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走廊的壁燈在地毯上灑下暖黃的光。

走上樓的時候,鍾予斂着眼睫,手扶在欄桿上,手指都是冰涼的。

他想,母親說的沒錯。

他跟蘇藍的婚事,的確是一樁交易。

兩家人見面聊婚約的那天,蘇藍的父親還沒有去世,蘇家跟鍾家的兩對父母約在了茶室喝茶。

兩家人,桌子兩側,對坐而下。

家族聯姻,兩家長輩們說話,他跟蘇藍這兩個「主角」,在這場關乎他們人生大事的談話之中,寡言少語地反而像是陪襯。

鍾予記得,那天蘇藍坐在窗邊,兩家長輩場面上熱熱鬧鬧,她卻出奇地安靜,支著下巴看着窗外枝頭的花。

那雙淺色的眼眸,映着窗外的花枝,天光之下,竟泛出淡淡金色,像是最好的流光。

她並不在意這個婚約。

鍾予看的出來。

其實就連蘇家本身,一開始都是驚訝的。

鍾家是世代的名門望族,就算舊世之後不再冠著貴族頭銜,但也地位超然,受人仰望。

而蘇家,比起千年歷史的鐘家,更像是新起之秀,他們靠着新政用實業致富,又轉向投資,就算早就躋身進了頂層的富人圈層,在貴族後裔眼裏,還是比不過同種歷史悠遠的大家族。

鍾家的長輩,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在鍾予咬定了除蘇藍不要之後,他的父母苦苦勸說他很久沒有結果,才最終妥協,鬆了口。

蘇家人自然很高興,但蘇藍並不。

茶室內談論聲熱烈,婚約的事情板上釘釘。

鍾予坐在她對面,靜靜地看她。

而蘇藍在看花。

喝茶的間隙,她借口去盥洗室,走之前眼神在他身上停了一瞬。

鍾予便也跟着她出去了。

樓梯間里沒有其他人。

蘇藍倚著牆,明麗的側臉看上去冷淡地出奇。

鍾予跟着推門進來,就聽她開門見山地問了一句:「你喜歡我嗎?」

這一句話,便把他的腳步定住了。

樓梯間厚重的金屬門在身後重重地合上。

鍾予心都一顫。

腦內全是亂麻,鍾予慌張失措,下意識倒退了一步,身子又撞在了冰涼的門上,冰得他脊背僵直。

他鼓足了勇氣,卻仍然結結巴巴:「……什,什麼?」

蘇藍語調很淡,彷彿只是再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我沒什麼別的意思。」

她下一句話卻讓鍾予像是被一盆冰水潑下,如墜冰窟,

「只是如果你喜歡我,我們還是不要結這個婚了。」

樓梯里一時寂靜。

鍾予靠着冰涼的金屬門,寒意卻像是從身體里散發出來的。相比之下,背後的那扇門反而像是成了一個溫暖的源泉,支撐着他,他才沒有失去力氣。

沒有聽到鍾予的回答,蘇藍也不在意。

她自顧自地道,「我清楚我自己,我不是一個會安分的人。比起談感情來說,我更喜歡談交易。」

蘇藍慢慢地瞥了一眼樓梯間內的吸煙禁止的標識,她只是轉了轉手中纖細的煙。

「你不要誤會,我並不反對聯姻,也並不討厭你。甚至理智層面上來說,這樁聯姻對我們家,對我,好處遠遠大於弊端。」

「但如果你喜歡我,這個婚約就摻雜了個人感情,個人感情不像交易,它需要計較得失。而這種得失,沒有辦法量化。」

她順手將煙收回進煙匣,「而且就算可以量化,你在我這裏得到的,也並不會是你滿意的。」

「我不喜歡麻煩的事情。」

「所以,鍾予,」她轉過臉,淺金色眼眸淡淡地望向他,「你喜歡我么?」

在這句話之後,發生的事情,鍾予腦海里都是一片混亂。

他只記得他冷得身體都在發顫,喉間乾澀,偏偏眼眶又是燙的。

他記得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勁,最後強撐出一張冷漠的臉,告訴蘇藍他聯姻也別有目的,他胡亂地編造出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心上人,將他這麼多年對她的情愫全部安了進去。

或許是他神色露得太真,蘇藍信了。

最後的她瞭然點頭,在茶室長輩們握手言歡的時候,她也拉過他冰涼的手,語氣溫柔地讓鍾予恍惚覺得剛剛樓道的那一幕都是幻覺。

-

鍾予洗完澡從浴室出來,踏着濕意回到卧室,就看見牆上的拱形窗被推開了一半。

鍾家山莊的夜晚很安靜,夜風微涼,從窗的縫隙溜進來,帶着淡淡的花園裏的花香。

一隻修長的手在窗前夾着一根煙,卻沒有點着。

穿着黑色絲綢睡裙的女人聽到聲響,向他回過頭來。

窗明幾淨,夜色沉沉,昏黃的枱燈映在卧室內,她的烏髮繚繞在臉頰邊,淡金色的眼眸眼尾微挑。

又是看似含情的眼睛。

鍾予氣息微不可查地一滯。

「忽然想起來這裏是你家。」

見鍾予的目光落在她手裏的煙上,蘇藍把那根沒點的細長的煙收回了小巧的金屬煙匣里,隨意道,

「抱歉,洗完澡之後的習慣。」

煙匣合上,發出清脆的「啪嗒」一聲。

她把煙匣隨手扔回了包里。

她抬眼看向鍾予,剛出浴的他穿着跟她一個絲綢質地的黑色睡衣,略有些濕潤的發梢還落在他的耳際,墜著水珠。

浴室之前的霧氣染得他白皙臉頰上氤氳地紅,看起來莫名地柔軟。

跟他冷淡的表情反差甚深。

鍾予語氣也同樣地冷淡,「你要想點煙,也可以。我不介意。」

蘇藍奇怪:「你不討厭煙味?」

鍾予沒看她:「不討厭。」

蘇藍有些訝異,不過也沒有重新拿回煙匣,「沒事,我也並沒有很想抽煙。」

就算點了煙,蘇藍其實也像之前那樣,並不會真的抽上。

她只是享受那種煙霧環繞的感覺,和淡淡的煙草味,這讓她平靜。

氣味是一種習慣,有人喜歡聞熏香,有人喜歡香氛,她喜歡被淡淡的煙味環繞,這很正常。

蘇藍自然地走到一側的床邊,將薄被掀開坐進去。軟硬適中的床墊和高針床品讓她眼睛都舒服地眯起來一些。

她將身後的靠墊調整到一個舒服的位置,隨口道,

「下午問過生日的時候,我看到你父母的眼神了,他們只是沒有明說吧?」

「或者,沒有當着我的面明說。」

「……明說什麼?」

「你父母,其實知道我們倆真實關係的吧。」

鍾予微愣。

本來他對着那張卧室里溫馨柔軟的床,心跳如鼓,腳步都不敢往那裏挪,驀地,就聽到了她的這句話。

鍾予下意識看向她,正撞上蘇藍掃過來的目光。

她的目光淡淡,似乎已經篤定了這個事實。

……他應該猜到的。

她能看出來他父母的刻意安排。

下午的拍照,晚上的留宿……都是他們想要安排的。

她都能看出來。

鍾予手指慢慢捏進掌心。

正準備回應,就聽到她又開口,

「所以,鍾予,你的事他們也知道,」蘇藍歪了下頭,眼眸凝着他,

「是這樣嗎?」

房間里一片安靜。

這句話問出來,鍾予整個人都被定住了。

他怔怔地看她。

她說的「他的事」……她是指什麼?

剛剛在樓下和父母的對話,忽地吵鬧又冗雜地擠進了腦海,把本來的思緒更攪得支離破碎。

聯姻……交易……

她看出自己騙她了么。

她是指這個么?

心臟在胸膛劇烈地跳動,讓鍾予都有些耳鳴。

他不知道要從哪裏解釋。

她知道了的話……

她知道……自己是騙她有心上人,才能跟她在一起的話……

他閉上眼。

好不容易穩了穩心神,鍾予艱難地乾澀輕聲,

「他們……」

「所以你父母都知道,你昨天生日是跟心上人一起過的?」

坐在床側,蘇藍眉眼彎著,問句都帶了戲謔,「知道你有地下情人,所以他們才看破不說破?」

她合理地推測。

鍾予怔了半天,心裏卻輕輕地沉下去。

她不知道。

像是有根弦在心裏鬆開了,讓他喘了一口氣,然後復又纏繞上了他的心臟。

一圈又一圈,牢牢地箍得很緊,鈍痛和刺痛交融混雜,分不清了。

鍾予就維持着這樣怔忪的神色看着她。

好一會兒,才別開視線。

蘇藍歪著腦袋觀察他的表情。

看鐘予眼尾灼紅地側過了臉,迴避話題,蘇藍眨了一下眼。

喔,敏感話題。

她很理解,自覺換了話頭:「鍾予。」

「……嗯。」

「你就準備站在那兒一晚上?」

「……」

「不到床上睡?」

「……」

沉默了片刻,鍾予僵硬地坐上床的另一側。

柔軟的被子蓋過半身,鍾予都不敢往自己的旁邊看。

長睫垂下,還在發顫。

「你父母沒點破的話,看來我們可以繼續維持着這個恩愛的表象下去。」極近的地方傳來蘇藍的聲音,「其實這樣大家都輕鬆很多。」

鍾予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不敢多說話,離她這麼近,再加上剛剛的心情起落,他已經思維都混沌成一片了,壓根分不出神來再做冷淡的偽裝。

她看不見的地方,鍾予的手指悄悄地下意識攥緊了被單,攥得很緊,彷彿這樣就能緩解一些他的緊張。

跟她……離得好近。

他的臉都在燒,鍾予傻傻地低頭盯着自己的被子,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燙得出奇。

她還在說話,鍾予就感覺離她近的那一側的脖頸的皮膚,都又僵又麻,讓他不知所措。

他聽到她說,「這張床挺大的,就算我們晚上睡覺翻身,應該也不會互相碰到。」

「……嗯。」

他聽到她說,「我晚上睡相很好,不說夢話,不亂動,也不會碰到你。」

「……嗯。」

鍾予又聽她頓了頓,不自覺笑了下,

「你放心,我睡相真挺好的……至少,他們都這麼說。」

鍾予胸口一滯。

這個「他們」指的是誰,他再清楚不過了。

胸口的鈍痛緩緩地蔓延開來,鍾予闔了一下眼,又慢慢睜開。

鍾予又聽見自己說:「好。」

眼睫垂著,鍾予聽着自己內心的心跳,一聲,一聲。沉沉地,撥不開水面。

他抬起手,轉過身,摸向床頭柜上的枱燈。

蘇藍喚住了他,「等下。」

鍾予回頭,一個毛絨絨的東西卻被放進了手裏。

他垂眼看去。

一隻毛絨小狗。

只有巴掌大的小狗,安靜地躺在他的手心。

「抱歉,不知道昨天是你生日。」

女人帶着笑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忘記祝你生日快樂了。先用這個給你抵著當禮物,之後讓助理那裏再給你挑一份正式點的……」

看着手中的小狗,鍾予心中一瞬間,湧起複雜的情緒。

像是過去的回憶都翻湧而來,那些陳舊的畫面變成彩色,明黃的燈籠,喧鬧人群之中的擦肩而過,她和他的對視……

他抬起眼,輕聲問,「你記得?」

問出話的時候,都帶上了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期待。

鍾予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似乎想從她的表情里找到什麼。

她記得嗎?

她是因為記得那件事,才會送他小狗嗎?

蘇藍被他忽地一問,話生生止住。

她有些疑惑:「記得什麼?」

鍾予怔了一下。

房間里寂靜一片。

慢慢地,他搖頭:「沒什麼。」

潮水般的畫面,又驀地退潮而去。

在蘇藍歪著頭看他的視線之中,鍾予側過身,將枱燈熄了。

暖黃的光源消失,卧室里便陷入了一片昏暗。

只有窗帘的一角,漏過來半點月光,灑在床腳。

柔軟的被子簌簌的聲音。

蘇藍頓了頓,躺下在床上,也沒有繼續問:「晚安。」

「晚安。」

黑暗之中。

過了一會兒,傳來鍾予的聲音。

「謝謝你的小狗,我很……喜歡。」

蘇藍本來已經閉上了眼,聞言,她有些訝異。

轉過臉,卻發現鍾予已經闔上了眼,似乎已經睡了。

密長的睫毛斂下,他那張精緻到極致的臉,在昏暗之中都能看出來格外漂亮。

眼尾的薄紅,和那顆小小的淚痣,在夜色里灼著人眼。

他很安靜,呼吸均勻。

蘇藍定定盯了他一會兒。

是她……聽錯了么?

那句話,語氣輕柔得……不像是鍾予會說出來的話。

挪開視線。

蘇藍目光掃過天花板。

過了會兒,她也合上眼,沉沉睡去。

……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中,鍾予長睫顫了顫。

他睜開了眼。

手指攥緊了一些,鍾予轉過臉,悄悄抬眼,往旁邊看去。

蘇藍已經睡著了。

蘇藍睡得很沉,她的呼吸輕淺,睡着的時候很安靜。

淡淡的月色,攏在她的臉頰線條上,拂起一層輕輕的微光。

鍾予長睫輕輕抖著。

他一錯不錯地望着她。

他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去這麼近,這麼安靜地看着蘇藍。

上一次還是很久以前了。

他像是一個守在山間的人,站在樹下許多年,卻從來沒有勇氣抬頭去覷天上的月。

於是只能等待夜深,他悄悄瞥著湖水上映出的月的倒影,然後他靜靜地看着,靜靜地覺得知足。

就像現在這樣。

鍾予安安靜靜地看着她。

看她的眉眼,她臉的輪廓,她明艷的骨相,那雙平日裏睨起人來恣意的風情飛揚的眼,此時闔上了,便顯得格外……

溫柔。

平靜睡着的蘇藍,看起來很溫柔。

不是宴會上,需要跟他在外人面前偽裝的溫柔。

是輕柔的,像是如水月色一般,靜謐的溫柔。

是他沒見過的溫柔。

鍾予感覺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都在悄悄地加快。

這樣的距離,對他來說像是最大的念想。

他一直……一直心心念念的。

他一直想要靠近的。

鍾予喉結上下攢動了一下。

他探出手,慢慢伸過去,猶猶豫豫,似乎是想要觸碰她。

……就這麼一次。

就這麼一次。

長睫輕輕顫著,鍾予抿著唇,心躁如鼓。

他想要碰碰她的臉。

就一次也好。

近了一點,又近了一點。

鍾予不自覺地咬緊了唇。他的手指靠得越來越近,月光已經染上了他的手背。

心跳聲吵鬧,鍾予只覺得心臟都快要跳出胸膛一般,那樣地劇烈,他都害怕她會聽見。

近了一點,又近了一點。

在快要碰到的時候。

他的指尖,驀地停住了。

月光是靜謐的。

鍾予的喉嚨乾澀。

他慢慢地眨了下酸澀的眼。

手指顫了顫,還是終於攏回了掌心,縮回了被子之下。

他不應該。

不應該覬覦更多。

鍾予茫然地想。

人的貪心會無止境。

能夠像現在這樣待在她身邊,他就應該停下腳步了。

他不應該……想要更多的東西。

被子下,鍾予冰涼的手,捧起那隻巴掌大的毛絨小狗,貼在胸口。

毛絨小狗摸起來很舒服,絨毛柔軟,他把它緊緊貼著離心臟近的地方。

彷彿這樣,就能更貼近一些她。

這樣就好。

鍾予閉上眼,他想。

這是她送給他的禮物。

就算她不記得那件事了,也沒關係。

他會好好珍惜這隻小狗。

黑暗之中,懷抱着毛絨小狗,鍾予的呼吸也終於,逐漸一點,一點平緩下來。

寂靜的夢裏,鍾予又回到了高中那年,夏日慶典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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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小玫瑰 [女A男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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