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明夷待訪錄》
宗教事務終於在鄭克殷的推進下上了一個新的台階。那天晚上鄭克殷向新來五社做的宣講,引發了漢番眾民間巨大的影響與爭論,這也都在鄭克殷的意料之中。
漢人和澳龍人百姓都對這套完整、有邏輯、有體系的創世造人神話感到震驚,大多相信了鄭克殷所言因滄海分隔了神州與瀛洲而導致漢番兩族都僅傳承了一部分關於神的知識,並自行腦補正是明鄭的殖民,才使得雙方再度團圓。
而真正宗教的教士們與信徒們,則對這一套神話體系持有相對負面的態度,一如洪守信一開始表現的那樣。
圭谷明人本身就各有不同的宗教信仰,因而包括准提寺的僧人與熟讀四書五經的儒士在內的群體,都在這些天裏表達過新神話體系的不屑與反對。
所幸中華道教脫胎於中國民間信仰,因而真武廟、媽祖廟的師公師婆們反而覺得鄭克殷提出的這套體系很有東西,給他們的認知提供了很大的補充。
鄭克殷也趁勢在圭谷這頭的殖民司也組建起新的文樂科,陳夢球被鄭克殷任命為科長,耶律必鼎、貝林夏、宋有福等熟稔漢番雙語的番人酋長皆為協理,而鄭克殷也將親自指導文樂科的工課。
然而陳夢球本身便是一位大儒士,儘管他深諳澳龍神話,但他本人並不認可——就像很多西班牙傳教士也都會認真記錄各族原住民神話,最終目的卻是為了方便給原住民傳天主教那樣——因而便成為又一位專門前來與鄭克殷探討之人。
「司長,你為什麼不向番人教授聖人綱常仁義之學,反倒是要編一套怪力亂神的故事?」
鄭克殷相信陳夢球有其智慧,不會是一名刻板的腐儒,便起了身,向陳夢球說道:
「這樣吧,你隨我走一轉,我給你解釋解釋。」
陳夢球不明所以,也不好拒絕,只好答應下來。
兩人走出殖民司邸時,鄭克殷點上了毛興和兩名治安吏,而後徑直東行,引起陳夢球的疑惑。
「司長,我們這是去哪裏?」
鄭克殷神秘兮兮地笑了一笑,而後在街市的一角,走入一家書鋪。
這家書鋪他這些天閑來無事的時候逛過,沒想到這一天正好有其用場。
跟書鋪頭家打過招呼之後,鄭克殷便帶着陳夢球進入充滿書墨味的鋪中,藉助不太充足的光線找到一架,從中掏出一本書冊,交到陳夢球的手中。
「這冊……《明夷待訪錄》,黃梨洲先生的冊。」陳夢球有些驚訝。
鄭克殷補充道:「黃太沖(黃宗羲)乃是洪門五先賢之一,亦是諸多學士認可的一位大儒。能在扶桑這兒看到他的冊,我也相當驚喜,這必是洪門兄弟為我們扶桑明人留下的寶貴財富。
「冊中的不少觀點,對於過往的儒生而言堪稱大逆不道,比如書中稱『君者,為天下之大害』,又要求為臣者『為天下,非為君也』,這相當於直截駁斥朱子一派所提出的『君為臣綱』。
「他又稱:『世儒不察,以工商為末,妄議抑之。夫工固聖王之所欲來,商又使其願出於途者,蓋皆本也。』
「我們鄭氏藩王遵行了『工商皆本』之議,從未貶低工匠與商人,顛倒是給予了充分的尊重,這卻是有違古儒之學的論議與做法。
「五位先賢之論議與董、程、朱、王等人相悖,而據我所知,滿清韃子相當意愛朱子理學,皆因天理綱常求忠,這正是韃子意欲套於萬萬漢民脖子上的沉重枷鎖。」
所謂董、程、朱、王,指的乃是董仲舒、程頤、朱熹、王陽明。儒學朝着宗教化的道路不斷狂奔,此四人可謂是起到了極為重大的作用。
洪門五先賢正是意識到天理綱常的思想對反清復明的大業極為不利,由此從反對君主專制出發,駁斥幾乎一整套腐朽化、刻板化的程朱理學,有意將孟子的「民本君末」思想發揚光大——這也是明鄭君臣都喜歡引用《孟子》的一個緣由。
只可惜在原世界線中,這一批真正的大儒的思想在他們的時代里並沒有什麼影響力,畢竟他們的書與他們的言論可是對清朝的直接挑戰,必會招來清朝的打壓。
陳夢球低着頭琢磨了半晌,也微微地頷首道,「司長着實學識淵博,論爭有力,我不能及。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司長若是推崇五先賢之思想,為何不將他們的書冊編撰為經,用以育人?」
鄭克殷仍然神秘地說道:「接下來,我們去下一個地方,你便能明白。」
離開書鋪之前,鄭克殷特地買下了這本《明夷待訪錄》,作為贈送給陳夢球的禮物,使對方連連道謝——對於儒生而言,收到一本好書可是值得高興好幾天的事。接下來的路上,儘管陳夢球沒有明說,但鄭克殷的確感覺得到對方的喜悅之情。
但下一個拜訪地點,明顯超出了陳夢球的意料——
這個地方可謂是人聲鼎沸,香火旺盛,不少人看到鄭、陳兩位大人到來,也都欣喜地打了招呼!
「媽祖廟?」陳夢球瞪大眼睛,小聲驚嘆道。
鄭克殷帶着隊伍走進廟中,又給陳夢球展示了媽祖像前的景象:在最前排跪拜之人的後方竟排滿人,這些人都等著要向媽祖上香祈禱!
「陳大人,在你看來,拜媽祖這事是否符合儒家禮法呢?」鄭克殷問道。
陳夢球也不自覺地自嘲式笑了笑,也無需回答鄭克殷的問題,說道,「我大概明白司長的意思了。
「多數的明人本身即不習四書五經,反是積極地祭拜媽祖等神明,而要將番人帶進明人之社會,給他們講明人諸神故事,要比傳授四書五經便利得多。
「只是,我認為人不能一味求神拜佛,若無,便易於以為自己有神佛保佑,不再修身養性,如此,人倫將亂。」
鄭克殷自然明白陳夢球的意思,提醒道:「我那夜的宣講,你應當還記着不少,你還記得烈帝造人之願是什麼嗎?」
陳夢球稍加思索,頓時恍然大悟——
「仙人無德,以致天崩地裂;烈帝、女媧創造新的生靈,又賦予了追求真、善、美之心……
「所以司長乃是有意通過這樣一套體系,來指引番人學習德行?!」
若是再結合起今天他們造訪的兩處地點,更是能點出鄭克殷的思路——
明清儒學已經走向腐朽,洪門五先賢明確地做了闡述,而尊五先賢的明鄭所要弘揚的道德,正是出於孔孟聖人與五先賢的學問,而絕不能是道貌岸然的所謂「儒學」!
而將番人引入聖賢學問的,須是一套具有吸引力與影響力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