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非法定監護人(2)
天漸漸暗下來,很靜,很靜。一隻灰鼠鑽出下水道,謹慎地左右看一眼,縮了回去。
容遠蜷在車裏,夢見了他的家。
斑駁的牆白了,蒙塵的傢具新了,衰老的妻子年輕了,喧囂的世界安靜了。
五歲的容馨低着頭,nǎi聲nǎi氣地問:
「爸爸,電視上那是什麼地方呀?」
「那是寧城大學。」
「寧城大學在哪裏啊?」
「寧城大學在寧城的北邊。」
「北邊是哪裏呢?」
「看到陽台了嗎?那就是北邊。」
「我要怎麼才能去那裏呢?」
「馨馨以後好好學習,就能去那裏啦。」
「不行。」
「怎麼了?」
「我去不了那裏了。」
容馨抬起頭,五歲的身體上,怪異地連接着十八歲的臉。
「爸爸,我已經死了。」
青灰的臉上,一張發白的嘴,大口大口嘔吐起來。混雜着破碎內髒的血水奔涌而出,介乎黑與青之間的怪異顏sè洇濕了她的連衣裙,黏糊的碎肉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它們在蠕動。
它們在叫囂。
爸爸,我已經死了!
「馨馨!」
他挺身坐起來,怔忡了一會兒。夜幕下,破舊的計程車里,汽車掛墜上,容馨從照片里笑吟吟地望着他。
只是一個夢。
不只是一個夢。
這個父親,再也沒有機會保護自己的女兒了。
不遠處就是寧城中心醫院的大門。他打起jīng神盯住那裏,濁淚把眼眶濡濕,視線漸漸模糊……
突然,一個黑衣白褲的影子闖進他的視線。
容遠愣了愣,彷彿想起了什麼,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翻到相冊。
那是他從報紙上拍攝的,第五個受害人的一寸照片,底下附的是一個明顯的化名。
如果不是他去公安局那天偷偷聽到兩個jǐng察說話,他還不知道這個受害者就是兇手的妹妹,而幾個女孩子,都是她的替罪羊!
跑遍整個城市的醫院,可憐的父親終於找到她了。
他擦了一把眼淚,踩下油門,跟了上去。
陶夕看見燈光,摸摸口袋,轉身攔住計程車。
今晚,藍越如約而至。確實是個守信的男人,可惜她期盼他來,只是為了一件衣服和打車的錢。她需要回家處理一些東西——趁着它們被賣到二手市場之前,而這些東西不能讓藍越知道。
於是她趁藍越去抽煙時偷偷拔了針頭,套上他的羽絨服溜了出來。
夜晚很好,可以隱藏很多衣着上的破綻,也可以使值夜護士昏昏yù睡。
車在她面前停下,她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那裏暖氣比較充足。
司機的頭髮亂糟糟的,他問:「去哪兒?」
「天後小區。」
陶夕覺得後背隱隱作痛,換了個坐姿,不經意看到計程車上的掛墜。
「這是我女兒。」司機突然說。
「啊,她很可愛。」陶夕回答道。
她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然而司機卻自顧自往下說:「她今年十八歲,高三了,成績很好,是我們的驕傲。她上寧大絕對沒有問題,可是現在做家長的,總希望子女能考北大清華。本來走讀生不用上晚自習,可我們要求她必須得上,擠出一切時間來學習。」
陶夕忍着背上的悶痛,敷衍道:「不好強求的。」
「是啊,為什麼要強求呢?如果她星期五晚上不用上晚自習,她就可以早點回家,就可以好好地活着,考上寧大新聞系……她一直很想當記者的。」
陶夕蹙起眉,jǐng覺地看着他。
「我跟她說,不要跟任何陌生人說話。即使對方是熟人,你也不要輕易相信。在來不及的情況下,你要大聲喊人,不過也不能輕易相信路人,他們可能正是幫凶。如果,壞人想把你拖走,你一定要喊jǐng察,但是也不要相信所有的jǐng察,因為還有假jǐng察……千萬不要相信搭救你的司機,因為你不僅不知道他們的真假,而且無法從他手裏逃脫。」
陶夕看一眼他的司機證,身體向後挪了挪。
「師傅,這條路不太對吧。」
「這是小路,能更快點。」
陶夕悄悄抬起右手,扶在門把上,試探xìng地一扣。
門鎖了。
她心裏一涼。
計程車拐了幾個彎,終於停下。
「我們到了。」
陶夕向四周看去,相鄰的幾座房子都滅著燈,隱隱可見幾個粉白的「拆」字。貼上車窗往下看,是兩條冷森森的鐵軌。
容遠死死盯着她。
「為什麼jīng神病人不能判死刑?」
陶夕聽見安全帶收回的聲音,驚覺回頭,兩隻有力的手已經箍上她的喉管。
「你要怪就去怪你哥哥!去怪法律!」
陶夕拚命摳着他的虎口,可惜重傷初愈的身體一點力氣也使不出。瀕臨窒息的大腦指揮着右手在車門上一頓亂摸,冰冷的手指忽然碰到一個細長的金屬。
螺絲刀!
來不及思考,陶夕下意識舉起螺絲刀,用儘力氣拚命向下戳。
「啊!」尖端沒入容遠的左眼,他痛極大吼,手上的力氣虛了一瞬。他被激怒了,狠狠拔出帶血螺絲刀摔在腳下,兩隻手掐得骨節發白。
「如果你死了,陶暮就不會殺了我的女兒!」
「我要你死無全屍!」
「同歸於盡吧!」
陶夕感覺自己的喉管快被掐斷了,但她無法掙扎,那點力氣已經是她的極限。
好痛,傷口似乎裂開了。
我要死了嗎?
我不能死在這裏!
誰來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
「鐺!」
容遠聞聲回頭。在他僅存的右眼裏,關好的車窗自中間起蔓延出一片蛛網狀裂紋。
細密裂紋外,安全錘迅速有力地砸下,飛濺的碎玻璃片落了他一身。
一隻穿灰sè毛衣的胳膊伸進車窗,解開門鎖,拉開車門。
皎皎月光下,藍越逆光而站,看他的目光猶如看一個死人。
遠處似乎有行車聲通過軌道傳來,有節奏地,越來越響。
容遠一愣,抄起地上的螺絲刀朝他腹部刺去。
少了隻眼睛的人,jīng準度還剩幾成?藍越嗤笑,閃身一躲,抓住他的胳膊,同時舉起手中安全錘,毫不猶豫地砸下。
容遠最後聽見的是頭骨碎裂的聲音。
藍越嫌惡地抓起他的領子,把屍體丟回車裏。
背後火車的聲音越來越近。藍越疾步走到車子另一邊,飛快拉開副駕駛車門,解開安全帶,小心翼翼把陶夕抱出來,走到拐角處的路虎邊上,從早就開好的後排車門抱進去。
鮮血順着她的手滑落到坐墊上。藍越皺起眉頭,剝下黑sè羽絨服,讓她面朝下趴在座位上,露出藍白相間的病號服。
「幸好傷口沒有裂開。」他鬆了一口氣,微怒道,「你這麼喜歡給自己找麻煩是不是?」
話音剛落,就聽見「轟隆」一聲巨響。火車嘶叫着停下,脆弱的計程車碎成了一堆廢品。
藍越把羽絨服重新蓋在她身上,關上車門,望向那列火車。睡夢中的乘客被驚醒,喧鬧起來,伸長脖子向外望,像一群愚蠢的鴨。他們看不見拐角處的藍越和車,但他卻把他們看的清清楚楚。
噁心的,不體面的,這是容遠給陶夕安排的死法,可惜如今只有他一個人承受了。
藍越無聲冷笑,轉身上車,系好安全帶。墨sè的路虎從yīn影中靜悄悄滑走。
陶夕睜開眼,看着他鬢角的頭髮,說:「他死了。」
「是的。」
「你殺了他?」
「是他自己殺了自己。」藍越平靜地回答,「你那把螺絲刀刺入了他的大腦,他猛一站起來就暈倒了,所以沒來得及跑出來。」
「所以跟我有關。」
「你是正當防衛。」
陶夕支起身體,慘白的臉轉向窗外。
外面是市中心升騰的禮花。火藥燒起來,尖叫,升空,炸開,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