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鳥 第二十章

椋鳥 第二十章

趙見初和老楊商量,抓緊時間先把DNA比對做出來,還有死者身上的昆蟲樣本拿去做培養。這些基礎證據先固定下來,後面再解剖才心裏有數。

「腐敗程度有些嚴重,好多檢查都不好做了。當務之急還是死亡時間。」

老楊提醒他:「還有查一□□表的□□痕迹,抗人精檢測也早點做掉。」

遺體出現在一個流浪漢聚集的廢棄工地,衣服也不在身上,很難不讓人產生聯想。

趙見初咬了咬嘴唇,「我知道。」

抗人精測試做出來是陰性,做痕檢的同事也發消息,說那條現場發現的裙子完好,沒有任何撕裂或破損。倒是採到了兩枚不屬於女童的指紋,現在等女童的奶奶做來采指紋。

「還有個奶奶住在一起?認屍的時候沒有來啊。」趙見初說。

痕檢的同事一早關注過這個失蹤案,知道得更多些:「她父母都不在雨安工作,是孩子失蹤后才趕回來的。這個小孩平時都是奶奶帶着,失蹤那天也是奶奶先通知父母,父母回來才報警的。」

趙見初聽得一腦門官司,只想趕緊下班先回宿舍睡一覺。他手頭一時半會堆了大量材料要做,人又困又累,就盼著好好睡一覺再繼續幹活。

結果走到殯儀館大門口,他看見江畔的車停在路邊,人正站在車旁打電話,一隻手一上一下地拋著鑰匙。江畔抬頭就看見他,朝他使眼色,叫他上車。

趙見初遲疑。就在他猶豫着要找個什麼借口躲過去的時候,車子後座的玻璃降下來,露出段燕的臉。段燕今天化了妝,明艷又強勢,朝趙見初招手,「你快來,來上車,帶你去吃好吃的。」

好像他還是個小孩子。

段燕指揮江畔把車開到雨安本地一家有些檔次的餐館,進去就開口要包廂。服務員陪着笑臉說包廂有最低消費,段燕眼尾一挑:「那我先把包廂錢付了?」

趙見初跟在後頭,沒想到段燕竟然是這樣一個強勢的性格。

進了包廂坐下點菜,段燕也是雷厲風行,末了才想起桌上還有兩個人在似的,象徵性地問一句還想吃什麼自己點。

趙見初眼神一絲兒都不敢往江畔那邊飄,只一個勁應付段燕的問題,工作幾年啦,工作怎麼樣呀,領導同事好相處嗎,無非是些長輩關懷小輩的話。

服務員端來一盤麻辣魚,段燕指著紅油油的菜品忽然冒出一句話:「當年你媽懷你的時候就愛吃辣,我倆都想着肯定是個女孩,沒想到生下來一個小男孩。」

趙見初聽得一怔,下意識坐得筆直,手中筷子都鬆了。

江畔立刻打斷她:「媽——」

段燕輕飄飄地瞪一眼自己的兒子,有些佯怒,轉頭對趙見初說:「你瞧,兒子大了,管自己的媽也是順手。」

趙見初垂下眼沒說話。這些事對他而言,聞所未聞。

程蝶的事情在趙家是一段空白,一個黑洞。除了她的父母早逝外,趙見初一無所知。他小的時候喜歡偷聽大人講話,喜歡在家翻箱倒櫃,每每挖到和程蝶有關的零星,都會讓他心跳加速,但這種時刻總是很稀有。

這頓飯吃到最後,趙見初也沒弄清楚為什麼段燕要專門拉上江畔來請他吃頓飯。但段燕似乎是飯桌上的一把好手,即使趙見初表現得生疏話少,她也沒讓氣氛冷下來。像一個真正與趙見初非常熟稔的長輩那樣,給他布菜,叫他好好吃飯,又說他喝水太少,扭頭就要給他買一個帶刻度的杯子。

「我們公司的女孩都有個那樣的杯子,說是特別好。用上就不忘記喝水了。」

直到把段燕送回她住的酒店,江畔下車去送,把趙見初留在車裏。

車中霎時一靜,趙見初聽見自己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縮在後座里,歪頭盯着車外的酒店樓體,一扇扇窗里閃爍著黃白的光線。車外的蟲鳥細細地鳴叫,隔着一層玻璃,悠悠蕩蕩。一個還有些稚氣的男孩穿着裝模做樣的發舊制服,疲懶地靠在酒店門口的立柱旁。

趙見初感覺自己被留在一個溫暖的庇護所中,與外面的世界隔開安全距離,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放出目光去觀察。但這樣的距離又使他感到孤獨,窗外只是一副逼真的全息投影,與他毫不相關地運行着,於是這種孤獨很快變成失落感,湧上他的心頭。

直到江畔從酒店大門內走出來。門童立刻強打起精神站直。在那個瞬間,連蟲的鳴叫在趙見初的耳朵里都變調了。

彷彿這個人的存在是畫中伸出的一隻手,勾住畫外的他,成為他與畫之間唯一的橋樑。

江畔大步走過來,開門,關門,打火,似乎並不打算說什麼。

車內安靜得令人窒息。

直到趙見初發覺方向有些不對,才探著頭小聲開口:「哥,我宿舍不是這邊。」

「回我家。」江畔說。

幾乎是在江畔講話說出口的瞬間,趙見初立刻搶白:「我要回宿舍。」

江畔不理他,反而伸手去按車門上的兒童鎖。

趙見初在黑暗中不知道江畔幹了什麼,只是聽見後座的車門裏咔噠一聲響。他急忙抬頭,想在後視鏡中找江畔的臉,卻沒預備正和江畔的眼睛撞在一起,昏暗中後視鏡里只有一雙狹長的眼,和段燕一模一樣略略挑起的眼尾,單眼皮下有種異樣的深邃,那目光中飽含着極少朝他發作的譴責,甚至還有一絲,委屈?

趙見初呆了一呆,繼而默默縮頭回去,坐在後座里低着頭。也許對於江畔而言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有他一個人被拋上拋下。

他整整一路都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想找些不那麼蹩腳的理由解釋他的迴避。

然而直到下車上樓,江畔都沒說過什麼。

他們兩人等電梯時,又進來一家四五個人,還推著一輛嬰兒車。

趙見初被江畔先拽進了電梯,眼看着這一家魚貫鑽進來,直到幾乎已經塞滿這個空間,仍有一個女人推著嬰兒車在轎廂外試圖往裏擠。

趙見初不得不以一個有些尷尬的姿態和江畔擠在一起。兩個人貼近到他感覺自己的鼻尖幾乎就要抵在江畔的頸側。

他的目光無措地漫遊,看見江畔頸側隱約可見的藍色靜脈,和時而微微滾動的喉結。

他忽然覺得好像有一隻螞蟻在他的脊椎里輕輕地爬,挑起一連串刺癢和顫慄,他渾身發燙,燙得下一秒就要失去對這副身體的控制權。

倏地,轎廂停了。他被拽著,從人堆里踉踉蹌蹌地逃出來,也從不知名的陷阱里倉皇逃了出來。

江畔摸著鑰匙開門,終於吐出一句話:「你先去洗澡,我給你拿浴巾和換洗的衣服。」

趙見初咬着嘴唇。他有些後悔自己在車上因為江畔的那一絲委屈而退讓,但顯然此時再走,只會讓事情更糟糕。

他只能順從地接過江畔塞給他的東西,默不作聲地看對方演示調節淋浴,然後就被獨自留在了浴室里。

趙見初來江畔家的次數不少,但在這裏洗澡還是第一次。

他盯着嶄新浴巾下的衣服,那種深藍莫名眼熟。

他懷着一絲不確定伸手翻開,居然真的是江畔的高中校服——

「畔哥,你怎麼把你的高中校服給我穿?」

江畔踩着拖鞋走過來,敲敲門:「那給你穿什麼?我別的褲子你能穿住嗎?」

趙見初被噎回去。他想起來他們高中校服的褲腰是系帶式的,確實方便些。

熱水澆在頭上,趙見初終於冷靜下來。

他是心懷鬼胎的,他自我剖析著。意識到對江畔的好感已經開始越出友誼的界限,他的情感就不可避免地在逃離和接近的兩極反覆振蕩。

他直想得頭禿,想不明白認識了十幾年的人,為什麼會在一朝一夕之間忽然冒出來這些曖昧的心思。

他試圖從后往前倒推,檢查證明題般一幕一幕地回想。到末了,他終於想起許多天前的那個夢。

室內氤氳著熱氣,鏡子裏模糊地勾勒出一個人影,趙見初自我懲罰一般,垂頭貼在冰冷的玻璃門上。

如何看待那些為愛所湮滅的人,是否愛之中必然包含摧毀的命運?

他感到惶恐。

從得知出生真相那一刻起,他便意識到無論如何他多麼抗拒,都不能否認趙允望和程蝶的愛情。因為恰恰只能是愛情,才使程蝶心甘情願地踏上死路,去懷一個致命的孩子。

他從一疊舊書中找出一個輕盈斑斕的靈魂。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一個人啊。他不敢去幻想如果程蝶成為他的母親。程蝶最終沒有,她以交換的方式賦予他生命。

而這個靈魂最終為愛情束縛,粉身碎骨。

他沒有所謂「要代替程蝶活下去」這種狂妄認知,他只是感到害怕。

愛情的誕生伴隨着自發的佔有慾,意味着交付與被交付。

人在征服自然時意味着自然被消耗和改變,在馴化動物時動物拋棄本性變得利他。而當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愛意的背後是侵吞和據有。在一切關於宣揚愛的堅貞與犧牲背後,都有一個衰亡的個體。

如果愛情意味着一個人完全地擁有另一個人——

趙見初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不敢閉眼坐上一條盲人掌蒿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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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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