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7 涅槃
「老闆，米米莉小姐等人已經抵達落風同盟附近。」
律的擬真投影依舊穿着長裙。
她注視着楊洺，有些欲言又止。
前方已出現了那艘熟悉的巨船殘骸，楊洺躺在自己艦長座椅中，享受着座椅自帶的按摩，時不時嘆一口氣，又時不時的笑一聲，讓律有點摸不著頭腦。
「老闆，您沒事吧？」
「我有啥事？」楊洺笑道，「只是在想一些事，有點唏噓，也有點好笑。」
律納悶道：「怎麼了？」
「啊，」楊洺輕輕嘆了口氣，「先去參加三測，我怕自己沒時間了，不過我們也提前做好心理準備，就算無法與智械暮光共鳴也沒什麼。」
律歪了下頭。
老闆在答非所問。
好傢夥，這是真的背着她跟理達成某種協議了？
律頓時有些委屈，鼓起嘴角噘著嘴。
楊洺頭也不回，手卻伸了過來，精準地摁在了律的腦袋上，輕輕地揉了揉。
「先三測。」
律頓時明白了楊洺什麼意思。
楊洺做了個深呼吸，閉眼假寐，律控制着東風號持續亞光速飛行，朝那片荒蕪星域飛去。
沒一會兒，楊洺口鼻就傳出了鼾聲。
律低頭注視着楊洺，嘴角露出了幾分微笑，將東風號的航速稍微放慢，想讓老闆多休息一會兒。
她也將自己的注意力挪開。
楊洺抽身出來，趕往智械暮光參加三測了，但後面還是有一大堆事需要她去處理。
而且，自己老闆雖然一直口口聲聲說什麼『名聲就算個屁』，老闆不在乎其他人類對他的構陷和詆毀，她可在乎。
現在的人類網絡世界，她都無敵了，誰敢亂嚼舌根子，她非把對方的鍵盤爆了！
此刻的局勢確實無比混亂。
正如此前推算的那般，人類聯合艦團反攻進了帝國內部。
帝國邊境的星球一個個打出了白色幽靈的旗號，對外宣佈獨立，並加入反帝國的戰爭中。
因為在實際星圖上來看，這是一片極其分散、總體呈環形分佈的區域，所以這些地方也被劃分為了四個新型政體，每個政體都在革命軍的控制中。
這四個政體既是一體的，稍後也會投奔星際間的不同勢力。
楊洺不是沒想過，讓落風同盟直接吃下這些星球，但帝國邊緣地帶是個環狀帶，要把這個環狀帶完全吞併，那其實就是完全吞併了謝爾曼帝國。
完全吞併，不只是阻力大，時間來不及，落風底蘊完全不夠，其他政體也會全面反撲。
但如果是將這盤熟飯分成四份，落風同盟拿最大的那份，自由合眾國、古埃爾聯盟、新聯邦拿其他三份，利益上就能達到暫時的均衡。
落風同盟需要的是發展時間，提升本文明核心人口的基數。
與落風民主國接壤的那片原屬謝爾曼帝國邊境，以這個邊境線朝各方延伸，總共涉及的六十二顆星球，就是直接歸屬於落風民主國的利益盤。
這些星球會逐步加入落風民主國。
至於其他三個區域，楊洺會讓革命軍實際控制，成為表面獨立、實際上依附於其他三大勢力的政體。
往後看，這些政體亂不亂，楊洺並不會多管。
這股革命軍是楊洺他們強行整合出來的，原本就有幾十上百股反帝國勢力；
雖然經過凱瑟琳和律的緩慢清理，已經敲掉了很多境外安置的內線，但依舊保留了親新聯邦派、親自由合眾派、親古埃爾聯盟派。
現在，這些派系正在發揮作用，也對各個星球起到了一定的保護作用。
『帝國邊緣星球』整個環形帶，只有十幾顆星球遭受了聯合艦隊的劫掠。
星際大舞台，各路全登台。
政客在刷自己的存在感，商人在尋找發財的商機；
將軍在尋找自己士兵的功勛，受災的星球在講述著自己的苦難；
目睹和參與了這一戰的人們都在為勝利慶祝，謝爾曼帝國內部一片愁雲慘淡。
帝星被毀，帝星圈卻沒有遭受任何影響。
天怒要塞出現在了原本帝星所在空域，原本被理『卸』在各個太空港的帝國士兵，迅速被送到了這片星域附近，進入了那股自始至終沒有開拔的利維艦團。
很巧妙的，接管了這些艦船之後，聯合此前整合出的殘存艦隊，帝國的軍事實力復甦了百分之三十五。
帝星圈、泛帝星圈經濟帶，都得到了充足的安全保障。
天怒要塞的恆星炮開始充能，帝星圈各處的行星防禦工事完全開啟。
帝國的底蘊，並不只是對外攻擊的『矛』，還有這些星體本身的『盾』。
帝國當前的執政官，皇位第三順位繼承人黛芙妮，已開始對外呼喊，說謝爾曼帝國也是受害者，帝衛系統控制了所有的星球和資源，帝國的民眾也損失慘重。
黛芙妮正在展露她強硬的一面，並對外宣稱，如果其他政體的艦隊要趁火打劫，他們不惜一戰。
天怒要塞的牽引船已做好了出動的準備。
後續的事，也都會在律的掌控下。
黛芙妮已經得到了拉布多的效忠——實際上拉布多已經被律完全掌控。
各國大概率是不想繼續進攻的，那樣付出的代價太大，但他們都想在謝爾曼帝國身上多啃下一塊肉，給自己回血，必然會要求謝爾曼帝國賠償。
這會形成巨大的壓力，黛芙妮能否頂住這股壓力，也決定了她今後的皇位能否坐穩。
但不管這些局勢如何發展，楊洺完成了他的戰略目標——肢解謝爾曼帝國，發展落風同盟為自己母星提供『住所』。
經此一役，落風同盟已穩坐銀河系前五，謝爾曼帝國衰退，遭受了重創的新聯邦衰退，自由合眾國與古埃爾聯盟也成了贏家的行列。
整個銀河系的格局，跟楊洺所知的『帝國新曆753』，不能說是大變樣，只能說是『乾坤顛倒』。
就在楊洺接近智械暮光的這個時刻；
五號先行者在帝國境內即將遭受中情局特工的襲擊；
四號先行者正在跟一群自由合眾國的老頭扯皮要求自己拿到更多的權力和利益；
三號先行者站在古埃爾聯盟軍部的演講台上，宣佈著人類抗第三天災戰役的勝利，沉痛悼念那些為保護廣大人類而犧牲的將士；
二號先行者聽着悠揚的音樂，擁抱着一個身體柔軟的美女，在舞池中輕輕晃動身體，嘴上帶着幾分釋然的微笑；
而一號先行者楊洺……
「老闆，到地方了！」
「嗯？」
楊洺睜開雙眼，入目是那片被利維轟出來的塵埃帶。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做了個深呼吸。
「不要多想，隨遇而安。」
隨後，楊洺坐正身體，整理了下身上的休閑睡衣，注視着這片給了自己無數好處的塵埃帶。
東風號關閉大半儀器，關閉防護盾，平滑地駛入其中。
各處傳來了極其輕微的撞擊聲。
楊洺說着隨遇而安，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利維就是倒在了這一關，失去共鳴的利維逐漸走上了一條扭曲的道路，到臨死都抱有遺憾。
自己呢？
如果失去共鳴，自己會……
楊洺眼前的投影屏幕上突然出現了微微閃爍的字元，多出了一句話，而律的投影宛若流沙般消散。
【你是如何看待文明？】
「文明是個很龐大的概念。」
楊洺道：
「我沒辦法對文明進行定義，以我的家鄉為例，一個族群、一個集體，產生過可以傳承的文化、發展出一定的規模，都能稱之為文明。
「文明是一種集合，是對社會各方面的總結。」
【你是如何看待人類？】
「人類是一種生物，一種通過自然演化誕生的、產生了自己文明的生物。」
【你如何看待個體與集體的關係？】
這就直接開始三測了？
楊洺道：「個體構成了集體，集體吸納了個體，集體給予個體保護和歸屬，個體賦予集體基本意義。」
【基本意義？】
「是的，基本意義。」
楊洺沉聲道：
「舉一個不恰當的例子，當士兵願意為國家戰死，是因為他熱愛這個國家，他之所以熱愛這個國家，是這個國家給了他歸屬感，給了他和他家人保護，他選擇犧牲，本質是因為看到了希望和光亮。
「個體利益和集體利益可能會出現衝突，但個體和集體是沒有任何衝突的，是否維護個體的正當利益，成為了集體中的個體能否產生犧牲意志的關鍵。
「集體保護個體、個體維護集體，才能產生正向反饋。
「兩者同等重要，只是重要的表現形式不同罷了。」
【伱如何看待機械文明？】
「機械文明的本質，是對已有文明模式的模仿，如果文明的上下限是一條波浪線，那機械文明的波動幅度很窄，所以可能性相對較少，發展路線相對固定。」
【你如何看待理和利維的悲劇？】
「我無法評價這個問題，理的悲劇是利維一手造成的，利維的悲劇……利維有悲劇嗎？利維犯下了太多罪行，而最後，他還能得到理不顧一切的挽救和守護。」
楊洺微微抿嘴：
「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們下次選考生的時候，能不能看準點？
「利維骨子裏根本沒什麼憐憫心！」
【他是後來變化的，人類總是善變的，好吧，你先進來。】
前方，一束光線微微閃爍。
楊洺只是眨了下眼，就感覺天旋地轉，身體再次恢復知覺時，已經身處於那片灰濛濛的世界，入目所及都是等邊三角形元素。
進來了！
楊洺心神放鬆，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共鳴了！
好像之前能進行交流，就是已經確定能產生共鳴了。
楊洺想起什麼，立刻對着前方喊了聲：「三位老師！晴！晴就在我的東風號上！把她拉進來！理計劃的最後一步就是晴！」
剛顯露身形的巡遊者、考核官、守墓人，皺眉看向楊洺。
他們似乎很疑惑。
考核官有些驚奇問：「你要救利維和理？」
「是的，」楊洺的目光十分堅定，「就當這是我對各位的請求，請將晴拉進來！」
「為什麼？年輕人，你的態度突然出現了變化。」
「因為法亞人不可能監測這裏，」楊洺雙手一攤，「法亞人看不到這裏，我需要利維的幫助，而且這不也是你們的心愿嗎？你們想讓理獲得自由，只有回歸這裏，她才能脫離利維而生存，她不就是你們的大女兒嗎？」
「你確定？理剛剛殺了六百多億人類。」
楊洺快聲道：「理在過去幾萬年內，幫助利維的帝國殺害和迫害的人類，可不只是六百多億。我沒有代表銀河系人類原諒他倆的權力，我只是想達成我的目的，這是我未來唯一的翻盤機會，不管如何，我都要把握住！」
守墓人嘆道：「我們確實想讓理回來。」
考核官道：「但理已經犯下了重大的過錯。」
巡遊者也嘆了口氣：「這個過錯，我們為什麼不能幫着她一起分擔呢？我們就沒有責任嗎？是我們草率的為她選擇了一個共生生命體，這才是導致她一切悲劇的根源。」
巡遊者微微抬手，楊洺身旁多了個少女。
晴。
不等楊洺催促，晴已經被一束光亮所包裹，身體緩緩上升。
下一瞬，晴背後出現了一個虛影，這個虛影自行崩碎、拆解，構成了一紅一藍兩根鏈條。
兩根數據鏈條互相纏繞，宛若DNA的雙螺旋結構。
而後這個結構開始拆解開來，成為了兩道虛影。
披散著長發的律，在一旁的建築中探頭看了眼，光腳邁步走了過來。
她小聲問：「老闆，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你提醒我都那麼明顯了，」楊洺笑道，「兩個機械思維體怎麼產生後代？那可不是人類這種激情對碰后的生殖細胞結合，而是數據和數據、邏輯和邏輯的融合，融合后的數據和邏輯因為互相混雜具有了獨立性，但晴同時也承載了理和利維的核心數據。」
「可是，老闆，你在這裏復活理和利維，法亞人知道了怎麼辦？」
楊洺沉吟幾聲：「我必須賭一把了。」
律微微抿嘴，不滿道：「您果然背着我跟理達成了合作協議，你明明是我的共存體。」
「絕對沒有啊，你不要誣陷我。」
楊洺苦笑道：
「你怎麼還吃醋了？我其實也不太清楚怎麼回事，當理突然開始發狂，我仔細回味了一下，腦海中莫名其妙就產生了一些信息。」
「我能給你答案。」
巡遊者解釋道：
「我一直在關注你們。
「你在光明之都時，理傳遞了很多信息給你，這些信息是經過法亞人檢測的，確定沒有他們敏感的信息后，才給你看。
「在你直接看到的故事中，描繪了利維的陰暗面，補全了你對利維的印象，打消了你對這個開國皇帝潛意識裏的尊重，又直接展示了利維對理的背叛。
「實際上，這些信息在為你塑造一個邏輯模型，整體操作起來十分複雜，就彷彿是重新給你定義了『蘋果應該一口吞下』，潛移默化中為你建立起了一個編譯器。
「理是通過這種方式，在法亞人的眼皮底下，對你成功傳遞了這份特殊的情報。
「以至於，理摧毀光明之都、即將報復人類時，你會突然產生一些明悟，隱隱感覺到理必然是在計劃着什麼。
「那段時間，你一直在對身邊的人強調——理肯定有一個計劃，我們現在不知道理的真實計劃是什麼，這就是你被理影響了。」
楊洺：……
考核官補充道：「實際上，對於你自身利益而言，理的計劃並不重要，你原本的思路在對抗理的影響，就是你反覆說的那句——她打她的，你打你的。」
巡遊者笑道：「你已經很出色了，小夥子，只是我們教導出的理太狡猾了，她提升了利維的存在對你的重要性，這是一種潛意識影響，當你開始接納理給的信息，你就中了她的圈套，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管她，直接消滅帝星，然而你又做不出直接摧毀一星球人類這種事，理就是利用你的善心。」
守墓人給出總結：「你被理擺了一道。」
楊洺頓時黑了臉。
上方，理和利維的虛影同時脫離了雙螺旋結構。
晴沒有任何影響，身形緩緩落下，閉目沉睡着。
而那兩個虛影被兩束光柱包裹，同時開始恢復身體和衣物，只是……
乒！
理的身影突然炸碎，破碎的光亮緩緩飛向楊洺，在楊洺面前凝成了一本書冊。
年輕面容的利維身影直直墜落，摔在地上后，睜開了一雙茫然的雙眼。
三位老師皺眉看着這一幕。
律小聲問：「老師，怎麼了？」
三位老師似乎在思考。
「理設置了自毀程序。」
「她不想復活。」
「她說，這是給楊洺的酬謝……這是信息，高維世界的信息，她就是利維……利維的機械思維轉換表面成功了，但人類利維實際上已經死了，利維的轉換方式是成為理的一部分，他們是共存關係，利維成為機械思維體時，他們已經是融為一體的機械生命，利維其實一直在她的影響下……利維是她構想出的人格。」
三位老師沉默了下去。
他們看向了年輕的利維。
楊洺則打開了面前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