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第76章 第76章

「他去了太原。」

「太原么。」

蘇星回初聞消息,稍感驚訝,不過很快她又釋然一笑,「他是在從那兒回的神都,如今又回來處,真是天意弄人。」

裴彥麟笑了笑,不置一詞。

彼時兩人站在在廊下,蘇星回緩緩靠向他的肩,春雪在融化,青瓦上水聲清脆。

她喃喃道:「三日後是吉日。」

那天是裕安即位的儀典。

裕安在乾元殿登基的前夜,率百官持齋數日,按例祭祀了宗廟先祖。

新帝繼位當日,無一例外會處罰其他黨羽,封賞扶持有功的文臣武將。

曾經跟隨三王的黨羽論罪該罰或者該誅,裕安念及老臣的苦勞,降萊陽郡公為縣公,命裴氏嫡系返回祖籍河東,薛令徽也削去女尚書一職,黜入掖庭宮為低級女官。其餘人或降或罰,朝堂之上,三王的人一時去了大半。

論功行賞,蘇星回無疑是御前的第一功臣。裕安礙於裴彥麟無階可晉,仍居尚書左僕射,便拜她為內相,封誥秦國夫人,繼續典掌神策軍,掌管禁廷併入朝參政。

裕安對她封賞官爵和財帛,大肆表彰她所作的功績,蘇星回卻上疏乞歸,希望能賜她還家。

裕安批回了奏疏,斷然不允她辭官,並且賜她輦乘入朝的殊榮。

蘇星回曆經宮亂叛變,深知君恩加身的禍患,更加堅定了急流勇退之心。

她以傷患複發,不宜操勞為由,呈上指揮飛龍內衛的橫刀,交出神策軍的指揮權。

她上表三次,裕安推卻了三次,不得不收回,轉眼又賜她更多名貴的彩錦和綢緞,以及數不清的寶玩珠玉。

身旁左言右史,裕安也毫不避諱地說道:「百年後,我不會讓人寫你的列女傳,我讓你睡在我的陵寢。世人會像記得我一樣,記得你的名諱,評判你的得失功過。你是我名副其實的宰相,男人抹殺不了你的功績。」

蘇星回畢恭畢敬地拜道:「宅家,臣何德何能,豈敢居功。」

她推辭功勞,婉言拒絕了輦車的殊榮,裕安轉賞她一匹綠耳馬,賜她乘馬進入內禁。

裕安御極后大刀闊斧地整頓了朝廷,她取締了先皇過於殘忍的推事院,僅保留了銅匭制度,啟用德高望重的舊臣擔任知匭使和理匭使,執掌匭使院,以陳天下冤情。

蘇星回交出兵權不久,裴彥麟也遞表請辭。

裕安和他的拉鋸戰持續了相當長一陣,在暮春時節,准他所奏,拜為尚書令,晉封英國公。

尚書令為尚書省最高長官,卻無總領諸相的實權,裴彥麟這是明升暗貶。

裕安不愧是天生的帝王,她深得先皇真傳,得心應手的駕馭著百官,將江山社稷治理得有條不紊,群臣治理得服服帖帖,深得民間讚譽。

但這些已不是蘇星回所在意的了。

阿婼升任為御前奉御,和擔任三宮檢責使、知內侍省事的敏良共同執掌宮務,統攝宮官。她無事一身輕,樂得瀟灑自在,無需朝廷上值時,她常常和裴彥麟四處閑逛遊盪。

裴鶴年已經入朝為官,裴彥麟越發閑散,暇時總能看見他和夫人並馬出遊,頗有些不務正業。

春后兩人重修婚書,結下百年之好,此事在兩都沸議了一時。蘇星回渾然不在意旁人的議論和眼光,她夙願了結,和裴彥麟感情甚篤,和子女親厚和睦,人生已足夠圓滿。

裴鶴年常被同儕們調侃,「估計要不了多久,裴兄又該有弟弟妹妹了。」

裴鶴年總是一笑而過。

他出身河東裴氏,父親是權傾當時的一朝首相,如今母親是執掌禁軍的左監門將軍,天潢的座上賓秦國夫人。

他貴不可言,前程似錦,又年輕英俊,神都的高門閥閱對他青睞有加,和裴彥麟夫婦在私下多有暗示,意圖結為秦晉之好。

裴彥麟和長子談及了婚事,鶴年屢尋借口推辭。他自稱年輕無為,想要潛心輔佐聖人,立業后再考慮成家,然他的目光總是追隨紫微城那位金枝玉葉。

曾經的寧平縣主豆盧金遐,因得聖人寵愛,又身負功勛,賜姓李氏,受封鎮國昌平公主。

金遐高高在上,但對每個人都和善親切。她已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儀態端方,氣度高雅,有着帝女該有的矜傲。

她叫他:「裴將軍。」

她道:「我聽聖人說起,不日你將赴朔邊。我祝你旗開得勝,鵬程萬里。」

金遐與他保持着男女之距,不再像當初,肆意撫摸他的手指,親熱地喚他鶴年,露.骨地問他,「鶴年,你會娶我嗎?」

鶴年悵然若失。

貴為公主,聖人會為她挑選一位合適的世家子弟,兩人的名姓將並列青史,名垂萬年。

他遲來的情感無疾而終,彷彿只是昨日綺麗的舊夢,夢醒來,君臣之間隔着天塹,從此裴鶴年只能在節宴和儀典上遠遠看她一眼。

成人的世界,遠比想像的來得猛烈煎熬,裴鶴年在經歷一場沒有答案的情劫。

蘇星回目睹了這個孩子隱忍的痛苦,而在驚覺自己是痛苦的根源后,她不得不逾矩向裕安提親。

裕安感到為難,她嘆息道:「朕有此意,金遐她卻無心。能體會你為人母親的苦心,但這是小兒女的抉擇,你何苦攬錯在自身。」

蘇星回紅了眼睛。

私下去向裕安提親之事,她一五一十的和裴彥麟交代,心疼之餘又無可奈何。

「鶴年深藏心意,對方又如何知道他的情意。」

彼時吐蕃派遣了王孫和使臣朝拜新皇,他們在神都居住了五日的光景,裕安決定今日於宴春台設宴款待,傳諭百官作陪。

天光已漸漸朦朧,兩人還卧在床榻相依相偎,裴彥麟手撫她的香肩,對此道:「情意需兩知,強行干預反而適得其反。」

就像他們夫妻當年的同床異夢,蘇星回想起那段過去,就會心痛如絞。

那同樣也是裴彥麟不能回首的過去,但他更想記住此刻,蘇星回還在身邊,他也不是等待死亡的孤鶴。

他忍不住握起蘇星回的手腕,從指尖吻到指根,情深不倦,悱惻纏.綿,「鶴年天資聰慧,只是感情遲鈍,他遲早會明白。」

蘇星回頷首,伏進他懷裏,手掌感知到心跳,漸漸安心。

她翻了個身,用牙輕嚙他頸側的肌膚,含混不清道:「腰酸,腿疼……不想動,快抱我去洗漱……」

裴彥麟無聲一笑,攬過她的腰肢,隔着輕薄的被衾細細摩挲,下頜挨蹭着她微醺的玉頰,「不急,再睡一刻鐘……」

蘇星回實在是困極,她打着哈欠,從善如流地點頭。

但真就只睡了一刻鐘,便被蘭楫等人催促,從床上狠心地扒出來按在妝台前。蘭楫幫她洗漱,換上衣裙,嬤嬤攏上高髻,施粉描眉,婢媼們動作麻利,稍時就打扮停當。

蘇星回扶鬢對鏡,只見玉釵晶瑩碧透,金簪光輝耀眼奪目,鏡子裏的女子分明都年過三十,眼角也添了細紋,卻仍是明艷不可方物的絕代佳人。

蘇星回心滿意足,對着鏡子看了又看,裴彥麟不知幾時站在身旁,透過鏡子與她對視,蘇星回不禁面紅耳赤。

她索性道:「快幫我看看還有哪不妥。」

裴彥麟依言打量,「還差一樣。」

「差了么?」蘇星回忙攬鏡自照。

裴彥麟走到身後,蘇星回聞聲轉頭,被他穩穩按住雙肩,「別動。」

不知往她的髮髻上簪了什麼,衣袖垂落眼前,幽幽的冷香直沁心田,蘇星回忍不住牽住他的袖子。

窺向銅鏡,她狐疑地睜大了眼睛,「咦,這把雙雁紋螺鈿梳背在你手裏,我找遍了地方,以為弄丟了。」

她拽著袖子起身,咄咄道:「老實說,一直拿着我的東西做什麼?」見他含笑不語,蘇星回離他更近,意味深長地和他四目相對,「莫非是睹物思人……」

裴彥麟虛握着她的手臂,順着話道:「十九娘所言極是。」

他抬起手觸碰髮髻,蘇星迴向後微仰,「你做什麼?」

裴彥麟理直氣壯道:「睹物思人。」

蘇星回嗔道:「人在這裏還不夠你看的。」

她圈住他的脖子,揉亂內衫,裴彥麟順勢扶住她的腰身。蘇星回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裴彥麟卻不肯放過,握住後頸漸漸加深這個吻。

「才塗的脂粉都讓你蹭掉了。」蘇星回從他手臂上退了下來,順手理好他凌亂的衣角,「趕快走吧,不早了。」

裴彥麟鬆開手指,指端還殘留着一抹香脂。蘇星回心細地擦掉,夫妻二人攜手步出寢房。

片刻她又回返,從屜櫃捧出蓮瓣纏枝銀盒,翻出一對碧綠的臂環。

裴彥麟認真道:「你要戴么?」

蘇星回神神秘秘道:「是有人來討。」

門外停著駟馬高車,裴鶴年攙扶母親上車,裴麒兒和念奴一左一右坐在她身側。

念奴長大了好些,越發的依賴母親,她抱着蘇星回不鬆手,也不讓裴麒挨着。裴麒甚是無語,下車去和他兄長同乘一匹馬。

裴麒坐在馬上,路上和鶴年說着話,快到宮門時他道:「阿兄,我也想和你去打仗。」

鶴年忍俊不禁,「沒人會想打仗。」他下了馬,騰出一隻手揉着弟弟的腦袋,「麒麟兒,你太小了,先把基本功練紮實了再說吧。」

「我不小了……」裴麒暗暗癟嘴,把頭撇到了一旁。

他跟着兄長走向內廷,不時就那些頂盔貫甲的十六衛吸引視線。看得正入神,突然撞在兄長的背脊上,他扶著額頭抬眼,面前赫然是錦衣彩綬的昌平公主。

裴麒跟着兄長行禮,金遐看了他一眼,客氣十足道:「裴將軍,前面開宴了,不如同往?」

裴鶴年還未開口,金遐已蓮步輕移,自顧自地走了。

彩仗下還有數名世家少年跟隨,他們彬彬有禮,氣質超然,與金遐談笑風生。

裴麒發出驚嘆,「當公主就是好。」

他看向兄長,裴鶴年臉色極為古怪,他分不出到底是好還是不好,百思不得其解地摳起腦袋。

宴春台上衣香鬢影,四周搭設了彩錦霞幄,司賓跟在蘇星回身後,接待了吐蕃的使臣。

此時開宴,帷幄里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吐蕃的使臣們向裕安送上誠摯的祝福,裕安與文武百官舉杯相慶。

太常寺音色人環侍在兩壁,她們綵衣飄飄,手持樂器,以歌佐酒,以舞娛人。宴春台上八音迭奏,晶瑩剔透的夜光杯里盪起真珠色澤的酒液,每個人的臉上洋溢着夏日的熱情。

金遐姍姍來遲,她和蘇星回頷首微笑,在裕安身旁輕盈落座。

裕安漸有醉意,眼神迷離,「金遐,吐蕃公主想打馬球,你不要慢待了她,陪她打一場如何?」

金遐和不遠坐榻上一位大約十三四歲歲的紅裙少女目光相撞,少女並未因她是鎮國公主而見怯,甚至還送上挑釁的眼神,氣勢十足地朝她挺了挺還沒怎麼發育的胸膛。

金遐牽唇一笑,斷然應下。目送空樓攙扶母親離開,她飲下半杯葡萄酒,命人去備馬和月杖。

她換上胡服回來,吐蕃的小公主站了起來,傲然道:「公主,你的彩頭是什麼?金銀財寶我可多的是。」

金遐笑道:「公主就這麼相信自己會贏。」

小公主狂妄道:「當然,你們的雙姝死的死,老的老,我自信無人能勝吐蕃。」

她篤定了自己會贏,宮人聽了只覺天高地厚,金遐不僅不生氣,反而很欣賞她的自信,「那公主想要什麼?」

小公主像是有備而來,正等着她問,想也不想道:「你們秦國夫人的瑟瑟雙環。那是我阿奶的鐘愛之物,我此次前來,就是為了贏回雙環。」

要別的金遐都還可考慮,唯獨這件東西她做不了主,「瑟瑟非我之物,請恕我不能為之。」

「這……」這位小公主她雖然驕橫,其實也是講道理的。她登時感到為難,又不想錯過機會。

「這有何不可。」

小公主心急萬分時,蘇星回走了過來。

兩人同時看向她,蘇星回給一臉疑惑的小公主見禮,「公主,我就是您口中老去的秦國夫人。」

她身上散發好聞的衣香,臉頰笑靨如花,她走過來彷彿一團熾熱的火,小公主在頃刻間原形畢露,耳尖倏地一紅,「阿奶騙了我……原來你並不老。」

並不老的蘇星回道:「我可以拿出雙環,不過公主一定會拿到嗎?」

「當然!」小公主再次挺起胸脯,「我阿奶說了,我遠勝年輕時的你。」

蘇星回

金遐也撫掌而笑,「看來夫人當年的風采,遠比我想的還要精彩。」

侍從牽來了她的馬,她作為主人,客氣地請道:「小公主,那就請上馬吧。」

小公主毫無謙讓的品質,聳身上馬風馳電掣地馳入了場地。金遐策馬跟上,她在馬上隨意環視一周,和場邊站立的鶴年對視。

她沒有再看一眼,默默拿起了月杖。

年輕的司賓方才一直在蘇星回之側,她聽清了幾人的對話,不免好奇,「夫人不上場嗎?」

已坐下觀戰的蘇星回心生感慨,「哎,老人家不能欺負小姑娘。」

司賓:「……」

你是對老人家有什麼誤解?

馬球賽開賽,場上駿馬飛馳,一片塵土飛揚,司賓見她專心致志,也默然無言地坐在一旁。

恰逢氣候涼爽的晴日,兩人安靜地看着馬球賽,稍時阿婼無聲無息地上來,附耳和蘇星回說了幾句話。

蘇星回見吐蕃小公主節節敗退,招來一名宮女,將蓮瓣纏枝銀盒給她,「你將此物交予吐蕃公主,就說舊物當還原主,她不必因輸贏介懷。」

宮女領命退下,她也起身和司賓道:「我去去就來。」

宴春台花團錦簇,笙簫四起。

適逢登榜的新科進士們授官入朝,今上初登大寶,正值用人之際,便分外開恩,讓他們赴了這場集宴。

年輕的士子們初到此地,游觀瓊樓玉宇,覽盡天家貴氣,品嘗了玉食珍饈,個個都瞋目結舌,不知身處凡間,還是天宮,只覺再華美的詩賦都難表述。

他們感嘆著,「這便是無數士子嚮往之地宴春台啊。」

「先帝常在此設宴,還有舉行大大小小的慶典。」

士子們紛紛看向說話之人,來人紆青拖紫,舉手投足氣質高華,他們便知身份不凡,叉手揖禮。

那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

他徑直走遠,一個同樣服紫的官員迎向他,「韓使君,不去和諸位飲酒,倒是躲這來了。」

「飲什麼酒啊。」韓膺意有所指道,「光是聽都如痴如醉了。」

「使君不妨直說,你這啞謎一般人猜不來。」

韓膺舒展着眉,「你仔細聽。」

那人狐疑地豎起雙耳,明空澄凈,琵琶鏘然。

蘇星回扶著裙子,循聲拾階而上,她於音色人中和裴彥麟相望。裴彥麟橫舉琵琶,手持撥子,彈撥著琴弦,和弱冠之年的男子重疊。

「我想起來了,你當年也彈過。」蘇星回訝然相問,「此曲何名?」

裴彥麟放下琵琶,手心竟有汗水,「當時的拙作,為博娘子一顧。曲名……宴春台。」

那年她在紅顏綠鬢中回頭找尋着撫琴之人,他在重影之中無聲地問:「娘子年芳幾何,可曾婚配?」

宴春台上遇素娥,從此鶴孤不得眠。

蘇星回不會知道那些深藏的秘密。

她的確不知道,但她緩緩朝他伸出手,「三郎,我們回家了。」

孤鶴守着他的冷月,終有一日,月光照亮了他的影子。

——全文完

(2022/7/29)

作者有話說:

全文完,接下來是番外《晝長無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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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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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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