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羞愧

第9章 羞愧

程明月捧著一套衣服回去,江晚似乎還沒完全恢復,自己抱着膝蓋坐在原地,臉埋在臂彎里。

程明月走到她旁邊問:「你怎麼樣?」

江晚腦袋微動,側着頭緩緩睜開眼睛,似乎是有點恍惚,她的眼睛半睜著,視線移到程明月的臉上之後就不動了,就這麼獃獃的仰視着程明月。

大概是意識還不夠清醒,江晚的眼神里透著茫然。

程明月也不催她,抿了抿唇,蹲下來又問了一遍,「你怎麼樣了?」

這次她嘗試着放軟了聲音,和江晚對視着。

江晚沒有說話,只是盯着程明月看了很久,然後閉上眼睛,轉回頭又將臉埋回臂彎。

程明月就在旁邊守着江晚,不再說話,昏暗的屋子裏一片靜謐,只能聽得到輕淺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放學的鈴聲響了,江晚慢騰騰的抬起頭,伸出一隻手扶住旁邊高一點的東西,另一隻手撐地,吃力的想要站起來。

體力還沒恢復過來,江晚站起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程明月眼疾手快,站起來拽住她的胳膊,又幫着她站穩。

江晚眼前黑了一下,她閉上眼緩解,調整好呼吸后,轉頭看了眼程明月,視線又往下瞄了一下抓在她胳膊上的手。

她什麼也沒說,收回目光抬步往門口走去。

體育館二樓有一間廁所,江晚想去把身上的血污清洗乾淨。

她走的很慢,每走兩步都會停下來喘息。

程明月就跟在她旁邊,手一直攙着她沒放。

廁所離得不遠,就和她們隔了兩間屋子。

短短的路程卻卻用了很長時間,江晚推開門,程明月把乾淨的衣服遞給她,識趣的留在門外。

江晚進去,把門關上,把衣服隨手放在一邊,她撐著盥洗台站在鏡子前面。

頭髮散亂,髮絲落在臉上,額頭臉頰都有血痕。

她抬手將短袖撩起來,露出平坦的小腹。

身上滿是臟污的血漬,但傷口都已經癒合。

血污結成了血痂,乾巴巴的敷在身上,像剛被抽幹了水的泥地,表面結成硬皮,略微一動卻裂開了細紋。

江晚拿起程明月給她找來的衣服,一手抖開。

一身灰色的運動衣褲。

江晚打開水龍頭,捧了一簇水,先把臉清洗乾淨。接着她又脫掉被染髒的短袖,用水沖濕,然後擰掉多餘的水分。

她用短袖充當毛巾,一點一點一遍一遍的擦拭身上的血漬。

她的眼睛盯着鏡子裏狼狽的自己,眼眸一動不動,空茫的眼神又好像什麼都沒看,只是對着鏡子發獃,手臂機械上下的擦拭。

江晚有點猶豫了,她頭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做法,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應該干預程明月的人生。

因為她是吸血鬼,在人族的社會裏生活,她從小就沒有朋友。

七年前,程明陽帶着程明月出現在江家的時候,她心裏是高興的。她以為自己可以和這個與自己同齡的小女孩成為朋友。

但是事與願違,在兩人第一次見面,七年之前的時候。

因為工作的需要,程明陽帶着程明月搬進了江家。十歲的小女孩,躲在哥哥身後,拽著褲腿瑟瑟發抖。

「……妖……怪」女孩呢喃細語。

「怎麼了?」程明陽沒聽清楚,彎下腰輕柔的問?

程明月癟起嘴,眼裏湧上淚花,毫無徵兆的大哭起來,邊喊:「妖怪!妖怪!」

她不管不顧的仰著頭嚎啕,手指指著剛從樓上下來的江晚。

程明陽大驚失色,慌亂的想要阻止自己的妹妹,他一手捂住程明月的口鼻,死死的把她摟住。

程明月在兄長鐵石一樣的臂彎里掙扎,口鼻被捂著,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小姐,家妹失言,求小姐網開一面……」

程明陽直挺挺的跪在大理石砌的地面上,腿骨和石磚相撞,發出「砰」的一聲。

八尺男兒,眾目睽睽之下,跪着對一個小女孩連聲賠罪。

沒人嘲笑他,大廳里的傭人都低着頭站着,視若無睹。

那兩個字像刀子樣扎著江晚心。

年幼的她何曾何曾被這樣稱呼過,心裏的委屈憋著不說,江晚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底泛了紅,嫩白的小手攥成拳頭垂在身體兩側顫抖。

「小姐……」老管家走到江晚身旁,站定:「老爺快回來了。」

江晚的父親,江家企業的掌舵人,做事果斷手段也狠辣,是出了名的護犢子,絕不會容忍自家孩子受到傷害。

老管家有意提醒,可以把人交給江開元處理。

江晚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程明陽臂彎里,被死死錮桎住的陌生女孩,壓抑著情緒緩緩吐出一口氣,氣息有些顫抖。

她轉過身,背對着跪在地上的大男孩,側頭對老管家吩咐:「讓他起來吧……不要讓父親知道。」說出的話裏帶着輕微的哭腔。

老管家不確信的抬頭,江晚已經上了樓梯。看着她顫抖的嬌小身軀,心中的疑惑終是沒問出來。

但心裏隱約有了解釋,小姐總是寬厚待人,善良如她從未對下人發過脾氣。

這樣的小姐,脾氣總是自己收著,難免會惹人心疼。

他暗嘆一口氣,微微頷首,「是。」

老管家依照指示,傳達給程明陽。

程明陽頓住,臉上驚疑不定。

「還愣著做什麼?」老管家呵斥。

程明陽反應過來,鬆開妹妹,兩手撐地結結實實的朝江晚的閨房磕了一頭,朗聲謝恩:「多謝小姐!」

那個時候,甚至一直到不久之前,江晚都單純的認為,只要自己一心一意的對程明月好,就能解開她心裏的疙瘩。

她知道程家父母都死在吸血鬼手裏,她不求程明月能原諒所有的吸血鬼,她只是想要治癒程明月心裏的傷痛,她奢望可以和程明月成為朋友。

然而今天發生的事打破了她的幻想,讓她不得不正視這冷冰冰的現實。

江晚停下擦拭,胳膊無力的垂下,兩手撐著盥洗台邊低着頭,兩隻眼睛閉着微咬着嘴唇。

眼睛裏有淚水滾下來,從臉頰滑過,留下一道淚痕。

程明月在外面站着,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見江晚出來,她試探的敲了敲門,輕聲問:「你怎麼樣了?」

裏面沒有回答,她抬着胳膊手指停在門前,抿了抿唇又敲了敲,依舊無聲。

程明月眉頭微皺,又敲了一聲,說:「我進來了」

沒有應答,不安的感覺湧上心頭,她急忙推開門進去。

江晚昏倒在地上,身體側着蜷縮在一起。

寬大的運動外套罩在身上,手裏還攥著沒來得及換上的長褲。

「江晚!」程明月喊了一聲,大步過去,蹲在她身邊大力搖晃江晚的肩膀。

再次醒來已經是晚上了,江晚緩緩睜開眼。

卧室里只開着小夜燈,昏黃的燈光勉強照亮屋子。

她撐著身子坐起來,靠在床頭環視四周。

乾乾淨淨的白牆,屋裏一角擺着一套木質桌椅,看起來很舊,木頭外麵包着的一層白漆都掉了很大一塊。

桌子上立着一瓶還剩一半的礦泉水,還扔著一個敞開的膠袋,裏面的藥盒露在外面。

屋子裏空空的,除了一張床和這套桌椅就什麼都沒有了。

屋子裏還有一個窗戶,窗帘沒拉上,窗戶外面正對着一片街道。

從窗戶往外看,馬路上霓虹閃爍車水馬龍。

江晚側着頭,視線留在外面。

門響了聲,程明月從外面推門進來。

看到江晚醒了,她沒有說話,在門口站着猶豫片刻,然後走了進去。

她走到床邊停下,看着江晚的側臉,對她說:「今天,對不起……」

江晚轉回頭,看向她。

「你……真的這麼恨我嗎?」江晚微抬着頭問她,語氣平平,沒有生氣的意思。

程明月啞口無言,她低着頭,看着面前這個面色蒼白的羸弱女生,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說恨談不上,但有着吸血鬼這層身份,程明月就無法跟她親近起來,她與吸血鬼是有血海深仇的關係。

雖然程明陽已經跟她說了,江晚是無辜的,但多年來的執念讓她一時放不下心結。

這次是她錯了,她沒想着要把江晚傷的這麼嚴重。

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說什麼都只是辯駁。

程明月咬了咬后槽牙,終究只吐出一個字:「不。」

得到這個回答,江晚的眼眸不明顯的亮了亮,她深深的看了一眼程明月,然後別開頭看向別處。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又問:「用我,換了什麼?」

程明月這次回答的有些慢,她抿了抿嘴唇,抬眼看向不遠處的桌子,抽屜里放着上午從路林玉手裏得來的儲存卡。

她慢騰騰的開口,涼涼的聲音響起:「視頻……」

她抬步慢慢走向桌子,到桌子旁把抽屜拉開,取出那個指甲蓋大小的黑色卡片。

她低着頭,注視着儲存卡,幽幽道:「一個很重要的視頻。」

江晚抬頭,看着程明月的背影,聽她繼續說。

兩年前的九月,開學第一天,程明月見到了一個女孩,是一個很溫柔,笑起來很好看的女生。

程明月一直記着女生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同桌,你好,我叫李華姝。」

那是剛開學,班裏的同學誰都不認識誰,每個人都是隨便佔位置坐。

李華姝主動和她打了招呼,聲音很柔笑容很甜。

高一那時,正是程明月剛從江家搬出來的時候。

經濟拮据,甚至沒錢交不起房租,只能露宿街頭。

李華姝向她伸出了援手,她的家境不錯,條件還算好,高中也是自己出來住,家裏給她租了一套房子。

李華姝邀請程明月搬去她家一起住。

就這樣,兩人的關係一天比一天近了很多。

好景不長,程明月發現李華姝在遭受校暴,她被學校里的混子敲詐勒索,甚至是毆打。

程明月看不下去,想要替她討個公道,但卻被李華姝五次三番的阻攔下來,她不想讓程明月牽扯進去,遭到報復。

程明月雖氣不過,但也只好聽李華姝的,不再去想,但令她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些人竟然對李華姝做出來不可饒恕的事情,並且還錄了視頻。

最後一次見到李華姝是在學校的樓頂,她笑着說:「同桌,對不起啊,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李華姝都還把最溫柔的笑留給程明月。

短短的兩個月的友情,在程明月看來那是足以超過多年的情誼。

她不想讓李華姝在去世之後,自己的視頻還被人指點嘲笑,她找到路林玉一伙人。

那些人便以視頻做要挾,讓她承擔罪責,承認自己是殺害李華姝的兇手。

後面發生的事江晚就知道了,這些細節她還是第一次聽說,之前她並不清楚程明月和李華姝的關係。

最開始,江晚和程明月並不是同一個班,這是後來程明月出事後,江晚不放心她,主動要求調到了高三一班。

事情大白,程明月轉身對着江晚,她盯着江晚的眼睛,深深地說的一聲:「對不起,但是謝謝你。」

江晚沒想到程明月會這麼說,一時無言。

兩個人之間第一次進行這麼長時間的對話,該說的都說完了,屋子裏又安靜下來,兩人就這麼互相看着對方。

過了一會,江晚打破了沉默。

「可以幫我把手機拿過來嗎?」

現在身上穿的是那套運動衣褲,手機還在舊的褲兜里,昏迷之後就不知道在哪了。

程明月答應一聲,往外面走去。

江晚掀開被子下床,頭卻一陣眩暈,她坐在床邊,兩手支著腦袋緩解。

今天流了太多的血,到現在都還沒恢復過來。

江晚閉着眼睛深呼吸幾下才勉強好轉。

程明月拿手機進來,就看見江晚支著腦袋的景象,她眉頭微皺,快步過去問:「你怎麼樣?」

又是這句話,今天江晚已經聽了很多遍了,看得出來程明月確實是擔心的。

江晚緩緩吐出一口氣,抬起頭仰視程明月,視線最後落在她手裏的手機上。

她避而不答,伸出手要來手機,轉移了話題。

她點開手機,打開視頻界面,把屏幕對向程明月。

「這個視頻給你。」

程明月不明所以,接過來手機點開。裏面顯示的是兩個人的背影,在衛生間里說話。

看到最後,聽完兩人說的內容,程明月瞳孔威震,她不可置信的看向江晚,裏面的內容足以毀掉路林玉的前程,甚至可以把她送進監獄。

這視頻她是從哪來的。

江晚繼續說,「你也聽到了,在你們人族,販賣血族血液是重罪,我已經拜託我哥哥幫忙調查取證,如果你想,這裏的資源可以隨時為你所用。」

「我們可以請到最好的律師團隊和輿論力量,決定權在你,你好好考慮一下。」

程明月已經說不出話了,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麼對江晚,江晚卻不計前嫌,還一心想幫助自己。

羞愧感無以復加,她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那聲謝謝,無比的內疚讓她收不下手裏的視頻,她握着手機的手緊了幾分,咬着牙低下頭去。

「我……」

江晚看得出來她內心的掙扎,沒讓她繼續說下去,「好了,就這樣吧……」

長時間的貧血忽然使她一陣心悸,她抬手揪住胸口的衣服,痛苦的彎下腰去,眼前發黑頭也昏沉沉的暈。

「你怎麼了,還好嗎?」程明月語氣焦急,急忙上前扶住江晚。

江晚深深的喘了幾口氣,緩出說話的力氣,虛弱出聲:「沒事,只是有點貧血。」

程明月微微擰眉,遲疑片刻后伸出自己的手腕。

江晚看着眼前的手臂不明所以,她疑惑的抬頭,對上程明月的眼睛,那目光里還帶着一絲決絕。

「你,你咬吧,我不怕疼。」程明月語氣堅定,竟有一絲英勇就義的感覺。

江晚又氣又無奈,她笑出聲,聲音軟綿無力,剛響一聲便消散了。

「咬你幹什麼?」

程明月一臉認真道:「你不是貧血了,你可以吸我的血。」

江晚笑了笑,蒼白的嘴角微微上揚,她推開程明月的胳膊,「我們不食人血的。」

程明月驚疑,困惑不已:「那怎麼辦,你不是不能吃東西?」

「我們只喝牛血,營養一樣可以得到保證。」

程明月明白了,立馬起身打算去買一些,但又停下步子,糾結片刻看向江晚問道:「別的還有什麼可以?牛血可能……」

市面上幾乎買不到牛血,牛血稀少且口感,人族幾乎是沒有人會買賣牛血的。

江晚猜出了她的遲疑,便道:「豬血,也可以。」

「好。」程明月想了想,又返回來,扶著江晚讓她躺在床上,「你稍等一會,我馬上回來。」

說完,程明月就出了門,還輕輕的把門關好。

江晚偏頭看着闔上的木門,嘴角不自禁的翹起來,雖然受了一些皮肉之苦,但收到的回饋還算合她心意。

一直以來的心愿有了進步,這讓她看到了希望。

對她來說,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終於可以看到程明月與她親近一些的樣子。

雖然付出的代價不小,但她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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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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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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