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紙人童子

001 紙人童子

元溪小時候發生過一次意外,差點去河裏餵了魚。

因為這個事,村裏的大人基本都對他有點印象。

提起元溪就會恍然道,哦,是那個被河神送回來的孩子。

·

鬱鬱蔥蔥的似水鎮外,一條似水河蜿蜒穿過山林溪谷,沿着鎮子外的農田,長長向東流去,又經過幾道岔口,幾段落差,才看不見去向。

河的兩岸,沿河分別坐落着幾個古老的八卦石台,時日已久,風吹日晒的八卦石刻,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卻仍殘留着幾分神秘氣息。

燦陽當空,光芒一束束照射下來,落在微波蕩漾的河面,波光粼粼隨水搖曳,彷彿天女的金線正在河中織一縷披霞。

「叮鈴叮鈴……」

幾名壯漢駕船在河面來往,正用幾條綴著鈴鐺的紅色麻繩,沿着兩岸的八卦台,來來回回在十幾米寬的河道上栓繞着,風一吹,都會帶動繩子輕搖鈴鐺叮鈴鈴輕盪。

「快,把貢品都抬上來擺好。」

「那是誰家的小孩?帶走帶走,趕緊帶走。」

「看着時辰,都抓緊時間!吉時快到了。」

河邊最大的八卦石台邊,已經架設好祭壇,一些老丈在岸邊吆喝着,指揮眾人將五果三牲、香燭祭品等一一擺放開來,祭壇外,甚至還有嗩吶鑼鼓隊伍隨時待命,一邊指點着在水上水下忙活的人群,一邊和身旁的人說着小話,看起來非常熱鬧。

今日正是似水鎮一年一度的河神祭祀。

每年到了祭祀之日,家家戶戶都要出錢出力,準備祭祀要用的各種物品。

似水鎮叫做鎮,實際說起來也就是個小村莊,村子裏一百多戶人家。

只是鎮字之名古已有之,和一個被風侵日蝕的鎮字牌坊一起延續到現在,就像是似水鎮最為傳統的祭祀節目一樣,代代傳承下來。

人群不遠處,河彎幾顆柳樹下,掛了一張有些臟舊的大黑布,彷彿將祭壇那邊的喧囂和此地隔開成兩個世界,黑布後面的柳樹蔭里,風一到這裏,就變得細絲絲、涼颼颼,五隻古怪的小船正安靜地被栓在樹后。

這幾隻烏篷船又小又削薄,仔細觀察,會發現這些船竟是硬紙所造,就像是給孩子做的大型玩具船一般,這些卻是河神祭祀專用的祭祀船。

似水鎮的河神祭祀有着獨特的風俗,除了會在河沿的古老八卦台上用紅繩穿河,封河五道,還會提前準備好很多刷了防水油層的厚紙,紮成紙船,再在紙船中放上很多鮮花水果和祭祀用品。

做好的紙船被塗上各種顯眼的顏色,上面還畫着一些似動物又似人的油彩臉譜,看起來神秘而又詭異。

待祭祀正式開始的時候,這些紙船就會載着祭品被放歸河裏,順流而去,最後沉到河心中,美其名曰送予河神收去,祈禱一年風調雨順,作物豐收,家家順利。

五艘紙船現在就被拴在河邊的柳樹下,船上除了放滿鮮花和供品,最裏頭的船篷下,還堆著幾個紅布蓋着的東西,一尺來高,隱約露出頭腳的形狀。

祭祀的紙船原本是有人看着的,這會兒人被叫走了,就被一個不知從哪來的小孩兒摸了過來。

小孩大概兩三歲左右,唇紅齒白,圓圓胖胖,藕節般的小短手小短腳,在金紅色肚兜開襠褲下顯得格外可愛。他露著好奇又無齒的笑容,挨着小樹探頭探腦地走着,周圍竟沒人注意到他,讓他一路悄悄摸到擺滿了祭品的紙船旁邊,而後就手腳並用地爬到了一艘小船上。

這些紙船並不高,雖然是用紙紮的,但是為了盛放一些較重的祭品,比如豬頭瓜果什麼的,承重方面非常講究。船底部塗了些防水的塗料,停放在水面上也穩穩噹噹,短時間內並沒有浸水的跡象。

不過這點兒塗料見不得風浪,待正式放歸河裏,不多久就會被水浸濕打沉。

半米多高的小豆丁翻進船去,船身「吱呦」晃悠了幾下,很快就穩住了。

這個沒被發現的漏網之魚,彷彿掉進了米缸的小老鼠,睜著好奇的閃亮大眼東瞧西望,左摸摸右摸摸,一會兒抱起蘋果聞聞,用自己豁牙的嘴啃啃,一會兒又放下蘋果,拿起旁邊的花花往嘴裏塞,不遠處來去忙碌的大人,都沒發現這個搗蛋鬼。

沒一會兒,年幼的元溪玩膩了這些花果,看到棚子下蓋着紅布的四個東西,好奇地爬了過去。

兩三歲小孩的世界比較空白,沒有什麼邏輯和常識,摸到船篷處,湊近看到紅布下露出的似乎是一隻小鞋子后,元溪頓時以為是自己的什麼小夥伴,藏在紅布下和自己躲貓貓,雖然那鞋子有些怪,紙做的,怪模怪樣……

爬過來的元溪「哇」地一聲掀開了紅布。

呼啦——下一刻,紅佈下的一個紙人童子就露出頭來,和趴在小船上的元溪面對上面,眼對上眼。

那紙人的臉如撲粉般雪白,臉頰邊畫着大大圓圓的紅胭脂圈,額頭有紅點,眼睛似乎也是用紅色的硃砂開過光的。

元溪將紅布掀開后,嚇了一跳,因為紙人看起來和自己很不太一樣。

很快,紙人那描紅的眼珠子忽然動了一下。

「咦?」元溪看到了,立刻忘記了害怕,似乎覺得這是某種可以一起玩的小夥伴,還伸手戳了戳紙人的臉確定一下。

在元溪的戳弄下,那紙人的眼珠子又動了動,元溪頓時咯咯笑了起來。

一個牙還沒長齊的小孩,和一個根本不會說話的紙人,就這麼用眼神和表情相互交流起來。

你動動眼珠,我咿呀一聲。

元溪以為紙人在和他玩,還按照紙人的示意,將紙人童子頭上的紅布蓋在了自己的頭上,等著紙人來掀自己頭上的紅布。

不過蓋頭剛蓋上,元溪就在紅布底下打了小哈欠,沒一會兒,元溪竟然就在那紙人硃砂點開的眼睛注視下,在紅布里睡著了。

·

河邊一個正忙碌的大人,忽然看到一個小孩子的身影,正在紙船邊沿上爬。

「小孩,別在這邊亂玩啊,這是要給河神上供的祭品,跑來搗亂是被會河裏的蝦子精抓去吃掉的!」看到的大人遠遠地吆喝了一聲,隨即就要走上前驅趕。

那小孩被吆喝了一聲,動作微頓,但是在大漢說讓他離開后,他彷彿被定住的動作就解開了,隨即半隻在船上的腳飛快地落到地上,不像是要上船,倒像是本來就正準備從船上下來一般。

離開紙船后,那小孩也沒有回頭和人對視,徑直走了,走路姿勢遠遠看着有點古怪,但是走得還挺快。

吆喝的大人趕過去船邊時,那小孩竟已經走得看不見了,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身上穿着也有點奇怪,像是古代少爺的裝扮,還帶着個小地主帽,編了個短辮子,很不常見。

「誰家的小孩。」大人沒有在意,回頭看了一眼紙船上,蘋果和鮮花有滾下來幾個,他又重新給放好,而後頭四個蓋着紅布的紙紮童男童女,還好好的在船篷下待着,一個沒少。

這人正要掀開紅布看看,剛才那小孩有沒有把紙人搞壞,手才碰到紅布,就被旁邊走來的一名老丈連忙喊住。

「唉唉柱子你幹什麼呢?這種點過眼開了光的童子,不能隨便見天光的,掀了紅布可能就讓它們給跑了!到時候河神缺了童子發起怒來,把你扔去填上啊?你這麼大個頭,河神老爺也不能要你啊。」

大漢被喝止,收住了想要檢查一下的手,心裏卻嘟囔起來,一個紙人還能會跑,老迷信們真是會邪乎。

每年勞民傷財地舉辦什麼祭祀,除了花很多錢,也沒見能有什麼好處。

什麼風調雨順不發洪水的,這不都是國家興建了很多水利設施的功勞,跟個見都沒人見過的河神有個勞什子關係。

迷信!

大漢腹誹了一通,收手不再去管小船上的事。

被紅布蓋着的四個小人端坐在船篷下,一動不動,看起來沒有絲毫異樣。

只是等人都走開了之後,一陣風從船篷撩過,隱約吹起了紅布的一角,四張紅布微微掀動,露出了四雙小腳,其中三雙看起來就是普通的圓柱形紙人小腳,底部畫着古代樣式的黑色小鞋,然而最左邊那個,竟然是一雙真正的小孩子的腳!還露出了白生生藕節一般的小腳腕,跟其他的紙人完全不同。

很快,風停了。

掀動的紅布又晃晃悠悠地蓋了下來,將四雙一動不動的小腳全部蓋了個嚴實。

……

「喝——岩岫出雲,山澤通氣,風行雲動,雷雨作焉……」

祭祀正式開始了。

鑼鼓急促地敲了起來,舉行祭祀的老人開始吆喝着幾乎聽不出調調的土腔,且飲且唱,抑揚頓挫,仔細去聽,竟還是一些古詞,似乎先是唱誦河神之威嚴,而後則是祈求河神保佑,最後敬請河神收享供奉。

早就等在河邊的幾名小伙,將河邊黑布后的幾隻油彩紙船繩子解開,在祭祀人的手勢令下撲通通下了水,涉水推著河灣里的小紙船前行。

圍觀的眾人大聲附和著祭祀老人的腔調,一起吆喝着。

就在這時,一個20多歲年輕人不知從哪裏走來,神色緊張在人群中一跳腳一跳腳地張望着,似乎在找着什麼。眼見周圍實在太亂,不禁隨手拽著身邊的大娘問道:「大娘,有沒有小孩跑這邊來玩?」

「啊?你說什麼,大聲一點!?」附近亂亂鬨哄,很是吵鬧,被抓着的大娘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麼,不停地讓他大聲點。

「咚咚咚」

「鐺鐺鐺」

鑼鼓聲越發急促,就在年輕人提高音量再次詢問的時候,身邊忽地一聲大喝,「哈!」幾隻小紙船被用力一推,飄向了河流中心。

那幾艘小紙船擦肩而過,河邊的年輕人下意識地往那掃了一眼,目光在船尾被風吹動的紅布上一瞥而過,很快收回了視線。

「沒有沒有,這邊亂,小孩不讓在這邊,哎呀你別添亂,你去別處找去吧。」被追問的大娘終於聽清了年輕人在問什麼,趕緊回答了他后,就甩開年輕人的手,忙跟着祭祀的隊伍往前追去。

鐺鐺鐺,咚咚咚。

祭祀的隊伍一邊敲打着鑼鼓,一邊踏着古怪的舞步沿河隨放流的小船踏禹步跳行,鑼鼓聲彷彿在歡送著那幾艘畫滿怪異臉譜的小紙船,隨着小船的前進有規律地敲打,圍觀者也都沿河追着那順流直下的小紙船一路,口中不時跟着領唱老人吆喝。

被落下的年輕人聽到這邊沒有小孩子過來后,鬆了口氣,又看了一眼河心中漸漸飄遠的紙船和送行的祭祀隊伍,再次收回視線。

「到底跑哪去了。」年輕人嘀咕了一聲,轉頭準備再去小外甥元溪經常玩的幾個地方一一看看。

河中被眾人簇擁著的五隻小船,越飄越遠。

·

村裏的小孩子經常到處跑,誰家都能去轉轉,又喜歡聚在一起玩,如果他們跑到危險地方,哪家大人看到了,都會制止一聲,一般小孩不見,大家也不會特別着急。

李宏詢問了一些比較危險的地方,都說沒見到元溪跑過去,就心大地以為他只是到誰家玩,或者躲在哪裏睡著了。

等到幾個小時后,忙完的李翠月回家沒看到外孫元溪,問起來,李宏這才發現小外甥還沒跑回來,慌了。

李家就此亂了套。

此時離元溪不見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李翠月帶着小兒子李宏和一同回來的女兒李麗雲,從村頭找到村尾,又從村東找到村西,挨家挨戶地都問了一遍,尤其詢問了有孩子的家裏,有沒有哪家的小孩和他們家鐵頭一起玩的。

村裏的人聽說有孩子不見了,也都紛紛出來幫忙找人,然而問了一圈也沒找到,那段時間大部分人家都在忙着河神祭祀的事,甚至都沒人看到過元溪。

之前在河邊看祭祀船的柱子被問到時,突然想起他之前在船邊看到的小孩,忍不住多說了一句,「我倒是在河邊看到過一個小孩,不過年紀有點對不上,不像是嬸子家的鐵頭。」

一直找不到人的李翠月一聽這話,根本不顧柱子說得不像,趕忙追問道,「是什麼樣子?怎麼就對不上的,那孩子跑哪裏去了。」

柱子頓時細細回憶起他看到的那小孩的背影,「大概到半腰高,看着有五六歲,穿着一身紅黑的小馬褂,還帶着個地主少爺般的瓜皮帽……」

李翠月聽得越來越失望,而周圍來幫忙的鄉親們,有幾個卻越聽越覺得不對。

他們村哪裏有穿成這樣的孩子?

倒是今天河神祭祀的時間,給河神送去的祭品中,紙船上的兩對童男童女,卻正是如此打扮……

莫不是開光的童子跑了一個,河神收祭品時發現人少了,就隨手抓了元溪去代替?

胡思亂想的幾人慾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敢吭聲,李翠月正着急孩子呢,這話說出來估計得挨打,還是先幫忙找人吧。

……

「鐵頭——」

「鐵頭——」

似水村的夜色被一束又一束的手電筒光照亮,漫山遍野地都是呼喚聲,只是天色越來越晚,找到人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已經有不少人的手電筒都快沒電了,幫忙的鄉親們漸漸心生退意,開始出口勸解李翠月他們。

李翠月急紅了眼睛,把一臉愧疚懊悔的李宏揪著又打又罵,然而就在李翠月已經心中絕望的時刻,她忽然聽到哪裏傳來熟悉的小孩哭聲。

「你們聽到沒!這是不是鐵頭的聲音!?」李翠月不敢置信地抓住身邊的女兒李麗雲,急問她有沒有聽到,又問兒子李宏有沒有聽到。

李麗雲先是一愣,側耳去聽,還真的聽到聲音了。

哇哇的哭聲,聲音不大,若隱若現,似乎是從似水河上傳來。

「媽,在那邊!」李麗雲趕緊朝着一個方向跑,李翠月和其他還在側耳的人,也立刻跟上。

一行人一路向似水河跑去,沿着河邊又跑了一陣,「哇哇」的哭嚎聲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熟悉。

「真的是鐵頭!」李翠月驚喜起來,其他人也跟着長聲呼喚起元溪的小名,鐵頭鐵頭地叫着。

可行至河邊,眾人的聲音就小了下來,漸漸至無。

河面上,一個紙紮的小烏篷船,正晃晃悠悠地隨一陣小風,從遠處慢慢飄來。

所有人面面相覷,看着河心那頭漸漸飄過來的小船,不敢出聲。

那竟是他們上午舉行河神祭祀時,用來載送祭品的小紙船。

這種小紙船是他們村兒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做好后刷了一層特製的隔水漆,雖然很結實能載個百來斤的東西不沉,但是這漆只能撐三四個小時,之後就會在水中溶解,到時紙船浸水,自動帶着祭品沉入河中。

時間都是計算好的,就為了能夠讓紙船順水到達河心的時候,將祭品完整送到河神面前。

可眼前的小船,卻完全違背了他們的認知,從祭祀到現在得有十來個小時了,這船不但沒像他們預計的那樣沉在河心,反而隨着一陣微風逆流飄了回來!

船身上那些被刻意繪製的油彩臉譜圖案,白天看時覺得莊嚴肅穆符合祭祀氣氛,此時在夜色下再看,竟覺得鬼里鬼氣,陰森可怖。

不少人心中泛起了嘀咕,有些忌諱起來。

「鐵頭!」李翠月眼尖地看到了篷下哇哇大哭的小孩子,正是她遍尋不著的外孫,頓時也不管周圍人,嘩啦啦涉水衝下河去。

其他人見狀也不好再干看着,都七手八腳上前幫忙。

李翠月將哇哇大哭的元溪從紙船上抱下來,又拍又哄,根本顧不上其他。

說來也怪,元溪一被抱起來,河面上那陣小風恰巧就慢慢停了。

有人鳥悄地往那回來的紙船內一看,發現小船上本來應該擺滿的貢品,竟然都不見了,只剩了元溪一人在船上!

失了風助,無人阻攔的小船停頓片刻后,就又開始往回飄,有人想伸手攔住那船,都被覺得忌諱的人拉住,最後看着那紙船慢悠悠地順流而下,在元溪的哭聲中漸漸飄遠。

離開越遠,那小船就吃水越重,好像防水漆恰好在此時溶解,沒等徹底飄出眾人視線,就沉進了河裏。

所有人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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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神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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