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你好

達達利亞打開門,臉色由一貫的喜悅慢慢變化，最後變成五雷轟頂一般的震驚。

他看了好幾眼萊爾維亞身後跟着的人，在矇混的夜色之中辨認出對方與自己極度相似的面容,感覺腦袋快要宕機了。

「萊、萊爾……這是？」

他磕磕巴巴地問道。

影子站在萊爾維亞身後，抓着他的斗篷角深深地埋着頭。

「你……你好……」他很小聲地出聲做了個自我介紹，「……我叫拉梵因。」

*

「所以說,那時候出現的影子不止萊爾的一個？我也有？」達達利亞站在桌前,視線在對坐的兩人之間滑過一圈，驚愕之餘，竟然多少帶點兒萊爾維亞意料之外的興奮。

按照萊爾維亞對他的了解，看見另一個活生生的自己站在面前，確實是一件能讓達達利亞燃起興緻的事。但一般在升起興趣之前，碰上這種情況，先冒起來的不應該是對自己隱瞞情況的懷疑嗎？

萊爾維亞不出聲,綳著一張波瀾不驚的臉坐在餐桌面前等飯。

自從他用廚藝轟炸過一番達達利亞后,對方神色扭曲地立下承諾，一定要學會做飯。

後來他的確是學了，並且升起了極大的興緻——大約這是萊爾維亞為數不多一竅不通的領域，精通這個領域會讓達達利亞獲得相當龐大的成就感，總之，萊爾維亞被勒令禁止走進廚房，來蒙德以後的飯一直是達達利亞在管。

萊爾維亞曾經向他提過，可以聘請人來負責家裏的瑣事,得到了達達利亞「我做飯很難吃嗎」的詢問、以及一個心碎的表情。

這些將萊爾維亞的后話狠狠地打散了。

他抓了抓頭髮,嘆了口氣,不再提這件事。好在他並非真正的萬事不通,達達利亞自告奮勇開始管飯以後,他也會定期提着籃子出去買菜——雖然場面一度非常滑稽。

達達利亞問完了問題，看了一眼萊爾維亞，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進了廚房，取出兩副碗碟。

「萊爾，晚餐減半！」

他振振有詞道，一邊將另一半分進拉梵因的空碗碟里去。

萊爾維亞：「……」

拉梵因坐在對面，小心翼翼地抬眼觀察情況。

他們住的地方不大，但家裏的裝飾非常溫馨。燈光是暖黃色的，很有溫度，柔柔地灑上達達利亞的發梢，映襯他理直氣壯的神情；萊爾維亞的晚餐被強行分走一半，神色竟然沒什麼不滿，更多的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毫無尖刺的無奈。

似乎順着達達利亞是很正常的事，似乎萊爾維亞就應該這樣做。

自己的本體成長得非常好，驕傲、自信、充滿活力，像是在夜中也不會熄滅的一團火，和自己在完全相反的道路背道而馳。

拉梵因的心中升起一些難以抑制的羨慕。

他坐在原地想了想，有些窘迫地開口道：「沒關係的……我其實可以不用進食。」

達達利亞睜大了眼睛。

「有這種事？」

他自言自語一句，想起來對面的傢伙並非人類。這個名叫拉梵因、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從見到他開始，就一直垂著頭、避免與他接上視線，顯出奇怪的弱勢自卑。再加上他較之自己身形要瘦弱一些，臉色也透著不正常的蒼白，看起來像是一棵飽受摧殘的小白菜。

但達達利亞翻遍記憶，也沒想起來自己與他在哪兒見過面。既然沒見過面，這種態度着實奇怪——

將餐盤放上桌，達達利亞坐在兩人中間，探究的目光落到拉梵因身上。

萊爾維亞低頭喝了口湯，還沒咽下去，就被達達利亞當頭砸下來的一句話搞得嗆了幾聲。

「萊爾，今晚睡隔壁！」

萊爾維亞：「……」

他不可置信地抬頭看了達達利亞一眼，沒想到自己除了晚飯，連床的位置都被剝奪了。

黑髮青年的驚訝太浮於表面，神情映入達達利亞的眼睛裏，被少年強大的腦迴路腦補出一絲可憐兮兮來。

可憐兮兮！

這四個字浮現在達達利亞腦海里，他幾乎立刻就要丟盔卸甲、撤回剛才說的話了。但他勉力將自己的視線從萊爾維亞的臉上移開，伸手攥住了拉梵因的手腕，清了清嗓子，強作鎮定道：「我和他睡。」

拉梵因冷不丁被他一抓，身體緊繃之餘，白皙的耳尖泛起一片紅色。他慌慌張張地扭過頭，視線在陌生的環境裏梭巡一圈，沒找到落點，又下意識地將求救的視線轉向萊爾維亞，途中仍然老老實實讓達達利亞抓着，抿著唇大氣也不敢出。

萊爾維亞收到了他的求救視線，大約明白了點現在的情況。

兩個人有悄悄話要說。要說什麼他自然不知道，萊爾維亞與另一個自己從來沒什麼好話，見面除了互砍基本沒有其餘活動，更別提和睦相處之類的。

他一聲不吭地將最後一口食物咽下，取出餐巾將唇邊的湯漬擦拭乾凈，視線淡淡地在兩人身上走了個來回，道：「只有今晚。」

達達利亞在心底暗自比了個勝利的手勢，拉梵因睜圓了眼睛，臉上寫滿幾個大字：見死不救。

他實在不知道如何與自己的本體相處，面對達達利亞時的反應要比面對萊爾維亞時生澀百倍。少年的手現在牢牢地攥着他的手腕，人類皮膚的熱度源源不斷地沿着衣料越渡而來，彷彿一絲燎人的火苗，順着相接的位置一路向上，將他蒸得面紅耳赤，一時間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更別提晚上一起睡。

然而就算再怎麼不願意，定好的事情還是會到來。

晚飯過後，達達利亞早早將他領進房間。萊爾維亞被趕到了另一邊，他還沒上樓，達達利亞已經把門都關了。

門鎖咬合的聲音響起，拉梵因的神經瞬間緊繃了好幾倍。

被達達利亞拽上來之前，他考慮過各種可能性——本體可能是口蜜腹劍，表面笑語晏晏實則無比討厭作為複製體的自己；有可能他將自己視作故意靠近萊爾維亞先生的威脅，想要在無人的地方進行警告。

雖然他了解自己，這些事情發生的可能性不大，可自他誕生開始，他們就已經是兩個迥然不同的個體，經歷截然不同的一年，性格差異極大，考慮這種可能性是必要的。

不然，他實在想不出來達達利亞創造與他獨處空間的原因。一般人是絕對不會喜歡自己的複製體的，知道自己的全部秘密、繼承情感與記憶……

拉梵因腦袋亂糟糟的，杵在房間中央，像是一塊僵硬的木頭。

無論如何，自己絕對不要回到博士那邊去——

後背貼上一隻手。

一股溫和的力道推着他向床邊走，一邊推一邊用和自己極度相似的聲線抱怨道：「你怎麼這麼瘦？我一年前也沒這麼瘦啊。」

拉梵因跟着他的力道，茫然地向前走。

這是在說什麼呢？

他想。

但他仍然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因為我不太招人待見……所以被關了很久。」

雖然不待見他的那個人已經被萊爾維亞處理掉了，只是抬了抬手。

達達利亞聽見他的回答，似乎吃了一驚。

他們關掉燈，一併蹬掉鞋子鑽進被窩，一模一樣的面容相對着，一個神情有些緊張、一個好奇佔了多數，像是一對素未謀面的雙生子。

「誰關你的？」

達達利亞追問道。

拉梵因手指不自覺地絞住被角。他在薄紗一般的黑暗中凝視達達利亞

的臉，聽見黑暗中響起自己的聲音：「多托雷先生……博士。愚人眾的一位執行官。」

「你呆在愚人眾？」達達利亞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詫異，但他很快想起了重點，又將話題拐了回去。「不管是誰，敢對你作出這種舉動，一定要狠狠報復回去。哪怕現在還很弱小，是我們的話，一定能成長到超越他的地步！」

「但是不要將他看做終點，而是要將他視作弱者。萊爾曾經告訴我，我是世界的中心，總有一天能站到最高的位置——不用他說我也清楚，我正是以征服世界為目標，為此不斷變得強大。」

拉梵因默默地傾聽他的論調，時不時點點頭。在剛誕生那會兒，這份自信同樣複製粘貼一般出現在他的心底，即使現在它已經被海勒西斯的寒冷凍毀，仍不阻止此刻拉梵因看着自己的本體發光發熱。

「萊爾維亞……先生，說你是世界的中心嗎？」

拉梵因猶豫着出聲問道。

這實在不像是能從萊爾維亞口中聽到的盛讚。那個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什麼樣的語氣呢？

影子的眼睛睜得圓圓的，一時間有點出神。

他不曾注意到，自己向本體提起萊爾維亞的名字時，吐字含糊、聲音微小，像是在複述一個不切實際的幻夢；但達達利亞注意到了。

「當然。」橙發少年回答道。他伸出手，摸索著拍了拍拉梵因的頭，口中道：「好含糊的聲音。你很喜歡萊爾，對不對？」

這句話將影子拽回現實。他攥緊被角，心跳漏了一拍，許久以後，空氣中才響起他微弱的回答：「……是。」

「好小的聲音。」達達利亞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滿。「身為我，喜歡萊爾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你要是不喜歡萊爾，事情才奇怪呢。」

被一言點出事實，拉梵因感到有些窘迫。他將半張臉縮進被子裏，用一聲小小的鼻音作為回答。

「那我呢？你喜歡我嗎？」黑暗中傳來達達利亞的詢問，拉梵因似乎能夠透過黑暗，看見他深藍的漂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先說好，就算你不喜歡我，也不能把我的糗事告訴萊爾。」

拉梵因微微一愣。

糗事……

他在自己的記憶里翻閱片刻，很快翻出來一些哭笑不得的東西。

影子猶猶豫豫地開口道：「你是說六歲那次——唔——」

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少年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貓，一下掀開他遮掩神情的被子，伸出手掌無比精準地捂住了他準備吐露糗事的嘴。

「噓——！你知道就好了，不用說出來！」

達達利亞道，這下窘迫轉移到了他的臉上。

拉梵因驚愕地睜大眼睛。他的嘴被達達利亞捂著，聽見近前少年因為這突然的動作有些紊亂的呼吸頻率，想了想，為了不讓對方感到難受，停下了自己的呼吸。

原以為會受到的尖刻對待，掀開蒙住事實的絨布以後，底下居然是無比純粹的善意。

「我……我不會說的……」拉梵因努力出聲道，他感覺自己的鼻尖有點酸。「……我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