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皇后郭熙

第24章 皇后郭熙

皇后的確是有些猜到了真相。

等諸妃嬪都見過一次以後,郭熙頹然坐在那裏,久久不動。

燕兒在旁邊看了半日,卻看不出什麼來,見皇后神情,卻明顯是有了決斷,當下小心翼翼地問:「聖人可是看出來了?」

郭熙點點頭:「是劉氏。」

燕兒一驚:「聖人是怎麼看出來的?」

郭熙長嘆一聲:「氣味。」

雖然皇帝最近在忙着前朝的事,去後宮藉機就少了。但皇后畢竟是中宮,又有皇子,因此他也隔幾日都去一回,大多是看望皇子元佑,也同時聽皇后說些後宮的事情。

皇后郭熙其實一直隱隱疑心他另有愛寵,但卻打聽不出來。畢竟她也才是剛進宮的皇后,宮裏許多人手佈置都不到。尤其是皇帝身邊的事情,更是不容易打聽到。卻也是湊巧,這日趙恆來看兒子的時候,讓郭熙聞到他身上隱隱有股香味,當時就留心了。等他走後,打聽得皇帝在前殿與朝臣議事,郭熙就以飲茶為名叫人請來所有的妃嬪,一一單獨對坐,細察情況。

其實一開始她猜的是曹氏與陳氏,但還是為了避免引人注意,按著位份來請的。誰曉得劉氏一坐下,她就聞到了那相似的香味,心中先是不信,又試探幾句,對方答得滴水不漏,再看對方容顏舉止,雖然近年三旬,卻是舉止有度,比之青春少女,更見雅緻。

她還存了萬一之想,雖然明明已經探出來了,但仍然是又召了其他人,更對曹氏、陳氏也更多試探,等幾人走了,再慢慢回想這幾人言談舉止,心裏就漸漸有個潛伏多年的想法,浮上心頭。

她叫了塗嬤嬤來,問她:「嬤嬤可記得,我們還在王府時,你說你打聽過,當年官家娶潘妃時,曾因為一個侍婢的事,與潘妃鬧過不和?」

這件隱事是塗嬤嬤打聽出來的,自然還是記得,忙道:「正有此事,聽說那侍婢早已經死了。」

郭熙咬牙:「不,她沒死,她還活着,她又回來了。你細想想,追索這劉氏的年紀,可不就是那個人?」

塗嬤嬤一驚,想起:「正是,奴婢記得,那侍婢正是姓劉。」

郭熙惱道:「是你們都是死人,還是你們都當我是死人?這麼明顯的事情,瞎子都能看得出來,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發生,我倒成了睜眼瞎了。」

塗嬤嬤與燕兒兩人忙跪下:「聖人恕罪。」

郭熙問:「到底是看不出來,還是看出來了,整個宮裏難道就瞞了我一個人?」

燕兒辨道:「實是看不出來。沒憑沒證的,官家也沒有多留宿她那兒,也沒多賞賜她。上次聖人疑惑官家或有愛寵,奴婢也留心着,也不過是覺得每次聚會時,官家往那頭看的時候多些,當時只以為是看陳氏或楊氏,實是不曾想到是她。也確是想不到啊,她都這麼老了……」

郭熙喃喃地:「是啊,是想不到,還是不願想?掩耳盜鈴,是我一直在掩耳盜鈴。他以為他能瞞住我們,其實他什麼也沒瞞住,我明明知道他心裏另外有人,可就落到眼睛裏,還硬是不願意麵對,不願意承認……不是她回來了,而是她一直就沒離開過。」那些在曾她最幸福的時候其實都會隱隱不安的原因找到了,哪怕在她以為他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他都會在兩人獨處時走神,都會莫名發笑,都會忽然離開。

所有宮妃的家世來歷都清楚,只有劉氏是不清不楚的,一個已經死了二十多年的中層軍官之女,年近三旬,這樣的人是怎麼進了皇帝的眼,是誰她鋪平通往皇宮之路?別人憑的是家世,憑的是親近,憑的是父兄,可她,憑什麼?甚至還弄個看似相似,其實完全不一樣的陳氏來混淆視聽,就是為了遮蔽她的眼睛啊。多麼明顯,每次他的眼睛都往她那個方向看,甚至有時候會無意識地對她笑。可她就是裝看不見,就會一次次自我欺騙,他在看楊氏,他在看陳氏,他不是在看她。她怎麼能承認,自己會輸給一個年近三旬、年老色衰、出身貧賤、來歷不明、一無是處的老女人。

若是她輸在年紀上,輸在容貌上,輸在家世上,她也甘心,可是,她輸給了感情,卻是令得完全不能接受。回想劉氏跟自己說的話:「聖人何必多慮,官家的心意,從來不曾變過。」她憑什麼敢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她憑什麼就敢認為官家對她的心意,從來不曾變過。

那她這個中宮皇后,又算得了什麼?

這麼多年,一場大夢如今方醒,她以為她曾經有過幸福。她與他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在諸皇子妃中,唯有她得到了丈夫的敬愛,獨有三個嫡子,無人能比。她曾經以此為自傲,可是回想起來,她從未看過,他在她跟前,那樣的舒暢過。從未看到,那次他看向那處地方的時候,有那樣充滿感情的眼神。她得到過的,不過是自以為是的虛幻。

她以為他只是性情內斂,她已經得到世俗眼中最大的幸福。可如今見了真的,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得的竟都是假的。若是從未得到過,她也心甘,唯其得到過,或者說以為得到過,結果發現是假的,才更令人焚心如火,夜夜不能安枕。

以前看人為了情愛,輾轉反側,理性全失,她只覺得她們舉止可笑,太不理智。她縱擁有深情愛意,也不能教人看出來,也只會默默地放在心底,教人捉摸不透,才更會珍視於自己。在王府中,哪怕最得寵的時候,她也能夠端莊自持。可是如今她才知道,為什麼人會在感情中患得患失,竟是無法得到平靜。

郭熙用力將扇子往地下一擲。

玉石扇柄落下,破碎。

燕兒一驚,撲去救時,已經來不及了,嚇得失色,卻見郭熙已經平靜下來,只淡淡地道:「去請秦國夫人來一趟,我想同她說說話!」

這秦國夫人,便是趙恆的乳母劉媼,原於趙恆有養育之功,自趙恆繼位后,令中書援漢唐封乳母為夫人縣君的舊例,加封她為秦國延壽保聖夫人,住於宮中奉養。

此時秦國夫人已經老了許多,也已經多年不管事,只是每日裏關門念佛。此時聽得皇后宣召,連忙來到壽成殿。郭熙抬眼見了她,忙笑道:「嬤嬤來了,快請坐!」

秦國夫人謝座后坐下來,見郭熙正抱着小皇子,又上前請了安,笑道:「小殿下長得真是越來越像官家當年了!」

郭熙微微一笑,讓燕兒抱下小皇子,這邊笑道:「嬤嬤服侍官家這麼多年,原是有功的人,以後在我這裏,也不必拘禮。」

秦國夫人遜謝道:「君臣有別,尊卑有分,老奴不敢越禮!」

郭熙笑道:「今日勞動您老人家來,只為有一件事想請教!」

秦國夫人忙道:「聖人千萬別說這樣的話,折煞老奴了。聖人有什麼事,只管吩咐老奴!」

郭熙收了笑容,緩緩地道:「官家新納了一個劉美人,如今住在翠華殿側院,不知道嬤嬤見過沒有?」

秦國夫人本是垂手含笑坐着,聽了此言渾身一顫,閉目片刻,方緩緩地道:「我老了,現如今有什麼事,也都是懵懵懂懂,後知後覺的。」

郭熙嘴角微微冷笑,道:「現如今的事,您老要懵懵懂懂,那過去的事情,就應該是清清楚楚的了!」

秦國夫人輕嘆一聲:「聖人指的是什麼事?」

郭熙微笑道:「我聽說在我入襄邸之前,官家曾經寵幸過一個侍女,就姓劉。如今的年紀,也應該是與這劉美人差不多吧!什麼時候請您老過去看一看,是否認得這位劉美人?」

秦國夫人的手,神經質地數着念珠,好半日才道:「打開府以來,來來去去多少侍女,這十幾年前的舊事,老奴年紀大了,更是記不得了。」

郭熙冷笑道:「若是旁人,您說記不得,倒也罷了。只是這劉氏,當年可是您老人家親自進宮去,在先皇跟前告得她一狀,因此上惹得先皇大怒,下旨將她逐出京城,可有此事?」

秦國夫人聽了皇后說出當年隱情,反而忽然平靜了下來,念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原來聖人說的是這事。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誰也不太記得了。」

郭熙冷冷地道:「外人不記得了,當事人可念念在心,沒齒難忘呢!有朝一日飛黃騰達,便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秦國夫人輕嘆了一聲,她的話說得很慢,卻是一字字說得清楚:「老奴老了,從前的事,都記不得了!」

郭熙冷笑道:「是啊,不記得最好了,我還差一點就不記得官家在娶我前頭,還娶過一位潘妃呢!大凡新帝登基,都要把元妃追封為皇后,可是我聽說連着三道提到此事的摺子,都被留中了。看來這世上的事,不是自己一廂情願說不記得,就以為別人也不記得了!您老人家是從小把官家奶大的人,如今又封了國夫人,本朝可謂榮寵一時無極。哀家素來敬重您老,今日說這話,也是為您老着想。否則的話,這陳年舊事,關我什麼事兒!」

秦國夫人站了起來,道:「老奴明白,老奴銘記聖人的恩德。聖人是個厚道人,德能載福,如今您才是一國之母,小皇子又如此出色,這是沒人能比得上的。先頭的潘妃福薄,就是因為她不明白這一點啊!」

郭熙似笑非笑地看着秦國夫人:「您說得對,是啊,我是皇后,我有皇子,這是誰也比不上的。」

秦國夫人長嘆了一聲,道:「紅顏易老,這樣的年紀,縱有恩寵能有幾時?位份又低,又沒個孩子,老奴造過一回孽,這十幾年心裏頭一直不踏實,聖人賜老奴睡個安穩覺吧!官家為人重情意念舊,聖人放心!」

郭熙冷眼看着秦國夫人,心裏早已經罵了幾百句「老奸巨猾」,見她左推右擋,一副打死都不會出頭上陣的樣子,卻也無可奈何。

秦國夫人這最後一句「念舊放心」,既是說趙恆念舊不會對乳母怎麼樣,亦是勸皇后,趙恆如此待劉美人,亦不過是念舊而已。見她執意告退,郭熙卻也只得道:「但願一切如您老所言,我也不過是看漢書下淚,白替古人操心了!」

冷眼看着秦國夫人出去,郭熙暗自咬牙,她本對那劉氏還有些疑惑,如今看秦國夫人這般畏縮之態,又哪裏有不明白的。再又想起那日太后移宮之事,太后當着皇帝的面,在後宮妃嬪面前重重地削了她的面子。可那件事,成就了誰,卻是成就了劉氏在後宮的威望。她一過來,輕輕幾句話,太后也要給她面子,皇帝也要給她捧場?難道太后也是心裏有數。所有的人,都只瞞了她一個,當她是個傻子,獃子嗎?

更令她難堪不已的,還是皇帝私下裏對她的不滿和輕視,皇帝那句「你以後有拿不準的事,寧可多問些老成的人」,如今想來,分明指的就是她。

她有了心事,這晚膳端上來,也差不多原封不動就撤了。

塗嬤嬤見了心疼,勸她:「聖人身體要緊,憑是什麼事,也不能不吃東西。否則的話,有損身體,有損容顏。」

郭熙正坐在鏡前,仔細看着自己竟已經有了魚尾紋,心中酸楚:「我還要容顏做什麼,我哪裏還有容顏,不過就是靠這一身珠玉,強撐起來的體面!」

塗嬤嬤心都碎了,哭道:「聖人,您別這樣。您這樣折磨自己,老奴看了心都碎了。」

郭熙忽然失態,將鏡子一推,恨聲道:「我想她死,我想她永遠消失……」

她這一時失態,回過神來,卻見左右從人俱已經不在,只見塗嬤嬤跪在她的跟前,鄭重道:「聖人如今在這裏說一下也無妨,只不可再在人前泄露,要不然他日她出了意外,聖人豈不招人懷疑了。」

郭熙一驚,懷疑地看向塗嬤嬤:「你說什麼?」

塗嬤嬤咬牙:「為了聖人,老奴自然會想辦法……」

郭熙大驚且恐,捂耳道:「你休要胡說。」

塗嬤嬤站起來,將她抱在自己懷中,勸道:「聖人放心,老奴自然會做得乾淨,絕不會讓人看出——」

郭熙用力推開塗嬤嬤,指着她憤然道:「你、你怎麼敢生出這樣的念頭來?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難道你以為我墮落成那種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毒婦了嗎?」不待塗嬤嬤再說,就喝道:「來人,將塗嬤嬤帶出去,燕兒,明天你傳信府里,就說塗嬤嬤年紀大了,讓她出宮養老。」

塗嬤嬤自知說錯話,聽得她這一句,不由大驚,顫聲道:「聖人,不可,如今聖人身邊,沒有老成的人幫着聖人護著聖人,如何能行。老奴有錯,您責打老奴就是,可千萬不能自剝手足,宮中如此兇險,您怎可如此天真?老奴所作所為,皆是為了心疼聖人……」

郭熙看着塗嬤嬤,眼中儘是寒光:「住口,我出身名門,幼受庭訓,熟背《女誡》《女則》,常言道『修身莫若敬,避強莫若順。』我縱不得官家喜歡,我也有我的尊嚴,我的良知,你、你怎麼敢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來。不,我留不得你了!」

燕兒見狀,雖拉住塗嬤嬤,卻見塗嬤嬤哭得凄慘,也不禁動容,皆相勸:「請聖人三思。」

郭熙挺立,臉上冰冷如霜:「嬤嬤,你奶大了我,忠心耿耿地護着我,可如今,你也該養老去了。燕兒,多給嬤嬤備上厚禮,告訴我娘,要善待嬤嬤。」

她說完,扭身進內,關上了門,只覺得渾身冰冷。聽着塗嬤嬤在外面的哭聲,她心中並不是憤怒,而是恐懼。讓她忽然發作的,並不是塗嬤嬤那提議,而是她忽然發現,她在那個提議之前,竟有一絲心動。

邪念如同黑暗中張開的大口,稍有心動,就墮入無底深淵,她慌忙地摸到床前的念珠,閉上眼睛,念著經文:「人起心動念,神鬼相隨……」

她是皇后,一國之母,應當在品行上無可指摘,她有皇子,她應該為了她的兒子而守住心中的底線。她不可自甘墮落,她不可從小人之邪意,順無知之私慾,她不能變成一個連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帳子內,她閉上眼睛,忽然間淚如雨下,雙手不停顫抖。她有過內疚神明的時候,她有過聽從誘惑的時候,而當時她竟毫無所覺。

乳母是從小將她奶大的人,她在外人面前表現得再好,可在乳母面前,卻是無法隱瞞的。她家規嚴整,母親端莊自持,家中兄弟姐妹眾多。她是眾姐妹中的大姐,從小要表現得最好,她只有在乳母面前時才表現得毫無矜持,而乳母永遠只會因心疼她,而縱容她在外壓抑后更加放縱的壞脾氣。

她長大了,知道這樣不對,漸漸地在乳母面前,也開始克制。乳母總是憂心忡忡地看着她,希望她依舊能夠將脾氣在她面前發作出來。她經不起這樣的誘惑,在情緒最失控的時候,還是多少發作了些出來。

她說,她怕宮人戴氏的兒子更得太子的寵愛,她說,她已經失去了大郎,不能讓四郎再出意外。當時她只是情緒失控下的怨言,結果乳母附和她,更說因為三郎的健康,是奪了四郎的氣運所致,她會幫助她,幫助四郎的。

這種說法荒謬不經,不過是下人們因為無知而胡說八道,她根本不相信這種話,可是聽着這種話,卻能夠讓人泄憤,讓人減壓。她胡亂地發完脾氣,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那日四郎病重,她慌得沒了主意,只抱着兒子,看着太醫,完全沒有想到乳母在那時候,調開所有的人,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竟讓三郎掉進了池子裏。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只嚇得魂飛魄散,她甚至顧不得四郎,直接衝過去,讓太醫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救回孩子。

太子只看到她披頭散髮,抱着三郎失魂落魄的樣子,看到她為了挽救回三郎時不顧形象的顛狂模樣,只看到她在三郎死後的悲痛欲絕,卻永遠也不明白這背後的原因。

三郎死了,四郎也沒救回來,她因此而大病一場。從那以後她內心開始有所畏懼,她害怕太子,到後來他成了皇帝之後,更令她害怕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討好他,不敢違逆他,她內心與其說是愧疚,更不如說是恐懼。她害怕看到戴氏,將她住的宮室挪到遠遠的地方。她也害怕與乳母共處一室,總要拉上燕兒,她甚至不敢質問乳母,她害怕在她耳中聽到令她敢面對的真相。

她捂著臉,她的手在抖,她不能再留乳母了,她的心太可怕,她的建議卻又太誘人,她不能讓她把自己帶到萬劫不復的深淵去。

宮中令送皇后的乳母塗嬤嬤回郭府,皇后之母郭夫人接了這道中宮的口諭,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次日就忙親自進宮來問。

郭熙聽說母親求見,暗嘆一聲,請她進宮。

郭守文的妻子梁氏夫人,雖然貴為當今皇后郭熙的生母,但是從她的衣着舉止上,卻絲毫也看不出這等身份的盛氣來。素日在家,她也只是粗衣淡食,但是今日進宮去,雖然換了命服,飾物卻亦不奢華,僅僅是做到不失禮而已。

郭夫人懷着一腔心事進來,依慣例行禮,皇后忙請她坐下,一時無話。

郭夫人想了想,先道:「聖人入宮已經數月,因着體制,我也不能常來看望你,心裏卻記掛着你。聖人此刻已為國母,一言一行關係甚大,方才我又見你面上似有愁容,究竟為的什麼?」

郭熙就說:「因着嬤嬤要出宮,捨不得她,所以心裏不悅。」

郭夫人就問:「既捨不得她,為何不留下她?」

郭熙過了一會兒,才屏退左右,輕嘆了一聲,把有關劉美人的事,淡淡地說了出來,又將為何逐出乳母的事也說了:「我年輕,心志不堅,怕留得她久了,聽了她的話,移了心志。但她哺乳我一場,也是萬般心意都在我身上,望母親多多照看着她。等過了這陣子,我還會叫她常來宮中看望的。」

郭夫人聽了駭然:「聖人說得對,婢僕之輩,見識既淺,又少顧忌。瓦礫常破而無忌,珠玉珍視而無暇。聖人萬金之軀,萬不可白璧有暇。」

郭熙聽着這話,雖然也似自己的意願,但不知為何又有些本能地反感,她默然片刻,才道:「母親放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梁夫人看着郭熙,眉頭卻是深深鎖了起來,她沉吟片刻,終於又開口道:「聖人,當年先皇下旨,令聖人嫁入襄王府,那時候臣妾心中,其實是並不情願的,我家門第與皇家本是高攀了。但是那時候聖人年方二八,行事卻已經有超過年齡的沉穩,這許多年來執掌王府,深得官家的敬愛,如今更已為一國之母……」

郭熙聽得出母親的隱憂,嘆息一聲:「母親放心,如今官家縱然另有所愛,我也不會亂了方寸。只是我當真不服,他若是喜歡年輕貌美的新人也罷了,卻為何,卻為何去喜歡這麼一個老婢,我、我……」說到這裏,她卻忽然剋制不住,竟有些哽咽起來。她自成了王妃以後,少有這種小兒女之態,如今一朝破功,也實是忍不住了。

郭夫人心中明白,長嘆一聲,卻只能勸道:「聖人,既為中宮,便比不得尋常了。若是嫁了常人,娘家也能出面護女。可既享受了皇家至尊,這樣的事,卻也是要承受的。江河不涓細流,故能成其大。聖人為中宮,當令皇家多子多福,方為國母。」她小心翼翼地道:「且,聖人既言其年過三旬,又無子嗣,不過是多一老婢,又有何憂?」

郭熙忽然垂淚,道:「我如今才知道,官家待我,不過是面子情罷了。他待那劉氏才真是情深意切。我冷眼看着,他倆人在一起的時候,竟如膠似漆,旁若無人。我總以為,只要我一心付出,他也會真心待我。母親,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這麼好,他看不到。」

郭夫人心疼地抱住郭熙,她如何能不疼女兒,卻也只能勸:「聖人,如今在我這裏哭一場也罷了,萬不可在別人面前哭的。」

郭熙卻執拗地問她:「母親,我就想問問你,父親當年也有姬妾,母親當時是怎麼想的,是怎麼過得了心裏這一關的?」

郭夫人長嘆一聲,郭守文雖然也是賢臣,但終究多年征戰在外,怎麼可能沒有姬妾,但是這種,又與皇后的情況完全不同。她是郭守文的妻,其他女人,只是物件兒罷了。但對着當了皇后的女兒,她卻只能感慨道:「聖人天資聰慧,自幼時起言語舉止便十分穩妥,連到十歲時,我都不敢以小兒輩視之,當你是個成年人一般可以商量事情了。如今再見你這小女兒姿態,我真是又是歡喜,又是心疼。」

郭熙眉頭微皺,她聽懂了母親話語中未說出來的意思,她心中感覺複雜。她瞧不起乳母的見識短淺,可母親的過份理智,卻總讓她感覺心中委屈。

「母親,做了皇后,難道就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了?」郭熙問。

郭夫人滿腹心疼護短的話,只能壓在心底,她按住女兒的手,勸道:「皇后通今博古,當知道從古到今的帝王,會有多少受寵的妃子?身為皇后,能夠得到君王的愛重,能夠在六宮無子的時候生有三個嫡子,足夠了。」

郭熙眼淚奪眶而出:「可是我,我、不甘心吶!」

郭夫人聽着幾乎淚,也只有女人,才能聽出這「不甘心」三字后的所有吶喊來,卻不得不說出正確的話來:「聖人這一輩子長著呢,情愛只是年輕時的幻象。最終葬入皇陵的,是您這個皇后。」

郭熙靠在椅背上,有些頹喪地問:「母親,可我才二十多歲呢,難道我現在就已經把七情六慾,都準備葬進皇陵了嗎?難道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官家心中只有劉氏,沒有別人?」

郭夫人嚴厲地:「皇后,您若這麼任性,那連葬進皇陵的資格都沒有了。您縱不想想自己,難道就不替二皇子想想嗎?」

郭熙一驚,想起兒子來,頓時清醒了不少,卻不由道:「若是,若是她有了孩子呢?總要防範於未然。」

郭夫人笑了:「聖人,什麼叫防範於未然?從古到今的帝王,會有多少寵妃,聖人這一輩子長著呢,要都這麼防範於未然,何時是了局?您是皇后,又有皇子,只要您不出錯,任何人都無法動搖得了您。從古到今被廢的皇后,雖然有各種各樣的罪名,卻有一樣是相同的,她們或沒有皇子或叫人拿住了把柄的。從古到今能夠威脅到皇后之位的寵妃,雖然有各種各樣的取寵之道,但她們爭的,都是自己兒子的太子位。沒有皇子的嬪妃,再得寵亦是過眼雲眼。」

郭熙長嘆一聲,是啊,她還沒有孩子,就算自己再嫉恨她,可一個沒有孩子的嬪妃,實在不值得自己勞心費力:「是母親說得對。」

郭夫人勸她:「聖人,潘妃的前車之鑒尤在眼前,千萬慎之,不可任性!聖人是皇后,又有了皇子,早已經立於不敗之地。紅顏易老,劉美人已經年近三旬,她又沒有皇子,還能得寵多久呢!反倒是那些有皇子的嬪妃,卻是巴不得聖人出個錯兒,她們就有機會了。聖人不為自己着想,也為小皇子着想,何必輕舉妄動呢!」

郭熙沉默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她本是極聰明的人,當日在襄王府步步為營才站穩了腳跟,這一番道理聽在耳中,怎麼會不懂呢。不知道為什麼,自王府中搬入大內,從王妃而一躍為皇后,於她來說,忽然從一個極有把握的環境又躍上一個新的台階,心中有說不出的惶惑,只想緊緊地抓住一些什麼,證明一些什麼。同樣的話,自秦國夫人口中說出,她只覺得說不出的反感,而此刻由自己的母親口中說出,再將當日的話一對照,她這才算是聽得進去了。可是,聽進去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一回事。是,她是皇子,她有皇子在,一切,自能胸有成竹地緩緩行來,何必計較一時得失呢!可世間的道理,說來容易,做到卻是難如登天。

郭夫人走了。

郭熙站在鳳儀閣的二樓,看着遠處,但見夕陽漸漸落下,她卻依舊一動不動。直至掌燈之後,燕兒再三相勸:「聖人,天寒了,不如下去吧。」

郭熙忽然幽幽地道:「你看,那邊是梧桐院吧,燈特別亮。」

燕兒細看了擺,果然見翠華殿以西,有一處燈火比別入亮些,不由詫異:「不會吧,您怎麼看出來的?」

郭熙就道:「其他的宮院中,侍候的人必是在屋子裏,縱在有外頭的也不過幾個宮人,供應的燈燭都是有數的。只有官家去了那裏,外頭才會站這麼多人等著伺候,才會有這麼多的燈燭。你看萬歲殿外的燈燭反而不多。其實,真相只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可我們就是這麼閉目塞聽,掩耳盜鈴,是不是?」

燕兒不敢再勸,生怕又有哪句不是,見了皇后素日信重的塗嬤嬤,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就被趕出宮裏,哪裏敢再羅嗦,只勸道:「聖人,起風了,咱們還是回去吧。」

燕兒扶著郭熙回了宮,她卸了妝,怔怔坐在梳妝台前半晌,忽然道:「你去萬歲殿,告訴官家,就說……二皇子病了,請官家前來探望。」

燕兒一驚,猶豫不敢行:「聖人。」

郭熙焦躁地喝道:「快去。」

燕兒只得去了。

郭熙看着心腹宮人不解的眼神,心中卻是暗嘆一聲。她知道她們在詫異什麼,她一向不屑以這種手段爭寵。可如今,她爭的不是寵,而是想以此試試那個劉美人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

可是試出來以後,她應該怎麼做,她其實是有些茫然地。她只是忽然間情緒的直覺,高過了她素以自恃的理性。而可更悲的是,她在發現這一點以後,卻是只在腦海里閃過想控制的念頭,卻終究放棄了這份自我控制。

此時梧桐院中,趙恆正與劉娥剛剛上了床,就聽得雷允恭來報說,二皇子生病,皇后急請,不由得也嚇了一跳。忙披了衣服叫進雷允恭來問:「可知是生了什麼病,太醫可去了?」

聽得雷允恭稟道:「皇后已經吩咐去叫太醫了,只是自己嚇得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才命奴才來請官家過去拿個主意。」

趙恆猶豫道:「這——」不禁看了看劉娥。

劉娥知他心意,連忙拿起外衣道:「三郎,既然是二皇子生了急病,你還是快過去看看吧。」

趙恆方才一急顯了相,此時反而坐下了,道:「孩子病了,自有太醫,我還是不去了。」

劉娥正色道:「三郎,太醫雖去了,遇上什麼事情,卻還需要個拿主意的人。常言道愛屋及烏,二皇子雖然不是我所生,我卻同你一般地關心。天底下為父母的,孩子生病怎麼能夠不去看望呢。我們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不必拘於這一日,請三郎去皇后的宮中吧!」

趙恆心中似覺得梗了什麼東西一般,看着劉娥,竟是一句也也不出來了。他上前一步,用力地抱了劉娥一下,用力之大,直要將劉娥整個人鑲進他的心中似地。

他放開劉娥,輕撫了一下她弄亂的發稍,兩人眼神交加,已知對方心意。趙恆點了點頭道:「好,那我先去了。你好自歇息,我明日一早過來看你。」

劉娥喚了雷允恭進來,服侍了趙恆更衣,親自送到了宮門,見着劉承規引著趙恆,輿駕漸漸行遠,遠到連燈籠消失在夜色中了,她仍是一動不動地站着,似已經站成一具石像。

侍女如芝瞧得惴惴不安,壯著膽子上前輕聲道:「娘子,官家已經去遠了!」

劉娥轉過身來,那一刻似有些茫然:「啊,官家已經去遠了嗎?」

如芝道:「是啊,已經去遠了。娘子,這二皇子,真的病了嗎?」

劉娥搖頭:「我不知道,但我感覺,皇后或許是借這件事,來試探官家心中到底在乎什麼。」

如芝氣忿地:「您的意思是……皇后可能是用這種手段來給您這個下馬威,真是太無禮了。娘子,您為什麼不留下官家,橫豎,這事兒她不佔理。」

劉娥卻搖了搖頭:「我也只是猜測。官家性情溫良,待人總往好處想,他對皇後印象很好,他根本不認為皇後會好端端地咒兒子病了,所以,我不能留他。」

如芝卻有些擔心起來:「可也不必直接從梧桐院走啊,這樣的話,明日所有的人都會知道,官家夜宿您這裏了。」

劉娥輕嘆:「那又怎麼樣,不過是彤冊上記載一筆罷了。其實官家當日這樣安排,就已經不妥,如今索性早早走了明路也好。」

如蘭詫異:「娘子既知不妥,那為什麼不告訴官家呢?」

劉娥嘆道:「他只想與我在一起,卻又怕因為對我過於好,而讓我招了後宮的嫉妒暗算,所以只能這樣兩頭瞞。其實我們都清楚,這樣也是不長久的,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他自己瞞得這麼辛苦,可事情一旦敗露,他在情理上還會處於下風。」她看着如芝不解的眼神,無奈地笑了笑。

他是在先帝多年的考驗下成為最後贏家,他是君臨天下的皇帝,他可以殺伐決斷,英明神武。可他卻為了你犯傻,遇上這樣的男人,她能怎麼辦?

她不願意打破他的自以為是,也不忍讓他直面現實。如此破解,也算是一件事放下了。就算是皇后就算因此恨她,也是無可奈何。她願意寵着他縱着他的天真,她自然也會扛起因此而來的風風雨雨。

她輕嘆了一口氣,這才回醒過來,忽然打了一個寒噤。如芝忙將手中的披風給她披上,道:「娘子小心,夜風寒冷!」

劉娥用力裹緊身上的披風,輕吁了一口氣,仰首望天:「是啊,這宮裏的夜風,真是很冷、很冷!」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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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令(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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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皇后郭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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