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曆二年上巳節，和風旭日，花草芬芳。

一大早，長安城中男女老少穿着輕便的紗衣，騎馬坐車，相伴外出踏青。曲江池邊、樂游原上、到處都是紅男綠女，在溫暖的陽光下，吹着暖風，聞着花草香味，一排其樂融融。

曲江池邊，小河流水旁，擠滿了少男少女。多情的少女采一朵心儀的鮮花，放在水面，鮮花隨流水飄向下游的少男們。少男們早就看好心怡的姑娘，在不遠處等待那朵鮮花飄過來，然後彎腰撈上來。若兩情相悅，少女點頭會意，少男會把鮮花插在少女頭上，兩人便成一段美妙姻緣。然後遠離人群，去樹林深處，找一處僻靜場所談心。若女人不情願，男人也很知趣，把鮮花還給女人，不再打擾。

樂游原上，賀監曾居住在此地。太子師賀監的官途，是大唐國力最盛的幾十年，一生官運通坦。告老還鄉之前，位高權重，走的時候，更有太子送行，這是多少老臣和新貴的夢想。今天，賀監故居周圍聚集了全長安的不第之士，他們知道，達官顯貴今日大休，他們會相約去樂游原賀監故居周圍，煮茶撫琴，吟詩作對。到時候圍觀欣賞，也可以碰碰運氣，在眾人面前做一首好詩，對一副對子，便可在貴人面前露露臉，有機會做個門客，才會有機會步入仕途。

而此時的南陵深處，涇水從山谷緩緩流過，水流輕輕拍打山石，發出叮咚的響聲，和藏在濃密的樹冠下躲雨的鳥兒鳴唱聲相互呼應。

薄煙細雨中，涇水邊，有一座小亭子，四周垂下來竹簾，遮住裏面的盤腿打坐的少年。他衣着青色紗衣，頭戴芙蓉玉冠，一根子午簪插在髮髻。面色平靜，微閉雙眼，呼吸輕緩，吸納天地精氣。

他的面前，案牘一頭的火爐里，竹炭已成清灰，火爐上的茶壺裏散發出清幽的茶香。另一頭，是幾本來自慈恩秘衛司的秘卷。

身後，一頭白鹿橫卧，時不時抬頭看看主人，大多數時間，都垂著頭睡覺。

少年沒有名字，只有一個道號，「陰行道人」。他本出生名門，是開國名相房玄君的後人，數百年來，家族中不少人或出將入相，或太子伴讀，或為行道長官，但是每二十年，就會有兩個嬰兒，送到這子午谷中，秘密修行，及冠之後，其中一個會回到長安，擔任慈恩秘衛司，那時候，他才能有名字。而另一個，還需要再山中繼續修行，若司丞遇害，他才會出山接任，否則只能等到四十歲，以道人的身份，在旁邊的樓台觀中清修。

這二十年，他每年秘密回長安數天，與父母至親相見。下山的時候，會坐在看不見光的馬車裏，從樓台觀直接拉到務本坊家中。家中後院，有一個偏院，他會在那裏和父母相見。回家之後，母親親自給他送吃喝用度，其他親人都不能見他。

其他時間，都在這子午谷中隱居，吃喝有樓台觀的道人送來，每日，會有傳功師傅教他書文和武技，早晚，還要研習樓觀台至上心法《陰陽訣》，翻閱慈恩秘衛司送來的卷宗。

「接令！」一個農夫打扮的男人快速穿過薄雨，俯首跪在亭前，雙手捧著一個拇指大小的竹管。

男人輕功了得，踏過雨水，躲避濃密的樹葉，竟然沒有一絲聲音。很明顯，他所使用的，是輞川閣的神技衣羽空行，是秘衛司的人。

少年聽到說話聲，睜開眼睛的同時，舉起右手拿過竹筒。

看了一眼竹管上的封泥印章，少年心中一驚。

慈恩秘衛司的兩枚印章，

圖樣選用最常見的雨燕，這種不管在山林還是長安城，都是極其普通的鳥，落在大街上，也不會有人注意。一枚印章上的雨燕端坐枝頭，脖子伸直，瞭望右側，是平日普通信件所用。而少年手裏的封泥上，雨燕展翅高飛，若非事情十萬火急，或是承給聖人的密函，絕不啟用。

秘衛司有令，一半文書，只能送到樓台觀，有專人送到「陰陽雙行」的秘密修鍊之地子午堂。若非急事，絕對不能進入子午堂，去過的人必須自盡。

送信的男人沒有多說一個字，從腰間掏出掌心大的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吞服，瞬間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青筋暴起，掙扎了一會兒便無氣息。

少年瞄了一眼地上的人，面漏憐憫，嘆了口氣。

他知道，這半年，這已經是第三個了。

少年顧不得惋惜，立刻摳了封泥，倒出來一張紙條:「昨夜司丞遭遇不測，陰行散人立即出山，世名房無恤！」

房無恤，他很驚喜自己有了名字，但是這一刻，千鈞重擔也落在自己肩頭。

命令一到，一刻不能耽誤，他把竹筒和紙條扔進火爐，拿起桌上的竹扇站起來。身後的白鹿很有靈性，馬上起身，站在亭子外面。

房無恤飛身躍上白鹿，拍拍鹿背，白鹿立刻明意，衝破薄雨，踏着山間碎石，躍上山脊，在山脊上飛奔。

他身上瞬間被雨水打透，俊秀的臉龐貼著幾縷頭髮，滿臉雨水，他顧不得擦乾，趴在鹿背上，躲避樹枝。他的青衫被雨水打透，貼在白鹿背上，白鹿時不時抖動，他馬上明白，將青衫脫下來握在手裏。

奔跑了半個時辰后，雨停了，但是霧越來越濃，白鹿越過一叢灌木，石頭小路變成了泥土路，奔跑更加平穩。又飛奔了數里，轉過山腳，濃霧消散，陽光普照大地，眼前瞬間豁然開朗，雄偉的長安城躍然眼前。

白鹿朝着長安城的方向飛奔，身上的雨水干透了，在平地上，它腳下的步點均勻，速度越來越快。

南嶺在身後漸行漸遠，房無恤回頭看看身後生活了二十年的嶺谷，他們隱沒在濃霧中，彷彿在告訴房無恤，既然此生都不可以再回來，那就忘了此地，專心完成自己的使命。

房無恤此行的使命，是大唐堅守百年的承諾。

太宗二十二年，太子思念母親，一心「思報昊天，追崇福業」。為追念母親長孫皇后，六月令人在晉昌坊修建慈恩寺，十二月寺成，填充度僧三百人，並令神僧玄奘移就慈恩寺繼續翻閱經文。

和神僧一同進寺的，是他取經路上使用的九環神杖。本朝敬佛，每個寺廟主持，都有一柄神杖，和九環神杖同等的法器很多。但是神僧這柄法杖，卻有讓世人覬覦的秘密。

太宗三年，神僧從長安出發，西去旅途艱險，九死一生。穿越河西走廊，也不知道走了過了多久，他路過樓蘭國。

樓蘭國本來就與大唐交好，聽聞大唐神僧到來，親自出城相迎，和他講經論道，半月有餘。

可就在此時，密泊大舉進攻樓蘭，很快打到樓蘭國都。

密泊國王覬覦樓蘭古國很久了，樓蘭國處於絲綢之路上，有一片綠洲，放牛牧羊，有從雪山流下來的甘甜的清水。前後都是沙漠，來往商人必須在此補充食物清水，樓蘭用牛羊清水，換了數不清的寶物。而這些寶物，都藏在歷屆樓蘭國王的墓里，墓已經被淹沒在茫茫的沙漠中，要想找到，只能搶到樓蘭古墓圖。而古墓圖，只有歷任樓蘭國王才知道，其他人都沒見過。

吐蕃國師用法器在樓蘭國都的南邊催動風沙，半個時辰，風沙籠罩樓蘭國都，城中如同黑夜，街道上積了一尺厚的流沙，人呼吸行走極其困難。就在此時，吐蕃一萬多死士，趁機攻城。

眼看樓蘭國都不保，國王令工匠將《樓蘭古墓圖》和樓蘭御沙絕技《樓蘭訣》藏在神僧的九環神杖里，約定交給樓蘭後人，命數百勇士將唐玄奘送出樓蘭國。

國王將秘密告訴太子后，馬上跑上城樓，施展樓蘭訣中神技百里沙盾，迎著風沙的方向，豎起來一道盾牆，擋住了城外射進來的弓箭和沙土。他的旁邊，國師使出含沙射影，將黃沙萬道沙劍，射向吐蕃死士。眼看已經擋住吐蕃的進攻，沒想到樓蘭國師早已被叛變，一道黃沙聚集成劍，快速刺穿國王的胸。國王瞪着眼看着國師，眼裏全是憤怒，倒在血泊中，沙牆倒塌的時候，密泊的箭如雨下，守城將士死傷慘重，城牆失守。

城破之後，全城的百姓成了俘虜，太子瓦爾斯穿着布衣夾雜在其中，被國師發現，砍了腦袋獻給密泊國王，氣得密泊國王一刀劈死樓蘭國師。就因為樓蘭國師的這個神助攻，古墓圖的秘密被保存下來。

等神僧取經回來，經過沙漠，再去尋找，曾經繁華熱鬧的樓蘭古城已經找不到了。原來密泊國師的功力低微，根本沒辦法像樓蘭國國王那樣，施展神技擋住風沙，保護城池。那一戰之後，樓蘭古城淹沒在沙海之中，消失在世界上。

回到長安，神僧便將秘密說給聖人，聖人命房相設慈恩秘衛司，保護九環神杖，遵守大唐的諾言。

此後，房氏世代擔任秘衛司司丞，守護樓蘭遺寶，守護大唐的承諾。

今天，這個責任落在了房無恤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