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退下

你們都退下

李曄耐住性子,跟張播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從西北風土人情,到黃巢之亂,再到涇原軍內部。

張播居然一一解答,毫無避諱。

這讓李曄對涇原軍內部有了個大概的了解。

黃巢之亂,涇原節度使胡公素去世,當時張鈞為涇原軍大將,被推舉為節度使留後,朝廷順水推舟,正式任命其為涇原節度使,黃巢攻入長安,張鈞說服隴右吐蕃、吐谷渾結盟共討黃巢,後來李茂貞崛起,張鈞懼其勢大,依附鳳翔。

不過鳳翔對涇原的控制力度有限,甚至還不如現今朝廷對馮行襲的約束力。

李茂貞起兵兩次傳令起兵圍攻長安,涇原都沒有跟從。

一個時辰之後,坡下傳來呼聲:「拜見節帥!」

張播大喜,「陛下,我家使君已到。」

李曄望向坡下,只見一支七八千的大軍緩緩而來,中間簇擁著一頂白帳軟榻,騎兵分開道路,軟榻上一人身着緋色圓領袍,頭上纏着額帶,骨瘦嶙峋的,伸手搖搖晃晃行禮:「臣張鈞拜見陛下。」。

聲音太小,李曄都沒聽太清,「張節度免禮。」

話剛說完,幾個涇原士卒抬着軟榻就上來了。

張鈞眼窩深陷,臉上都不見什麼肉,不過骨架長大,想來當初也是一位叱吒風雲的大將。

「臣見陛下一面頗為不易。」削瘦的臉上湧出淡淡笑意。

這和善的笑意讓李曄覺得面對一位長者,「張使君辛苦了。」忽然之間,李曄不知道說什麼。

「你們退下,本帥有話單獨跟陛下說。」張鈞輕輕揮手,身邊幾個軍士都退到二十步開外。

既然是單獨,肯定也不希望皇帝身邊的人聽到。「你們也退下。」他一個病入膏肓的人都不怕,李曄當然也沒什麼顧忌。

很快,兩人二十步之內再無旁人。

「臣原以為大唐必亡,沒想到陛下能於絕境之下力挽狂瀾,讓大唐勉強尋回一絲生機。」張鈞渾濁的眼睛裏現出一絲清明。

李曄心叫慚愧,不過「大唐必亡」四個字讓他不舒服。

古今中外,再強大的帝國,都有衰弱覆滅的一天,就像人會生老病死一樣。

不過作為一個後世人,李曄仍不希望這個偉大帝國隨落日而去。

「張節度在朕面前說這些,是不是有些不合臣禮?」

張鈞大笑起來,笑了幾聲,又變成咳嗽。

這樣子,李曄還真怕他掛了,搞不好下面的涇原軍還以為是自己弄死了他們的節帥。

「陛下握有關中膏腴之地,不知下一步作何打算?」張鈞盯着李曄的臉,似乎帶着某種期許。

李曄至今為止的一系列動作,都只不過是自保。

在李茂貞、王行瑜、韓建三人強大的壓力下不得不做出的反應。

現在三人皆破滅,但更大的威脅仍在後面。

朱溫!

此人才是真正掐滅大唐的元兇。昭宗也是死於他之手。

下一步,李曄自然是要把潼關和蒲坂打造成鐵桶。

至於關東打來打去,李曄管不著,也沒那個能力管。

李曄預計整個關中也才兩百萬人不到的樣子,而關東加上江淮、江南、蜀中,人口怕是接近兩千萬。

後世清人入主中原,那是因為大明各路大神的配合。

而在唐末亂世,各地藩鎮沒有一個是易與之輩,關東地區百姓對大唐並沒有多少認同度。

張鈞問出這個問題就讓李曄有些意外了。

就算李曄有什麼想法也不可能說出來。

再說跟張鈞也沒熟到那份上。

「哦?張節度如此興師動眾來見朕,想必是有話要說?」李曄岔開話題。

張鈞臉上浮起一抹病態的紅潤,「臣不姓張,原本的名字也不叫張鈞。」

李曄一愣,這話什麼意思?

「臣本廓州一漢奴,無名無姓,年幼被吐蕃人奴役,稍及年長,不堪忍受毒刑,糾集其他奴人,殺了吐蕃貴人,搶奪戰馬東歸大唐,因仰慕議潮公義舉,所部皆改姓張,后被涇原節度使胡使君招入麾下,二十年來浴血奮戰,才在軍中有了一席之地。」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張鈞又咳嗽起來。前世李曄只關注唐末誰最狠,誰最能打,目光自然也集中在中原河北地區。

西北邊陲一無所知。

只初略記得民族英雄張議潮沙州起義,恢復河西隴右諸州。

「張節度既然仰慕議潮公,為何不西投歸義軍?」

張鈞嘆息道:「當時議潮公早已逝於長安,歸義軍北遭回鶻人攻擊,南遭吐蕃人侵襲,內部諸子婿爭權,西去之路早已斷絕,嗢末人相機而動,吞沒隴右諸州。」

李曄還是第一次聽到嗢末這個詞。

張鈞從軟榻上艱難站起,又半跪在李曄面前,「臣不知道自己姓名、父母,但臣知自己是唐人,願陛下不棄隴右唐民,使其歸衣冠故國,則臣此生再無憾事!」

李曄心中的震驚卻是無以復加,「你還承認自己是唐人?」

「臣生是唐人,死是唐鬼!」

同樣的話,第二次聽到。

對於中原腹地的人來說,誰的王朝,誰是皇帝不重要,只不過是城頭變幻的大王旗,該交稅交稅,該服役服役,沒什麼兩樣。

但對邊陲的百姓來說,只有中原王朝強盛了,他們才能免遭異族欺辱,他們才能在外族面前直起腰桿。

大唐帝國衰落,他們的感受才是最深的,他們經受的苦難也是最深的。

這也是為什麼隴州耆老這麼擁戴大唐的原因。李曄扶起張鈞,心中一片慚愧,不久之前他還想着關起大門當個三十年的關中王。

三十年之後,恐怕西土上再無人記得自己曾是唐人。

張鈞淚流滿面,「隴右遺民日夜東望王師,陛下若是西進,彰義軍當為前驅!」

「朕、朕剛剛收復鳳翔,關中殘破,暫時無力西進,但三年之內,朕必攜重兵西來,恢復隴右!」李曄信誓旦旦道。

三年只是隨口說出一個數字。

若是擋住了朱溫的攻擊,李曄和大唐徹底站穩腳跟,就算沒有張鈞請求,也是要進軍隴右,若是擋不住,什麼都不用想了,歷史回到原本的軌跡。

「臣代隴右父老謝陛下。」張鈞顫巍巍的拱手施禮。

「張使君一定要保重身體,等到朕東來的那一天。」李曄擔憂道。

唐末就是這麼回事,老子支持朝廷,兒子搞不好就反對朝廷,人亡政息,節度使一死,手下叛亂風起雲湧,到時候別說支持朝廷西征,不來打朝廷就是給面子了。

「陛下放心,就算臣不行了,臣的兄弟子侄亦不會忘今日之約。」張鈞削瘦的臉上全是堅決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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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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