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公主的棋盤

第6章 公主的棋盤

「……這太離奇了,無論是誰都要花很多時間才能相信。不如親眼看見,自己做出推理,相比之下容易許多。」

回到甜品店的時候,席方然的腿已經明顯腫起來,走路也開始一瘸一拐的。朱暄說可以帶她去醫院,席方然卻不肯。她說那樣太浪費時間,不願意站出來講述事情經過也是同樣的理由,那會花費至少半天。

「我們的時間有限,要好好計劃如何有效利用。」席方然堅持自己的主張。最後朱暄只好去馬路對面的藥房買藥油和熱敷袋,又跟甜品店店員要來冰塊,給她敷一敷傷處。

「不過你是怎樣這麼快得出這個結論的?我還以為要給多一些暗示呢。」她側着頭對朱暄笑。一半是因為心情愉快,一半是因為太癢了。

她脫掉了鞋襪,光光的右腳被他拉着放在膝蓋上。按照看體育比賽學來的知識,先用冰敷,減輕皮下充血和疼痛,48小時后再熱敷。融化的冰水從紗布里滲出來,滴在皮膚上,又從兩側滑下去。每次他用冰袋順着她的腿骨按壓,她就笑着一陣發抖,癢得四下亂蹬,連腳趾都蜷起來,還嚷嚷着「好冰」。

「別亂動了!傷成這樣你還這麼高興。」朱暄忍不住跟着笑起來,抓住腳踝防止她縮回去,「我昨天才見過一個自稱來自未來的怪人,這樣那樣不着邊際地說了半天。所以馬上聯想到了。」

「你真相信我是從未來回來的?」

「信了也沒什麼損失,就姑且信啰。」

他說得潦草敷衍。似乎跟童穎穎那時一樣,都是隨口胡說。但他自己知道,這次是有點認真的。

心底那無形的小石頭消失時,他就已經想明白了很多事。席方然從頭到尾行為古怪,早餐時提到蛋糕口味,暗示她對本應陌生的朱暄十分了解。校門口提前預告學生會的人會追來,蛋糕店裏預言陶穗梓會出現,又順着朱暄的想法解釋為「傳八卦」——仔細推想過去就知道不對勁。陶穗梓得知被退單,很可能只是很短時間之前的事,還不夠這群女孩子想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她們徒步跑來卻沒有很疲累,一上來就一起說話,看得出來沒有問話經驗,也就是說她們在距離不遠的地點得知需要另行準備點心,臨時瞎找來到這家店。而席方然差不多二十分鐘之前就跟自己在校門口見面了,之後電話都沒拿出來,她從哪兒得知消息?就算知道,又怎麼能判斷陶穗梓一定會來這家蛋糕店?這裏雖然是校區附近,也有很多其他店可以選擇。

如果她對這一切都早有知曉,只是為進行刻意鋪墊而佯裝,那就合理得多。正是要讓他親眼目睹,親身經歷,她才必須在校門口等著,強行把會面時間提前到早上,不容拒絕。最後這一場奇迹般的救人行動更是,沒有事先準備,幾乎不可能做到這樣完美。她故意留下諸多破綻,等着他推翻所有假設,找到那唯一的答案。

席方然這一套安排用心曲折。每件小事都很有必要,層層遞進地指向問題核心,比起童穎穎不着邊際的口若懸河,效果直白、震撼得多,說服力與吸引力更是天差地別。看得出兩人性格不同,童穎穎可以劃歸那種習慣憑直覺做事的普通人,而席方然擅長事先計劃,執行中把控到位,放在整個人群中看都屬於罕見的那一群,更別說同年齡段對比——朱暄自己較接近童穎穎那種。有席方然這個參照,他莫名感到好像被擠到了弱者的位置,儘管她只是個瘦弱柔美的女孩子。

「如果你沒有救下『碎桃籽』,她會怎麼樣?」

席方然怔怔地眨着眼,想了兩秒才「哈」地一聲笑出來:「人家那是麥穗的穗,桑梓的梓!桃子哪裏有籽,起外號也應該叫『碎桃核』。」

「好的,從此她就叫『碎核桃』。」朱暄覺得自己被小看了,索性變本加厲,「我記不住名字的時候就喜歡先起個外號代替著,好稀奇嗎?你連我喜歡吃什麼蛋糕都知道,難道不知道我這個習慣?」

「我從哪裏知道呢?你在我面前從來不這樣。」

這次換朱暄怔住了。這句普普通通的話因含混不明反而充滿暗示,彷彿他們之間有大段微妙的故事等待着發生。他忽然意識到席方然的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這是一個多麼過分的親昵姿勢。剛才急於治傷顧不得客氣,現在回想起來,彼此配合得順暢自然到很可疑。好像經歷過類似情況,因此全程不必語言交流,也無需害羞緊張。

他不由得開始猜想,如果席方然真是從未來回到過去的旅行者,那她見到的未來是什麼樣的?那段未來里的自己又是什麼樣的?她說「你在我面前從來不這樣」,可見是沒見過他私下裏沒品又愛胡說的一面。那麼是不是也像現在一樣,自己仍舊努力爭取在席方然面前表現良好?會常常見面嗎?已經是朋友,但還不足夠熟的關係?還是其他什麼情況?為什麼……她跟一個不太熟的朋友之間,會留下讓對方隨意親近的習慣烙印?

「如果我沒有救下陶穗梓,她會骨裂住院。她的同伴買不到合適的蛋糕,就只好轉回來把『相聚』店裏那些形狀不合適的蛋糕全部買走充數。中午你要買蛋糕的時候,就已經一個都沒有了。」席方然指著玻璃窗,「今早我應該在對面那家藥房買維生素,出來時就看到事故發生了。」

為什麼大清早跑這麼遠來買維生素?有什麼逼不得已的理由嗎?

既然看到過事故發生,為什麼不幹脆在甜品店就把人攔下?被晾在一邊的那段短暫發楞,是誤以為自己中途插嘴已經耽誤了時間,足夠對方錯過會翻倒的車?還是……在計算時間,等待事故發生?要上演救人一幕,她自身必須承擔同等風險,所以才有現在受傷的結果。席方然這麼拚命,難道只為說服自己嗎?意義在哪裏?從個人能力和能動用的資源來看,自己都比不上她,沒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所以一定另外有特殊理由?

要問的問題太多了,全都堵在喉頭,最後一句也沒有問出口。

昨天面對童穎穎時,因為完全不信她的瞎話,所以說什麼聽什麼都無所謂。現在對面的人換成席方然,朱暄經過一整套鋪墊,心情已經有點變化。他想認真看看後續會發生什麼,反而拿不準是不是什麼都需要問。一點線索就可能帶來很大的改變,朱暄看過關於時光穿越的幻想作品都默認遵循改變越少越好的原則,那是有道理的。

大早上生機勃勃的太陽穿過落地窗,照着一片粉紅色裝修的甜品店,還有椅子上的兩個人。分明是晴天朗日之下溫馨又甜蜜的一幕,卻含着一絲深夜行走於荒野似的不安和神秘。

直到甜品店員過來打破這怪異氣氛。她問席方然傷得要不要緊,需不需要別的幫助?又問還要不要冰?席方然搖頭謝絕,說他們馬上就會走了。

「你會疼得走不了路的。今天最好別去太遠,需要跑很多路的地方。」朱暄從側面看看她的腿骨,肉眼可見地比之前又腫了許多,「你既然知道會發生什麼,怎麼不躲開?」

「躲不了,當時陶穗梓抱着我的腿呢。再說,我避開了,她不是還跟以前一樣會受傷嗎?我就白白地出力救她了。」席方然左右晃晃腿,「沒關係,這只是皮外傷,我可以忍一忍。」

「所以你就打算咬牙忍着,一瘸一拐去調查事情,讓我在你旁邊走着,什麼都不用管?這造型讓路人看見准得以為碰上活的反社會暴徒了,不光眾目睽睽之下行兇毆打少女,還挾制人質招搖過市。回頭我給扭送進局子裏去,你負責救我嗎?」

席方然掩著嘴笑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調查事情的?」她問。

「要不然昨天你跑去城建檔案館做什麼?」朱暄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展現實力的機會,趕緊將自己的天賦儘力發揮,「昨天晚上通話時,我在手機里聽到你身邊的音樂,但沒有多想。剛才聽到外面放的歌才突然想到,正好你身邊跟我身邊都在放同一支懷舊歌曲,還唱到同一句,這個概率太小了。你打電話過來之前,我遇到幾個學妹,她們說有看到你,明明從檔案館走出來的是其他人,可她們始終堅持說沒有認錯。現在一想,也許她說的是真的,後來出現的那個女孩子是你的……?」

「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的『總角之交』。她的媽媽跟檔案館館長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同時也是我媽媽的好閨蜜。我們小時候一起出去,常常被人誤認為是親姐妹。」

「所以昨天她負責當你的合作夥伴,拖住館長並引開注意力,好讓你進去找東西?」朱暄想了想,「要到城建檔案館找,應該不是關於『碎核桃』或者其他同學的事吧?」

「嗯,果然你能推斷出來一些。」席方然轉動着眼珠,並沒有為朱暄的表現感到驚訝,反而有點不放心的樣子,「你不知道我具體在找什麼嗎?」

「我應該知道嗎?我在裏面只待了一兩分鐘,都沒來得及看到你本人,總共就撞上這麼一點關於你那朋友的線索,」朱暄像拿到一張判分不公平的考卷一樣着急起來。種種跡象表明席方然身邊可以做幫手的人選很多,他生怕自己被視為累贅,遭到當場淘汰,「新手都有一個適應教程的!你先多少指點一下思路,我應該從哪兒知道更多啊?」

「你不應該知道。三天之後會發生什麼,你在這裏會起到什麼作用,都不應該是現在的你所能知道的。」席方然撩開耳旁的頭髮,上半身前傾,目光灼烈地逼視着他,「可是,童穎穎難道沒告訴你嗎?」

朱暄的心跳漏了一拍。因為席方然的逼近,也因為突然被提起的名字。

「我知道,你昨天見到的『怪人』就是童穎穎。」她繼續說。

「你……跟童穎穎是……朋友?」這是朱暄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釋,必須是她們兩個合謀串供,不然不可能瞎話都說得一致。

而且他憑直覺就知道,席方然馬上就要說出跟童穎穎一樣近乎於瘋癲的瞎話,百分之百的沒有錯。

「現在還是陌生人,沒有任何交集。到2015年時,我們就相互認識有一段時間了。」

席方然冷靜而認真地開口。像童穎穎信口胡扯時一樣自然,卻沒有童穎穎那樣豐富起落的情緒。敘述一件生活常識似的那麼篤定,她說出本應令人震驚的話:「三天之後將發生的地鐵事故影響深遠。或者直接,或者間接,我們都是受害人,餘生被那陰影籠罩,不得安樂。無法讓你知道我有多麼高興,自己能有機會回來這裏,跟你一起提前阻止悲劇發生,做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

席方然用掌心輕拍朱暄的頭頂。如同姐姐撫摸年幼許多的弟弟,溫柔卻不親昵,又像身負天命的聖女撫摸懵懂信徒,帶着幾分神聖。

————————————

「陶穗梓喜歡她們的學生會會長,並且會一直喜歡下去。凡是關於會長的事,她都盡最大努力去做,」席方然跟朱暄說,「未來她跟我之間有些矛盾,希望這一次她能放下成見,不要帶着對我的怨恨走出畢業校門。」

席方然說要去找一樣重要的東西。路途有點遠而朱暄沒有錢,自然還得她掏計程車費用,朱暄只負責扶着她,當好人形拐杖。席方然一路提着那隻蛋糕不放手,中途計程車路過商場時她掏出錢包來看了看,好像還想再買點什麼,又不知道因為什麼放棄了。還不是那種無可奈何的放棄,而是下決心直接搞個大件的——朱暄自己下定決心買新手機的時候就這樣子,他清楚得很。

席方然的家境果然好。

朱暄偷瞥著席方然的錢包,外表看着低調普通,連多餘的花紋都沒有,但那個標誌表明它貴得要死。朱暄的媽媽去年從闊綽親戚那裏得到一隻同款不同色的,興奮得恨不能當場供起來,直說如何如何昂貴,讓朱暄不要用沒洗乾淨的手亂碰。朱暄算算價錢,能抵得上自己的三個手機,只好承認自己剛打過球的臟手確實不配摸。

平常不顯山不露水,那是因為她有家教。其實她還滿有資格擺排場做大小姐的。

朱暄默默點着頭,又想起來似乎自己每次看見席方然她都在步行。

「你平常是怎樣上下學的?我都沒見過。」

「坐出租,」席方然好像被戳中了某個難為情的弱點,心虛地搶在朱暄開口之前就自我辯解,「不過我都會步行到遠一點的地方,沒有在校門口礙別人的事。」

「沒有人接你嗎?我還以為有錢人家的孩子都有專車接送什麼的。」

她搖搖頭,忍着不發笑,扭臉向車窗外,指著遙遠的前方,讓朱暄無法看到她的臉色。

「畢業之後我會搬去東城,在那個方向,乘車就很方便了。現在我還住在環城路北邊一帶,在那邊,這個時期你大概不知道。我家距離車站太遠,我不想走路。」

席方然說了一個小區名字,朱暄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了。那是一片別墅區,公交車開不進去,朱暄站在外面看的時候,感覺滿眼全是樹,都看不到房子在哪裏。如果住在比較中間的位置,那確實要走挺長一段路。

「怪不得羅妍說在環城路北邊見到你呢!原來你住在……」朱暄脫口而出后才意識到不對勁,「環城路」什麼的童穎穎說過,在夢境裏聽到自己說過,反而羅妍一個字都沒提。是自己把信息混餚了。

為掩飾疏漏,他立刻轉移話題:「陶穗梓也跟地鐵事故有關係嗎?」

「不,那是我個人的私事。」席方然轉過臉來,「羅妍知道我住在環城路?她是誰?」

「不熟的學妹啦……」朱暄想含混其詞矇騙過去,但被席方然不依不饒地死死盯着,不得已只得說實話,「好吧,半熟的學妹。昨天就是她騙我去城建檔案館的。發誓賭咒說見到你的也是她。她以為你在跟男朋友見面,就騙我去給你搗亂。」

「那是我在校外認識的男性朋友,但不是『男朋友』。」席方然非常認真地想了想,「我不認識這個叫羅妍的學妹啊。」

「她什麼八卦都喜歡收集,有關係沒關係的,攢了一大堆。你在學校又很有名,她聽到肯定不會放過嘛。」朱暄停頓一下,又趕緊補充,「我跟她可是關係很普通的那種,並沒有特別愛聽她說八卦。主要是她喜歡我的一個死黨,才經常在我們附近出沒。」

席方然猶疑地點着頭。好像這個話題中包含着需要思索的難點似的,目光穿過朱暄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朱暄不知道她是否能看出自己那點隱藏起來的微小喜悅。

他本來以為,既然出現在城建檔案館的事情並非羅妍看錯,那麼多半陪同的帥哥也是真的。可席方然這樣自然坦率,不當一回事地定義為「普通朋友」,可見至少在她這邊,沒有把對方當作特殊角色。仟韆仦哾

「……羅妍是不是對唱歌很有自信?」席方然在一陣沉默之後悠悠開口。

「嗯?我不知道唉。」朱暄隨口回答,發覺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到自己身上,有點陰沉,還帶着一點懷疑,他立刻矯正態度,「上個月她倒是挺熱情地拉我們去ktv,還說她請客,可是後來就沒下文了,所以我真沒聽過她唱歌。」

「她是不是有報名參加『校園歌手大賽』?」

「歌手大賽?」朱暄差點笑出聲。

「校園歌手大賽」是本校最惹人注目的文藝活動,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極少有新生報名。參加的選手多半都在大三以上,積累下挺豐富的演出經驗,人美歌靚不說,還有不少是創作型的。就憑羅妍那嚷嚷起來像烏鴉的嗓子,要上台跟人家競爭,想想都覺得是自不量力。

朱暄忍笑忍得十分痛苦。

「學生會要負責做參賽選手頁面,他們提到過有一位年齡很小的,叫做羅妍。」席方然拍拍他的後背,「後來她又說退出不參賽了,他們不高興白忙一場,就抱怨過這個事。」

「……那說明她還是有自知之明。」他好不容易緩過氣來,用自認最客觀,不帶情緒的語氣下了論斷。

席方然聳聳肩,好像不太相信他的判斷,但也不再說什麼了。

於是朱暄也安靜下來。他嗅到狹小的車廂里縈繞不去的香味,沐浴露或者洗髮水那種植物的味道,可能是剛才翻車事故中無意間粘在席方然身上的。但朱暄更願意相信那是她本身的天然氣息,像她所居住的地方一樣,到處都是植物……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荒謬,思維就此停滯在「植物」這個詞上。

他沒去過她所住的小區。

什麼植物茂盛,綠樹層疊,花草蔥蘢如一片森林,看不到房舍,公交車開不進去……這些他都不應該知道。

甚至不應該知道在環城路北邊,有一片叫做這個名字的別墅區。

他跟這座花園別墅區唯一的聯繫就是今天早上的夢。夢中的他自己一邊跟貓玩,一邊說起過去曾被騙到環城路傻站了半天的事,自然而然地,腦海中就浮現那座安靜沉睡在深夜裏的人造小型森林。跟清醒時邊閑聊邊回想的感覺毫無二致。太過自然了,以至於他沒能意識到其中的異樣。

所以,今天早上做的夢,那也是有意義的嗎?是未來自己傳遞到現下的信息?

按照那些話中隱含的意思,他與席方然有一段很長時間的分離,後來才因故重逢?

他戳戳旁邊的席方然:「你住的地方,是不是到處都是樹?」

「對啊,」她好像被人問過許多遍同樣問題,下意識想到別的緣由,尷尬地笑着聞聞自己身上,「我身上有怪味是嗎?那是驅蟲劑的味道,因為家裏蟲子太多了。對不起,不過這個沒有毒的。」

「不不,怪好聞的。」他眼看席方然放下心轉回頭去,自己才收起笑容。

別墅區里當然綠化足夠。這是常識,甚至談不上巧合。

他在心裏反覆夯實這個想法。堅決不肯承認身處的「現實」,正在越來越超脫掌控。

————————————

學校里一直有傳聞,席方然的母親是金融界有名人物,所以常有人背後叫席方然做「公主」。但那畢竟是對着空氣調侃,親眼見到就是另一番感受了。

從第一步走進寫字樓,朱暄就覺得自己整個人跟場景不配套。四周進出的都是一些朝氣中帶着疲倦的年輕人,其中也許有校友、學長、學姐,也早被環境磨掉了本校自由兼容過頭略顯散漫的風格特性。一眼望去只覺得人人都是商務雜誌的現實翻版,各自有一份光燦燦的簡歷,好幾個名校學府鍍過金的那種。而且休假時一定聽古典音樂慢跑,不會捧著漫畫零食在床上躺大半天,還被家長說像豬。

朱暄是這裏唯一一個穿着t恤和牛仔褲的。席方然不肯老老實實接受攙扶,只要求朱暄握住她的手,在她單腳往前跳的時候借一點力氣撐她一下。某一下落腳不穩,她忙不迭再往前跳尋找平衡,朱暄又要顧着她又要替她顧著蛋糕不要晃壞,也一時昏頭轉向。好不容易各自拉住樓梯最低處的扶手,停止在一個類似雙人舞的姿勢,兩個人一起大笑起來。

他們看上去不像行動不便的傷患,像兩個超齡小學生在公共場所蓄意搗亂。擦肩而過的人們難免目光中帶着些許譴責,嫌他們打擾到周遭秩序。

席方然好像完全不在乎。她帶着朱暄進入電梯,刷卡到特定樓層,一出門拐過會客廳,又路過玻璃牆面的辦公室,七扭八轉地走到深處去。整條路線走得熟極而流,朱暄這根盡職的人形拐杖都沒有時間記道。最後被帶到一間辦公室前,她敲敲虛掩的門,接着就推開了。

辦公桌後面坐着一位大約三十歲的時髦女士,帶着耳機正講電話,見到席方然頗有點意外。朱暄剛剛冒出「你媽媽看着真年輕」的念頭,就看到席方然朝她擺擺手,示意不必站起來:「媽媽又沒把我的筆記本帶回去,我在上面記了活動備忘。」

席方然說得聲音又低又快,對方卻好像完全聽懂了,一邊應答電話里的問題一邊拿出鑰匙放在桌上。朱暄去幫忙接過,折返時看到剛才沒有看清的門牌,才明白這邊是秘書室。

席媽媽的辦公室距離秘書室不遠。裏面又安靜又寬敞,不像朱暄想像中那樣金碧輝煌,反倒佈置非常簡潔,有幾分溫馨寧和的氣氛。他們在米色沙發上坐了一小會兒,秘書姐姐就端著果汁進來,問席方然怎麼受傷了?又問要不要緊,用不用通知媽媽早點回來?被席方然婉拒之後,她嘆息說席方然就是太懂事了,什麼都不讓媽媽操心。媽媽要是知道她冒險救人受了傷,還瞞着不肯說,准給嚇得半年睡不好覺,本來就失眠得厲害。

她拿來一盒曲奇餅乾請他們吃,看看朱暄,看看席方然的傷,又看看他們互動時的神情動作,自言自語地嘀咕說不告訴就不告訴吧,女孩子總得有點小秘密。臨走時瞭然於胸地對他倆笑,讓他們好好休息,待會兒還是帶席方然去醫院看看,說完就順手把門帶上了。

整個房間徹底安靜下來。

朱暄以為席方然的蛋糕一定是帶給媽媽的,要不然就是送給這位好心的秘書姐姐。結果她始終沒提這個話題,蛋糕盒子就擺在桌上,肯定不是忘記了。

「剛才那位姐姐說你媽媽不在……」

「媽媽不在我才能翻她的東西。」席方然起身蹦到辦公桌旁,埋頭下去不知在搗鼓什麼,喀琅喀琅一陣亂響,「三天之後發生的地鐵事故,是人為造成的。只要找到並阻止主犯,應該就能解決問題……你覺著呢?」

她從辦公桌後面抬起頭看他。長長的烏髮有點亂了,血液上涌,弄得臉頰紅撲撲的。

「我覺著……你媽媽的辦公桌跟主犯有什麼關係?」

朱暄繞到席方然那邊,發現她正在撬辦公桌。下層抽屜盡量抽出來,纖細的手臂探進裏面去,臉頰緊貼著鋼琴漆立面,用力到眼睛都眯起來,嘴唇也緊緊抿著。

「我媽媽……肯定有項目資料……就是線索……城建檔案館沒有……」

看得出「作案」過程很艱難,她連話都說不連貫了。

朱暄猜她是在用指甲當改錐扭螺絲,於是從口袋裏掏出一枚遊戲機硬幣,蹲在席方然眼前拋了拋,吸引她的注意:「給你看看,我的寶貝。」

席方然的目光隨着硬幣上下,有點怔怔地張了張嘴,停下手中動作。

朱暄接住硬幣捏起來,讓她看清楚那被壓扁的邊緣,像小刀一樣鋒利。

「這是我……」

「……在遊戲廳打街機順手撿到的,上初中的時候。」席方然搶了他的話,毫不留情揭開老底,「你用它撬開街機的收幣盒,證明有人在偷遊戲幣,想讓遊戲廳老闆獎勵你十個硬幣。結果人家以為你賊喊捉賊,從此不許你去那家店玩了。」

「怎麼你、你連這個都知道啊?」朱暄把到嘴邊的吹噓瞎話吞回去。

席方然說的才是事實真相。這種強行耍帥遭到打擊的事,在朱暄看來屬於最高級別人生隱秘,絕不肯泄露出去。除了當時現場觀眾的記憶沒有辦法消除,其餘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從朱暄這裏聽到真相的。無論誰打聽,朱暄一律都說是「在遊戲廳擊敗強敵」的戰利品。

如果真有一個跟席方然關係很好的未來自己,他怎麼就不遵守這個準則呢?這麼丟臉的事情告訴誰不好,偏偏告訴她。除非是被席方然用槍指著腦袋逼問出來的,不然朱暄覺得不能原諒另一個時空的自己。

席方然把手臂收回來,手裏捏著一張某處購物中心的會員卡,邊角已經扭斷了。她挪開位置,讓朱暄模仿她剛才的姿勢,將手臂探進去用硬幣轉動抽屜下方的螺絲,直到把抽屜滑軌完全卸下來。這年頭的辦公桌常常在設計上有所疏忽,朱暄也曾幫父親從弄丟鑰匙的辦公桌里拿證件,所以並不陌生。反倒席方然這樣的女孩子也知道這種竅門,才讓他意想不到。

席方然跪坐在旁邊地毯上,看着他熟練地取出一個又一個螺絲,忽然幽幽地問:「你是在騙我嗎?」

「嗯?」朱暄聽出她語氣里有些異樣,但胳膊正卡在抽屜里,腦袋着實轉不過去。

「救我的那天,你撿到一枚也有半邊被壓扁的硬幣,跟這個很相似。你說大學時期『寶貝硬幣』神秘失蹤讓你疑惑了好久,沒想到今天還能再見到,可見是個幸運的象徵。那時你看上去很高興,所以我沒懷疑過,」席方然白皙的手指落在朱暄面前,指著深藏在抽屜里的硬幣,「可是你現在還拿着這個硬幣,根本沒有消失不見。那,唯一的答案不就只能是你在騙我嗎?」

「等等,等等!你這信息量有點太大了!」朱暄急於申辯,席方然卻板着臉一指辦公桌,示意手上工作不能停,他只好又重新趴回去,「首先,第一個問題:我『救』你是什麼情況?我從哪兒救到你的?主動還是被動的?該不會是你下台階時滑倒,正好高跟鞋踩到我腳上,你沒事我重傷什麼的吧?」

他想到的只是夢境裏自己腳上的傷。聽到席方然回答「不是」,頓時鬆了一口氣,暗暗判斷這證明夢境並沒有什麼意義。

「是在2012年,高層塔樓的一場火災里。」席方然認認真真地回答,「受困的不僅有我,還有幾位參加聚會的客人。大家都喝過酒,發現失火已經有些晚了。你跟你的隊友在苛刻的條件下達成了最完美的救援,所有受困人員都平安脫險,無一罹難或重傷。當時現場煙霧很濃,情況也很危急,我們都沒認出對方。滅火后我找你道謝,你剛剛裹好腳上的傷,正在低頭撿硬幣,站起來才發現是曾經的同學。我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算是主動救人,對不對?」

收回此前的判斷。席方然所說跟夢境吻合,這隻能證明夢境確實有意義。

高層建築,火災,濃煙。聽着就知道那場景有多麼兇險,難怪席方然現在說起來仍然語氣溫柔。

同時跟這幾個詞沾邊,還負責拯救人命的職業,在朱暄所能想像到的範圍里只有一個。但他不明白,凡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自己,怎麼會在未來選擇這個職業?雖然談不上什麼心理創傷,但遊戲廳那件事的確是他最後一次逞強,此後就開始放任天性,堅信最輕鬆的角色就是最適合自己的,能做普通圍觀群眾就絕不衝鋒在前,更別提捨己為人了。

「我在……在未來的職業,難道是……?」

「消防指揮員,四級。」席方然略微錯愕,「童穎穎沒告訴你嗎?你是上過好幾次新聞的救火英雄,又很會出風頭、講笑話,網絡上人氣很旺。去學校做火災預防知識普及時,還被孩子們圍着喊『偶像』呢。」

朱暄瞠目結舌。過度震驚之中不知不覺把頭頸擰成奇怪的角度,用眼角看着席方然,下巴都幾乎掉下來。

童穎穎說,需要解決三天之後的危難,才會成為被人稱讚的英雄。

她還說,自己未來會因為沒有拯救這場危難而長久抱憾。

朱暄對自己這點博大得很有限的情懷再清楚不過,哪裏能醞釀出那麼為國為民的高尚憂愁?所以他根本半個字都不信。沒想到今天席方然給他描述了一個更為高尚的形象,而且還更不像假的。

「如果童穎穎連你的職業都沒說,那麼她是不是也沒有告訴你……穿越之前你遇到了什麼?」

朱暄搖頭。腦袋距離辦公桌太近了,搖頭時一下一下都磕在那發亮的漆面上,他竟然也沒什麼感覺。

席方然把手掌抵住桌子,制止他這種近似「觸柱自盡」的動作。

「你曾經告訴我,救援中受傷是常事,救我那天你的右腳前掌也被尖銳物刺傷過。但這一次受傷比以往都嚴重得多,爆炸物貫穿了內臟。我最後一次跟你說話時,你已經完全失去意識,聽不到,也無法回答我。」

她嚴肅而莊重地,用掌心貼着他剛才撞過桌子的額角:「在2015年我們所在的時空,你正在死去。」

最後一根螺絲鬆脫,整個抽屜轟然掉落,各色物件散開一地。

朱暄看到距離自己手邊不遠的兩冊筆記本,混在文件夾、辦公文具與一些雜物之間,童稚的風格異常顯眼。粉紫色和粉紅色的皮製封面,用花俏字體烙印eveline(伊芙琳)和prima(普莉瑪)兩個名字。也許是訂製的,只給某兩位特殊少女的私人禮物……朱暄已經沒有餘力去思考這些。

他耳旁只是回蕩著剛才席方然的話。

未來的他正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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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未來的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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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公主的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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