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155章

第155章 第155章

無論這些年多麼努力替司淵渟重塑正面形象,始終都會有人抓住司淵渟曾為宦官曆經三朝三主這一點不放。

若非身有殘缺,司淵渟的外貌只會引來無數仰慕嘆羨,可正正因為司淵渟非自願的殘缺,私下裏總有人會議論傳謠,司淵渟能歷經三朝依舊穩居高位,靠得不是什麼學識才幹而是以色侍君,一日為太監終身是太監,只要是太監擁有如此美貌身居高位多年,不是妖媚惑主的佞臣又是什麼?

這些污穢之言沒有一日真正消失過,儘管在這二十一年中,司淵渟無數次出面提出、主持並推動改革與新政,不斷地為百姓們造福,可這世上總有那麼一些人,不願意相信或承認旁人的優秀正直,挖空心思去肆意踐踏旁人的傷痛之處來尋求存在感,他們不會認為是自己無能又不願努力才導致的碌碌無為一事無成,只會踩着那一點世俗的偏見來嘲笑旁人不如自己。

正因此,這些年來司淵渟與皇帝之間的關係才會一再被抓住不放。

倘若楚岳峙當真做出要告諭天下,天子下嫁首輔重臣鎮國侯司淵渟,只怕不僅僅是自己的仁君之名會毀於一旦,就連他這些年來費盡心思幫司淵渟恢復的聲譽也都會隨之被摧毀,無論司淵渟為百姓做了多少,興許百年之後,人們會記得的都只會是司淵渟以色侍君妖媚惑主這個被坐實的污名。

楚岳峙於青史留名,會被一一論功過,因為他是帝王;可司淵渟不一樣,他無法抹去的那一段宦官人生,註定了他之後這些年,若再有半步行差踏錯落人口實,都將會聲名狼藉甚至遺臭萬年。

因為宦官,總是為人不齒;因為宦官,身有殘缺不男不女,就連沿街乞討的乞丐都會在心中看不起他們。

這是世俗難以打破的偏見與歧視,哪怕大多數的太監其實都是受害者。

「當年,臣愚昧無知,也曾看不起司首輔,若非涼大人將臣罵醒,臣又在歷練途中看見百姓之苦與冤屈難辨也不得死苦求生的真實人間,只怕臣這一輩子,都會無法改變那迂腐不堪的思想,看不清司首輔如何為國為民。臣,飽讀聖賢書尚如此,更何況是百姓。」鍾清衡說道,他是在很久以後才從涼忱口中知道,自己當年在茶樓見到的兩人竟就是司淵渟與楚岳峙,他當時出言不遜當面侮辱司淵渟,可當他入朝為官后卻一次都不曾被為難過,甚至司淵渟還對他偶有提點,這份胸襟與見識還有那一身的才幹是他自愧不如的,他曾前去鎮國侯府想要向司淵渟謝罪,然而司淵渟只淡淡地與他說既已過去不必計較,當時的他從未像那一刻般感受到極度的汗顏無地。

「陛下,您既萬般珍惜看重司首輔,為何又要再陷司首輔於那屈辱的困境中,令司首輔斯文掃地?」鍾清衡並非想要質問楚岳峙,只是他不懂為何楚岳峙會突然做出這樣瘋狂而不計後果的決定。

坐在御案后的楚岳峙將手中的那杯茶緩緩放回到御案上,面對鍾清衡的疑惑,他並沒有回答的意思,只看着御案上那一疊怎麼批都批不完的奏摺,淡淡地說道:「天子要下嫁,跟朕想要為女子立法,諸位愛卿以為,哪一件更為瘋狂,讓人難以接受?」

這還是司淵渟教他的,先提出最不可行之事,那麼之後無論再提出什麼要求,也就都不顯得荒唐無理了。

這是人的心理,也是極便於達到自己目的的一種操縱手段。

殿內又再安靜了下來,彼時已是秋季,天氣不再像夏季那般酷熱,卻也不像冬季那般寒冷,分明是秋高氣爽的舒適,可楚岳峙卻是生生讓殿內除了傅行雲之外的四個人都在剛剛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司淵渟緊繃的神色直到此刻才又緩了下來,他幾不可察地長吁一下,心中雖說是鬆了一口氣,卻又隱隱有些難以啟齒極為複雜難辨的失落。

覺得這樣的自己有些好笑,司淵渟微微低頭勾了勾唇,而後側眸睨了傅行雲一眼,見他仍是一副老神在在毫不意外的樣子,不禁扶額,自己竟會被楚岳峙突如其來的狂言嚇到輕易就亂了分寸,如今當真是不認老也不行,若放從前,哪能連這點驚嚇都經受不住。

「臣以為,就乍聽之下,必然是天子下嫁更為讓人難以接受,可若是從長遠來看,怕是為女子立法會受到更多更大的阻力。」涼忱最先反應過來,開口打破了殿內的靜默,腦中思緒一轉便明了楚岳峙的意思。

江晟在適才的衝擊之後,微妙地感覺到接下來不論楚岳峙說什麼,自己都似乎可以輕易接受,便也就領悟楚岳峙這一開始的鋪墊用意。定了定神,江晟也不魯莽,而是先小心地問道:「不知陛下,具體想要如何為女子立法?」

「此前,大蘅國的律例規定,為夫者若強迫其妻與其他男子通姦,抑或為夫者外出三年未歸,婦女方可去官府里請求和離,而這個和離尚要得到其夫同意方可成立。朕以為,這不僅不尊重女子,更可說是漠視女子的權利,這條律例,需做修改。此外,女子拐賣之事至今仍頻頻發生,雖各地官府近些年來也一直嚴懲此類案件,但在受害女子獲救之後的安置並不妥善,朕以為,需得仔細商議,確立對女子的保護律例。」楚岳峙所說的每字每句都是深思熟慮後方才決定,他已不是當年三十齣頭初登帝位的新帝,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將當年第一次想要為女子立法卻失敗的事掛在心上,他不會再像當年那般空有熱血卻最終難成事,也不再像當年那般激進,他已經明白,很多事並非朝夕能改變,他能做的,興許只是成為那個開端並讓自己所作的一切成為後世繼續推進的奠基石。

「陛下有心要繼續推進改善女子地位之事,臣十分願意支持,只是正如涼大人所言,此事只怕並不容易。哪怕是陛下想要先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但,天子下嫁無論如何荒唐,終究也只會成為歷史上的一樁風流韻事奇談,若是站在百姓的角度,其實也不過是會成為一時談資罷了,不與百姓的生活掛鈎,不對百姓造成直接影響,其實百姓並不會在意陛下是想要下嫁還是再娶。」鍾清衡極為理智清晰地分析道,「但若是為女子立法,陛下,您要動的便是百姓的利益,至少,是部分百姓的利益,如此,即便能硬把群臣那關過了,在頒佈后的推行也未必會順利。」

鍾清衡雖不曾在刑部或是都察院與大理寺擔任過一官半職,但,他的夫人那是他當年在外遊歷時所遇到,也是因為她,他才知道那時候的自己是多麼天真又是多麼的無知。

前唐朝時,唐人范攄曾在《雲溪友議》記載,江右秀才楊志堅因嗜學而致家貧,其妻王氏遂向楊志堅討要休書,後者應允寫下《送妻》一詩,王氏得到楊志堅的休書之後,前往官府提交楊志堅的休書,時州官顏真卿認為王氏「嫌貧愛富,污辱鄉閭,傷風敗俗」,便判其打二十大板,再許改嫁。不僅如此,官府還將此事公之於眾,令江右婦女引以為戒。

另,在《唐律疏議》中有明確規定:諸犯義絕者離之,違者徒一年。即妻妾擅去者,徒二年,因而改嫁者,加二等。

所謂「義絕」,是指夫妻間又或夫妻雙方親屬間,再或夫妻一方對他方親屬若有毆、罵、殺、傷、奸等行為,將視為夫妻恩斷義絕;將由官府審判,並強制結束二人夫妻關係。若是在義絕之後,不願結束夫妻關係,將被判入獄一年;然而如果妻或妾擅自逃走,則將入獄兩年;若是妻或妾不僅離家出走,甚至還改嫁,將罪加一等刑罰加重。

唐朝的這些律例,也都被大蘅國採用。

同時被採用的,還有「義絕」的認定:婦女只需要對其夫及其親屬有任何故意傷害行為,哪怕沒有造成實質性傷害,都可以判為「義絕」;然男子除非是毆殺其妻及其至親親屬,或者是販賣其妻,否則都不構成「義絕」。

換而言之,除非把人打死,否則婦女不能和離;若婦女不經過夫君同意便擅自離家或改嫁,都將面臨牢獄之災,出獄之後,也將被送回夫家。

鍾清衡遇到自己夫人時,那名可憐的女子正在逃亡的路上。

她是高嫁,當地人人都羨慕她攀了高枝,然而事實卻是,她被迫嫁給一個比自己年長三十歲的男人為妾,並且動不動就被拳打腳踢,她不堪折磨想盡辦法從那地獄一般的夫家逃離。她逃出來后遇到鍾清衡,鍾清衡聽了她的遭遇后決心要幫她,卻最終還是被官府的人找到並將她抓了回去,當時她的父親已經被她的夫君打斷了雙腿,她在堂上聲聲泣血控訴夫君的暴行,卻依舊還是被判入獄兩年。

當時的鐘清衡不過一介布衣,空有秀才之名,加之出外遊歷身上所帶銀兩並不多,即便想要幫她也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入獄。而她的父親,雖然他後來幫忙照料,仍是因她夫君下手太重,沒過多久便病逝了。她在獄中肝腸寸斷,而他在外奔走試圖幫她以「義絕」之名與她夫君和離。然而官府與她夫君勾結,收下賄賂,官府不認是她夫君將她父親打死,直言兩年之後她出獄,依舊會被送回夫家。

她在獄中無比絕望,還受到了被他夫君買通的獄卒虐待,連續數日的無故虐打之後她奄奄一息被丟到了亂葬崗,至此終於看清險惡世道的鐘清衡想着至少要為這個可憐的女子收屍,趁夜前往亂葬崗,尋到她時卻意外發現她竟還有一絲微弱氣息,於是連夜將人帶走,這才保住了她的性命。

大蘅國現有與女子相關的律例,所保護的其實多是男子的利益,若想要修改這些律例甚至加添新的律例,觸及到的便是大蘅國所有男子的利益,如此,又怎可能不受到來自百姓的反對與抗拒。

對於鍾清衡所言,楚岳峙又何嘗沒有考慮到,正因為知道,所以才會想到要用天子下嫁來模糊掩蓋真正的目的。

坐在御案後方,手又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玉佩,楚岳峙眉心緊蹙久久不語。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想要為女子立法都是一件極難的事,從朝臣到百姓,都會遇到極大的阻力,這些他都知道,可他就是不想也不願,將這樣一個難題留給楚慎獨去解決,他希望,是自己將路鋪好,儘可能地掃清那些阻擋在前方的困難與障礙,如此,他才能放心地將帝位傳給楚慎獨。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和司淵渟教出來的孩子,也不是認為楚慎獨沒有足夠的能力承擔重任,只是身為一國之帝,他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而身為楚慎獨的父皇,他也想為自己的皇兒鋪平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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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岳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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