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談 火焰絲 第一章1

燃犀奇談 火焰絲 第一章1

第一章咒縛之家

「你們把這箱子親手交給巴家家主之後立刻就回來,記住了嗎?」

「可是奶奶,你總得告訴我們這箱子裏裝的是什麼吧!」

「那是……務相屏風。」

黃金周里某個無所事事的下午,風的涼意剛剛好,天晴得不像話,我和冰鰭被祖母支使當跑腿小廝,送一個看起來相當有年月的黑底紅紋的漆箱去巷口的巴家。祖母家以前做通草花的匠戶,一度侍奉過這大主顧,本來兩家不可能有什麼深交,可祖母說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巴家當時年逾古稀的家主廩先生,曾在逃亡國外前夕強硬地將一個漆箱託付給她祖輩,據說箱子裏裝着傳家寶——務相屏風。

給別人添麻煩真是巴家的傳統,如今這家子女們準備回國發展,頭一件事就是拆除翻建有幾百年歷史的祖宅。這種事情根本就是痴人說夢,可是巴家的態度卻非常傲慢強硬,甚至連現任家主也親自出馬前來交涉,眼下就賴在老宅里。因為嫌惡他們的作風,街坊鄰居們誰也沒去打招呼;祖母也認為得趕快把務相屏風完璧歸趙,和這家撇清關係。

「千萬別耽擱太久,那宅子可不幹凈,雖然這幾年是不怎麼聽人提起了,可以前都說巴家是『咒縛之家』!」臨出門祖母還這樣再三叮囑我們。

「咒縛之家」?一聽這不得了的美稱我和冰鰭脊背就掠過一陣惡寒,忙不迭的去抬那說不定也纏着詛咒的漆箱,沒想到這箱子輕得異樣——就算盛放的是几案上的裝飾品,也不該好像只能感覺到箱子的重量啊?祖母真是的,如此古怪的東西乾脆交給博物館就好了!

遠遠望見一株古銀杏的繁密枝葉婆娑在數重青瓦之上,那便是我和冰鰭此行的目的地了。都說巴家過去是香川城裏數一數二的大財主,可惜偌大的宅院在主人逃去國外以後就一直荒著,之所以能保留至今還是因為曾舍了一半宅子作無量宮,也不知祭祀着什麼神明,那株巨大的銀杏便是給神靈憑依的神木。

掛着「巴宅」名牌的黑漆大門早就歪斜了,冰鰭輕輕一碰就發出艱難的吱嘎聲緩緩開啟,紛繁的綠韻隨即喧囂地湧向眼前:經年累月的荒廢之後,又剛經過生命力泛濫的夏天,巴家祖宅正廳前的天井已經徹底被亂草遮蓋了;缺乏修剪的樹木也好,藤葛也好,全都雜亂的虯結在一起,森然倒掛到人面前,整個前廳簡直像一個裝滿刺眼綠意的大廢物箱。迎客之處尚且如此,后宅恐怕連三徑也不分了。我咬牙咒罵着:「簡直是鬼屋嘛……」

「爺爺說過不可以說出那些傢伙的名字!」冰鰭立刻瞪了我一眼,「而且……我們有說別人的立場嗎?」

沒錯!說到「鬼屋」,我們家要比這裏有規模多了,對於這個我還是有一點「自信」的——低級的小精魅們會被人類的慾念吸引,所以人來人往,有着起伏情緒波動的地方,往往會聚集許多來自彼岸世界的傢伙們,如果再有「燃犀」居住的話,那這些異類更會以百倍的熱情聚集過來,賴著不走。我也不清楚家裏曾經出過多少個「燃犀」,只知道那老宅從很久前開始就是精魅們的安樂窩。相對於這種意義上的「鬼屋」,空了許久的廢宅里一般反倒不會有太多的魑魅魍魎,不過人們看見又幽深又沒人住的老房子,心裏總會有點毛毛的,也就「鬼屋、鬼屋」的叫開了。

所以真不知道「咒縛之家」名聲是從哪兒來的,眼前的巴家宅院只是間「乾淨」的廢屋而已,連過路的遊魂都少。確定了這一點,我也就硬著頭皮,跟在冰鰭身後走進大半個人高的荒草:「那個……會不會有蛇啊……」

冰鰭冷笑一聲:「不可能有的,守財奴能在鷺鷥腿上刮精肉,更別說蛇了。就算曾經有個一兩條,也早就被剝皮抽筋賣苦膽啦!」

「咦?好像是……務相屏風!」突然間,身邊的廂房裏響起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還沒等我和冰鰭反應過來,又有好幾個聲音湧向最靠近我們的長窗邊:

「務相屏風回來了嗎?『那件事』可就好辦了!」

「我們有救了!巴家有救了!」

「可是廩會乖乖把屏風交給我們嗎?」

「廩那傢伙根本不能相信!」

廂房門窗緊閉,原以為是空的,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人聚在裏面談一些家族內部的問題!這些十有**是家主的隨行者,剛剛失禮的話一定被他們聽見了!我和冰鰭對看一眼,慚愧得腳都沒法挪動,別說敲門進去了。

就在這時,從寬廣堂屋的隔罩下冷不丁傳來一聲威嚴而蒼老的呼喚:「你們兩個站在那裏幹什麼!過來!」那種命令式的語氣實在讓人不快,我忍不住轉頭去看那個傲慢的說話者,卻在一瞬間僵住了動作……

明媚的秋陽照不進衰朽的老宅,只能從磚木破損的地方漏下幾縷薄光,如同永遠不會生鏽刀鋒一般劈開濕重的空氣。金灰色塵埃的漫舞著,光與暗之間,浮現出……一張灰慘慘的側臉……

白蠟般乾澀枯槁的皮膚上爬滿歲月爪痕,每一條皺紋都隱隱泛出青影,像層層燭脂般不斷淤積向不堪重負的瘦頸,就在那裏,這幾近潰決的重壓猛地被切斷了——沒有延續也沒有支撐,那張臉就這樣憑空懸浮着,慢慢向我這邊側轉過來。隨着光線的變幻,藏在陰翳中的另一半蒼老面孔暴露出來,可是詭異的黑暗卻依然在那裏盤踞不去,唯有一隻眼睛閃爍著灼灼幽光,隱現於黯影之中!

「出……出現了啊!」,「您好,請問是巴家的家主嗎?」

我沒品的大叫和冰鰭冷靜的詢問聲同時響起。話音剛落,我們都驚訝的瞪着對方。

凝在半空的面孔突然開始飄搖浮動,「半張臉」要過來了!我下意識的退了一步躲到冰鰭身後,他卻若無其事的再度行禮:「請問您是巴家的家主嗎?我們是通草花家的人。」

「這還用懷疑嗎?」在我們臉上掃來掃去的酷烈眼神明顯的傳達着這樣的意思,「半張臉」緩緩經過一縷傾瀉下來的天光,我這才得以辨清情況——原來是看錯了啊!眼前哪裏有什麼妖魔鬼怪,根本就是個普通的老人嘛!

那老先生穿着幾乎要融入黑暗中的藏青色衣衫,襯得過於蒼白的臉好像在漂浮一樣;而面孔消失半邊的錯覺則來自左顴上很大一塊青癍,在它的干擾下,老人雙眼的神情在一瞬間看來竟會有微妙的偏差,似乎正同時用懷疑和威脅的目光審視着盛放務相屏風的箱子似的。

我不由得皺起眉頭——雖然身軀已呈現老態,可是這位「半張臉」老人家的氣勢依然咄咄逼人,看他的樣子一定脾氣像石頭一樣,搞不好比石頭還硬!不過論到脾氣,長相纖細的冰鰭也絕對不輸別人,他揚了揚手中的漆箱,毫不畏懼的看着一臉兇相的老人:「請問您是巴家家主嗎,祖母交待過,我們必須親手把務相屏風交給家主……」

「有必要問這麼多遍嗎?連這麼明顯的事也看不出來,現在的年輕人啊!」聽這口氣,長青癍的老人就是巴家家主沒錯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冰鰭,意味深長的冷笑一聲:「拿箱子的……你力氣不小呢!」

這和……冰鰭力氣大小有什麼關係?沒等我反應過來冰鰭已經大聲怒斥回去了:「這話是什麼意思?您家當年的家主不正是因為信任我們家的為人,才放心託付屏風的嗎!」

原來這個態度惡劣的老人在懷疑箱子裏是空的啊!太過分了,這是對待幫過他家忙的人的態度嗎?然而那家主非但沒有收斂,還變本加厲的嘲諷道:「當時只是覺得通草花家老實巴交,玩不出什麼花樣而已。」

漆箱上的確又沒有封條又沒有鎖,但我相信祖母家是絕對不會動那個屏風的!雖然太複雜的事情我們不甚了解,但這麼多動蕩的歲月里,祖母家人始終保護著這箱子;如今完璧歸趙,也不指望感謝了,可這惡劣的老財居然還懷疑人家的誠實!

「我們走啦!」我從冰鰭手裏奪過漆箱放在地上,「這樣的人家……簡直,簡直不可理喻!」

冰鰭卻拉住我的衣袖,狠狠的盯着巴家家主:「不弄清楚誰都不會罷休的!」

那蠻橫老人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了,因為兩邊臉頰的膚色不同,看起來格外陰沉冷酷。這時呆在我們身後廂房裏的巴家子弟不失時機地再次吵鬧起來:「還不把務相屏風拿出來!」「快點!別磨蹭了!」他們呼朋引伴的湧向緊閉的窗口,七嘴八舌的嘈雜着,漸漸紛繁擾攘起來:「不對啊?怎麼這麼不起眼!屏風在哪兒啊?」「管它那麼多,辦『那件事』要緊!」「能保證廩不來搗亂嗎?」

我和冰鰭一時間忘了生氣,忍不住面面相覷——這屋子裏的人多得離譜,簡直……簡直像有幾十個人擠在裏面,而且還是保守估計!入秋沒多久,天氣依然很燥熱,廂房再寬敞,這麼大群人呆在裏面也不會舒服吧,他們幹嗎非擠在屋裏不可呢?

「都給我住口!」老人異常威嚴的低聲斷喝。屋內頓時安靜下來,連一絲人聲也不再聽見。這麼多人居然同時住口,這恐怕已經不能用家教嚴明來解釋了,我情不自禁地想過去窺探廂房裏的究竟,卻不小心一腳踢在漆箱上,那輕飄飄的容器頓時翻倒,蓋子也砰地摔開了。

一瞬間,三種聲音同時響起——巴家家主嘲諷的冷笑,冰鰭壓抑的驚呼,還有廂房裏炸了鍋一樣的哄鬧聲——「空的!箱子是空的!」「務相屏風不見了!」「是誰搞的鬼,是不是廩那個傢伙!」「有賊!有賊啊!」

聽見「賊」這個字,冰鰭原本凜冽的氣勢一下子弱了下去,包圍在吵鬧聲里的巴家家主閉上眼睛搖著頭,發出裝模作樣的咋舌聲。

「怎麼……會這樣?」一時弄不清狀況的我彎下腰去,翻過空空如也的漆箱,襯著褪色紅綢緞的箱子內部還殘留着方形重物的壓痕,可原本應當擺放屏風的地方卻只剩下一張泛黃的信箋,看來已經是很多年前的東西了。

我順手拿起信箋,紙屑頓時簌簌的脆掉下來,冰鰭也不甘心的湊近。雖然散落着細小蠹痕,但書信的墨跡依然鮮麗,在看清沉靜內斂的熟悉字體那一刻,我們不約而同的失聲念了出來——

「應廩先生的要求,我把務相屏風送去砂想寺供養了。」看日期這信件是四十多年前留下的,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紙箋下的落款——訥言。

訥言……是在我和冰鰭幼年時就已過世的祖父的名字!模糊的記憶中,告訴我們什麼是「燃犀」,又該如何應付這麻煩身份的正是他!正如他所取的乳名「火翼」和「冰鰭」一樣,「訥言」也不是祖父真正的「姓名」。

更讓人不解的是,這明明是巴家和祖母家的事情,為什麼連祖父也會卷進來?而且信箋上還說是「應廩先生的要求」,這未免太奇怪了吧——祖母還是小女孩時,這位巴家家主就已經帶着家人逃到國外去了,一直沒聽說回來過,他怎麼可能和祖父有交往!

「怎麼辦?巴家要完了!」

「就說廩這小子不能相信,他果然把屏風送人了!」

「這傢伙從一開始就想破壞『那件事』,所以才偷偷把屏風送給那種人家!」

「吵死了……」冰鰭咬緊牙關低聲咒罵着,可能長這麼大都沒碰到過這麼尷尬的事情吧,他額頭上青筋直冒;可我卻一時顧不上別的,因為早就被眼前這筆糊塗賬給繞住了。

先,祖母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廩先生就已經年逾古稀,信箋是四十年前留下的,那個時候就算他還活着,也該超過一百歲了!這樣的高齡能不能托祖父辦事暫且不表,且說我身後緊閉房門的廂房裏,七嘴八舌吵鬧着的巴家子弟們,居然一直嚷着「廩這個傢伙」、「廩這小子」!

這絕對不是晚輩對長輩的叫法!懷着突然高漲的恐懼,我偷偷瞥了一眼身後的房門……

「真是出人意料啊……」好像傳家寶屏風丟了,還不如羞辱我們來得重要一樣,「半張臉」的現任巴家家主發出酸溜溜的嘆氣聲,「你們說怎麼辦呢?」

我和冰鰭不由自主地抬頭注視着佔了上風的老人,他露出假惺惺的為難表情,指了指我們身後的廂房:「你們也聽見了吧……那些傢伙的聲音……」

「那些……傢伙?」我下意識的往冰鰭身邊靠了靠,可帶着巨大青癍的面孔突然湊近眼前:「還不明白嗎,他們是……鬼啊!」

「啊啊啊……」巴家家主的語聲淹沒在我爆發出的驚叫里。比起他的話,那突然佔據整個視野的老臉更有恐怖的效果啊!

「都跟你說了不要叫他們的名字!」冰鰭冷靜的語聲在我尖叫結束后響起。

「半張臉」不屑的嗤笑起來:「你認為現在講究這個還有用嗎?巴家早就被怨鬼纏上了,它們可是來奪家主性命的!以前一直有務相屏風鎮著這些傢伙才不敢囂張,現在這傳家寶不見了,你們不是應該負起責任來嗎……」

原來這就是巴家惹上「咒縛之家」惡名的原因啊!說什麼傳家寶,務相屏風根本就是鎮壓冤魂的封印!當初巴家把這種東西託付給別人,其實是想將麻煩一股腦丟下一走了之吧,等發現甩不開那些傢伙的時候再來把屏風要回去,還真是打足如意算盤!

聽對方理所當然地講著「負起責任來」,冰鰭咬牙切齒的回應道:「既然屏風被先祖送到砂想寺了,那我們去拿回來就可以了吧!」

「你們?」蠻橫的老人瞥了我們一眼,「你們要把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獨自留在餓鬼中間嗎?你們兩個出了這大門后就再不回來,我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啊!」

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剛剛是誰大喝一聲就嚇得廂房裏那些傢伙全都閉嘴了?

冰鰭悄悄捏緊拳頭,若不看對方是老人,他可能早就發作了。可那「半張臉」還對他發號施令:「你去好了,那一個呢,就留下來陪我。」

「我留下來?」指著自己的鼻尖,我的表情垮了下來。這裏如此「乾淨」並不是沒人氣的緣故,而是因為住着可怕到連遊魂都不敢靠近的噬人群魔——誰要留在名副其實的「鬼屋」里啊!可巴家家主卻理直氣壯的指派著:「對,就是你!比起那個不親切的傢伙,你的感覺比較像我的前妻。」

「前妻?」我和冰鰭的聲音都提高了八度。巴家家主則閉着眼睛坦然的點了點頭。

「受不了了!」冰鰭不由分說的把我推向前廳方向:「反正砂想寺就隔一條巷子,火翼你快去快回!」

雖然不想呆在這地方,可冰鰭留下來也一樣危險啊!被他推著走出堂屋的我頻頻回頭,希望巴家家主能突然良心發現讓我們一起去,卻只看見那「半張臉」抱起手臂冷笑着:「的確要快去快回,否則我可不保證你同伴的安全。反正那些傢伙要的只是一條命而已……」

想要冰鰭作替身擋災,代替他被彼岸世界的傢伙們拖走嗎!我嚇得再也不敢磨蹭片刻,慌忙以最快的速度向砂想寺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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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翼與冰鰭的怪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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