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冷月一笑間

第二十四章 冷月一笑間

黃昏時分,天sè漸漸暗了,一片鍍金的雲掛在天邊,不疾不徐飄搖,慢慢吞沒了太陽。

夜幕初垂,嘉興城裏的街道,陸陸續續開始上燈,一盞一盞,緩緩拉成了一條長長的火龍,紅的燈籠,黃的燭火,交織絢爛,綽綽搖曳。

街道邊的一幢畫樓上,大敞着一個個雕花的木格窗戶,裏面閃耀一片燈海,人頭攢動,觥籌交錯,彷彿一幅幅生動畫卷,盡情演繹人間百態。大門上,早已高高挑起兩隻紅瑩瑩的燈籠。

夜sè漸漸濃了,燈火輝煌的畫樓,也漸漸安靜下來。

酒客們陸陸續續散去了,雕鏤jīng細的木窗格,熄了一扇又一扇。

晚風凄切,一陣yīn冷的涼風,忽的刮過漸漸稀疏的街道。

畫樓外,月光慘白清冷,時不時沒入yīn沉的黑雲之間,忽明忽暗地照着人影寥寥的街道。

一個緇衣質樸,身形魁梧,頭上低壓着烏黑斗笠的人影,卻像是輕盈到了極致,忽而飄搖飛躍,忽而點地翻身,幽靈般閃過夜晚大街,落地便正好立在一塊烏黑楠木大匾下。

他抬頭望見了「不霽樓」三個大字,端端正正落在大匾上,正被燈籠閃動的紅光映得詭譎莫辨,便伸手壓低斗笠,另一隻手已經撩起緇衣風塵僕僕的下擺。一隻肩膀輕輕一頂,只聽「吱呀」一聲,緇衣客一雙若隱若現的芒鞋,輕輕邁進了不霽樓虛掩的大門。

剎那間,一陣yīn森寒風貫穿大堂。

兩扇烏黑大門,居然緩緩在他身後合上了,又是「吱呀」一聲。

一時間,十幾隻燭火,竟同時滅了。

四下里一片漆黑。

黑暗中,隱約可辨花窗外漏進的淺白月光。

黑暗中,緇衣客早已輕巧脫了斗笠,彎腰四下張望。

突然,一陣凜冽勁風呼嘯而來,「嗖」一聲迎面而來,緇衣客卻一偏身,輕巧躲開了,手中斗笠猛地一招,只聽「唰唰唰」幾聲,幾道白煙,已經刺穿斗笠,「忽」一下,便湮滅在黑暗中了。如刀光,似劍影,卻飄忽無形,詭譎無狀,看不出真切形狀,擊穿斗笠之後,如同一陣輕煙,蕩蕩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哈哈!」黑暗中的緇衣客朗聲大笑。

「哈哈!」一陣更豪邁的放浪狂笑,回蕩在黑漆漆的大堂之中,一個男人粗聲輕叱道:「什麼人!」

「陸擎!」緇衣客道,聲音渾厚,擲地有聲,他舉起斗笠,藉著微弱的月sè,隱約看見帽沿面上,穿破一片細如針尖的小洞,正漏過絲絲朦朧月光。

他甩了甩斗笠,又重新戴在頭上,笑道:「這就是青夫人的見面禮么!」

轉眼間,大堂里,亮起幾盞火燭,彷彿青白,又泛著慘碧,照出一個魁梧高大人影,遠遠立在堂中。搖曳燭火間,依稀可見,一個威風凜凜的莽漢,粗獷身形,燕頜虎鬚,幽暗中閃爍著炯炯雙目。他雖在遠處,卻如同一陣疾風,好似一道刀光,俶爾便來到緇衣客的面前,抱拳笑道:「陸閣主!」

「哈哈!」陸擎大笑,人已經坐在窗邊,夜sè中隱約,一雙修長清俊的手,緩緩伸出寬大袍袖,自顧拿起桌上一隻茶盞,yīn測測笑道:「客人來了,也不招呼么!」

青白茶壺,倏忽而至,正落在陸擎面前。他謝了一聲,便自己斟了茶,笑道:「青夫人呢?」

「哼!」幽光陣陣的眼睛,偉岸寬闊的身軀,莽漢已經坐在陸擎的對面,一雙怒目,淡淡含着譏誚。他伸出兩隻鐵一般的大手,「啪」得落在桌上,猶如刀風般強勁,甚至比刀更鋒利。那雙手比普通人略大些,指節處出奇粗壯,鼓著壯碩骨節。

「哈哈!」陸擎笑了一聲,修長手指,端起亮晃晃的白瓷茶杯,呷了一口,淡然道:「陸某前來,拜見青夫人。」

「哼!」莽漢握緊拳頭,淡淡道:「你怎麼找到這裏的?」

陸擎沒有回答他,扶了扶斗笠,笑了聲:「青夫人殺人如麻,現在卻不敢見陸某嗎?」

「哈哈!」莽漢蔑笑了一陣,威武面容,忽然猙獰起來,道:「就憑你!」

「就憑我!」陸擎還是淡笑着,伸手抓過茶壺,又斟了一盅茶,他的手指比一般人長些,柔若無骨,卻生得筆直如竹,一看便知道,是對尊貴的手。他抓了茶盞,又飲了一口。烏青斗笠泛著冷幽幽的濕光,斗笠下一對銳利眼睛,這時才露出兩道如炬目光,洞若光火,正盯着莽漢威風凜凜的臉:「我們總算是舊相識!」

兩人都笑了,一笑間,竟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情。

「你這是來敘舊了?」莽漢低聲道,鐵鉗般大手提起茶壺,給緇衣客添了茶。

「不錯。」陸擎揚起右嘴角,微笑道:「我來,見見昔年的小妹子。」

「哼。」莽漢冷笑:「你朋友一向很多!」

「不過是江湖朋友給的臉面……」陸擎放開茶杯,望了望天上正從黑雲中露臉的月亮,如同冰鈎。

天地間,明亮了一些,照亮了莽漢若有所思的臉。

「褚墨絨!」三個字,響徹空曠大堂。

陸擎雖是輕描淡寫,喊出這個名字,卻如同一個炸雷在天,驚了莽漢一頭冷汗。

「好大膽子,敢叫這三個字!」他猛道。

「不過是個名字。」陸擎低了頭,一雙銳目,倏爾沒入斗笠邊沿。「她知道我來了,」他忽然笑了笑,道,「說不定很高興。」

「痴心妄想!」莽漢輕蔑道,遂揮手,熄滅了一盞燭火,樓下正走過一隊巡夜的軍士,整齊的腳步聲,夾雜着清晰的錚鏦聲。

「我從來沒有因為飛白刀為難過她,她清楚。」從容的聲音,從斗笠下緩緩傳出,涼風正從窗外掠過,窗格「吱呀」響了兩聲。

「露霜閣的子弟,也沒少去清鋒齋。」豹頭環眼的莽漢,雙眼噴shè出兩道刀鋒般銳利的光芒,正迎上斗笠下緩緩閃現的兩隻眼睛。

那雙眼,仔細端詳之下,說不出的高貴孤傲,細長迷離,流轉一陣不可言喻的奧妙。那是一雙俗世里難得一見的jīng銳眼睛,平靜的好像閃爍在三界之外,卻又那麼深邃,就像蒼穹大海,似乎能夠包容天地萬物。

陸擎沒有說話,只是任莽漢打量一番。

長街上,又滅了幾盞依稀燈火。

整個嘉興,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月亮,幽凄凄,斷續閃爍著,勾勒出模糊的街道。

「明天我還來!」陸擎話沒說完人已經轉身。

「不用!」突然傳來一個女聲,嘶啞,冷淡,讓人寒顫。

一個玲瓏身影,踩着「吱呀吱呀」響的木樓梯,徐徐從樓上下來了,手上正端著一盞搖曳紅燭,映出一張冷艷的臉。

「你故意打偏了罷?」莽漢自己端起一盅茶,飲了小口,撇嘴笑道:「不然,陸閣主已經倒地身亡了罷?」

燭光搖曳,映着女子美麗卻冰冷的臉,一絲不易覺察的不屑,掠過她的雙眼,她擰了眉,若有所思。

那女子不年輕,正是青夫人。

一堆青絲用淺sè的帶子綰著,纖瘦的身體包裹在一件窄襖里,風韻畢現。

她托著紅燭,慢慢從大堂穿過,依次點亮了十幾支蠟燭。

方才yīn森冰冷的大堂,緩緩沉浸在一片越來越暖的金黃淡紅間,也映亮了莽漢威風凜凜,卻佈滿風霜的倦容。

「明月何處來,願引天涯人。」青夫人將手中蠟燭放在陸擎面前,微笑道。

「這天涯哪有盡頭。」莽漢抓起她白得幾乎透明的手,蹙眉嘆氣:「哎!」言畢抬眼,惡狠狠瞪了陸擎一眼,轉身上樓去了。

晚風凄切,大堂里只剩下了陸擎和青夫人。

陸擎慢慢取下了斗笠,露出一雙高貴而又威武的眼睛,痴痴望着她,一言不發。

她的眉,上揚修長,線條倔強,幾yù入鬢。

她的眼睛,彷彿是空的,雖清澈烏黑,卻看不到任何情緒。

「我知道你苦。」陸擎突然道。

「時間久了,便不覺得苦了。」青夫人笑道:「時間久了,你也不簡單魯莽了。」

「年輕的時候,屠風揚不總說我是魯鈍莽夫嗎!」陸擎大笑。

「你如今學成了,我是看不懂了。」青夫人看了他一眼,淡笑道。

「年歲大了,知道怕了,人也就複雜了,所以表裏不一。」陸擎重新坐下,將斗笠端端正正擺在桌子上,他望着青夫人,笑得很溫和。

年輕的時候,陸擎是出了名的為朋友兩肋插刀,出了名的疏狂豪邁。

他曾經不顧一切,縱馬數rì,在橋頭鋪,被璃星山來的凌虛教徒打得幾乎吐血身亡,卻只是為了保護他最好的朋友。

後來,那個朋友卻只為了一條鹽路,就和他翻臉了。

如今,陸擎說話少了,沉穩了,也不出頭了。

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也都是他的敵人。

幾十年過去,江湖腥風血雨,風雲變幻,他都不過淡淡一笑。

兩肋插刀,魯莽真摯,都是傻。

動腦子才是真的。

可是,只要褚墨絨站在面前,他彷彿就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魯莽直率。他苦笑了,道:「我陸擎是什麼人,你總知道罷。」

「我不知道。」青夫人擰了眉頭,嘶聲道:「你直說罷,為什麼來找我?」

青夫人的臉已經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從前,她也敬重這個快意江湖的二哥,比屠風揚更瀟灑些,比藍嘯海更剛猛些,看似勇猛,其實又心細如髮。

如今,她的心裏在嘆氣,飛白刀,毀掉了三個她心中最偉岸的男子。

一把飛白刀,光可鑒人,照出了他們內心最醜惡的yù望。

屠風揚和陸擎,如今都貪婪地活着。

當然,藍嘯海更醜惡。

飛白刀。

青夫人暗暗咬牙,她抬頭冷淡道:「你來找我,到底什麼事?」

「露霜閣有人死在你手上罷。」陸擎只好道,他已經感覺到青夫人離他有多麼遠,已經有多麼不耐煩了。

他雖然說得很含糊,眼睛卻暗中一閃,隱約露出兩道jīng銳之光。

青夫人卻瞪着他,顯然很吃驚。

「不是你?」陸擎也吃了一驚,他了解青夫人的脾氣,向來是敢作敢當,從來不裝糊塗。

她顯然沒有動手,那會是誰?

必然是和青夫人有關的人。

陸擎盯着她,腦子裏飛快轉動,思考了很多。

「不是我。」青夫人恢復了鎮定。

「誰還會你殺人那套?」陸擎問道。

「沒有人會……」青夫人冷笑,接道:「我這套。」

陸擎搖了搖頭,嘆道:「你的脾氣沒變。」

「是嗎?」青夫人淡淡問道,跟着冷笑一聲,好像很難過,又好像無所謂,複雜的一聲笑,複雜的眼睛,正掠過陸擎滄桑的臉。

「那就好,至少你沒有偏心屠風揚。」陸擎突然笑道。

他的心,突然變成了一個少年的心,又輕盈,又溫暖。只要他知道,褚墨絨的心,沒有偏向大師兄,他就很高興,一如二十年前。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飛白傳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飛白傳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四章 冷月一笑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