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本無憂，因雪白頭
離朝宣寧五年冬季，隕劍大陸，雲國東部。
天空中佈滿了鉛色的雲，如被墨浸染的雲層，像一張掛在天穹的黑色幕布般，遮蓋着青石鎮這一隅之地，使得鎮子晦暗無光。
不知何時起，天空中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如柳絮一般，一片一片地流轉、追逐，來時纖塵不染，落時點塵不驚。
飄雪紛揚地灑落在青石鎮的各個角落，房檐上、屋舍邊、青石鋪就的巷道中。
暮色將近，遠方的山巒暗黑，凜冽的寒風刮進了小鎮中。
小鎮後方靠近山巒處，一條道路通向前方一棟由青石砌成的石屋。
青石道路上正行來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
少年體型略顯瘦削，身着一件由蒼熊皮毛織成的灰色皮襖，頭戴黑色兜帽，兜帽下的是一張還頗為稚嫩的少年臉龐。
這臉孔雖有稚嫩，但輪廓卻是極好，已隱約可見那在風雪映襯下的稜角，頗為深刻。
尤其是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睛，隱隱透出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平靜和成熟。
少年的臉孔上，除去最引人注目的雙眼外，卻還有一塊醒目之處。
那是其左臉鬢角下方，有着一片蒼灰色的斑痕，連接到下顎和左半邊脖頸，深入衣領中。
這些蒼灰色的斑痕，如同石紋一般，又似癒合后的傷口形成了紋路。
層層疊疊，雜亂無序，透出一絲可怖。
夾雜着飛雪的寒風撲面刮來，也刮紅了少年的臉。
使其左臉蒼灰色的斑痕處，隱約有了幾分血色，看起來不再那麼暮氣深沉。
少年左手緊了緊皮襖的領口，儘力地躲避著惡風寒雪地襲擾。
他右手拎着兩壇烈酒，每走一步，足下都會傳出踩在積雪上的咯吱聲響。
那兩口酒罈子也相互碰撞著，發出如同腐朽風鈴地撞擊聲，沉悶、壓抑。
隨着風雪愈發凜冽，少年將右手拎着的烈酒護入了懷中。
這是他剛從鎮子裏鐵匠鋪中打來的酒，是溫熱的，他不願酒水中吹入風雪的寒涼。
越過一段石板坡路，已可見不遠處的青色石屋。
石屋中爐火的焰光混著燭光，悄無聲息地透過石窗。
石窗外橘黃色火光中四處是飄飛的雪花。
爐火和燭火的照耀下，一道頗顯佝僂的影子被拉得好長，甚至透出了石窗，如墨紙般鋪張在雪地上。
有時風吹入石屋，火光躍動，佝僂的影子也晃動一下，如墨紙短暫有了褶皺一般。
山本無憂，因雪白頭；影本無愁，因風起皺。
少年看見石窗外那佝僂的影子，嘴角也浮現出一抹笑容。
笑容扯動了左臉的蒼灰色斑痕，這斑痕似要融入此間風雪，隱現出幾分猙獰和幾許凄涼。
「阿公！」少年在心中默念了一聲。
他知道那是他的阿公，阿公在等着他回家。
每日傍晚，暮色來臨，他從鎮上私塾下堂，臨近家的道路上，總能見到這石窗外的橘黃色火光，以及那道日漸佝僂的影子。
不分寒暑，不論冷暖，每日此時，此光此影，從未缺席。
少年走進所屬於石屋的院落中，石屋外牆上掛滿了巨大的獸骨和野獸的皮毛。
這些獸骨和皮毛早已風乾，顯然被掛在牆壁上有些年頭了。
院落牆角處堆砌著各式各樣的鐵器，有刀劍，有農具，以及一些捕獸專用的鐵夾子。
積雪越來越厚，
已快要將這些鐵器掩埋。
推開石屋的木門，石屋內一個兩鬢斑白、臉上佈滿皺紋的老人正依靠在火爐旁。
明暗不定的火光映襯著老人的面孔，那皺紋如歲月刻刀劃出來的一般，清晰深刻。
或許是由於身體瘦弱的緣故，老人的顴骨顯得較高，微微下陷的眼窩裏，投射出一束朝向門外的慈祥目光。
「阿公，我回來了。」少年推門而入，取出護在懷中的兩壇烈酒，擺在火爐旁的一張青石桌上。
他嘴角含着笑意道：「這是我剛從鐵叔那打來的兩壇刀燒酒，這刀燒酒鐵叔平常可不輕易予人，鎮上的馮鎮長花重金前去求購，也都被拒之門外哩。」
少年此時的神情不無得意，伸手在酒罈子外觸碰了下，頗為慶幸道。
「還好，還好，酒仍是溫熱的。今日這場雪下得突然，天氣也寒冷了許多，往後阿公就不要再等我下堂了，應早些回房裏去，莫染了風寒。」
阿公看着少年得意的表情，也笑了起來，皺紋顯得愈發深刻，目中的慈祥光芒也愈發地濃了。
少年又跑去廚房盛了兩碗熱粥，他知道廚房裏一定會有熱粥。
因為阿公知曉他喜愛喝粥，所以準備晚飱時往往會熬些熱粥。
盛好粥，備好幾碟小菜，取了兩隻小酒杯，用承盤一併端至石桌上。
少年將兩隻小酒杯盛滿酒，雙手端起其中一隻，舉杯，頗為豪氣地道：「來，阿公，我敬你一杯！」
在這短暫的時間中，阿公就這樣靜默地看着少年。
看着少年從懷中取出酒，看着少年忙裏忙外，看着少年盛酒，看着少年對自己舉杯，看着少年左臉處那顯眼的斑痕。
阿公原本滿是慈祥的目光中，此刻也有了些另外的一些情緒，或是心疼，或是不舍，或兩者皆有。
阿公閉了閉眼，而後睜開，把一旁的火爐推得離少年更近了些。
他取過少年手中的酒杯，將其中大半的酒水往自己的杯中倒去。
即便酒水滿后溢出，但阿公不在意，直至屬於少年的那酒杯中只剩小半酒水，才推了回去。
少年看着被推回的酒杯，撅了撅嘴，有些無奈道：「阿公，你每次都這樣！」
阿公端著自己的那杯酒，一飲而盡，咂了咂嘴，略帶笑意道：「你這小子，才多大年紀，就學大人喝酒，只能允你這麼多，可不能再多了。」
「已經不小了，過完年關，便滿十四歲了呢。」少年端起屬於自己的酒杯，輕抿了一口。
「是啊，小羽很快就滿十四歲了，這時間過得可真快，你父母失蹤也近八年了！哎.......」
阿公輕嘆了一聲，自飲自酌著，偶爾沒有選擇性的夾些桌上的小菜，彷彿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