什麼小計哥只問劉娥,不問問他,難道說在小計哥眼中,他還不如劉娥能作主嗎?

計辭呵呵一笑,轉而問他:「小兄弟,你呢?也要去汴京嗎?」

龔美看看計辭,他其實是有些心動的,王小波的茶幫有一批強有力的人,能夠互相幫助,在這亂世,更容易活下去。可是他扭頭看看劉娥,心中也明白,劉娥若在這個茶幫里,就是個多餘的人。誰都知道,越是生存艱難,越不敢成為多餘的人,因為誰也沒義務去幫助多餘的人活着。

想了想,他還是走過去,握著劉娥的手,堅定地說:「小娥去哪,我就去哪。我答應婆婆,會好好照顧她的。」

計辭看着兩人,長嘆一聲,搖搖頭,走了出去。

王小波仍然倚在長廊,看着計辭走過來:「你問過了?」

計辭低頭:「問過了。」

王小波問他:「你懂了嗎?」

計辭點頭:「懂了。連這樣的細妹子都相信這世道還能活人,那就不是時候。」

王小波拍拍計辭的肩頭:「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哪怕活得再艱難,還是要活,只有逼得人活不下去了,才會反。」他抬頭看天,有些愴然:「就算是我,也寧可做個百姓,除非……」他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雨停了,一個個小土堆微微隆起,一個個木條插在小木堆上,逃難的人在小土堆前面哭着,拜過,一一上路。

眼見王小波等人挑着茶走遠,只餘下了劉娥等十幾個難民,便是連劉娥心中也害怕起來。與眾人在一起十餘天,一直被照顧著,如今那些強壯的、有能力的人離開了,剩下的諸人互相看看,心中皆是一片無助和惶恐。

然而如今他們也只能靠自己的雙足,把接下來的路走下去。

龔美走過來,牽起劉娥的手:「小娥,走吧。我們去汴京。一切都會好的。」

劉娥抬頭茫然地看着龔美:「嗯。阿哥,你和我說說汴京吧,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龔美從前跟着師傅當銀匠,他有一個師叔據說就在汴京城找到了活路,並來了一封信,龔美所有的知識,都在這封被師父口述加工過的信,他說:「汴京是天子腳下,據說處處黃金,人人都能過上好日子,皇帝吃飯都用金飯碗……」

嘴上這樣說着,心裏卻是茫然的。

蜀中是活不下去了,聽說汴京城是遍地黃金的地方,有幾十萬人在那裏討生活。既然汴京城能養活幾十萬人,那麼,只要肯付出一身力氣,他和身邊的小孤女,總能活得下來吧!想到這裏,龔美抬頭望去,在山的那邊、天的盡頭,金燦燦的開封城,似乎已經不遠了。

劉娥跟着龔美走着,於她來說,前途命運如何,她不知道,她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小船,飄到哪兒,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不知道這一走出去,她的命運、龔美的命運,甚至天下的命運,都已經改變了。

劉娥扭頭看向來時之路,看向王小波等人消失的身影,心中默默地記下這些幫助過他們的名字——王小波、李順、計辭、張余……她不知道,這幾個名字,會在將來的某一天裏,震撼整個大宋王朝。甚至,千秋萬代之後,仍被許多人背誦著。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天聖令(壹)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天聖令(壹)
上一章下一章

第2章 蜀道難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