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交鋒(六)

第一百零五章 交鋒(六)

時間已到半夜,雷州府大堂燈火通明,外頭嘩啦啦下着豪雨,期間不少吏員穿着蓑衣進進出出,靠近門邊的地方積出一灘水跡,陳榮基兩夜沒睡,整個人趴在公案上,盯着水利圖不發一言,不知道為什麼,這會兒依舊亢奮得很,聽着吏員彙報的水情,這種亢奮的感覺更加強烈。

古時的王朝最怕天災,一旦有災情,地方上必定動蕩,這對於統治大為不利,就算是到了如今這天下,對這一條也沒鬆懈半分,真要是垮了堤壩,對於主官來說,那就是潑天的災禍,免不得上下打點,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可就在昨天,陳榮基就快馬行文巡撫以及布政使衙門,對災情如實稟報,同時也親力親為,為的就是讓人無話可說,他對於雷州府的水利佈局了解頗深,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

畢德勝分管的地方就是整個雷州水系地勢最低處,那地方是最容易出亂子,真要到了那個時候,他作為一府主官,程序上已然盡了本分,替罪的就是那主管營山防水的畢德勝無疑,到時候,還有誰會和他競爭,堤壩垮塌,有了災民,事後賑濟一二,既安撫了民心,又對上峰有了交代,實乃一舉多得。

「大人,雨勢還是很大,上游出現幾處小險情,不過無傷大雅,只是營山方面,派了好幾撥人討要物資」。師爺打斷了陳榮基的思路,躬身稟報當前情況。

「如今雷州遍地洪澤,哪還有物資供給,給來人遞話,就說沒有,讓他自己想辦法,畢大人乃是天子門生,這點水情還難不倒他,咱們還是盯着上游幾處,一定不能出簍子,另外還有一點,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開閘放水」陳榮基說完,又看起了桌上的水圖。

師爺心裏一寒,可他不敢多嘴,轉身出了大堂,身影消失在雨帘子中。

營山大堤上,畢德勝全身酸軟無力,他知道自己這是得病了,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還是不舒服,雨勢太大,生不起火,只能坐在濕漉漉的地面上,一邊支著一塊雨布照顧他的畢盡忠讓人搭把手,舀了一瓢木桶中盛放的雨水遞到畢德勝面前:

「大人,喝上一口水吧」說這話的時候,天空中又劃過一道閃電,畢盡忠一瞄眼,自己的主家臉sè蠟白,就連那嘴唇也沒有半點血sè,手裏一抖,一瓢水落在泥地上。

「大人,你已經儘力了,回城就醫吧,你要是不放心,我留下來,在這樣下去,真要出個好歹,我怎麼和老太爺交代啊」畢盡忠說到這,又嗝咽出來,這兩rì不知道怎麼了,他這個從沒哭過的漢子愣是一天到晚抹眼淚。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只是有些累了,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若是走了,大家的心氣也沒了,這個河堤必垮無疑」周圍漫天的水氣,可畢德勝還是覺得口乾舌燥,說起話來也是怏怏的。

「派到雷州求援的人回來沒有?」挪了挪身子,讓自己的後背舒服些,畢德勝看了看黑漆漆的河堤問道。

「回來了,陳榮基那個狗(娘)養的就是故意的,不僅沒給一點物資,就連咱們請求上游放水的(條)子都被駁了回來」畢盡忠說起這事,一臉的怒sè。

畢德勝握緊拳頭,心裏的那絲幻想破滅,他實在想不到,陳榮基為了搞垮他,竟然不顧幾萬鄉民的生死,做出如此齷齪的毒計,過了一刻鐘,他吐出一口濁氣,幽幽的說道:「那徐聞縣有消息了嗎?」。

「還沒有,大人下了調兵的命令,道路泥濘,又要準備物資兵馬,恐怕沒這麼快」畢盡忠把掉在地上的水瓢撿起,伸手放在雨布外面,不一會就被沖刷乾淨,重新接了一瓢水遞到畢德勝面前。

畢德勝接過一口飲盡,一股冰涼順着腸子通到肺腑,打了個寒戰,心裏的那股虛火被壓制下來,腦子也清明一些。

「堤壩上的情況如何?」畢德勝一邊問,一邊撐著起身,就要往那河堤上走。

「大人,你就休息吧,上游的雨勢小了些,大夥兒都在加班加點的干,不會出什麼簍子」畢盡忠拉住畢德勝,閃爍著說道,就在畢德勝昏睡的時候,前頭三百米處就被雨水衝垮了半邊堤,一下子就沖走了七八個鄉民,好在只是衝垮半邊,另外半邊沒有大礙,要不然,這會兒也圓不住。

畢德勝停了一下,側耳聽了聽那奔騰的水流巨響,冷哼一聲,就往雨帘子裏面鑽,畢盡忠眼見拉不住,只能跟着跑了出去。

堤壩上漆黑一片,雨水中點不起火把,只有走近了,才看得見些許,摸索著走到河岸邊,一群群蓬頭垢面的鄉民木然的往堤壩上搬運泥土加固,沒有麻袋裝載,一簸箕一簸箕的泥土填到河邊時就成了泥水,浪頭一卷,不見了蹤影,可還是重複著剛才的動作,大家的表情也木然得很,在這樣下去,堤壩垮塌也是遲早的事情。

「噗通」一個人影在畢德勝身邊倒下,爬了半天也爬不起來,畢德勝彎腰扶起摔倒的人,那人臉上全是稀泥,看不清模樣,畢盡忠接過手,在旁邊叫了兩個鄉民,把人扶下去,看着這個畫面,畢德勝心中酸澀得很。

「哎」一聲嘆息在耳邊響起,轉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楊承志和風去疾到了他身邊,兩人身上也是泥漬,一臉滄桑疲乏。

「情況怎麼樣?」畢德勝問起話,畢盡忠趕緊拿出雨布,伸手拉起,給畢德勝擋出一片天。

「沒麻袋,沒沙石,沒工具,就連糧食也不多了,富戶們捐出一些糧食,可要再出,都說沒有,大夥兒一天都沒吃東西了」楊承志有些心灰意冷,他是老水務,堤壩垮塌是遲早的事情,眼前沒垮掉,他們已經算是運氣。

這時天空又劃過一道閃電,風去疾看到畢德勝眼中滿是冷芒,後背一冷,打了個冷戰。

「盡忠,挑幾個好手,到附近大戶找些糧食,好說話的給借條,不好說話的......」畢德勝一把扯了頭頂的油布,將他扔到泥水裏。

話說到這裏,畢盡忠當然知道該怎麼做,看了看畢德勝,狠狠心,扭頭就往堤壩下走,風去疾是本地人,心裏窩了一肚子氣,這會兒也跟了上去,哪幾家為富不仁的,他心裏門清。

楊承志張張嘴,可還是忍了回來。

「楊巡檢,本官已經讓人回徐聞調運物資人手,算算時間,也快到了,你派人把這消息傳下去,另外通知一聲,營山這也算是遭了災,只要堤壩不垮塌,本官就上摺子,凡是上堤的青壯,免一年賦稅」。

「大人這......」。

「下去吧,一定要把話說清楚了」畢德勝揮揮手,楊承志拱手應下,吩咐人傳話去。

雨還在嘩啦啦的下着,畢德勝轉身看向徐聞方向,地平線閃爍著閃電,如同靈蛇亂舞,這樣的天氣,百多里道路,要運送物資,着實有些為難了,只希望張思道能夠想想辦法。

南渡河入海口,海面翻滾著,如同被孫悟空的定海神針攪動過一般,十多艘模樣古怪的大船停在一片沙洲邊,雖說下了錨,可還是被波浪打的搖晃不已。

「張先生,我使人問過了,從前這南渡河下游一百里能過一千料的貨船,眼下發水,咱們的船也不成問題,只是水流湍急,船上又裝着重物,恐怕時間上有些來不及」畢鐵站在船頭,向穿着蓑衣的張思道彙報到,他身邊還站着吳伯雄。

眼下事關緊急,陸路行走不便,張思道當機立斷走海路,水師也是傾巢而出,從接到消息到現在,花費的時間也不過三天而已,這已經算是神速。

張思道抬頭看了看yīn沉沉的天,這事情透著古怪,接到畢德勝的信件,他找來圖集翻看,越看越覺得不簡單,眼下雨勢不停,緩上一分,畢德勝那裏就多一分危險。

「升帆」張思道沉思一會,開口說道,他們乘坐的是運送煤炭的第一批小火輪,雖說裝上了蒸汽機,可也保留着船帆。

「啊......」畢鐵和吳伯雄一起被嚇住,這樣的天氣升帆,再是危險不過,再加上又是夜晚,衝到淺談那是輕微的,要是撞上河岸,一船物資和軍兵就得葬身河底不可。

「咱們早到一分,大人就少一分危險」張思道幽幽的說完這句,畢鐵和吳伯雄還能多說什麼,弓腰應下,就叫傳令兵發信號,各船起錨,蒸汽機冒出滾滾黑煙,一張張船帆升起,逆流而上。

這船一動,搖晃的更加厲害,張思道伸手扶住船舷,心底里暗暗祈禱。

雷州府,陳榮基連着幾rì不睡,十分注重儀容的他,滿臉的胡茬,可是臉上,還是帶着病態的cháo紅,主家不睡,師爺也不好睡下,一直在一邊陪着,可他實在熬不住,只能一下一下的打着瞌睡。

「咚咚咚」大堂外傳來一陣跑步聲,轉眼一個吏員跑了進來。

陳榮基jīng神一震,可是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側耳聽着。

「大人,眉山告急,出現三處管涌,請求府衙派民壯增援」。小吏氣喘吁吁的說完這句話,抬頭看時,只覺得上首這位大人有些失望。

「大人......」小吏再次發聲。

「從府衙抽調五百民壯上堤,萬不可有所疏失」過了一會,陳榮基才淡淡說道。

小吏得了命令,趕緊退了下去,陳榮基慢慢走向門邊,看着營山的方向,不知道想些什麼。

營山大堤上,只要是能夠加固河堤的東西已經全用上了,附近的幾個村子都被拆的片甲不留,可還是抵擋不住緩慢上漲的河水,那閘口處尤為驚險,閘門的橫樑已經斷了三根,在斷兩根,就是菩薩在場,怕也無力回天。

天邊已經泛出魚肚白,畢盡忠**著上身,在腰上繫上一根粗麻繩,他的身邊,還有一二十個jīng裝漢子,每個人都在腰上系著繩子,每人喝了一碗剛煮好的薑湯,把辮子往頭上一盤,對着畢德勝拱拱手,接二連三的跳下奔騰的河水。

畢德勝站在岸邊,閉着眼睛,眼角流出一行行眼淚,只是一眨眼,就被鋪面的雨水,拍岸的水氣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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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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