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1第 1 章

天色暗了,看起來要下雨,同僚們紛紛放下了手頭的鵝翎,準備回家去,高長卿也只能任命地把竹簡壘到一邊。時間總是不夠,他哀嘆。這幾年在郡府里做抄書吏,讓他只能擠出很少的時間來學習。

他本來打算今天將西府軍的名冊謄抄完畢,以便擠出更多的時間去研讀政令書簡。但現在看來,一時半會兒,他沒有辦法做完手這費時費力的工作。因為西府軍的名冊,很特別。

按照周天子的古制,中原諸國自古以來只有上、中、下三軍,三軍將士由國人輪流服役,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查閱三軍名冊,只要翻檢戶籍,看看今年是哪家哪戶攤派上徭役,出了幾個男丁,就可以了。

但是西府軍不一樣。因為西邊戰事越打越緊,國君採納丞相的諫言,專門徵招軍隊,駐紮在西面邊境。所納將士不論出身,從卿大夫家的庶子到犯了罪的奴曱隸,只要孔武有力,有心報國,都可以不問前事,加爵一等,成為國之干城。他們平時屯田,戰時戍邊,盡數歸入軍籍,全家可免徭役,與其他戶籍分類歸檔,直接上交國府。

這樣做,免去了他們所有的後顧之憂。這支軍隊經年累月專心武事,戰鬥力比三軍之中的上軍還要強,與彪悍的岐人打了十年,非但沒有讓出寸土,還學會了岐人的馬上功夫,是衛相的一件大功勞,但卻讓高長卿這等郡府小吏很是頭疼。原來西府軍中多是強人,屢屢有開小差的,國府因此將軍戶名冊送到臨近幾個郡,讓書吏謄抄副本,這樣一來,各郡在逮捕流民之後可以更快確認是不是西府軍,然後遣回。接下來的事情誰都知道。軍法嚴苛。

「可憐啊可憐!」他看着手邊那疊竹簡心生憐憫,「你們為國家出生入死,卻像犯人一樣被嚴加防範,國人一提起西府,總當你們是強人!以前可不是這樣子的啊。僅僅是十年以前,出征還是如此榮耀的事。各地封君帶領封臣組成軍隊,他們熟悉自己的軍隊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他們也絕不會怕死,更不會弄出這些繁瑣的公務文書……他們靠強力,靠威嚴,靠禮儀來約束自己的軍隊,如手指臂,長勝無忌……」高長卿望着自己渾曱圓的鵝翎,突然出手按在硯台中。啪嗒一聲,鵝翎折斷了。

這堆積如山的竹簡,這嚴苛冷漠的法度!自從十年前變法以來,全國各處都是這樣精細、僵硬的法令。古人說得好,國將亡,必多制!那些法家,他唾棄已極。但是,偏偏他的工作就是坐在昏暗的房間里,謄抄他們高高在上的命令,他喘不來氣。

同僚們面面相覷,看着他陰鬱的臉色,突然撲哧笑出了聲。他們互相遞着眼色,嘻嘻哈哈推攘出門,將他一人剩在房間里,然後開始對他議論紛紛。高長卿聽得一清二楚,臉上卻沒有半點動容,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衣襟。他的衣袍十分華貴,是十年前國都流行的樣式。他堅持不穿書吏的衣袍。因為這個,他的同僚們不喜歡他。當然,還有很多別的事情。

但是高長卿不在乎。他同樣也不喜歡他們。

那些下等人……

他們天生是抄書的料,他不是。他跟他們,不一樣。

高長卿的父親是曾經的丞相。而這整個郡——平林郡——都不過是高家封地的一小部分。從周天子的時代曱開始,高家的家主就是這裏無上的主曱宰。高長卿走出房間的時候依稀想起,小時候,父親也許還帶他來過這裏。

只是當時他坐着軒車駟馬,大概看都不會看一眼這個小地方。

但現在,他在這裏做一個小小的書吏。

他看着昏暗的庭院,伸出手去探了探雨。長年在昏暗的燈光下抄書,讓他的眼神不大好使。他還沒有放下手,郡丞從面前經過,看到他哎呀了一聲,拍了拍腦袋:「長卿啊!」

高長卿向他作了個禮。在郡府里,他是長官。

郡丞快步走上台階,面有喜色:「長卿啊,剛到的消息,國君駕崩了……若是新王繼位,郡中要向國都舉薦人才,這是個好機會啊!」

高長卿苦笑:「我叔叔……」話在嘴邊打了個轉,咽回了肚子裏。

郡丞瞭然,拍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頭的啊。年輕人就應該去外頭走走,我是不願你在這小小的平林郡被埋沒啊!」說完似乎不忍再看他出現在這昏暗的庭院裏,嘆了口氣走了。高長卿動容,不禁向他的背影俯身長拜。

那麼,就最後再試一次吧。

這一天,高長卿回家比尋常早了三刻鐘。幸好高妍已經準備好了晚膳。她趕到門口,在油膩的圍裙上擦着手,將弟弟迎進來:「我還怕你淋在雨里呢!」說完進屋端出一鼎肉。屋子裏立刻飄滿鮮香的味道。高妍招呼弟弟快吃,臉上卻不自禁飄上愁容:未婚夫帶來的肉不多了,不知道吃完這幾頓,幾時還能再吃上呢?

高長卿卻隨手抓了一個麵餅咬在嘴裏,跳上土墩,在房樑上仔細地摸起來。屋子很大,卻只在中央燃著一個小火盆,四面八方都透著一股寒氣,房梁更是凍得像冰一樣,高長卿感覺手都被凍粘在了上頭。但是他很快就摸曱到了想要的東西。

高妍站在底下仰著頭,臉色一變:「長卿,你拿家主印做什麼?」

高長卿跳下椅子,故作輕鬆道:「給我們那個好叔叔送去。」

高妍伸手就去搶,高長卿把手擎高,一手顧自抓着麵餅咬。高妍蹙著細細的柳眉:「別胡鬧!」

「不是胡鬧。」高長卿擋開她的手,「我要將家主印賣給高國仲。」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高妍意識到他不是在開玩笑,立刻就更用力地去掰他的手,「我們的叔叔是個什麼東西,你還不知道么!他搶都來不及,你還送他去!父親在天之靈,會原諒你么!」女人說到早逝的父親,眼裏浮起了一層霧蒙蒙的水汽。她力氣不如弟弟,便坐到土墩上哭起來。

高長卿何嘗不心痛!這個家主印,是父親留給他僅有的東西了。父親死後,他年幼無知,見高國仲一副坦誠正氣的模樣,竟把家財盡數交付給他打點。誰知那個叔叔暗地裏卻將主家的田材私相授受。等高長卿回過神,家中的家臣、良田以及田客都大抵落在了他手上。這時高國仲便開始原形畢露,對他姊曱弟百般刁難。只是他城府頗深,做的事旁人挑不出錯,只有長卿姊曱弟曉得那番有苦說不出的滋味。成年之後,若不是避無可避,高長卿從來不與高國仲走動,即使遇上,也從沒給他一個好臉色看。

但是今天他不能。國君新喪,新君當立,又一輪舉薦迫在眉睫。高氏在國中是累世公卿,即使現下境遇糟糕透頂,也是平林郡的大戶,可以左右當地清議,決定郡守舉薦的人選——只是真正在家中掌權的不是他這個宗子,而是他的叔叔高國仲。若是高國仲願意幫他,他便不用成日抄書,可以直接去往國都為官,大展宏圖。高長卿知道高國仲心胸狹小,不會憑白便宜了他。但是高國仲並不是無懈可擊。

上次高國仲託辭他年幼,問他索要家主印代為保管,他氣極,當着眾人的面狠狠摑了他一耳光。高國仲表面上寬宏大量,暗地裏卻與郡中通氣,把他整得極慘,自他五年前進郡府做書吏以來,都升遷無望。這一次他想通了。是啊,人在屋檐下,豈能不低頭?錢財、名頭,那都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他在國中拼出一番作為,何愁宗族有一天不會重新落在他手裏?

他像是撫摸綿羊一樣撫摸著高妍的背脊:「阿姊啊,若是讓出家主印,可以擺脫這個鬼地方,不論如何,我都要試一試的。現在,只有高國仲可以讓我回國中!只要回了國中,我一定能闖出一番作為的!」

高妍抹着眼淚,按住了肩膀上弟弟的手:「他不會讓你去的……他就是個狼心狗肺的狗賊!你不能靠他!」

「只是樁買賣。」高長卿自己也不確定,卻還是用篤定的口氣勸誘着她。高妍抽噎了半晌,問,「你一走,這祖宅……這祠堂……必定全被高國仲佔去,我與么兒也只能跟你去國都。國都何其兇險,父親……父親當年在任上暴斃……阿姊不想你也……」

高長卿拍拍她的手:「不會的。不會的……」

高妍淚眼迷濛地看着冒着熱氣的銅鼎,陷入了沉默。高長卿吁了一口氣,轉身欲出門,高妍突然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腰:「不要去!長卿!不要去!我們現在這樣不好么?你,我,還有小弟,我們一家人,有家田,有祖宅,還有奴客,何必冒天大的風險去蹚渾水?!父親不會想你對叔叔低頭!」

「父親也不會希望我們過着這樣的日子!」高長卿閉眼。他不用看都知道這個屋子有多暗有多冷有多寒酸。他不用看都知道他的華袍裏頭有多少補丁。「我連給你制辦嫁妝都不能,更不要說給弟弟看病!」

「我……我不用嫁妝。」高妍擦乾眼淚,強顏歡笑,「你姐夫……你姐夫不要我的嫁妝……」

高長卿乾笑了一聲。

他回頭,拉住高妍的手。高妍從弟弟的觸碰上感覺到自己的粗糙。她覺得很羞恥。

「他不會娶你的。」高長卿一字一頓地說,看着姐姐的臉色在剎那之間變得煞白。

「他……他不是這種人。」高妍顫抖著指著案桌上的鼎,「前幾天他才來過一趟。十年來,他一直給我們送米送肉不是么?再說,再說……父親在時,就把我許配給他了……」

「可是你二十五歲了,阿姊。」高長卿突然淌下眼淚,「他不會娶你,因為你的弟弟是平林郡的一個書吏,每個月的月俸還喂不飽自己。他不會娶你,因為你做丞相的父親十年前就死了。」

高妍突然陷入了死一樣的沉默。

「阿姊,你不該這樣等下去。你還記得么?你十三歲那年,全國都的貴曱族子弟都像你遞了婚書。你還記得么?」高長卿慟哭道,「那時候你的手是這樣子的么?那時候全國都都知道容國的第一美人是高妍!你會穿成這樣在庖廚里忙活么?你不會,你要幫父親管理上百頃封地!那還只是我們家產的一部分……你每天起床不是忙着去後院看雞鴨,而是對着一個箱子挑你今天要戴的髮釵——阿姊,那樣的日子,你真的不願意回去么?你老實告訴我,你真的不願意么?!」

見高妍面有鬆動,高長卿上前一步跪下:「阿姊,再這樣下去,你就要下地種田了!叔叔說不定還會把我送去行賈!那種下曱賤曱人做的事情……我寧可去死,也不要做的!我們生來,不就是為了享受最好的么!」

高妍的淚水終於淌了下來。十年來的委屈讓她不止是心酸。世態炎涼讓這個過早當家的女人連希冀都不敢有。但是她知道弟弟說的都是真的。

「去吧。」高妍背過身去擦了擦眼淚,「去吧。阿姊在這裏收拾東西,你回來,咱們就走。」

高長卿將家主印掩進了懷裏,連傘都不及打,就匆匆走出門去。外頭下起了小雨,連綿的大宅籠在青灰色的天色里,死氣沉沉。多年無人修繕經營,檐角爬著無數濕得發黑的青苔,讓這七進大宅更像一座活墓。高長卿走在狹窄的甬道中,覺得周遭有無數雙眼睛在默默看着自己。那是列祖列宗的眼睛。他努力把脊背挺直些,好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狼狽。

高國仲就住在隔壁,新翻修的大院還透著未乾的膠漆味道,澄漿對縫的外牆攔到老宅牆根,還高出一尺有餘,給老宅憑添了一層陰影。高長卿心涼不已,身上的衣着也不知為何,覺得愈發單薄,趕緊低頭穿過了老牆根。一滴冷雨滴答打在他的後頸,讓他瑟縮。

一穿過門,就是另外一番熱鬧的場景。前院車馬轔轔,奴婢往來相聞。只是一見到他來,奴婢們都小心翼翼地讓道避嫌,不敢抬頭,偌大的宅邸,他走到哪裏,就帶來一片沉靜,只有後院傳來的絲竹弦歌,填補著難堪的寂靜。

高長卿受慣了冷眼,並不以為意,一路穿行到院中,剛巧碰上他堂兄高盾。高國仲的長子出門,自然是前呼後擁。避無可避,高長卿便不情不願地施了個禮。高盾斜睨他一眼:「喲,宗子今日轉性了啊?」說着打了個酒嗝,歪歪斜斜地與他回禮,大概是喝高了,差點一腳踩空摔在地上。

高長卿最不待見的就是那副被酒色掏空了的嘴臉,但是今時不同往日,與他客套幾句,便伸手指了指堂屋:「叔父可在?」

有個機靈的奴僮,就要去替他通報一聲,醉醺醺的高盾卻一腳把奴僮踢倒在地,「裏頭可是有貴客,吃得好著哩!你個狗奴才忙什麼!——你說是不是啊,宗子?」

高長卿看屋外有兩雙鞋,點點頭,踱到廊下抖了抖淋濕的衣衫。高盾又陰陽怪氣地笑:「宗子啊,古禮上說,屋外有兩雙鞋,隔着門又聽不到談話聲,那一定是密談,君子這個時候就應該避嫌。宗子怎麼好隔門偷聽呢?」

高長卿看他一眼,最終垂下沒有溫度的眼睛,道了聲「有理」,面色不動地挪到廊外。雨水漸漸大了,將華袍暈濕,他像是浸泡在冰水裏一樣冷,竟是連堂兄何時大笑着離去都不知道。

這幾年,高長卿的脾氣漸漸被生活磨光了。若是從前,大概幾次三番都想掉頭離去。曾經他不想為任何事情低下他高傲的頭顱,可現在,他明白了,人有時候為了最重要的東西,要懂得忍。不僅是忍,有些時候還得舍。

於是他就這麼安安靜靜地端立在平林郡的新雨里。天暗了,屋裏頭點上了連枝燈,高國仲的影子和著樂伎的翩躚舞影投在窗紙上,顯得格外醒目。隱隱的,有笑聲傳來,混著容國綿曱軟的鄉間俚曲,觥籌交錯,宴飲相酬。但是高長卿在雨里垂眼斂目,看不到,也聽不到,似乎他只是剛剛才到來,等得耐心而從容。

來來往往的婢女捧著珍饈經過他身邊,都好奇地偷偷打量這位宗子。幾年不見,曾經孱弱卻堅剛的少年,變成了眼前這個陰鬱的貴公子。雖然俊美,身上卻有什麼東西,讓人不敢親近了。

高盾臨門口,回頭張望一眼:「抄書小吏今晚回不去,家裏頭豈不是只我堂姐一個人么?妙哉!」

……

不知過了多久,堂屋中吱嘎一聲,有暖光穿透了雨幕。一位鄉紳走下台階,穿上鞋履,一見站在堂地里的高長卿,都連連朝里高叫:「高公!高公!你家大侄子在外頭淋雨吶!」

堂屋中立馬傳來驚慌奔走的聲音,高國仲撩著前襟,連鞋都來不及穿,赤腳奔到庭院裏,扶住高長卿:「作孽啊作孽!你這是何苦啊!你這孩子從來就寡言,都不知道差人叫一聲么!父輩的仇怨,過去的也就過去了,你一個孩子,這、這……」鄉紳不知舊情,以為高長卿的父親當真與高國仲有什麼仇怨,趕忙附和著勸了幾句。

高長卿長卿卻在心底冷笑一聲:這老狐狸,死要面子,好,我要給你看!當即攀住他的雙手往地上一跪,濺了他一襟泥水:「叔父,長卿在郡府已做了五年的抄書吏,這一次舉薦,總該輪到侄兒了吧!」

高國仲連道好說好說,將他攙進了裏屋。高長卿腿腳發麻,倚在他身上,眼看鄉紳被家一幫奴簇擁著出了庭院,不由得蹙起了長眉。

按理說,高長卿這一屋才算是名正言順的嫡系,現下他早已過了弱冠之年,宗祠理應讓渡家主曱權力給他。他這般作踐自己,在外是丟高家的臉,高國仲擔不起。但是一旦人後,可就難說了。

一進屋,高國仲命婢子取了銅盆熱水,難得有興緻地撩起了他的袖子,幫他擦拭手臂上的水。「賢侄,你可久不來叔叔這兒走動。」

高長卿從來不覺得狼喝了酒會變成兔子,又不喜歡他滿身酒氣,踉蹌了幾下起身整了整衣襟,端正地跪坐在對面的青浦團上:「郡中事務繁忙,侄兒心裏是挂念叔叔的。這不是一想到舉薦這事,立馬就到叔叔這兒來了么?」說着,面帶微嘲地把家主印放在案桌上,「這份大禮,長卿不準備便宜外人了,叔叔覺得意下如何?」

高國仲眯着眼睛,伸手夾住那枚小小的印章,湊近到火光中看。長卿冷喝一聲「小心」,他竟然一鬆手,印章立刻落進火盆里。家主印是赤金做的,長卿撲過去拍滅了上頭的火,憤恨回頭:「高國仲!你!」可是想到了自己如今的處境,強忍住沒有說下去。

高國仲呵呵笑了兩聲,往後一仰,神情迷醉。那種迷醉不是喝醉酒後才有的,他的眼睛發光發亮,看上去十分清醒。高長卿握著被燒熱了的印章,對上那視線,莫名感覺到危險,不由得退了兩步。

「……長卿啊。」高國仲意態從容地替自己滿上一爵酒。「你這是與人談生意的口氣啊。」

高長卿寡淡:「叔父籌措繁忙,侄兒只好開門見山。若是陪叔父行起酒令來,怕到時候回祖宅,連衣服都干透了!」

高國仲笑,拂袖飲酒,透過酒爵偷偷張望自己冥頑不靈的侄兒。他從小身體就病怏怏的,此時渾身被雨淋得透濕,堂中雖然升着火,怕還是冷得厲害,指尖隱在大袖下微微發顫,倒也有幾分可憐了。再加之幾縷長發粘連在玉石般潔凈的臉上,黑白分明,微微低着頭的模樣從昏燈下望去,自有一番平時見不到的寒華哀婉。

高長卿不明所以,挑着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只是那雙眼……高國仲可惜地搖了搖頭。這讓他想起了那個人。那雙眼太冷,不論年紀,都是讓人畏懼的啊。

但是高國仲還是聽到自己說:「這家主印,你收著吧。不論你給不給,祖宅和宗祠遲早都會落在我手裏。你用這個來與我做生意,我賠得太大。你若換成旁的,我倒還可以考慮考慮——誰叫你是我侄兒呢。」

高長卿胸中涌爆出一股怒意,偏偏發作不得,手抖得愈發厲害,按在自己腰間的劍上。他強忍着,剋制着,才沒有拔曱出劍來砍翻案桌。可笑啊可笑……都是他的!這賤種!父親在時,這些旁系哪裏敢說一個不字!可是十年之後,竟都成了他的!他背着手在堂中踱了幾步,渾身散發着與年齡不相符的陰厲:「那你想怎樣?嗯?旁的也都是你的!你想怎樣?你想逼死我么!」

高國仲笑了。他站起來拉過高長卿的手,帶他到銅盆邊,又一次慢條斯理挽高了他的袖子。高長卿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臉上卻是毫不掩飾的仇恨與戒備。

高國仲這次沒有去絞那布巾。他看着那段手臂,突然輕笑了一聲,俯身親吻。

「年少潔白,風姿都美。」他說。

高長卿一愣,在那雙已經不再年輕的眼裏頭一次望見了,欲曱望。

那天晚上,他把堂中能踢翻的東西都踢翻了,當然也包括高國仲。要不是衝進來的家奴們死死按住他,他恐怕會當場讓高國仲身首異處。

高國仲卻只是憐憫地看着在地上掙扎的侄子,抱着一隻慵懶的貓,彎下腰來:「你現在翅膀硬了,想要遠走高飛,難道你真以為憑着一枚家主印,我就會放你走?你也不想想,我這是放虎歸山!」他見高長卿眼光暗淡,口風一轉,摸了摸曱他的臉,「我提的條件又有什麼不好呢?老天總不會平白無故把你們姊曱弟倆生得如此貌美。若不是這張臉,我也不會留你到如今了。賢侄,你好好想一想,若是從了我,高家還不是你的?」

高長卿被踩着脖頸,卻還是憑一股怪力抬起頭來,狠狠唾了他一臉。高國仲冷笑着用手指抹掉臉上的唾沫,放在嘴邊一嘗,然後揪起他的頭髮扇了他十多個耳光,把他扔出堂外。

「宗子?我呸!」高國仲看着他從污泥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渾身都快意了,比喝了酒還飄飄然。一想到過不了多久,他那個高傲的侄兒就會走投無路,再次跪在外頭求他,高國仲熱上了火頭,隨手抓了個家奴按倒在地上。

高長卿回到祖宅已經是二更天了。他的臉上火曱辣辣的一片,身上卻冷。祖宅荒無人煙,家奴逃走的逃走,變賣的變賣,被高國仲帶走的更是數不甚數,只有他和阿姊住的地方亮着燈,與高國仲府上相差雲泥。不過這樣也免去了他的負擔,畢竟他手裏的田地不多,沒有多少入息。靠着他在郡中供職的那一點微薄薪水,根本養曱不曱起人,坐吃山空這種事,他做不出來。

高長卿倚著一片坍圮了的牆根整了整長袍,拍了拍臉,不想讓阿姊看到這幅模樣。但是疲憊不可遏制地衝上腦頂。他在房檐下抬着頭淋雨,想要稍稍休息一番。

「那個混曱蛋,竟然打着這種齷齪的心思,真是個十足的畜生!哪天定要當着列祖列宗的面,把他碎屍萬段!」他麻木地想着。

雨水的清寒驅走了那股盤亘在體內的鬱火,高長卿下着死誓,倒獲得了片刻的寧靜。

總有一天,他知道,總有那麼一天……

父親在時,高家在國中,可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姓啊!他由記得家中軒敞的大院,川流不息的車馬。如今他的兒子去國離鄉,龜縮在小小的平林,淪落到這番境地……這也就到底了吧!

不會有更糟糕的了!高長卿微嘲。

這時,門邊突然閃出一個黑影,高長卿眼疾手快按住他的肩膀。那人嚇了一大跳,哎呀一聲,高長卿也被他嚇了一跳。待看清是從小服侍他們的黑伯,不由得長出一口氣:「黑伯,大半夜的,你披着雨篷上哪兒去?」

話沒說完就覺得不對勁。黑伯翻動着嘴唇,熱淚盈眶,手直直指著祠堂方向。高長卿直覺不好,一撩袍擺往祠堂趕去。

平常黑燈瞎火的地方,今夜反常地亮着燈。按照慣例,只有宗子才能祭祀嫡系的祖曱宗,但父親死後,長卿無力統領諸分家,祠堂也因此變得落敗不堪,在落魄的寂靜中像個將死的老鬼。雨水綿密,籠罩着茫茫四野,高長卿似乎從這一片寂靜中聽到了女子的哭聲。身後黑伯一瘸一拐地追着,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

「快呀!」他老淚縱橫地抬起頭說,「快呀!」

高長卿一進祠堂,迎面就撞上正飛跑出來的姐姐,他順勢把人摟住,驚覺她竟然渾身赤曱裸。高妍見到家中的男人回來,大哭着揪住他的衣服,慢慢滑倒在地上,雪白的胴曱體上遍佈着淤青和抓痕,不堪入目。長卿看着這一切目眥欲裂,渾身的血都冷了,一時間竟動彈不得。

「……喲!」陰影里閃出一個人影,穿着綉工上好的錦衣,不是高盾又是誰?

他撲上來握住女人的腳踝,用力往陰影里拖:「怎麼,哈?還想去找別的男人,嗯?……唔,是我沒有餵飽你么,賤曱人!」他大著舌頭胡亂笑起來,往嘴裏不住倒著酒,結果一頭撞在供奉牌位的供桌上。供桌上昏黃的燭曱光一抖,大片大片的陰影也跟着流動了起來。

男人摸著頭嘻嘻一笑,扔掉了酒壺,踉蹌著爬到高妍身上,「我知道!我知道你弟弟想去國都做官!但可就一個名額哦,姐!……堂姐!堂姐!你是我親姐!咯,我們……我們都姓高,你從了我,嘿嘿,那是……親上加親!長卿的事包在我身上!」

「小姐啊!」終於趕回來的黑伯扒著門柱,老淚縱橫地大喊,這一喊倒讓呆愣的高長卿回了神。他方才簡直靈魂出竅了,現下也好不到哪裏去,全身都在抖,幾乎站立不穩。他步伐凌曱亂地走到案桌前,抄起供奉用的銅鼎,往高盾背上用力砸了過去。

高盾身高體壯,正快活着受此一擊,暴怒地想從高妍爬起來,卻被高長卿猛抽了兩個耳光,掐著脖子扭滾到了一邊。高妍嚇得哇哇大叫,拖着衣服爬到供桌底下瑟縮著,黑伯站在門口,老眼昏花只看到兩人在陰影里滾來滾去,嘴裏念叨著哎呦、哎呦。

高長卿淋了一夜的雨,又加之體弱多病,氣急之下徒手就沖了上去,哪裏是高盾的對手。不一會兒就被人高馬大的高盾壓在底下,狠狠掐住脖頸:「你……你就去死吧,哈!」高盾咧嘴笑,「最看不慣你這種明明什麼都不會,卻高高在上的屁樣……你算什麼東西?啊?家曱破曱人曱亡,你屁都不是!要不是看在你姐姐還有幾分姿色的份上,你曱全曱家早就都餓死了!給你個活計你還不樂意做,嗯?你有什麼可不滿意的!你以為你還可以對我們發號施令?現在早他曱媽就變天了!……」

高長卿喘不來氣,整張臉憋成紫色,用力摳曱挖着他的手指。高盾很享受他這幅半死不活的模樣,指上更用力,把高長卿掐得直翻白眼:「他娘的,你生來是貴人,死的時候,卻連個奴曱隸崽子都不如!我今天把你弄死咯,丟進茅坑裏,有誰會知道,嗯?宗子你說說看,有誰會管么?」

背後噹啷一聲,沉重的金鐵落在地上,高盾兇狠地扭頭,見高妍縮在原地,睜著無神的雙眼不敢動彈,黑伯也依舊在門口大聲嚎啕。高盾用昏花的醉眼巡視了一番,狠狠唾了一口,回頭對着高長卿一哂:「去死吧,你們這些貴命的!」

他如願以償地看到高長卿認命了。高長卿閉着眼睛放開了手,那雙纖細的手無力地落入黑暗之中,用力地摳着地面,以求紓解窒息的痛苦……高盾得意極了。他多麼厭惡這個病怏怏的小子高傲的眼神!

這時,他遲鈍地聽到一陣清吟,然後是冷冷的一片光。那光他從未見過,照得老舊的宗祠明月當空一般敞亮,在他回神之前,那片光早已透胸而過。高盾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胸前,古劍細密的花紋里噴出曱血來,染紅了那一根細細的紅繩。從小,這柄古劍就因為飲血太多用紅繩扎著,供奉在宗祠中,是誰,是誰將它拔了出來?!……高盾搖晃了一下,思緒斷了,人也歪倒在一邊,麻木地感覺到血液流失帶來的寒冷。

黑伯又是一聲「公子啊」,高長卿終於掰開了那雙鐵鉗一樣的手,迫不及待地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氣。他蜷縮在原地,劇烈地咳嗽著,黑伯上前攙扶卻被他拒絕了。

他緩過氣,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把歪倒在地的高盾踢翻到一邊,從他胸口拔曱出劍來,又是一個對穿。男人還沒死透,看到高長卿惡鬼一樣發青的臉,張嘴想喊人,卻涌曱出大片大片的血。高長卿面無表情道:「很好。」再一次慢條斯理地抽曱出劍刃,從上到下比了比,先一劍刺到他□,又凌厲地捅曱進他的嘴裏。

高盾的血已經噴了一地。血流四濺,一道一道飈在高長卿冰冷的臉上,起先男人還嘶啞地叫得出聲,這一下全然斷了氣。

高長卿殺完人,溫柔地看了一眼姐姐,高妍赤曱裸地縮在供桌下,嚇得幾乎要暈過去了。高長卿卻覺得,體內要燒死他的火終於被熱血撫曱慰了。他冷靜地讓黑伯拿把柴刀來。

「馬上就沒事了。」他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血,素來扎得端正的髮髻散開,像是地府來的惡鬼。他就用那雙手輕撫上高妍的臉,「……馬上就沒事了。」

高妍感覺到臉上濕漉漉的,鼻尖盈溢着血氣,嚎啕大哭也因為恐懼,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哽咽。

長卿又安慰似地撫了撫她光滑的脊背,起身踱到堂中跪下,朝着列祖列宗的主祏磕了個頭:「天下王道不顯,貴賤無序;叔伯分家異爨,嫡庶不分!我身為主家嫡孫,外不能依天下、正國家,內不能齊家修和!是子孫不肖!今日有賊,淫曱亂族中,長卿行祖宗家法殺之,恐身有不測……但高家子孫身可殺,不可辱!」說完不禁伏地大哭。

背後黑伯戰戰兢兢地走進祠堂。高長卿哭完,接過黑伯的柴刀,揪起地上那一頭亂髮,一刀劈向高盾的脖頸。第一刀沒有砍斷,他鎮定地擦掉手心的汗,又握上刀柄,這一次終於比著刀口下的森森白骨,把人頭斬了下來。他咣當把古劍扔在高妍面前:「阿姊啊,我這一去,大概是回不來了,你就自行了斷吧,省得遭人□。」

說完站起來,拍拍黑伯的肩,「阿姊若狠不下心,你就送她上路。另外,修封家書給么兒,讓他從此以後隱姓埋名,切莫回平林郡。其他家臣,也就算了。不過黑伯,你是父親身邊的老人……」

黑伯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在地上磕了個頭:「黑伯和高家……共生死!」

「從今以後高家就歸高國仲那個狗賊了,哈哈,這家業還能撐個幾年呢?十年?二曱十曱年?蠹蟲一樣的東西!」長卿哼笑,揪著那一把頭髮,將人頭拎起來看了看,「你說,高國仲這麼寶貝這兒子,臨死了還捎帶上一個我,真是佔得好便宜。上樑不正下樑歪的畜生。」

說完,提着人頭就走出了祠堂,留下了老弱與婦人的哭聲。

這一趟路,高長卿今日是第二趟走,走得格外輕快。長久以來要燒死他的火盡數熄滅了,他走在寂天寞地的冷雨中,只覺得到頭來還跌在泥水裏,也有種空虛的暢快。

走到高國仲家中,門口竟沒有僕人。高國仲似乎有客,在門廊下細談。高長卿在屋后,原本想衝出去把人頭丟他臉上,忽然聽到他們在談論國事,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選了個在宗譜上都尋不到名的人?這可真是太荒唐了……到了最後,諸位公子,當真一個都沒有當上太子么?」高國仲難得有些失控,把懷裏的白貓抓的喵嗚作響,「姜揚……沒聽說這個名字。國君撒手西去,倒還留了一手疑招。」

「聽說,這姜揚原先是個騎兵校尉,勉強算是王族中人,身份卻低賤得很,軍籍在身,之前還在西邊打仗。過了那麼些天,也該往回趕了。」另外一個聲音高聲道。「誒,高公不必擔心!國君大寶,哪裏會是一個土包子坐得起的!諸位公子都是虎狼,他到國都這段路,恐怕凶多吉少!聽說,除了二公子接了國君遺詔,已啟程前往封地,其餘幾位可都虎視眈眈地等在國都呢!就等著姜揚一進城門……咔嚓!」

「嗯……不錯,不錯。」高國仲的聲音聽起來輕快許多,顯然是因為自己的錢沒有打水漂。高國仲往國都送了不少錢,諸位公子一個都不曾少了,雖然也不多,但是總比不送得好。當年高家因為變法之事站錯了隊,在國都複雜的政局中一夜之間落敗,家勢一落千丈;這時候家主又突然暴死,只留下年幼的兒女,高國仲帶着舉族上下退回平林休養生息,卻也不是高長卿所想的那樣胸無大志。

「不過,這個姜揚從桃林關到國都,必要過平林吧?!」

「算起來就在這兩日呢!高公是要接待他么?」另一人大驚小怪,「不太妥當啊!他真成了國君倒也罷了,若是……那不論最後成事的哪位公子,高家豈不都是叛黨?」

這時屋后突然砰地響了一聲,高國仲扭頭:「誰?」

高長卿看着滾到花壇里的人頭,扶著立柱不出聲。

「大概是貓兒吧。」另一人笑,「高公真是個貓痴啊……」

「養得不好可是要反咬一口的。」高國仲笑,與他一道進了堂中。高長卿暗自舒了一口氣,把那人頭踢進屋后的茅坑中,轉身就走。

孤立無援的新君要路過平林……高長卿一念之間有了個極其大膽的想法。他迅速盤算起來。雨水細密地沖刷盡他臉上的血,讓那張白玉一般的臉重新恢復了人色。

高國仲不敢的事,他卻敢!高國仲不願做的事,他願意!

他已走投無路,只要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可以重振家業,揚名立萬,他都敢搏上一搏!他的血管里流淌著的,是古老貴族的純凈血液,也是絕世賭徒的血液!那血液中有着這幅病體幾乎無法承受的心志,日日夜夜要燒死他,指引着他從這偏安之地回到國都去!而他連瞻前顧後的顧忌卻都沒有!

何況,自古以來,沒有聽說誰可以以這樣卑賤的身份繼承君位,姜揚有這個運道,說明天命在他那一邊。

「天方授其,」高長卿想,「就算賭上我的全部身家,也要輔佐他得到天命!」

他想起高國仲的話不禁冷笑,貓咬開了籠子,可不會吃人的。

他趕到宗祠的時候,高妍坐在門檻上,已經穿好了衣服。看到弟弟,高妍慌亂地站起來退到一邊,「長卿……」

高長卿對高妍笑了下,對還在清掃血跡的黑伯道:「黑伯,你把家裏的佃農奴客全召集起來,揀些值錢東西,快,快整起來!天亮了就來不及了!」

黑伯見他面帶喜色,眼中也有了神氣,不敢問太多,匆匆退下。高妍與他一般也是絕處逢生,抹乾凈淚水回到自己的房內,整理了個小包袱挎出來。弟弟殺了堂弟,以他高傲的秉性,決計不肯逃,不知什麼事讓他回心轉意,再好不過。只是再留在家中,也免不了災曱禍。高妍十五歲上沒了爹娘,一個人把兩個弟弟拉扯大,比尋常女人來得懂事許多。

長卿卻跟着進到她房裏,「姐,你把裙釵首飾都帶上。」

高妍不解,「逃難去,哪有不輕裝簡從的?」

年輕男人爽利地笑起來,撥起了她的臉,迷醉地打量着她:「姐姐,老天爺總不會平白無故把你生得那麼好看!」

「長卿?」高妍有些害怕。

高長卿笑了聲,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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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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