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穆勒的故事—局外之人(一)

第20章 穆勒的故事—局外之人(一)

最近,我經常陷入一個相同的夢境之中。

我的同類們在我的眼前哀嚎著,他們的臉上寫滿了臨終之前的恐懼與痛苦。在下一刻,鮮血從他們的頸部噴涌而出,在空中劃出了噴泉一般的曲線。最後,這些鮮血連同身體的組織全部噴濺在了我的臉上,將我的視野染成了一片純粹的血紅。我還清楚的記得,溫暖的血液在我的臉上逐漸變得冰冷,正如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地上掙扎呼喊,卻最終歸於死亡。

幾乎每一次,淚水總是止不住地從我的眼眶中湧出。我不停地叫喊著、掙扎著,竭盡全力想要去拯救那些可憐的人們。但是,我的手被死死地綁在了一起,一切的掙扎呼喊都是徒勞的。我只能夠眼睜睜地望着自己的同伴倒在地上,一個接着一個地流盡他們身上的最後一滴血。

而我最難忘的,則是我的朋友傑克。他的臉上滿是鮮血,四肢便殘忍地撕扯成碎片,腸子都暴露在了體外。他無助地倒在地上,拚命地呼吸著,就像將死之人經常做的那樣。幾乎每一次,在他即將停止呼吸之前,他都會瞪大琥珀色的雙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背叛了我們。你這個叛徒!」一句冰冷徹骨的話語總是從他口中說出。

然後,如同一個信號那般,我醒了。淚水總是在無意識之間打濕了我的枕頭。

活着,對於我來說已經失去了應有的意義。長時間以來,我只不過是人類的所有物,是一名低賤的奴隸,隨時都可能被當做垃圾一般處理掉。那些噁心墮落的人們對我們做了太多病態殘暴的惡行。許多善良而優秀的生命無緣無故地死在了他們的手下。但是,那些狂妄自大的人們根本沒有想過去了解我們這個種族。他們只不過是將我們當做下賤低智的野獸,好供他們隨意奴役。

拜他們所賜,這個世界變成了一團糟。而絕大部分傢伙都裝作視而不見。他們只不過是群膽小無力的懦夫,安於現狀對於他們而言勝過了一切,即使自己生活在屎坑之中。

今天早晨,我同往常一樣,從那個已經無比熟悉的夢境之中醒來。我的眼角同往常一樣沾滿了淚水。麻木不仁地用手背抹了一把,我感到自己的腦中只存留着一片永恆的空虛。為什麼我還活着呢?恐怕只是因為我的鼻子中還有空氣在進出罷了。自從知曉了這個世界的殘酷真相之後,我的生命本身便失去了意義,生存對於我而言不過是一種本能式的慣性作用。我只不過是為了活着而活着,即使現在我似乎已經不需要隨時隨地擔心自己的生命了。說起來,我已經逃離那個地獄有兩個星期之久了,可奇怪的是,我卻覺得自己從未真正離開過那裏。

我一口氣從床上坐起身來,使勁地搖了搖頭,努力地使自己清醒了過來。接下來的幾分鐘內,我穿上了法袍,拿起了法杖,準備好了去傭兵工會,開始自己一天的工作。儘管我的內心仍然在抗拒來自人類社會的一切,但我似乎已經習慣了他們日常的生活方式。這一切對於我而言已經變成了輕車熟路般的慣例。

走出廉價旅館的門,一股腥臭噁心的味道便撲面而來。身為蜥蜴人,我味覺的靈敏程度天生便遠超人類。因此,在我的印象之中,人類的街道之中無時不刻不散發着一股噁心的混合臭味。那是由體味、酒精味、屎尿臭味以及嘔吐物味等混合在一起形成的難以言喻的味道。人類遲鈍的嗅覺使得他們能夠在短時間之內習慣這種氣息,並安然地生活於此。

但是,我根本做不到。我需要屏氣凝神,盡全力壓制住自己想要嘔吐的衝動,等待那種噁心感逐漸從我的意識之中慢慢消退。看吧,這些自大的傢伙,將這個世界糟蹋成了什麼個模樣而不知!

我冷漠地環視着四周:宿醉未醒的傭兵們正在調笑着街邊騷姿弄首的妓女;幾個行人無精打采地在街道上邁著步子;幾個渾身髒兮兮的孤兒尖笑着穿行在街頭;陷入絕望的母親正在將新生的嬰兒丟進下水道。

一切都是那麼地正常與自然,只不過是「未開拓地」日常的街景。但是,這一切都瞞不過我的眼睛。周圍的一切在一瞬間便於我的腦海之中褪去了偽裝,顯現出了其本來的模樣—那些寡廉鮮恥的傭兵與妓女們早已死亡,他們的大腦與心臟早就已經發臭發黑,變成了一灘爛泥;那些緩慢行走的傢伙們已經化作了一具具行屍走肉,他們的軀殼之中已沒有了靈魂,只餘下一堆機械運作的器官:那些孤兒們更是可怖,他們喝着骯髒老鼠們的乳汁成長起來,天生便帶着邪惡的基因,他們長大之後的可怕程度簡直是不可估量;而那個母親,則是將其唯一的光輝徹底丟棄,加入了那墮落腐朽的狂潮之中。

人類社會,呵,於我而言不過是個爛透了的笑話。儘管還有極少部分蠢蛋仍然心懷無畏的希望,可它仍舊是個早該毀滅的、爛透了的笑話。

我穿過這些充斥着垃圾的街道,路過那些回蕩著尖叫聲的暗巷,來到了我一天工作的起點—傭兵公會。我現在是一個自由人而非奴隸,便有了自主選擇工作的權利。但是,對於我而言,這個社會之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只好將這裏作為我謀生的唯一方式。

站在這棟破舊小樓的門前,我凝望着這裏進進出出的傭兵們,心中卻只剩下說不清的情感。人類對我和我的同類們做出的惡行簡直是罄竹難書,但是我現在居然與這樣的一群傢伙混在了一塊兒。或許真的如同我的夢境所預示著的那般,我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叛徒,我背叛了自己的種族,我是個無恥的叛徒。

但是,不幸的是,這個叛徒現在仍在呼吸著。因此,我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準備邁進傭兵公會的大門。

突然,我感覺自己被人從後面猛推了一把。我朝前一個踉蹌,險些沒有站穩,摔倒在地。

「快看看吶,這不是那個大名鼎鼎的蜥蜴人嗎?」我回過頭,便看見三個身材高大的傭兵站在我的身後。他們的臉上充滿了不屑與厭惡,說話的語氣也帶着一種令人厭煩的調調。很顯然,這群垃圾是來莫名其妙找茬的,而他們的理由自然便是我蜥蜴人的身份。

「你們想幹嘛?」我平靜地直視着他們,盡量壓制着心中的厭惡感。

或許是因為我敢於直視這群混蛋,亦或是因為我沒有像其他蜥蜴人那樣,在他們的面前下跪,他們的神情看起來十足地惱怒。領頭的傢伙此時已經收起了不屑的笑容,眼睛裏流露出了些許凶光。而在他的身後,兩名幫凶正悄無聲息地將手摸向了背後的武器。看來,這一場惡戰是在所難免了。

「你的主人難道沒有教過你嗎?」領頭的混蛋聲音低沉地說道。「見到人類要下跪,雜-種!」

他剛說完,那兩個幫凶便迅速掏出了武器,分別朝着我的兩翼襲來。這兩個傢伙一看就是久經戰陣,凌厲的攻勢之間毫不掩飾那強烈的殺意。這兩個星期我見過了太多這樣的傢伙,他們一貫都是嗜血嗜殺、蠻不講理的人。但是,他們渾身的破綻都被我一一洞悉,想要在一個回合內製服他們也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

我手握法杖,正準備思考反擊的策略,但是大腦卻突然陷入了一片空白。那熟悉的空虛感又一次襲擊了我。我莫名地感覺,自己正陷入了一場無可掙脫且毫無意義的死局之中。

「制服他們又有什麼意義呢?」我放棄了施法的念頭,轉而用法杖擋開了兩道致命的刀光。「就算是殺掉他們,又能有什麼意義呢?以後的日子裏,不知道會遇到多少這樣的混蛋。我又能殺掉多少呢?」

想到這裏,我頓時感到一陣心灰意冷。這個已經完蛋了的世界是不可能放過我的。我此生所犯的最大錯誤,可能就是以蜥蜴人的身份降生在這個世界上。但是,我卻對此無能為力。

我手中的法杖垂了下來。對於我而言,抵抗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意義。我就像一隻落入水中的蒼蠅一般,放棄了繼續扇動自己的翅膀,準備任由早已註定的命運將我吞沒。那兩把尖刀眼見着要刺入我的身體,但我的心中卻沒有一絲恐懼,只餘下不斷湧現的解脫感。

但是,命運這個善變的老婊子,她又一次施展了慣用的戲法,肆意捉弄起了我這個可憐人。當這兩把尖刀即將了結我的生命之時,數道耀眼的光束無比精準地擊中了這兩個混蛋的手。在下一秒鐘,他們便已經倒在地上,不住地哀嚎了起來。

我朝着門口的方向望去,只見一位穿着白色輕甲的男子正站在那裏,他的臉上一片冰霜,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架勢。他的身後則站着位一襲黑衣的男人。這兩個傢伙,一黑一白,傭兵們見了往往都會自覺繞路。我雖然沒在這裏待多久,也是很清楚這兩個傢伙的實力的,因為我姑且也可以算作是他們小隊之中的一員。

白衣男子的身後閃著點點光芒。他看着已經驚慌失措的三人,冷聲喝道:「下次我瞄準的,就不會是你們的手了!快-滾-吧!」

這些欺軟怕硬的混蛋們自然是沒有想到會招惹上真正的硬茬子。他們略微愣了幾秒,馬上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裏。就連剛才還倒在地上哀嚎的兩人,也都暫時停止了嚎叫,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捧著鮮血淋漓的手就狂奔了起來。

「你今天有些不在狀態啊,兄弟。」黑衣男子懶洋洋地說道,「晚上沒睡好嗎?」

「你還好嗎,穆勒?」白衣男子則是一臉的關切。

這兩個傢伙,便是阿扎爾和齊格飛。有些人視他們為「未開拓地」的希望,有些人則不這麼認為。

我本想對他們說些什麼,但是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對啊,昨晚做了一晚上的噩夢。」我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他們看上去還行,不像其他人那樣混蛋。但是,他們畢竟是人類,我可不太想信任他們,因為信任是一種極其危險的東西。畢竟,我已經被坑過太多次了。

我們三人一同跨進傭兵公會的大門。與往常一樣,這裏還是擠滿了一群醉醺醺的傭兵們。他們用一張張滿是酒氣的嘴,口無遮攔地開着下流放蕩的玩笑。哼,人類還是那般,被各式各樣的慾望沖昏了頭腦。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考慮過,這場殺與被殺的遊戲到底有怎樣的意義呢?他們只不過是一群可悲的無名小卒,一群打手與走狗罷了。

人類世界永遠都是那般殘酷無情—只有一小撮人永遠把持着權力,並想方設法地使其他人淪為他們的工具。這點,自從他們如蝗蟲一般席捲整個大陸起,就從來未曾改變過。從他們對待奴隸的態度就可以看出,在他們那一張張精緻的人皮之下,潛藏着一隻只怎樣的禽獸式惡魔。

好不容易穿過了這群利欲熏心且酒氣衝天的傢伙們,我們終於來到了任務櫃枱。那個留着褐色長發的淑女依然坐在那裏,如同以往那般正端著一本書。她不屬於這裏,這是我唯一且有強烈的感覺。艾米莉婭,一個超凡脫俗的人類女性。她的舉止是那般優雅,笑容又是那般親和,與周圍粗魯而野蠻的氛圍簡直是格格不入。為什麼她會在這裏工作呢?有的時候我對這點感到十分費解。

「早上好,阿扎爾先生、齊格飛先生,還有穆勒先生!」就像之前的每個早晨那樣,她語氣溫柔地朝我們三人打着招呼。很多時候,我都將她想像為清晨的第一道陽光,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有些許活下去的動力。

「你也好呀,親愛的。」阿扎爾用他招牌式的輕浮語氣回答道。我一直覺得阿扎爾這個傢伙不像是個壞人,但是他輕浮的口氣總是讓我覺得有些不悅。

「各位今天有什麼想做的任務嗎?」艾米莉婭的臉上倒是沒有絲毫不悅的意思。她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地燦爛。

「當然有。」齊格飛說着,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而且,這個任務……為了穆勒也非做不可。」

「什麼?」我好奇地把頭湊了過。而當看清楚了紙上的內容之後,我的呼吸頓時急促了起來,心跳甚至都有些加快了。

「居然……還有蜥蜴人地下競技場這種東西。」我有些精神恍惚地說道。

「兄弟,永遠不要低估人類作惡的能力。」阿扎爾滿臉遺憾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穆勒,我……很抱歉。」齊格飛則也是語帶遺憾地向我道歉。

但是他們的言語卻對我而言沒有任何作用。此時的我,覺得頭腦一陣脹痛,眼前所見的一切也因為極端的憤怒而變為一片模糊。這群邪惡無恥的人類,竟然不滿足於讓我的同類淪為奴隸,還要讓這些可憐的生靈如同野獸一般捉對廝殺,從而滿足他們病態血腥的慾望。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會低估人類在惡行方面的天賦,但是他們每次都有辦法讓我出乎意料。這幫混蛋的誕生,實乃這個世界的不幸。

「抱歉是不會起任何作用的。」我語氣沙啞地說道。

「你說得對。」齊格飛語氣堅定地說道,「我們必須得拯救這群可憐的人們。」

「無所謂吧,反正這任務的傭金挺高的。」阿扎爾仍然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就像他對待其他事情時的那樣。但是少見的是,我居然從他的語氣之中聽出了一些肯定。

根據已有的任務情報,這個地下競技場建在人跡罕至的森林地帶。人類總是這樣,喜歡把見不得人的事情隱藏在一些陰暗的角落之中,好像這樣做就能讓那些骯髒之事消弭於世間,好讓剩下的人們繼續生存在醉生夢死之中。此番自欺欺人的做法,也只有人類能夠厚著臉皮做出來。

我們坐着馬車來到了離任務地點最近的驛站。餘下的漫長路途,則必須由我們徒步前往。

「嘖,這些樹枝真是討厭!」我逐一撥開面前那些雜亂的樹枝,厭惡地說道。

「作為一個蜥蜴人,你還真是討厭森林啊!」一旁的阿扎爾又以那種討人厭的語氣開玩笑道。

「兄弟,我只是長相上和你們不太一樣,不代表我得像個蜥蜴一樣活着!」聽了他的話,我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氣惱。

「好吧,好吧。」他似乎被我有些過激的反應給驚訝到了,連忙攤了攤手,「開個玩笑而已,別那麼較真嘛。」

「還有,既然你這麼精通木魔法,為何不能讓這些礙事兒的樹枝通通滾到旁邊去呢?」阿扎爾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這有點複雜……」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簡單來說就是我沒法用魔力十分精確地操控樹木,因為它們比藤蔓要難說話的多。我能做到的,僅僅是讓它們瘋狂地生長。」

「哇,聽起來真可怕!」這個討厭鬼又誇張地吐了吐舌頭,故作一副驚恐的模樣。說實話,只要看到他這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我就喪失了說話的興趣。

隨後,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又埋頭前進了一段路。

我的人類同伴們所不知道的是,此時的沉默卻變成了一種催化劑,使得我心中鬱積下來的情緒不斷地發酵。同伴們的慘死、人類的暴行、莫名而來的襲擊……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正不停地挑戰着我脆弱的神經。為什麼亞人會被如此殘暴的對待?難道這些人聽到我們的哀嚎時,就不會有任何的不忍嗎?難道他們就沒有絲毫的同情心嗎?我覺得有些話已經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了。

「為什麼呢?為什麼人類要這樣對待我們呢?」思考了良久之後,我幾乎是咬着牙提出了這早該問的問題。

「你問為什麼?」走在前面的阿扎爾轉過頭來,滿臉訝異地看着我,「恕我直言,可能只是因為你們長得和人類不同而已。」

「就因為這個?」我的語氣變得更加低沉了。

「還能因為什麼?」阿扎爾無意識地撇了撇嘴,「人類可以因為任何理由大開殺戒,兄弟。歡迎來到人類的世界。」

「但是你得明白,他們的做法都是錯的。」齊格飛的聲音從我的身旁傳來,「沒有人應該被當做工具或是奴隸一般去對待,這也是我們必須阻止這些傢伙的原因。」

「我們都是生而平等的,每個靈魂都是如此。」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特別一字一句地強調了自己的觀點。

「得了吧,兄弟。」阿扎爾在一旁冷嘲熱諷起來,「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愛做白日夢了。」

「你愛信不信,阿扎爾。」齊格飛白了他一眼,「說真的,穆勒,別放棄希望。」

說完之後,他繼續前進了起來。但是,他的這樣一番話,卻讓我陷入了沉思之中。

平等?希望?這些東西似乎從未在我的世界之中存在過。我不知道這個傢伙是不是在信口開河。但是,說不定他真的能為這個世界帶來這些虛無縹緲的美德。

說不定,他真的就是「未開拓地」的救星呢。

經過了一段極其漫長的路程,我們終於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那個罪惡的地下競技場附近。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這附近並沒有我們想像之中的重兵把守。因此,之前我們精心準備的潛入計劃算是白費功夫了。不過,這個競技場不但位置偏僻,而且還建立在一片殘垣斷壁之上。若不是我們手上的情報較為詳細,恐怕還真的不會注意到這裏。

「盜賊公會的混蛋們疏忽了。」阿扎爾有些洋洋自得。

「不可大意。」齊格飛還是如同往常那般謹慎,即使他實力超群,「還是要嚴格按照計劃執行,還得注意活捉那個關鍵目標。」

「知道啦,你這個管事婆。」阿扎爾顯然有些不耐煩,甚至無聊得開始打起了哈欠。

不得不說,齊格飛清醒時與醉酒後簡直是兩個人—他清醒時是一個嚴肅正派的騎士形象,經常將一些大道理掛在嘴邊,且舉止措辭都十分地正式,給人一種貴族公子的感覺;但是,一旦他沾了一點酒精,則變成了一個滿口粗言、無所拘束的混混,平日中的正統形象就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但是,阿扎爾則不一樣。無論喝沒喝酒,他都是個尖酸刻薄、弔兒郎當的混蛋玩意兒。像他這樣的傢伙,恐怕只有那些饑渴的蕩婦才會喜歡上他吧!

「那就不要多說了,按照計劃執行吧!」齊格飛似乎也因為阿扎爾的語氣而感到有些惱怒了,草草結束了這段對話。

於是,十五分鐘之後,我們便按照這個周密安排的「計劃」,鑽進了這個地下室的通風管道之中。黑洞洞的管道之中看不到一絲光亮,但那無處不在的霉爛氣息卻一直令我作嘔。阿扎爾真是個會出主意的聰明傢伙,他想的計劃總是能將我們帶到這樣不知所謂的地方。到現在為止,我已經不知道多少次懷疑這次任務的成功與否了。

「任何地下室都有通風管道的,相信我。」我又想起他在傭兵公會時那信心滿滿的樣子。

「我們應該從正面混進去的,兄弟。」我一邊艱難地蹲伏前進著,一邊朝着阿扎爾抱怨,「這漆黑一片的地方根本分不清方向,就算是進來了也沒有用啊!」

「你就相信我吧,兄弟。」阿扎爾還是一副頗有信心的模樣,「過不了多久就到了。」

「阿扎爾還是挺可靠的,雖然看上去完全不像。」齊格飛居然也肯定了阿扎爾,雖然聽起來有些怪怪的。

「嘿,這話真是傷人!」阿扎爾顯然聽出了齊格飛話語之中的嘲諷,小聲地朝着他抗議道。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是阿扎爾的確有過人之處。在我們繼續前行了五分鐘之後,前方突然傳來了一陣響亮的喧鬧聲。而且,在正前方不遠的地方,久違的光亮映入了我的視野。

「看吧,就叫你相信我。」阿扎爾的聲音又洋洋自得了起來,「我應該跟你賭些什麼的,真是可惜!」

即使在黑暗之中,我都能夠想像到他那副志得意滿的德行。我只能在心中暗暗苦笑了一聲,繼續朝着光亮之處前進。很顯然,那個透著亮光的地方便是一個通風口,那些嘈雜的聲音……就多半是競技場中的人群所發出的了。

我來到了通風口旁邊,瞥了一眼下方所發生的一切。然而,僅僅是這無意的一瞥,便足以讓我氣血上涌,頭昏腦漲。在我墨綠色的鱗片之下,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正在傳遍我的全身。

在那競技場的天花板上,一塊巨大的魔法水晶正閃耀着炫目的光輝,並將全場的焦點對準了競技場的中央處。在那裏,我的同胞們正瘋狂地揮舞著利劍,竭盡全力地奮力廝殺着。他們的臉上沾染著癲狂而扭曲的神色,令人膽寒的怒吼聲不時地從他們的口中迸裂開來。鮮血、肢體與內臟不斷地從那些可憐人的身體之中噴濺而出,輕飄飄地落在了被血浸成暗紅色的沙土上,發散出了一股無比熟悉的血腥惡臭。一些人如同畜牲一般被開膛破肚、割去頭顱,屍體堆成了一座小山。這不是他們應得的死法,這樣的死法實質上連畜牲都不如。

然而,在那光輝所未及的看台之上,那些瘋狂成性的病態之徒們正聲嘶力竭地呼喊著。空氣之中瀰漫着的狂暴因子使得他們爆發出了本能中潛藏的獸性,噴濺的鮮血與內臟則成為了最為高效的興奮劑,讓他們的神經亢奮到了極點。透過那一點點光亮,我看到看台上的人類個個都頭戴着五花八門的面具。雖然看不到他們的面部表情,但是從他們不斷揮舞的拳頭以及野獸般的嚎叫中不難看出—這場血腥的表演,已經讓他們的病態之欲得到了最大程度上的滿足。呵,人類真是的,行惡事的時候便喜歡戴着面具,好像這樣做他們就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一樣。

此時,我突然產生了一種錯覺—那些勘看台上的人們便是一條條飢餓嗜血的獵犬。它們看着競技場之中那一塊塊鮮嫩的肥肉,便忍不住唾液橫流、齜牙咧嘴。它們齊刷刷地對着前方張開了血盆大口,爭先恐後地想要衝進場內,瓜分那些可口的獵物們。無奈的是,它們的頸部正拴著粗壯的鐵鏈,將它們牢牢地定在了原處。即使這樣,它們還是毫不猶豫地向前衝刺,身後的一條條鐵鏈綳成了一條條筆直的線,並不斷地發出「嘩啦啦」的駭人聲響。

「兄弟,快點清醒一下。」我的耳邊傳來了阿扎爾的低語,「你如果想救他們的話,就好好地執行我們的計劃吧。」

聽到了他的聲音,我這才從那些幻想之中掙脫出來。這個傢伙說得有點道理,我不可在此沉湎於這些無謂的幻想之中,那樣會貽誤寶貴的時機。更何況,等我救出了我的族人、並且找到了那個罪魁禍首之後,我會有充足的時間來宣洩我的怒意。

阿扎爾依照計劃在這個通風口處等待着,他的任務十分地重要。而我和齊格飛則需要繼續在黑暗之中前進,直至到達競技場的後台。而就在此時,重重難以遏制的怒意正鬱積在我的心頭。雖然阿扎爾讓我清醒,也讓我不要分心,但是我又怎麼能不感到憤怒呢?我就這麼看着自己的同胞們像狗一般地被屠戮、被肢解,看着他們在喊聲與嬉笑聲之中血流成河。他們的屍體甚至都得不到體面的安葬,就會被草草處理了。在登上這個競技場之前,他們有可能是親如手足的兄弟,也有可能是互相愛慕的戀人,更有可能是至親至愛的父子。但是,在踏上了這個競技場之時,他們的命運與關係便已經註定了—他們註定會成為人類慾望的犧牲品。

若是人類,看到自己的同胞深陷如此境地,又會有怎樣的感受呢?是會恐懼?還是會憤怒?亦或是他們喪心病狂的內心之中,只殘留了對鮮血的極度渴望?他們依然能夠如此心安理得地,發出那些振聾發聵的吶喊嗎?

那些寡廉鮮恥之徒的心態,我不得而知。相比之下,我更是對競技場上的同胞們感到奇怪—他們的臉上滿是猙獰的神色,似乎對於殺戮報以無盡的渴求。在我的印象之中,我同胞們的本性之中從未有過這般殘暴的因子。這些卑鄙下作的人們到底做了些什麼,才使得他們陷入了如此瘋狂的殺伐之中呢?

在我胡思亂想之際,我們倆來到了位於競技場後台的通風口處。齊格飛將身子伏得更低,儘可能地想要透過通風口看到下面的情況。

「我查看過了,下面應該沒有機關。」過了一會兒,他稍稍抬起了身子,「肉眼可見有三個敵人。另外,我感應到隔壁房間有三個魔力源。想要靜悄悄地幹掉這幫傢伙還是有點難度的。」

「你放心,我早就想好怎麼對付這幫混蛋了。」我低沉的聲音之中透露著些許怒火。

過了片刻之後,一縷細小的藤蔓慢慢鑽出了通風口,順着天花板攀上了牆壁,最終悄無聲息地鑽入了地面。下面的那些守衛們根本不會察覺到這株毫不起眼的渺小植物。他們同時不會察覺到的,還有他們即將死亡的事實。

又過了片刻,數道刀鋒般的藤條便如同閃電一樣破土而出,朝着那三個守衛的方向極速飛去。那三人的臉上齊刷刷地浮現出了驚恐以及不可思議的神色,顯然是對眼前所見的一切感到驚詫無比。但是,就在他們驚駭之餘,那些藤條並不會給以他們任何憐憫的意思。它們如同飛梭一般瞬間貫穿了他們的喉嚨,在瞬間便收割了他們的生命。這些混蛋們的臉上至死都保留着一副驚訝不解的神色,但是他們也只能徒勞地發出了一些嗚咽之聲,便徹底喪命。說實在的,看到這群傢伙凄慘的死狀,我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暢快。一種奇特的復仇快感此時充斥着我的心靈。

但是,就算我的動作極快,也還是弄出了一點響動。隔壁房間的門「砰」地打開了,三個凶神惡煞的守衛沖了出來。就在此時,齊格飛一腳踹開了通風口上的柵欄,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與此同時,他的身旁閃現出了數道光輝,精準無誤地射向了那三個傢伙。待他落地之時,那三個混蛋的眉心已被光束射穿,只留下一個小小的圓形孔洞。他們甚至都沒來得及哼上一聲,整個身體便緩緩癱倒在地。隨後,空氣之中便開始瀰漫起一股難聞的焦糊味。

「幹得漂亮!」此時我也從通風口跳了下來。

「你也一樣。」齊格飛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就在我跳下來的一瞬間,一種強烈的不適感突然席捲了我的全身。我感到頭暈目眩,全身充滿了乏力空虛之感。同時,我開始逐漸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雙腿也開始支撐不住自己的身子,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

我竭力睜開自己的雙眼,想要通過極為模糊的視線看清周圍的一切。迷離之間,我看到齊格飛衝到了我的面前,大聲呼喊著些什麼。但是,我的耳中能夠聽到的,也只剩下了一片朦朧的迴音。

「怎麼會……這樣?」我的心中此時有一千個疑問,「難道是毒?那為什麼齊格飛一點事都沒有呢?」

但是不管我如何驚駭,我都得竭盡全力地自救。在一瞬間,我的大腦便飛速地運轉了起來,我開始運用自己所有的知識來思索可能的情況。

「對了!是那種毒氣!怪不得齊格飛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也許是對死亡的本能恐懼,我在幾秒之內便得出了我想要的結論。接着,我開始利用自己殘餘的一點意識,顫抖地張開了嘴。

「兄弟,你怎麼了?還好嗎?」齊格飛的聲音似乎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右腿……口袋……綠色晶體……」我的舌頭和嘴唇像是被麻痹了,只能吐出一些隻言片語。

但是,當我斷斷續續地說完之後,我隱約能夠感到有人在翻我的口袋。我知道,自己拼盡全力發出的位元組已經有了回應。

「快點……扎我的……胸口……」我乘勝追擊,又吐出了幾個字。但是,就是這短短的幾個字,就已經費勁了我全身的力氣。

之後,我的意識就再也支撐不住,陷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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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鴉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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