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居正當國
張元輔又詢問些宋仁宗政績得失,朱翊鈞都一一答了,他滿意點點頭,小皇帝今日的講讀才算完畢。
「給張先生賜座!」
小太監張鯨搬來張黃花梨南官帽椅,張居正謝過之後坐了,萬曆還在想着張先生有無吃早飯,文華殿外忽然傳來布穀鳥(亦稱杜鵑)「咕咕咕咕」聲,他腦海中立即浮現出唐人李商隱古詩: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張居正伸手摸向口袋中的奏疏,正要與小皇帝議論國事,忽聽朱翊鈞問道:
「朕聽聞當年建文帝由南京逃走,此事是真是假?張先生可知?」
萬曆即位之初,便曾下詔為建文朝盡節的文武官員,修建祠廟祭祀,並頒佈了《苗裔恤錄》,對建文朝忠臣給予撫恤,甚至還在南京建表忠祠,祭祀徐輝祖、方孝孺等人。可知小皇帝對建文帝頗有追懷景仰之情。
剛才聽見杜鵑悲鳴,朱翊鈞自然想到了那位命運凄慘的先人。
張居正沒想到皇帝會問這個問題,他雖號稱「荊州神童」,然而對這段前朝舊事也不甚了了,不過既然皇帝問起,便只好硬著頭皮回道:
「陛下,史官未有記載此事,不過只是前朝一些孤老,口口相傳,說什麼建文帝在靖難大軍入南京城時,剃去頭髮,披了袈裟,從皇宮密道逃出,而後雲遊四方····」
小皇帝瞪大眼睛道:
「先生是說,建文帝出家為僧了?」
張居正搖頭道:「確實不知,不過後來到了正統年間,有人在雲南大理驛站牆壁上看到有「淪落江湖數十秋」之句,有位建文朝御史,識得筆跡,質問題詩的那老僧,老僧坐地不跪,對答曰:」
朱翊鈞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挪動了一下,好讓自己能聽清楚張先生說的每一個字。
「吾欲歸骨故園。」御史細細看時,正是建文帝····」
「那後來呢?」
萬曆皇帝迫不及待問道。
關於建文帝的下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要說萬曆初年,便是正德嘉靖時,也已不知詳情。
「後面的事,臣也所知不詳了,此皆姑妄之言,陛下不得當真。」
張居正搖搖頭,旋即又覺好笑,作為天子,如何會關心這些宮闈秘聞,前朝舊事呢?
可是張首輔忘了,朱翊鈞現在,不過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哪怕他貴為天子,奄有四海,本質上還是個孩子。
「張鯨,取筆墨來!」
張居正獃獃的望着小太監捧來筆墨,興緻勃勃給小皇帝研磨,杜鵑鳥不叫了,御馬監又傳來嘈雜的馬鳴。
「張先生,請將詩背下來吧,你背,朕來寫。」
「什麼詩?」張太岳一頭霧水。
十二歲的朱翊鈞鄭重其事道:「建文帝在雲南驛站牆壁上題寫的詩啊!」(注1)
張居正強壓住怒火,又覺好笑,一邊撫弄美髯,一邊吟道:
淪落江湖數十秋,歸來白髮已盈頭。
乾坤有很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愁。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他讀完便覺不妥,連忙道:「陛下,此萎靡之音,亡國之事,失位之辭,只可以為戒,不足觀也。」
再看萬曆皇帝,早已縱筆如飛,揮毫而就,在宣紙上寫了一幅盈尺大字。
小太監張鯨盯着這幅字,嘖嘖稱奇,讚不絕口:「聖上初摹趙孟頫,又學章草,這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若能得陛下一二墨寶,奴婢雖死無憾啊!」
朱翊鈞聽了更覺得意,指著建文帝留下的詩句,回頭對張居正道:「元輔,如何?」
張居正臉上擠出一絲笑意,上前一步,接過張鯨遞來的西洋鏡,俯身對着大字細細看了一遍,贊道:
「吾皇筆意遒勁飛動,有鸞翔鳳舞之形,一點一畫,皆以古人為法,墨寶淋漓,瓊章燦爛,果然天縱之姿。」
「先生喜歡,便賜予先生。」
「謝陛下洪恩!」
朱翊鈞喜出望外,因為張先生很少這樣稱讚自己,於是他讓張鯨再取來宣紙,準備再給大學士呂調陽也寫一幅。
「陛下,臣今日來,還有要事稟奏。」
萬曆如同被潑了桶水,高興勁兒頓時焉了一半。
「事關考成法,及薊門,福建兵事。」
朱翊鈞畢竟還是個孩子,一聽說考成法,又變得興緻勃勃,連忙賜茶給張先生,又讓宮女給銅爐添一些炭火,把爐子放得離張首輔更近一些。
張居正放下茶杯,從懷中掏出那封奏疏,輕咳兩聲,周圍侍立的宮女太監紛紛退後一些,殿內鴉雀無聲。
「陛下,考成法已推行快有一年,各地官員兢兢業業,不敢有所怠慢輕忽,當初臣許諾說「百姓不加賦而上足用」,看來如今已成功一半了。」
「都是張先生的功勞。」
張居正躬身行禮,又取出本賬簿。
「陛下,這是去歲蘇州府秋糧賬目,戶部昨日才整理出來,共計徵收三百七十四萬六千餘石,陛下還記得前年是多少么?」
萬曆想了一會兒:「好像是五百餘萬石,如何變少了?」
張居正沉聲道:「蘇州府台御史上疏說,是去年太湖、婁江發了大水,淹沒了許多田地。」
「可也不至於少這麼多啊。」
「回陛下,臣以為水患是假,無非田賦侵欺拖欠,這也非一日兩日了。僅依賴考成法,恐難以解決。」
萬曆邊聽邊點頭,去年冬天,張先生便給他講過,兩京一十三省錢糧拖欠之事。
那些拖欠朝廷田賦的,往往都不是貧農小民,而是地方豪強大戶。
遇有災荒年份,貧農生活困苦,只得將田地賣給富家,富家勢力擴大,不但坐食田租收入,而且因地位優越,可用各種手段獲得減免特惠,且如滾雪球般,勢力越來越大,終成豪強。
比如嘉靖朝徐階,退休回家后,徐家子弟橫行鄉里,大量購置田產,佔地多達二十四萬畝,那可是在富庶天下的蘇杭!
朱翊鈞聽母后說過隆慶朝一則舊事。
那時候國家歲入二百五十餘萬兩,每年卻要支出四百餘萬兩,以至於不得從宮廷和九邊軍費中節省用度。
有一次,父皇向戶部索銀三十萬兩,內閣便把歲入、歲出的狀況奏明,請求停取銀兩。
父皇只得說:朕看了你們的奏章,戶部缺銀子,內庫也缺銀子,既然這樣,就只要十萬兩吧!
索要三十萬兩銀,最後打折到十萬兩,皇帝做到這個份上,也是可憐。
萬曆皇帝激動道:「丈地畝,清浮糧,催豪強,抑兼并!如此增加田賦,此為我大明立經久之計!張先生去年所說的清丈畝,不知何時可以推行,」
張居正撫須笑道:「不可操之過急,考成法還在推行,等澄清吏治,再改田賦,此為當年王安石變法所為。」
朱翊鈞想了一會兒,覺得有些道理,說起吏治,忽然又道:「張先生,海瑞現在何處?」
張居正微微一愣,立即反應過來:「陛下,海剛鋒是把殺人刀,不可輕用。」
他擔心萬曆聽不太懂,耐心解釋道:
「海剛鋒當年在南直隸,奪富之田,以還小民,抑制貪腐,乃至於南直隸富戶將自家大門染成黑色,畏懼海瑞如虎·····海剛鋒所推行各項法令,隨出於為民,然措施過當,缺少變通,是故無法持久。正所謂,霜雪之後,少加和煦,人即懷春,此為中庸之道,變法非不給豪強活路,否則,一切便無法推行了。」(註釋2)
朱翊鈞聽得很認證,邊聽邊在紙上標記。
張居正接着道:「兵部右侍郎汪道昆上疏:去年七月,春防才過,朵顏乘客兵撤離之機,進犯義院口、窟窿台、大毛山、小河口諸處,薊鎮總理戚繼光率明軍奮勇拒堵,斬首六級,獲馬匹十二匹,使敵一騎不得近邊。」
張居正說完,又取出一封薊遼總督劉應節的奏疏,讀道:「陛下,劉應節稱讚他,恩治三軍,威行諸路,設險則勢壯金湯,夷虜莫敢仰視,練兵則人歸節制,將士罔不齊心。」
萬曆笑問:「止斬首六級?馬十二匹?」
「朕記得,李成梁去冬斬土蠻百餘級,連獲大勝····」
張居正正色道:「陛下,李成梁固然驍勇,然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戚繼光所守薊門,關乎京師安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乃兵家稱之為「善之善者」,此為最高。」
朱翊鈞無精打采道:「先生說的是,不過朕還是喜歡李成梁這樣的漢子。」
見萬曆這個態度,張居正便不再多說薊鎮的事情,把話題又引到了俞大猷身上。
「兵部尚書譚綸奏請起用俞大猷為後軍府署都督僉事,入京任職。」
所謂京師后軍都督府,主要職責為鎮守京城內外16門。
都督僉事每5日要巡城一次,夜間要查點守衛的官軍;軍民人等過山海、居庸關的公文都是由后軍都督府驗放。
當然,這些事並不是俞大猷來北方的目的,也不是譚綸調他來京的目的。
張居正喃喃道:「這俞大猷,也是命運多舛,起起伏伏,這次調他入京,便是讓他訓練京營車兵。將功贖罪!
隆慶六年,明廷降俞大猷職二級,即從右都督,將為都督僉事,從正一品降為正二品。原因是「按臣李純樸劾其不候交待,擅離信地。兵部以用人之際,姑薄懲之。」
萬曆元年九月,明廷又給俞大猷以革任閑住的處分,原因是福建海賊進犯,官軍防禦不利。其實此事不應由俞大猷負責。當時正在準備進攻澎湖,有海賊自漳、泉趨福寧,俞大猷派兵追擊,即將追上敵人,副使鄧之屏,卻命令部隊轉向澎湖,這樣海賊突然進犯烽火寨,殺把總而去。此事本來應該由鄧之屏承擔,但俞大猷並不為此揭鄧之屏之短,是自己免罪。
就這樣,他又丟了官。
無論是戚繼光還是俞大猷,萬曆對這兩人都不感興趣,他們都是父皇一朝的武人。
文華殿外鼓聲響起,轉眼快到午時了,司膳監的小太監垂手立在門口。
「張先生,朕要去幕後那邊用膳了。」
張居正再次向萬曆皇帝行禮。
小皇帝克制住蹦蹦跳跳的天性,努力在張先生面前表現的像個大人,走出幾步,忽然回頭,見張居正還跪在地上:
「張先生,派去蘇州的巡漕御史,該到了吧?」
張居正神色自若道:「回陛下,該到了。」
註:
1、《明神宗實錄》卷三0,萬曆二年二月戊午
2、書牘十四《答應天巡撫朱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