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林晏完全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他太知道如何討人喜歡。

他只要笑着說幾句風趣的幽默的無傷大雅的玩笑就能將一切帶過去,拿出貴公子的派頭來,最好能扮出一副才華橫溢風度翩翩的樣子,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可此刻他不想那麼說,他心情太壞了,笑不出來,只想放縱自己趁著那點微末的酒意,拿出一副戲謔的口吻,「怎麼,襄州的將軍架子已經大到要來金平城擺了嗎?這不是襄州吧。姚將軍。」

姚卓拔刀相向,「你不過是一個喪家之犬,我斬你如切瓜砍菜!」

林晏面對這等威脅,臉上神色愈發的玩世不恭,完全是一副沒有將對方看在眼裏的姿態。

這種無聲的輕視比什麼都更能激起姚卓本就大的火氣。

他二話不說,舉刀欲砍。

賀晨斥道:「不得無禮!」

左右大驚失色,連忙拉住姚卓,將二人分開。

賀晨面色不見得好看,他強忍着火氣,拱手向林晏道:「他是武人,魯莽了些,一時胡言亂語冒犯了林公子。我替他向林公子你道歉。林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林晏冷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姚睢欲言又止,低聲道:「林兄,你是不是喝醉了?」

林晏懶散的擺了擺手,「醉什麼?我清醒的很。」

賀晨壓下火氣,勾動唇角,牽出一抹笑,:「昔年林公清達顯貴,美名為九牧之民所共稱嘆。如今天下傾覆,我父欲匡扶社稷,匡扶天下實需得賢才。林公子高才,晨今遇林公子,實乃大幸。」

林晏聽着賀晨誇讚他的父祖,神色一瞬變得很奇怪,目光錯開,一瞬望向空中虛浮的點,雙眼並不聚焦。

「看來賀公子非常了解我的家族,」

賀晨,「當然,不僅林公高名,就是林公之子,您的父親林洪同樣也是海內重名,當年林氏風流,誰人不知?聽說您的兄長也是江左首屈一指的年輕俊彥,唉,可惜英年早逝。我以往只是聽聞,今日見到林公子風流倜儻,便才算知道傳言不虛!」

林晏低着頭聽完了賀晨的誇讚,沉默了良久,才說道:「看到我便想到我的父親,我的兄長,這可真是我的榮幸。」

他的聲音很低,似譏似嘲。

賀晨笑道:「今以林公子賢才,何不與我同歸襄州?」

無人看見的角度,林晏眼底生出濃重的不耐煩,「那到底是你的父親需要我這個賢才,還是賀公子你需要我這個賢才?」

賀晨看着林晏,想到自己若是能將這麼一個出身堪稱關中舊貴標桿的林氏族人招入麾下,可以如何大做文章,揚達顯名,招徠更多自舊都陷落而南逃過江的士人。

所謂千金買馬骨,以林氏盛名,他再厚禮相待,皆是君臣相得,何愁不能一揚仁君之名?

若他能以此揚名九州,豈不是能讓他的父兄刮目相看,更讓天下人高看一眼。

想到那種場景,賀晨一時心馳神盪,看着林晏的眼神愈發熱切,「若林公子不棄,可入我帳下,我願盡優禮,傾心相待。」

林晏慢慢抬起頭,一口將壇中的酒全數灌了下去,「賢才?」

賀晨上前一步,「自然。林公子你的父祖皆是名士……」

林晏丟開空酒罈,酒罈落地摔出一聲巨響,酒液四濺。

眾人跟着心中重重一跳。

林晏一把抓住賀晨的衣領,眼神譏諷,放聲大笑,「我是何人,我有何才學,是庸是奸,你如何知道!賢才?哈哈哈哈。你如何知道我是賢才,你所知不過我是林公後人罷了!求賢士?你所求不過虛名!」

姚睢冷汗淌了下來,他給一旁的趙嚴使了個眼色。

趙嚴衝上去將人生拉硬拽拖了出去,但林晏高唱,「且麟隱於遐荒,不紆機阱之路;鳳凰翔於寥廓,故節高而可慕;李斯奮激,果失其度……」注2

這激昂的高歌如同穿雲裂石,久久回蕩在所有人耳邊。

賀晨神色冷然。

姚卓牙呲欲裂,氣得渾身顫抖。

平時林晏行為舉止雖有些輕狂,但大體上是進退有度的。

姚睢萬萬沒有想到今天他會來這樣一出,何止輕狂,簡直狂到沒邊。

姚睢面色蒼白,鼻尖沁出汗來,他站了片刻,才幹笑着說道:「這人一定是喝醉了。醉鬼之言萬萬不能放在心上,三公子不必管他,我們還是談一談如何取這金平城吧。」

「且麟隱於遐荒,不紆機阱之路;鳳凰翔於寥廓,故節高而可慕,好一個節高可慕。李斯奮激,果失其度。」

賀晨重重鼓了幾下掌,一雙眼暗沉沉的,面無表情的一字一頓說道:「不愧是關中林氏的公子,果真是,名士狂傲。」

沒人敢接這話,屋內靜的落針可聞。

姚卓提刀,「豎子無禮何其可惡,我去殺了這混賬!」

姚睢大驚失色,「不可。萬萬不可。」

賀晨抬手擋住姚卓,他冷著臉,淡淡的問道:「難道你想讓世人都認為我賀晨是個沒有容人之量睚眥必報的小人不成?」

姚卓咬牙,「那您的臉也不能讓他就這麼踩着吧?」

姚睢在一旁低聲道:「三公子,今天的事情一定不會傳出去的。您放心。」

賀晨面無表情的說道:「傳。怎麼能不傳。最好今天這事情能傳的人盡皆知。」

姚卓一呆,眾人面面相覷。

一人試探著問道:「您是要幫這林晏揚名?」

賀晨沉聲道:「我取此城便如探囊取物,取一地尚且如此,又何況區區一個人。先幫他把這狂士之名揚出去,等他心服口服,跪在我腳下求我收他入帳下。世人才能知道我賀晨胸懷若谷,我襄州求賢若渴。」

「三公子高招!」

·

南樂開口認下沈庭玉這個妹妹,自然是處處照顧,像是由此才能狠狠補償自己之前送他下船對他的虧欠。

如今城中一日比一日更冷,大雪寒冬,南樂一步都不讓沈庭玉出門,不讓他見風。

但爐火需要木柴需要炭塊才能維持屋子裏的溫暖。

無論上山砍柴還是劈柴都是一項不輕的體力活。

這樣的活當然不能讓沈庭玉來干,南樂很早就輕手輕腳的爬起來出門,在院子裏把柴碼好,拎着斧子一個一個的砍。

當她抱着柴火進門時,卻愣住了。

沈庭玉正蹲在爐火邊,身上只穿了一件她的舊衣,濃密的長發披散在肩頭,挽起袖子,拿着一根燒火棍搗騰爐子。

爐火上放着一個鍋被煮的咕嚕咕嚕響,屋子裏飄散著淡淡的食物香氣。

無論是粗糙灰暗的舊衣服,還是那個笨重的鐵爐都跟這玉一樣的人格格不入。

聽到南樂掀開棉帳的聲音,沈庭玉丟下棍子,站了起來,將雙手藏在背後,對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外面冷不冷?」

他的神色有些慌張和不自然,像是讓人抓住做了什麼錯事。

「有點冷,」南樂放下柴火,脫下厚重的外袍,她嗅了嗅,笑着側過頭去看沈庭玉身後的火爐,「好香。你煮了什麼?」

沈庭玉的神色放鬆下來,「我想早上你可能會想吃的清淡一些,就煮了一鍋粥。」

南樂將乾柴放在爐子旁邊,掀開鍋蓋,用勺子攪了攪,鍋里水太少,而米放得太多。

煮的時間不算太久,但稍微一攪動,便能發現鍋底已經有了焦巴巴的米糊。

沈庭玉低眸盯着鍋中暈染開的焦黃色,面色微僵。

他本想做點什麼來獻一獻殷勤,卻沒有想到自己的手不太爭氣。

一旁的人倒是非常捧場,「哇,看起來真的很好。你還放了干蝦,我喜歡這個。」

南樂似乎覺得這話也有些太假,放下勺子,起身摸了摸沈庭玉的臉頰用以作為安撫,卻忘記自己也是一手的灰。

沈庭玉臉上本就蹭著幾道黑灰印子,讓她這一摸又多出了一個黑黑的巴掌印。髒的跟個花貓似的。

但他自己一點也感覺不到。

南樂噗嗤一聲笑出了聲,又笑眯眯的往他臉上添了幾個巴掌印。

沈庭玉回過味了,笑着也伸出雙手去摸南樂的臉。

兩個人笑鬧着打成一團,回過神來時鍋里的粥已經徹底糊了。

南樂打了一盆水燒熱了,替沈庭玉將臉擦乾淨,自己洗了手洗了鍋又重新煮了一鍋粥。

沈庭玉蹲在爐火邊,看着她嫻靜的側影,忽然冷不丁問道:「姐姐,你有沒有什麼很想要的東西?」

這樣許願的機會並不是常有,沈庭玉悄悄在心底里承諾,只要此刻她開口,無論什麼他都會給她。

不過以她的性子會想要什麼呢?他一點也想不出來。

「我很想要的東西?」南樂挨着他坐下,她認真想了一會兒,「我想要城中變回以前那樣,大家都能好好過日子,平平安安的。夏天的時候,城中有八關齋會,到時候我可以帶你一起進城去吃齋主舍下的齋糖。我們也可以出城去看佛塔,聽和尚唱歌。」

沈庭玉根本不信神佛,甚至最憎恨的就是那些妖言惑眾的胡僧老道。

但這一刻他看着少女暢想未來時清澈明亮的眼睛,聽着她描繪出的那些美好景象卻不願打斷。

甚至隨着她的講述,沈庭玉已經能想像出她們並肩走在遊人如織的熱鬧長街上,在人群的歡笑聲與歌聲中說笑玩鬧就像一家人一樣。

最平凡簡單的日子,但若是有南樂在他身邊,一定很快樂。

光是想着那樣的畫面,沈庭玉便覺得好似已經嘗到了所謂的八關齋會的齋糖,從舌尖到心口都甜絲絲的。

既然她的心愿如此,他打下金平城之後就饒那些番僧一命。

南樂說起怎麼出去玩,一時之間神采奕奕的,她如數家珍,「城外有一座道觀,據說想要陞官發財,去求了簽都很靈驗,小道士還可以幫忙畫像呢。可有意思了。我要是早些遇上玉兒,一定帶你去畫一張像。然後把這張畫像就掛在我床頭,每天看着美人圖睡覺,肯定格外安穩。」

沈庭玉捧住她的臉,迫使使她扭過脖子看着自己。

他慢慢的慢慢的湊近她,讓他那張美麗的臉完完全全佔據她全部的視野。

最終,他用鼻尖輕輕抵住她的鼻尖,輕眨了一下眼睛,「真人就在這裏,若是姐姐看着我便能睡得安穩,我可以……」

南樂不待他說完便被逗笑了,「可以什麼?可以陪我一起睡嗎?那我成什麼了,擁著美人才能睡着覺,那不成了色鬼老爺了嗎?」

她越笑越厲害,忍不住拉開他的手,笑得前仰後合。

沈庭玉掌心空空,他慢慢合上手掌,實在有些遺憾。

半響,她才直起身子,「還有還有,玉兒,城外西邊半山腰有座沒人的神廟,裏面供的說是前朝一位很厲害的將軍。」

沈庭玉的心思還停留在方才的話題上,對於將軍廟沒什麼興趣,隨口問道:「什麼樣的將軍?」

南樂想了想,「聽說這位將軍曾經鎮守一方,打跑了很多壞人,保十萬百姓平安,帳下的軍士對百姓秋毫無犯。

還有什麼愛民如子,周貧濟乏,給百姓們分地,還收養了好多孤兒。為政清簡,從來不加稅賦,也不向城中的行商索賄,辦案也不護著鄉里的惡紳。」

雖從未去過那座廟,但沈庭玉一聽便知道這廟中供的必定是百年前的鷹揚將軍衛子雅。

這人的事迹,沈庭玉恐怕比南樂還要清楚一些,但他還是含着笑聽南樂講完了。

她認真講起這些時的神色,實在可愛。

南樂掰着手指頭,去背記憶里從蘇娘子口中聽到的故事,「據說是百姓感念他的恩德,才立了這座廟,說拜了之後就能保全家平安!到時候我們也可以去拜一拜。現在不成,現在太冷了。」

待她講完了,他適時遞上一杯水,「姐姐要是去拜神,是想去道觀,還是佛寺,亦或者神廟?想對着什麼神,許什麼願呢?」

南樂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猶豫了一會兒,才做出決定。

「還是去拜將軍廟吧!我許的願就是這個啦。想要玉兒你平平安安,想要城裏不出亂子就跟那個將軍在的時候一樣。我們可以一起過安生的日子。大家都能過上跟以前一樣的好日子。」

南樂嘆了一口氣,雙手合十,凌空拜了拜,「反正這種願望人力不可能達成,只能去求老天多保佑了!」

她閉上眼,又認真虔誠的重複了一遍,「將軍老爺,菩薩娘娘,靈寶天尊,拜託拜託,一定保佑我們平平安安啊。」

沈庭玉眸光閃動,「可惜南朝斷了商路,大漠的可汗意圖北下,相鄰的北靖,襄州對金平城都虎視眈眈,無論南下還是北上都一定要搶奪到金平城。一搶就要打。一打就再沒有和平的日子過。這天下只能有一個主人,大家都想做那個主人。而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衛子雅。」

因為一定會打起來,因為大人物的野心,所以想要這座城中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總有一些人,他們想要活的更好,那麼便必須有千千萬萬人是活不了。

南樂睜開眼,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清澈的湖水,透過水麵一眼就能看到憂慮的暗青色石頭沉在湖底。

「我爺爺也說金平城這個位置非常重要。無論天下的主人將來會是誰,那些大人物怎麼想。我想如果金平城一定要換個主人的話,還是漢人比較好,至少對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來說比較好。」

「為什麼?」

南樂苦着臉,神色憂愁,「傳聞,一直都有人說蠻族打勝了仗就要屠城。男人都殺光,女人搶走當奴隸。」

「你很害怕這個?」

南樂點頭,「是啊。大家都很害怕吧,所以都跑掉了。」

沈庭玉微笑着說道:「其實漢人的軍隊打勝了仗也一樣要屠城,一樣要搶女人,有的漢將還喜歡吃人肉。世上的男人都一樣都是畜生,聚成軍隊就是成了群的畜生,能做將軍的都是畜生中的畜生,沒有什麼不一樣的。這本就是一個畜生才能活下去的世道。」

他嗓音淡淡的,聽起來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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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浪子回頭后我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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