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暗流

他喝了一大口酒,眼睛看着那些畫板,有的是女孩坐在草地上,有的是女孩坐吃蘋果,有的是女孩做鬼臉,有的是女孩鑽在桌子底下,有的是女孩在海邊沙灘上走,有的是女孩在看書,有的是女孩在堆石頭,有的是女孩在吹肥皂泡,有的是女孩在海邊堆沙堡。到處都是同一個女孩的頭像,到處都是他無處不在的思念,和他曾經毫不吝嗇的青春。她用眼睛一張一張的端詳起這些畫作,每一幅畫作雖然很唯美,卻都散發出悲傷的氣息,彷彿充滿了痛苦而掙扎的記憶,她輕輕地問,你為什麼你不去找她?

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痛楚,我的世界在這裏,離開了我的畫室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她問,既然你這麼想念她,難道不能將你的畫室帶到有她在的地方嗎?

他的表情顯得憂傷而決絕,我必須遠離喧囂,有如一座寂靜的廟宇,我需要用有限的生命去創造永恆。

他問,你呢,為什麼來到這裏,為什麼那麼傷心。

她本來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也不喜歡輕易坦露自己的心事。但是這次她說,我總是這樣,從我很小的時候就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我的心裏住着一個非常悲傷的靈魂,她一定經歷過很多痛苦的往事,但是我卻什麼都不記得了....我真笨,對嗎?

他沒有說話,並不顯得很驚訝,他本來就是個不容易大驚小怪的人。

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當酒精麻木她過分敏感的神經,她感到一種微醺的醉意,好像飄在雲端,又好像浮在海面,眼睛也有些迷離起來。她感到一種莫名的熟悉,好像她曾經來過這裏,她努力的回想了很久,也沒有想起來。她不是個太能喝酒的人,不過才喝了一杯紅酒,就感到有些昏昏沉沉。她隱約覺得應該是在某一個夢境中來過這裏,她可能在那時就見過這個畫家,後來呢,那個夢後來怎樣了?她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

她有些無措地四下張望,輕輕地說,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來過這裏,我記得這個地方,還有你,我們曾經就這樣站在這間畫室里聊天....然後,我記得...後來,她的臉紅了起來,紅得如同三月盛開的桃花一樣...她想說卻又不敢,因為她已經記起來了。

她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她感到羞恥,一個剛剛見第二面的陌生人,她怎麼會想到跟他**,為了掩飾她的窘迫,她一口氣將手中的紅酒喝乾。現在她暈乎乎的,卻快樂了許多,她覺得有些熱,解開脖子上的藕荷色絲巾,露出纖細而優美的脖子,過去他的男朋友總是說她的脖子很好看,好像白天鵝一樣的優雅。

一想到遲遲不來的男友,她忽然又沮喪起來,情緒變得特別糟,剛剛還想笑,現在又忽然很想哭,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個很容易擔心,很容易不安的人嗎?為什麼不讓自己一直跟着他呢,那麼孤獨而絕望的聖誕節,她只差一點點就已經死掉了。

畫家看出了她的恍惚和不快,好心地問,還要點兒紅酒嗎?酒讓你忘記煩惱!

她點點頭,不明白為什麼對畫家有着莫名其妙的信任,他說是就是吧,她輕飄飄地走過去,自己又倒上了半杯酒。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天,他開始一幅一幅地為她介紹他的畫作,兩個人走得近了,不經意間,她的手碰到了他的,她忽然很想抓住他的手。

這些偉大的生機勃勃的畫作都是他用這隻纖細修長的手畫出來的嗎?她很想觸摸那雙手上硬硬的厚繭,她想像着他用有力而強健的臂膀日夜揮動着筆刷,在畫板上演繹自己的生命,孤獨而悲壯,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可是,他一碰到她的手,就飛快地將手縮到了身後。她為自己腦子裏龐雜無章的念頭感到羞愧,自己到底是怎麼了,他愛戀的是畫中的小鎮女孩,自己等待的是從遠方趕來的男友,他們的生命本不該有任何交集,可是為什麼自己滿腦子都是稀奇古怪的念頭?

最後他們停在了一副畫作面前,那是所有畫作中唯一一張不是小鎮女孩的女人肖像,

灰暗的底色,然後漸進出一團團濃烈火燒般艷麗。一個女人的背影立在荒漠之中,身邊事一棵細嫩的小樹,女人烏黑的長發在風中飛舞著,火紅的裙裾充滿生命的強度,她好像隱在生命之中,又懸在時光之外,安靜,隱忍,悲絕而又神秘。

他看着畫陷入深思,良久,她聽見他的聲音氣泡一樣從海底冒出來,他問,你有沒有覺得,這張畫上的女人很像你?

她點點頭,其實從第一眼開始,她就覺得這個女人的背影很像自己。

如果你是第一次來我們的小鎮,我想我不可能見過你。這幅畫的靈感來得很奇怪,是從夢裏得到的,她就站在我眼前,等着我畫出來。於是我夜以繼日地畫了兩個星期,就是這樣子,和夢裏的一模一樣。

畫家說到這裏,頓了一下,一回頭,發現她在他身後瑟瑟發抖,眉頭不由得皺在一處,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是啊,這裏有點兒冷....我把羽絨衣忘在樓上了。

你等等,我去幫你去拿。

不,不用了....你能抱我一下嗎?她的聲音細不可聞,但是他還是聽見了。

他猶豫着,最後還是張開雙臂將她摟緊,她果然全身冰涼,身體又冷又硬,好像要凍僵了似的。他毫不猶豫的揭開外套,打開衣襟將她裹住,再次擁入懷中,感覺她的身體慢慢地變得溫暖而柔軟,她頭髮的氣味帶着青蘋果般的香甜,幾縷頭髮扎着他的脖子有些痒痒的,究竟有多久沒有這樣認真地抱住一個女人,這樣溫柔而深情地抱住一個女人?

他的胸膛溫暖而結實,讓她有種安全的感覺。這一路凄凄切切地走過來,寒號鳥一般凄絕,可是現在她覺得一切的悲傷在這一刻忽然煙消雲散了,他的懷抱如此熟悉,一種不可言說的渴望,她覺得他們絕不可能是陌生人,而是早已認識了好幾輩子。

他們久久地相擁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直到樓上的店門傳來了叮咚的門鈴聲。

再醒來的時候,暗夜無邊,牆上的時鐘沉悶走了一圈又一圈。

時間尚早,透過紗簾可以看見窗外依舊是濃墨一片,我懶懶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想起海邊畫室里的他們,想起她醉酒後臉上的嫣紅,雖然他已經習慣了寂寞,習慣了獨自一人,如果她願意留下來,他會說什麼?

我有點兒想不出,這個問題似乎超出了夢境能夠解答的範圍,在夢境中人更自由更隨心所欲,只需要考慮愛和不愛的問題。可是一旦人回到了現實中,我們就必須開始考慮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怎樣做才能合乎道德上的正確,怎樣才是符合社會習俗的認可。接踵而來的是良心,責任,義務還有輿論,人活一世需要應付這麼許多的羈絆。

現在我並不想去考慮那些。我只知道讓他們夢境中擁抱在一起讓我的心變得異常柔軟。許多年來,我固執地將一切感性的痴愚的和不切實際的東西能燒的就燒,能撕的就撕,能無視的就無視,不能燒,不能撕的就上鎖,加密,封存,然後繼續無視。我本來以為我的一生就會這樣了,毫無驚喜的荒蕪,沒有懸念,沒有牽掛,按部就班地完成一個女人的職責和使命。

但是現在我的心裏開了一扇窗,先是小鳥飛了進來,然後他們也進來了,我無法不寵愛他們,我捨不得讓他們剛剛相遇就被迫分離,君只給了他們兩天的時間,然後分道揚鑣各自飄零,他們的命運其實比現實中的情人更加無奈,更加絕望,更加的令人惆悵。

當故事中灰狗進站的時刻,我忽然閃過一絲念頭,我決定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我對自己說,讓君去處理小鎮女孩和遲來的男友吧,我要給畫家和她建造一個安靜的時空,在那個空間里,他們可以相依相伴直到地老天荒。

樓上的店面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腳步聲敲打着地板。

她抱住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鬆開了一些,但是依舊牢牢地扣住他的胳膊,她知道只要她放手就是永訣,他們沒有第二次機會象現在這樣近的靠在一起。她知道這樣不對,不該,不合理,但是她還是迷戀他的懷抱,就象一隻眷念溫暖的小貓。

樓上傳來男人的聲音,hello,有人嗎?hello....

看來,就只能這樣了,他和她的緣分只有這麼短,短到只有一個擁抱的時間,命運的大手已經亟不可待地將他們推開,是時候了,各自上路吧,你們只是萍水相逢。

忽然,她向我的方向看過來,似乎覺察到我的存在,她輕輕地問,有誰在那裏嗎?

不要害怕,是我!我回答,不再隱藏自己.

畫家也回過頭來,問,你是誰,為什麼會在我的畫室里?

你們先不要問那麼多,以後我會慢慢解釋。現在讓我為你們多爭取一點兒時間,讓我為你們修一條夢境的通道,可以通向海邊的燈塔。誰都不會知道你們去了哪裏,只有我!

可是樓上的灰狗已經到了,客人已經來了,或者裏面有我們都要等的人。

該來的人會來,該走的人會走,我們改變不了命運,但是我也知道該愛的時候要愛....我不能保證你們不會後悔,但是至少你們有幾天的時間去考慮,你們可以選擇,是相守還是告別....當我說完這些話,我想我一定是瘋了,君說的對,他和她沒有可能的,他們有一萬個理由各奔東西,我卻寧可抓住那個唯一的理由讓他們在一起,愛真是個神秘的東西!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4

如果有人問我心目中美麗的愛情圖畫是什麼樣子的,第一個跳入我腦海的不是豪華餐廳的燭光晚宴,不是盛大宴會上的隆重求婚,我會想起那些生活在北京,巴黎,羅馬或是世界上任何一個有着古老文化傳承的城市中的情侶們,他們可以在天邊燃燒着橙紫色雲霞的黃昏,穿街過巷象風一般悠閑、慵懶,踩着舒服的鞋子,穿着舒適的家居棉布衣杉,手挽着手信步走向比城市更古老的河流,邊走邊說,邊說邊走一同體味着蔓蔓時光的痕迹。然後他們無憂無慮地揀一處斜坡的青草地席地而坐,從那兒順着河的盡頭可以看見遠方的古老城堡和斑駁的城牆,他們說了很多,好像要把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一切都分享給對方.....最後他們不再多費口舌,只是心意相通地依偎在晚風中擁抱親吻,隔着遠河近山的淺影眺望着河對岸的燈火漸漸亮起來...在這麼平凡普通的時刻,或許沒有人會去想愛是什麼,因為愛就是愛,和月光一樣舒展,和花香一樣自然。當你開始試圖用理智去分析愛的實質的時候,愛就有了雜質,不再是最本真最初心的那種感覺了。

塞林格在《破碎故事之心》中說:「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萊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對於很多人,愛就是佔有,情人們渴望靠近,渴望得到,渴望去擁有,去抱團取暖,去被喜愛的人終日陪伴,溫柔對待。但這樣的愛總是不能持久,無論最初多麼美好,總是走着走着就變了味道。最後變成了忍耐和責任,為什麼愛不能永恆,不能持久,這大概是我們這些愚鈍的人類始終無法解決的難題。

凌晨3點,從一個夢中醒來,閉着眼睛想了很久,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不忍再睡,還是起來吧,喜歡夜,安靜的,無人的,令人沉迷的藍黑色。我穿過光影斑駁的客廳,藉著窗外迷濛的橘黃色燈光,輕手輕腳地走進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打開冰箱,白天切好的檸檬片浸泡在透明的淺棕色蜂蜜中,取了薄薄的一片檸檬放進水裏,關上冰箱門,房間里瞬間恢復了黑暗,我隔着客廳眺望遠處高樓上的燈光,然後舒服地靠在桌邊,一邊喝着水,一邊想該做些什麼好呢?

我習慣性地打開夢網,過去我常常在主壇上流連,很少去分論壇,進入論壇,夢網的論壇是個充滿驚奇的地方,我利用閑暇的時間翻看了很多的舊帖,這是網絡的好處,那些曾經喧鬧的時光會說話,那些來來去去的人們永遠地將足跡留在網絡中。哪怕很久很久以後,哪怕是一部沒人觀看的老電影,依舊自說自話的循環放映着當年當日的一幕又一幕,讓任何一個願意穿越過去的人再次體會曾經的歡笑和熱鬧,你甚至依舊能感受到每個人字裏行間曾經的情緒,你看到他們熱烈的攀談,你看到他們的承偌和表白,你看見他們的問候和道別,他們曾經那樣堅信有些感情可以永不消散,一切的一切依舊如同微粒般漂浮在空中,如今人走樓空,熱鬧的畫面已經久遠,但那些說過的話語卻被鏤刻在了原處.....等待被人重新翻開。

靈魂和精神在虛無的網絡中交集撞擊。但與夢境的詭異和稍縱即逝不一樣,網絡是一個明明白白的記事本,說過的話,驛動的心和大把大把的時光都以文字的方式被保留了下來。網絡上來來去去的人們身後只剩下一座座的空城,唯獨電影,音樂,小說和藝術留下了他們的光影和字句。

我從一個故事穿過另一個故事,我遇到了他們所有的人,闖入一個又一個的聚會,他們被定格在電影中,而我步伐輕盈,悄悄地經過他們的人生,不去打擾,不去評論,如同一隻爵士樂中的悠揚小號。

在夢網的各個角落能發現很多有才華有性格的人,我第一次知道了馬甲的含義,有的人擁有好幾個性格各異的網絡id,就好象有多面人格一樣,不同的id代表着不同的性格性別和用途。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我細心地辨別着文字后的真相,看到好的文字我喜歡拿出來跟君討論,君在夢網很久了,對大多數的id都有了解。

我將伊豆的一首《十七歲》,發給君看。

《十七歲》

當憤怒和悲傷象暴風雨一樣席捲了我的時候,

我抖得象一片樹葉。

我是外表溫和,內心強烈的人。

在夢裏,我憤怒了。

那些強烈的情感,象火山一樣爆發。

它們折磨着我。讓我的身體發熱,發冷,

就象十七歲時候的那個夏天。

君淡定地說,你覺得這作品這是男人寫的還是女人寫的。

男人吧,我覺得這裏面有很強烈的情緒,而女人的詩歌通常會比較溫柔和委婉。

伊豆曾經是夢網上非常著名的網紅,非常的有才氣的一個女人。

她現在還在夢網嗎?我怎麼看不到她發帖?我好奇地問。

她.....她已經離開很久了。君說完這句話,無論我怎樣軟磨硬泡都不肯再多談論伊豆一句,而他越是如此,反而越發地激發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像一隻好奇的貓,在君的城堡中夢遊,我不知道我的夢要帶我走向何方。有點信馬由韁,有點兒漫不經心,夢遊一樣,沒有目的,沒有方向,沒有起點和終點,沒有答案和結局。我好像正在穿越我生命的流星雨,我不去許願,不去期盼,只是痴痴仰望,用夢記錄下那一道道來去匆匆的白光,那些光曾怎樣絢爛而多情,她們照亮了我內心的漆黑,帶給我能量和期盼。我不知道它們將停留多久,又將如何消逝在夜空裏.....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追隨那道光芒。

臨天亮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大多數情節都不記得了,只有一個細節卻反覆出現在我的腦海。夢中我和幾個大學的同學去某個地方做生物調研報告。隔着大玻璃窗,看見一隻小的「恐龍」,我第一感覺是恐龍,但是從樣子上說更像一隻小鱷魚,是膚色很淺,樣子討喜又可愛的爬行動物,沒有成年鱷魚的硬甲,毫無威脅。小鱷魚在牆角邊爬行。然後我看見一條小花蛇,出其不意地從小鱷魚的肚子下面鑽了出來,我很緊張,因為我向來怕蛇,但是這條小花色非常漂亮,雪白晶瑩的身體上帶着淺褐色的花紋,只見它繞過小鱷魚的頭和身體,將小鱷魚纏繞了一圈,然後輕輕地一口咬住小鱷魚的尾巴,沒有看到血,但是我可以肯定小鱷魚的尾巴被咬破了.....

無論是現實中還是夢境中,我對蛇有天生的恐懼。我做夢最害怕蛇,過去每次夢見的都是又粗又兇險的黑蛇,醒來后常常心有餘悸,后怕不已。但是這一次夢見的是可愛的小花蛇,我記得它美麗的出奇,不但不讓人害怕,反而還覺得可愛的緊,最奇怪的是它要咬住小鱷魚的尾巴,卻不讓人覺得是惡意的攻擊,好像是在遊戲一般。不過我又覺得完全是嬉戲玩耍的也不太可能,因為小花蛇真的咬開了小鱷魚的尾巴,我甚至記得看見了小鱷魚尾巴上了一排細細碎碎的牙齒印....

真是令人驚訝萬分的古怪夢境,我非常不熟悉的角色,無論是小花蛇還是小鱷魚。我在網上搜索了一下,一般來說同一個意象對於不同的人是可以有不同的解釋的。最後,我假設小花蛇是愛情,那麼恐龍也好鱷魚也好都代表陷入困境,小花蛇咬了小鱷魚,是不是代表我的內心矛盾而困擾,但是最終結果如何還未可知,未來一片模糊。

5

畫室里,他和她依舊沉默著,顯得有些拿不定主意。愛是一團烈火,激情的烈焰或許可以讓他們眩惑,但是累積了多年的情感不可能一夜瓦解,不是每一個動情就一定會有結果,不是每一個相擁都代表承偌,他們於千千萬萬的人群中,看到了彼此,他們與茫茫人生中偶然相逢,緣分太短,縱使相逢也惘然,沒有懸念,沒有驚奇,即便是在夢中。

沉默很快被樓上傳來的呼喚聲所打破,聲音很熟悉,她一下子聽出是男友的聲音。她的男友終於還是來了,不辭辛苦跨越千里為信守和她之間的諾言而來,他終究沒有騙她!男友走進咖啡屋,一眼看見她留在凳子上的紅色羽絨服,環顧一圈卻沒有看見她,於是開始大聲地呼喊她的名字。她不由自主地應答了一聲,好像從催眠中驚醒,顧不上多看畫家一眼,就向樓上跑去。她跑到樓梯的半中間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深深地看了一眼畫家,舉起右手輕輕搖動了兩下,說,那麼,再見了!臉上露出一個凄美的笑容。

畫家低下頭,故意又磨蹭了好一會兒,一直聽見樓上咖啡屋的門打開又合上,這才上樓,他不太想看見他們相互擁抱,久別重逢的樣子,更不想湊過去說些虛偽唯心的客套話。等他回到樓上的時候,他們已經離開了,透過咖啡屋的窗口依舊可以看見她和男友依偎在一起走向小旅館的背影,他感到心莫名的抽搐著,如果小鎮女孩這個時候也能回來看望自己一下該有多好,獨自站在這個冷冷清清地咖啡屋裏,他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

那天夜晚他沒有回卧室,他擔心自己忍不住又會打開窗帘的一角去眺望那個小旅館的窗口,他覺得這兩天自己有點兒不像自己了,他本來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打探別人生活的人,但是他這一次卻付出了比平時多得多的關心。她有一雙小鎮女孩的眼睛,有一個讓自己似曾相識的背影,但也只能這樣了,現在她回到了愛人的懷抱,自己也該回到自己孤獨的繭中。

畫室靠牆的桌子上還擺放着那兩個酒杯,其中的一隻中還剩下小半杯沒有喝完的紅酒,她走得太匆忙,連酒都沒有喝完。他將杯子湊到鼻子前,聞了聞,沒有什麼味道。他開始晃動酒液,液體波浪一樣撞向弧形的杯壁,在透明的玻璃上流暢地旋轉滑動,最後又頹然地下墜,如同跳出湖面的紅色魚群,重新落回沉寂的湖底。這一次他聞到了酒味兒,酸酸的澀澀的悶悶的,現在只有這隻酒杯能夠證明她剛剛來過,她曾經就站在這裏,她的目光曾經停留在這裏每一幅畫上,她曾毫不猶豫地投入自己的懷中,坦然而依賴,好像他們相識已久。那一刻他幾乎認定她是懂他的,如果不是讀懂了他的思念,他的悲傷,他的堅守,他的掙扎和日益加深的絕望,她怎會對他如此的信任?

她的體溫似乎還停留在自己的胸口,他也並沒有忘記她貼近自己身體時那種熟悉和流遍全身的溫暖,他即便遲鈍,即使封閉也能感受到她在那一刻是動了感情的....可惜最後她還是走了,為什麼他喜歡的人必須離開,無論是小鎮女孩,還是她。

她走了,短暫的如同夜空中瞬間綻放的煙火。她在他清冷的心湖投入了一枚溫柔的石頭,剛剛濺起一片剔透晶瑩的水花,卻又復歸沉寂。命運,你到底要告訴他什麼,一定要如此折磨一個凡人!

痛苦和孤獨潮水一樣席捲而來,就連銀紫色的月光也透著凄涼。忽然他感覺到了什麼,回過頭四下環顧,他看不見我,卻能夠感覺到我的存在,他不是個容易大驚小怪的人,但是他依舊問道,你是誰?你怎麼還在我的畫室中?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那是因為你也在我的夢中。

我將手中的一本畫冊遞給他,說,看看吧,也許你會喜歡。

他接過畫冊默默翻看,畫中的主題多半還是那些普通的景物,海鳥,海盜船,燈塔,月光下的海面,也有小鎮女孩,和神秘的紅衣女孩,但是卻籠罩在一種如同海面霧氣般無處不在的孤獨之中,一切彷佛在空氣中凝結,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感到這是一個靈魂畫家的作品,孤寂而溫柔的讓人不敢太用力的呼吸,擔心呼吸的聲息會如尖刺般破壞畫面中那種近乎永恆的寂靜。

他已經很久沒有跟外界有過聯繫,但是這本畫冊還是讓他有一點兒驚訝,每一幅畫都那麼的自然,柔和,細膩卻又帶着無處不在的憂傷,完全自足的孤獨....他看到了一個新的世界,目前他還有點兒說不清楚那是什麼,但是他覺得好像明白了些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這是誰的作品?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沙啞。

是你的,我從一百年後將它們帶給你,好讓你知道你在一百年後成為了一個多麼了不起的畫家,人們對你充滿崇敬,因為你那麼精確無誤的畫出了人類靈魂中永恆的孤獨!

畫家的眼睛炯炯有神,將畫冊放下,重新拿起了畫筆,過去他一直在畫他的思念,他的悲傷,他的女孩。但是這一次,他覺得他要超越那個狀態,他要畫的是自己的靈魂,一個孤寂的溫柔的悲傷的靈魂!愛是一個動作,如同月夜下荷花的花苞綻放時發出啪的一聲,但是任何美麗都無法永存,他要畫的是愛的感覺,無論花開花謝,無論春去冬來,那種揮之不去縈繞心間的感覺。

我離開畫室的時候,畫家依舊不眠不休的揮動着筆刷,他的畫有種魔力,無論是簡單的頭像,還是一個遙遠的背影,無論是一片枯萎的樹葉,還是一朵殘缺的流雲,都蘊含着震懾人心的力量,無論你是專業的畫家,還是普通人,一旦看到他的畫作,就會被漩渦一樣吸引過去,那些普通的景物,海鳥,海盜船,燈塔和月光下的海面,也有小鎮女孩,和她都在靜止的畫面中流動着,彷彿時光永駐寂靜蔓延。

那是我關於畫家的最後一個夢,之後我沒有再見過他,也沒有再進入過他的畫室。

君說最後畫家沒有去找小鎮女孩,他一直留在咖啡屋裏,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死前將所有的作品捐獻給了世界流浪貓營救組織。他的畫作從此得以在世界各地巡迴展出,畫家終其一生沒有離開過小鎮,但是他的畫作打動了無數因為因為愛而痛苦,感傷和惆悵的人們。每當人們看見他的油畫就會發自內心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慰,似乎那些畫都有靈魂,對着每個看畫的人嘆息著,吟哦著,追憶著,那一刻每個人都不再感到被遺忘,被拋棄,被冷落,沉浸在他畫中就如同面對着自己的思念,自己的悲傷,自己的孤獨和自己的絕望。

我們每個人都在途經他人,我們從來都不可能真正意義上佔有任何一個人:人們來了,人們走了,人們愛了,人們散了....但是如果在你的心中為他們留下了一個角落,如果你的生命因為他們的出現而成長了,充實了,那麼我要說他們沒有白來,他們豐富了你的人生!

6

我們的世界無時不刻不被強大磁場貫穿環繞,扭轉彎曲無處不在。人與人之間,觀點與觀點之間更是如此,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相互作用影響,一句話,一個手勢,一個表情,一個姿態.....所有事物都在解讀和被解讀,傳遞和轉述中脫離原味,變形失真.......應了那句話:不可說,不可說,一說便是錯。

我在夢網裏穿行着,常常會被那些性格中有強烈衝突的人所吸引。他們的內心時常充滿了掙扎,這也使他們的個性充滿張力。壞孩子總是比好孩子更讓人花費心思,因為他們特別不合常理,特別不省心,有時候強悍固執我行我素,有時候脆弱敏感像個孩子。

好孩子最吃虧的地方就是太誠實,如果她可以掩藏對壞孩子的愛情和壞孩子對她的傷害,她其實是可以吸引壞孩子的好奇心的,但是如果這樣的話她也就不是真正的好孩子了。對於缺乏愛的人來說,愛需要不斷被證明,但這樣的愛不能長久,就好像是一根被綳得過緊的橡皮筋,一直緊繃着,一直處於飽滿的狀態,很快就會無法持續,從而完全走形。

在還是很年輕的時候,我的愛情很掙扎很挫敗,會因為過於強烈的自尊心而感到極度的痛苦,不過現在看來當時或許是過分的自我保護了,過分的自尊其實一無用處,除了讓人自找難過,不但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還錯過了很多本來可以好好共處的時光。

知道沒有結果卻依舊愛下去的,明知是盤死棋卻不肯輕易棄局的大有人在,這也是愛情中永恆的兩難。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悲傷的愛,嫉妒的愛,仇恨的愛和糾結的愛,不是情人們愛得不夠真,不夠深,或許真正原因是:愛是一個平衡,一端是自我,一端是愛人。自私和無私不斷的爭奪著愛的平衡點,哪怕他們曾經愛得多麼絢麗熱烈,一旦雙方無法對等,愛就將消散。

我喜歡坐在故宮高高的白玉石台階上看太陽西下,放眼看暮色中灰黑色屋檐層層疊疊,雕花飛梁終於失去了白天的華麗,在一點一點沉澱的夜色中顯現出更真實更悲涼的樣貌。我彷彿可以聽見暮色中護城河畔的簫聲在述說着什麼,帶着說不盡的悲涼。那些亭台樓閣,那些紅門小巷,那些低矮的窗欞,那些綻放梨花的小園....我不關心皇帝妃子們的吃穿用度,也不喜歡宮廷中的勾心鬥角,但故宮是一個充滿了故事的地方,我總覺得那裏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抹紅漆都是有故事的,它們在暮色中發出類似古塤一樣的嗚咽聲,或者它們並沒有說多麼複雜深邃的道理,只是用這種方式跟我說話,好像在說:你還好嗎?你還記得我嗎?

我不敢回答,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裏,希望自己塵封的記憶可以忽然間裂開一道缺口,讓我看見過去發生過的一切,可能都是些痛苦的,悲傷的,無可奈何的過去,但是一定曾經發生過什麼。這讓我堅信所謂一見鍾情都不真是是第一次的相逢,愛情早在他們相識之前就已經產生,一切不過是一次重演和回放。如果上一次是一場悲劇,你還希望再看一遍嗎?如果你們沒有相遇在正確的時間和地點,命運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安排?命運一再用不可化解的悲劇考驗我們對愛的認知。

有一天,我對君說,是什麼讓你的作品越來越內斂安靜了?

也許我等待得太久,心已經老了。

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你不是一直在問嗎?

你為什麼會想到去寫《時光暗流》?這是我一直盤旋在腦中的疑問。

就是忽然想寫這麼一個畫家的故事,一個孤獨的沒人愛的畫家遇到一個途徑他生活的女孩子的故事。君很果斷地回答,最後又補充了一句,有緣無份,世界上的愛情大多如此。

我是想問這個故事女主的原型,是不是真的有那麼一個人?我掩蓋住內心的妒忌,問道。

小說嘛,都來自於虛構和想像,都是編造的。君的口氣淡淡的,依舊是處變不驚的樣子。

可是《時光暗流》不是寫的明明白白的嗎,如果不是心有所感,怎麼可能寫出那麼精彩的好小說?我讀了伊豆的文章.....我仔細地觀察著君的表情,因為人的第一反應才是最真實的。

真的嗎?伊豆回來了嗎?你在哪裏見到她的?

不,不,是因為我一直在翻舊帖,我看見伊豆寫的一些片段,每一篇都有你的跟讀和點評。她獨自憑弔自己的愛情,如同一隻流血的夜鶯,夜夜鳴唱着悲情的旋律。我覺得那個男主很可能就是你。

君沉默著,低頭翻看着那些片段,那些關於他們的故事:

*********

很久以前,就在那個拐角,有一間不起眼的咖啡屋,屋外放着幾把銀白色的椅子。

過去他們時常去那裏,面對面地喝杯咖啡,聊聊天。

每次都是他先到,買好咖啡等着她,而她總是花了很多時間梳妝打扮總是會遲到。

遠遠地她能看見他的笑容,心就軟了下來。

她暖暖地看他一眼,微笑着,撲入他的懷中。

是的,有他在,沉默也是談得來。

*****

早上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

他們緊緊地相擁著躺在床上,她說喜歡聽窗外下雨的聲音,喜歡那種舒緩靜謐的感覺.

他說喜歡下雨的街道,喜歡雨後清新的空氣,喜歡聽雨水敲打屋檐窗欞的聲音,喜歡陪着愛的人聽雨。

*****

她愛上他,在一瞬間。

那天他站在美術館的台階上,手裏拿着一本畫冊,率性軍綠襯衣。

她就想要他。

hi,她說。

hi,他答。

她連邁步的勁兒都沒有了。

後來她的手挽住了他的胳膊,他緊了緊臂膀,雙手依然插在兜里。她停下腳步,折身,面對着他,仰頭看他,緩緩地把臉靠近,貼在他的心口。

唉,他嘆,伸出雙臂輕輕環住她。

一個隨機,一個偶然,改寫一個人生。

*****

痴痴纏纏,他們恨不能每時每刻都在一起。

但是他們只能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願意傷害到無辜的人。

他們慶祝彼此的生日,交換禮物,但是所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她愛他,所以希望他不會因為這段感情而受到傷害與羞辱。

他說,如果有可能,我們去旅行吧,我想和你日夜不離,哪怕只有三天的時間。

她搖搖說,三天不夠的,一輩子才夠啊。有你在,去哪裏都好。

但是,那一天沒有到來,他們分手了。

她給他寫了一段短訊:

從我們相遇的那一天起,我就如此愛你,我尊重你,感謝與你度過的每一段時光。但我必須學會放手,謝謝你給我的愛,謝謝你帶給我的美麗,它將永遠停留在我的生命中。我不相信死後也不相信重生。但是,當我向世界說出最後的告別時,我希望冥冥中有着某種神秘強大的力量能夠理解真正的愛情,並安排我們在下一個輪迴中相遇,如果可能的話,只要你有同樣的願望。每當我想起你,想起你曾對我說過話想起你的愛-我會儘可能的去變得善良與快樂。是的,我會去努力,我也希望你幸福,如果忘了我能讓你快樂起來,我也願意....

*****

在風的沉默里,有着無盡的過往

在雲的夢鄉中,有着纏綿的情意

在希望之外,是記憶的車輪

在他們之間,愛曾經注滿

他們再也沒有相見,沒有電話,沒有短訊,沒有email。

一次意外的偶遇,她和他愣在原地良久。

她走到屋角的桌旁坐下,看他猶疑地走過來。

她不說話,輕輕拉過他的手,在他的手心,用指尖慢慢划著。

然後她起身離開,他快步跟上來。

「你說什麼?」

「我愛你。」

.......

.......

.......

.......

君沉默著,他冷靜的面具在沉默中破裂如同冷月下的冰紋。

而我如此妒忌伊豆,但也有些憐惜她。如此苦澀的情海,如此濃稠的愛情。

我能感受出伊豆離開后的空曠和寂寞。君依舊每天回到這裏,寫作和思考。無論有沒有人都淡淡的問候一聲,然後開始一天的工作,一個貌似簡單平凡的舉動卻讓一座岌岌可危的荒城漂浮於時光之上。用有限對抗無限,用短暫挑戰永恆,這是一種無奈,也是一個傳奇。世間萬物雖然容易枯朽,但是一旦渺小卑微的人類敢於拿出自己生命沙漏傾注在一件哪怕並不能永存的事物,日復一日不斷堅持,即便是在海灘上搭建的沙子城堡也終將因為這種持續不斷的努力而化作奇迹。

女人們帶着好奇心靠近,攪動起一輪春色,他始終溫和,不靠近也不拒絕。貌似親切卻非常寒冷,他是他自己,他誰也不愛。他停留在一個不能被救贖的島嶼上,孤獨的等待着不能救贖他的人無可救藥的靠近他,然後又在百般努力后不得不將他留下....他遇到的女人總是如此,所以我乾脆認為這是因為他更喜歡生活在自己的繭里,冷靜的瞪視黑夜,不帶過多的感情。

普通人之間的熱情能維持半年,最多一年,然後燃料耗盡,各自散去。要如何理解那些一輩子在痴迷中度過的人們呢,他們為什麼不能像普通人那樣善忘呢?有些人終其一生愛上的是幻影本身,愛上的是受到傷害的感覺,那種劇痛讓他們對自己充滿了憐憫,只要還能感到痛,就證明你還活着,因為心痛也是愛的一部分,不痛怎麼能感受到愛呢?恨和嫉妒更是不可缺少,它們代表着愛的強度;得不到其實是一種痛楚的美感。甜蜜的愛並不持久,倒是痛苦的愛可以經年累月與時間抗衡。

《時光暗流》完篇后,我陷入了失語,現在我似乎回到了起點,我像個傻瓜,又回到了自己的困局,我看見路的盡頭,我來過這裏,最後我忽略一切,我選擇了忘記,為什麼又要回來這裏,難道人真的不可以跳出命運設計的轉盤嗎?我們重複自己的困境,但這一次與上次有何不同?

心中的惆悵令我不斷回到《時光暗流》中去,紅色的風衣,女人,和哭紅了的雙眼,如果這是一個起點,時間的縱軸可以發生無數個可能,比如她從來沒有進入咖啡屋,至始至終就在小旅館里靜靜等待;比如她進了咖啡屋,但是是和男友一起走進來的;比如她來到咖啡屋的時候,恰好小鎮女孩也在咖啡屋裏;又或者她一個人來到咖啡屋,結果遇到的竟然是個午夜殺手;還有一個可能是她獨自爬上燈塔,輕輕一躍就跳入了白浪翻飛的大海......至始至終,他沒有和她相遇相知,聖誕節的早上,沒有人知道這一切,一個女孩來過又離開,沒有人關心,你更喜歡哪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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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泊寧校園爭霸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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