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人心之毒 菩薩,醒醒吧,也該醒了。……

113 人心之毒 菩薩,醒醒吧,也該醒了。……

那只是一柄再尋常不過的凡鐵斷劍,但在斬落陳規頭顱后,被周滿楔在這仙人橋頭,便好似鑄了一座碑,見證着什麼一般。

宋蘭真立在原地,只看着周滿去遠。

在她走後,那位邱信使一揮手,對岸蜀中四門所有人連着劍門學宮那些夫子,很快也隨之離開。

橋這頭僅剩下世家眾人,誰也不敢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宋蘭真才問:「廖長老與賀總管何在?」

後方有人臉上浮出幾分驚悸。

終是一名金燈閣執事站出來,聲音極低地回稟:「在江灣峽口發現法寶殘片數枚,屬下等裂開山石將人挖出時,長老與總管,皆、皆已犧牲,道消隕落……」

王命與陸仰塵面上皆籠了一片陰沉的壓抑。

宋蘭真聞言,先是寂然了許久,末了竟然笑出聲來,只是在這曉風殘月的境地里,聽着難免慘淡:「兩名化神期高手……我們害泥盤街數十,他們便十倍還之,好手段,好氣魄啊!」

橋面上,陳規的頭顱依舊靜靜地躺着,鮮血慢慢凝固;被方才一場劍雨洗過,周遭險峻山川,古木深深,卻已是一聲鳥叫蟲鳴都不再能聽見,彷彿連最兇猛的野獸都悄悄蜷縮進山洞。

林間廢棄的古道上,周滿有些恍惚地往前走着。

邱掌柜從後跟來,想起她方才當着宋蘭真說的那一番話,卻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將她叫住:「周姑娘。」

周滿停步轉身。

邱掌柜向她拱手躬身,只道:「真金火煉,試玉已燒。今夜事畢,待姑娘傷愈,可回學宮、上劍閣,陛下有請,想與你見面一談。」

周滿道:「自當如此。」

邱信使又看她一眼,這才真正告辭,化齣子規鳥虛影,消失在林間。

周滿一身玄衣實則早已浸透了鮮血,整張臉上幾乎不見血色,只是夜裏太暗,許多人沒注意到。

但王恕方才在橋頭就發現她衣襟上有鮮血淌落,此時見她與邱使說完了話,便快步上前。

金不換凝望周滿,卻是出神片刻,才走上前去。

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周滿……」

周滿身形晃了一晃,似乎就要往一旁倒,二人皆是一驚,伸手就要去扶她,可她竟又自己站住了。

只是她的目光並不投向他們,反而是看向了前面的元策。

在他們於仙人橋與世家對峙時,蜀中這邊便派了人沿着江流搜尋,將中劍傷重的元策救起。元策雖被陳規術法操縱,可關鍵時刻被周滿一箭饒過,只是倒在一旁奄奄一息、動彈不得,意識卻還是清醒的,無論是馮其衝出烏船劍向陳規,還是後來周滿掀底牌用光弓,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當然,對於周滿就是殺陳寺的那名神秘女修的事,他也還沒忘記。

此時他人在擔架上,眼見周滿向自己看來,下意識以為對方是為此事,心底幾乎立時一凜——

知道秘密太多嘴還不嚴的人,往往落不着什麼好下場。

根本不等她開口,元策想也不想便道:「我明白,周姑娘放心!」

周滿張口,喉間似有話涌,可看他半晌,終究只道:「有勞了,好好養傷吧。」

元策頓時一怔,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誤解了——

她方才看他,也許並非是為警告。

早在追陳規上仙人橋前,周滿就已將弓收起,而光弓的特質使得它射出的箭大異於常箭,甚至已熔去了火羽金箭原本的箭形,眾人既未親見她彎弓射箭,從陳規的傷口上更看不出什麼異常,自然還無法窺破周滿隱藏的另一重身份。

只是對周滿來說,她隱藏《羿神訣》功法,不想被世家知道是其次,不願為王氏韋玄等人知曉她底牌才是首。

元策若能守口如瓶,於她自是好事。

周滿這般想着,自與陳規交戰開始便緊繃的心神,卻是慢慢鬆了,於是心底寒意連着身上痛意一併湧來,讓她立時蹙眉咳嗽了一聲,連視線都開始模糊。

王恕二人這時扶住她,方覺出她身形太輕,不知已在先前流去了多少血!

直到此時,周滿才任那股愴然將自己席捲。

她用力握住金不換手臂,想要站穩,張口卻只低低喚了一聲:「菩薩……」

然後便失去了意識,驟然向前栽倒!

*

明月峽一役動用了劍印,整個蜀州的靈氣都在那一刻發生了異動,就連遠在別州的大能修士都能有所察覺,身在蜀州的高階修士自然更是清楚。

一時間,各種消息通過傳訊符交織在城池上空。

王氏若愚堂自然是最快探知因由的勢力之一。

凌晨時分,商陸快步從外間走入,面帶駭然,急將明月峽一役的情況稟給韋玄,卻竟感到慶幸:「還好我們若愚堂從頭到尾不曾參與此事。蜀中這一番密謀,連廖亭山都死在明月峽!這一役,世家損失極大,至少在蜀中的勢力,算是全廢了!」

這消息一旦傳開,只怕整個六州一國都要為之膽寒!

且完全不明白望帝為何要如此突然地大開殺戒!

商陸本以為韋玄聽了此事之後,必然也要色變。

可誰想到,韋玄確實有片刻的色變,但緊接着竟然大笑起來:「死得好,死得好啊!廖亭山這般無膽鼠輩給王敬那老賊做事多年,今日竟也遭了報應,屍骨無存,痛快!痛快!」

孔無祿也在旁邊點頭。

只是商陸不免怔住,遲疑着提醒:「可,可長老,這一役,周、周滿也去了。」

韋玄笑聲頓時一滯:「你說什麼?」

商陸有些畏懼,硬著頭皮道:「傍晚有人看見她出城,本以為可能是去學宮,便沒在意,可沒想到……她、她是去了明月峽……方才有人來報,她與陳規惡戰一場,現在剛送回病梅館,傷勢極重,暫……暫不知死生!」

韋玄一下就站了起來!

周滿若死,而劍骨不能及時從她身上剝剔,便如離枝之葉,不出一刻便會褪作凡骨!

有那麼一刻,韋玄已經拿起藤杖,就要前往病梅館查看情況。

然而才一步跨出門來,抬眼見得猶在外面夜色籠罩下的泥盤街,卻是想起這些天來始終沒被王恕捏碎的那枚紫符,想起他們費盡心機卻一個也沒奏效的種種計謀……

韋玄突然便停住了腳步。

孔無祿與商陸都驚疑不定地看向他。

韋玄搖頭一聲嗤笑,慢慢道:「不知死生,不知死生!她倒不如乾脆點,就這樣死了,也好過還給我們留個念想。生也好,死也罷,公子不肯換劍骨,有什麼用呢?」

話說完,他把藤杖一扔,竟有心灰意冷之態,連看也懶得去病梅館看一眼了。

與此同時,邱掌柜也回到了劍門學宮,順着劍壁上險峻蜿蜒的鳥道而上,本是要去劍閣回稟情況,可沒料才走至中途,便見一道灰衣身影站在鳥道中,正負手看着那處劍壁上所留的一片劍跡。

邱掌柜頓時停步:「陛下……」

望帝容顏已老、白髮蒼蒼,看着劍壁那處的視線並未收回,彷彿知道邱掌柜要說什麼一般,只道:「我知道了。」

封禪證道的帝主,大乘境界,修為通天,但凡他想,這蜀中什麼風吹草動能瞞過他耳目?明月峽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眼皮底下。

邱掌柜於是知道無須自己再多言。

望帝卻問:「她傷勢看着如何?」

邱掌柜想了想:「看着挺嚴重的,但我覺著這位周姑娘長了一張命硬的臉……」

望帝眼底已有笑意:「命硬好啊。」

但邱掌柜心中還有疑惑:「可陛下,我不明白,既然都動手了,何不趁此機會把三大世家在場的人全都殺了,偏要留下那幾個,總叫人覺得夜長夢多……」

望帝終於轉頭看他:「你走時,周滿可有這樣問你?」

邱掌柜下意識道:「倒不曾問。」

望帝於是問:「那你為何來問我?」

邱掌柜先是一愣,沒反應過來,隨即才回過神:周滿不問,我卻要問,陛下這意思,不是拐著彎嫌我不聰明嗎?

望帝一看他臉色,竟是放聲大笑起來。

邱掌柜聽見,卻是忽然愣住,幾乎不敢相信:多久了?多久沒見陛下笑過了?

夜色未盡,山風凜冽。

灰衣老者身形傴僂嶙峋,然而一任勁風吹拂,卻如紮根石岩的遒松,穩穩不動分毫,只道:「那幾個小輩怎麼也算世家嫡傳,若此時殺了,縱是三大世家本不想與我們衝突,只怕礙於事大也無法忍氣吞聲、坐視不理。快刀斬亂麻,豈有鈍刀慢慢割肉來得好?要學會把難題出給別人……」

邱掌柜也只是一時腦袋不靈光,忘了此節罷了,經望帝一點,豈有不明白之理?

明月峽這一役過後,該頭疼的就輪到神都世家了——

殺了他們這麼多人,這一筆血債到底要不要向蜀州討?不討的話怎麼對內敷衍搪塞?要討的話又什麼時候討更好……

樁樁件件,可不都是怎麼選怎麼難受的麻煩?

望帝說完這番話,卻是又咳嗽了幾聲,重看向眼前劍壁,笑容淡去:「何況眼前這些,又算得了什麼真正的禍患?我已不剩下多少時間了……這個周滿,出現得倒是剛好……我正要一個膽子比天還大的人……」

邱掌柜陡然一驚,臉色都白了:「陛下——」

那老者神情偏偏極為平靜,凝望那劍壁上筆劃拙重的字跡,原本覺得胡鬧的言語,這時倒看順眼了,嘆一聲道:「周自雪的女兒,確有這樣狂悖的資格……不過其情其性過於險峻,同她父親相去甚遠,倒是更肖其母……」

邱掌柜恍惚不聞,只是忽然伏地,失聲慟哭。

對太多人而言,這都註定成為一個難熬的夜晚。

病梅館里,無論是想來關切的,還是想來刺探消息的,一律都被擋在門外。

周滿雙眼緊閉,喪失了全部的知覺,傷處流出的血幾乎將銅盆里的清水染成赤紅。

分明是夏夜,可她好像很冷,哪怕陷入昏迷,也在戰慄。

王恕捏著金針對準她細瘦蒼白的手腕,可久久無法下針,手指竟在顫抖。

金不換也忽變了泥塑木偶似的,僵硬立在一旁,只是盯着方才隨周滿一握而染在自己腕間的鮮血,心裏想:怎麼會呢?她明明說,沒有事,不用去……

此刻躺在那邊渾身染血的周滿,看起來竟是那樣陌生。

平日裏,冷也好、熱也罷,她彷彿總是鎮定冷靜,時而以她冷嘲的目光打量世界。

劍夫子刁難,她不退半步,敢出言質問;王氏下毒,她加倍奉還,敢殺人獻壽;眾人來圍,泥菩薩執拗不肯退,是她投劍盪開,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余善身死,他頹喪沉淪,也是她一言不發,接過泥盤街當時諸般瑣事……

他們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彷彿她永遠能解決遇到的一切問題,不會被任何事打倒。

直到她躺在這裏,無知無覺——

金不換無法去回想,在她連話都沒說完便一頭向前栽倒的那一刻,他竟覺得整個世界一下暗了,彷彿天塌了下來。

屋內點亮的油燈在搖晃,孔最、尺澤兩名葯童一個趕緊端出血水,一個立馬捧來藥瓶藥罐甚至用酒燒過的短刀。

王恕還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手。

只是平素為旁人醫治的冷靜,這時全不知去了何處,無論他怎樣用力,那隻手也依舊顫抖不止。

他一抿唇,眼底掠過一抹決然,竟是乾脆一針深深扎入自己手背,以驟然的痛楚,強迫自己歸攏心神。

然後才重新拔針,要為周滿施針。

只是一隻手也於此時搭在他肩膀,身後響起一聲嘆息:「你心神大亂,乃醫家大忌,施不得針,換我來吧。」

王恕抬頭,便看見了一命先生。

自那條明顯出現在他腕間后,一命先生便總是沉寂模樣,甚至不大願意出去看診了,此刻只是從他手上,將那枚金針取過,放在一旁,又換了一枚新針,方為周滿施針。

王恕在原地立了好一會兒,才如在夢中般,退到金不換身旁,與他一道煎熬等待。

一命先生是藥王,是醫聖,天底下再沒有比他醫術高明的人,可這一輪施針,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

末了針收,竟然無言。

周滿依舊躺在那裏,沒有半點蘇醒的徵兆,只心口位置,隱隱有一股凝結的深黑寒氣。

王恕完全辨不清過去了多久,只用一種極輕的聲音問:「師父……」

一命先生看着他,喉間卻似吞了炭:「她傷勢不算太重……」

王恕澀聲問:「是什麼毒?」

金不換聞言,身形陡地一震。

一命先生情知瞞不過,終於還是道:「毒起心脈,性陰寒,發於四肢百骸,侵奇經八脈,入靈台神髓……以金針刺藥力進,無法驅分毫……」

王恕才聽前面半句,便感一陣眩暈:「不,不可能……」

一命先生心中不忍:「徒兒……」

但王恕不願相信:「不可能。」

他一壓自己眉心,推開上前想要扶他的孔最,只走到不遠處那靠窗的葯櫃前,翻倒了不少瓶瓶罐罐,方將原本壓在最下頭的那一本殘破《毒經》取出,一頁頁往後翻到最末。

然而其上所載,終究擊垮了那本就虛無的一絲希望。

王恕忽然覺得,這世間太多事,未免都過於荒謬:「人心之毒……」

剜心作毒,以極惡之人心血為引,百命方成。人越惡,毒越甚。

逢善得緩,遇惡更發。

心毒天應,不奪人命,然則非死無解,生當永受其熬!

可周滿的一生還有多長?這世間的善有多少,惡又有多少?縱然性命無礙,可難道從此以後就要永遠受這世道人心的磋磨嗎!

王恕完全不知自己是怎樣從裏面走出來的。

月落星稀,霧靄透薄。

他慢慢坐在屋檐下,只低頭看着自己那裹纏起來劍傷尚未癒合的手掌,用另一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卻始終無法驅散那一股從心裏蔓延出的顫抖。

金不換就站在旁邊的廊柱前,緩緩閉上眼。

王恕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問:「為什麼不去找她?」

金不換道:「她親口說了沒事,不用去,我便信了。」

王恕道:「可你明明知道,這個人心裏藏了無數的秘密,十句話里有八句都是假話!她也只是一個普通人,只一具血肉之軀,並不是真的可以解決自己遇到的全部麻煩,她也會受傷,會倒下,會流血,甚至也會犯錯……」

話到後面,他已經站起身來,眼底灼燙。

金不換豈能不知周滿此刻所受之苦?只是一雙眼陡然睜開,也並非無痛:「見她受傷,我心裏難道就不與你一般痛嗎!可是菩薩,當時情形,你要我怎麼選?她向有決斷,遠勝你我——我除了信她,還能怎樣?」

王恕攥緊手掌,心中發冷:「你憑什麼敢信她?哪怕有一日她要去尋死,假言欺騙,難道你也一樣信她,眼睜睜看着她去嗎!」

金不換隻道:「她想去便去,我為何不信!」

王恕絕不敢信他會口出如此混賬之言,素日裏從不與人冷臉的泥菩薩,終沒忍住一拳朝他揮去。

金不換頓時踉蹌一步,唇角磕破,溢出鮮血,可竟並不還手。

兩人相對而立,只有黎明前的冷風從中間經過。

金不換望着他,眼底悲哀:「我自知有錯處,若去了未必不能救周滿。可這些都無關緊要。你我信她也好,不信也罷,又能怎樣?今日有陳規,焉知他日不會有張規、李規……你我能做什麼呢?無非是兩個無用的廢物!是我有能耐扭轉乾坤,還是你有本事力挽狂瀾!」

王恕垂眸閉目,掌中劍傷崩裂,血又從緊攥的指縫滴墜。

金不換喉間哽咽,深知他心內絕不比自己燒一分痛苦,可這時再多的言語有什麼用呢?只是含着淚,笑了一笑:「菩薩,醒醒吧,也該醒了。」

似乎是說王恕,又彷彿在說自己。

他說完立得片刻,便轉過身,順着那一段不長的走廊,一步步離去。

過了好久,王恕才像是忽然被人抽幹了全身力氣一般,重新頹坐下來,只垂下頭來,兩手掩面,閉上眼睛,久久未動。

天色將明未明,一片晦暗。

深藍的空際,僅有幾顆寥落的晨星,將幾點什麼也照不亮的微芒,施捨予他。

一命先生就靜靜立在門扇內看着那道身影,心中只想:上蒼或有不少仁慈分給了世人,可輪到這個人時,樁樁件件皆是殘忍。除此之外,一無所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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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閣聞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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