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春當夏賞

第五十九章 春當夏賞

六月日出較早,卯時天便已蒙蒙亮。

懷安鎮平南巷聞家之中,一名瘦弱的男孩此時已然穿戴好衣物,就著窗外清晨的那幾縷輝光,默默的翻開了手中的書本,坐在外屋安靜的看着。

與此同時,躺在聞易行家外屋鼾聲大起的老頭從那熟睡的灰色驢子身上爬了起來,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便看到那桌子前正心中默讀的娃娃。

「別讀了,去把你哥跟你姐叫起來。」

酒老走到正在讀書的聞清言身邊,張口對他說道。

但聞清言似乎是沒有聽到,依舊端坐在凳子上,看着手中的聖賢書。

酒老搖了搖頭,伸手直接將聞清言手上的書本合上,聞清言這才緩過神來。

「怎麼了老頭?」

聞清言不解,酒老對着聞清言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聞清言這才站起身,進了裏屋去。

沒過一會,屋內便傳出一女孩慵懶不滿的聲音。

「誒呀不起,我不學武了,你們去學吧,別吵我睡覺!」

酒老站在屋外,也不着急,沒一會,聞盡衍便穿戴整齊的從裏屋走出,屋內傳出了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音。

待到裏屋聲音漸漸安靜下來,聞清言才從裏面走了出來,他一隻手捂著肚子,一隻手揉着胳膊,表情痛苦。

「我姐下手也太狠了,真把自己弟弟往死里打啊。」

聞清言話音剛落,聞禾皖便從裏屋走出,她走到聞清言身邊,扭頭哼了一聲。

酒老見三子到齊,便面無表情的開口道:「床都起不來,學什麼武?」

聞禾皖聽后似是有些羞惱,便轉頭看向酒老,想與他唇舌大戰一番,但當她看到酒老肅穆的神情后,心裏的那股子怨氣便被自己憋在了嘴邊,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聞盡衍和聞清言沒有動作,他們二人看着面前的酒老,感覺很陌生,畢竟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嚴肅的酒老。

酒老轉身將顛兒拍醒,顛兒也是少有的聽話,被酒老拉起來之後便跟着酒老後面出了門去。

「跟上。」

聞家三子聽到酒老的聲音后,便前後出門,在酒老後面靜靜的跟着。

酒老帶着三子出了平南巷到了四方街后,左轉進了西回巷,從懷安鎮西門走了出去。

出了鎮子大門後走了一會,便進了平常鎮子大人們不讓小孩踏足的茂密森林,約莫在森林內走了小半個時辰,一道如銀河傾掛的瀑布出現在四人眼前。

酒老伸手指了指瀑布之鄉的幾處不平但卻可以落腳的水中浮石,讓三子每人挑一塊,站了上去。

見三子站好后,酒老一步走出,落在滿是波紋的水面上,在三子目瞪口呆的表情下,一步一步的從水面上走過,站到了他們三人眼前的一處浮石上。

「老頭!你能在水面上遛彎!厲害啊!我要學這個!」

聞禾皖見狀瘋狂大叫,絲毫沒有女子應有的矜持與本分。

酒老沒有回答他們,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的站着,三子見酒老不願回應自己,便也就不去自討沒趣,在浮石上愣愣的站着。

六月雖然晨間有些清爽,但三子腹中空空,站了半個時辰后便覺得肚子有些餓,身子中的熱氣也漸漸的被從山頭飛落入湖的水流帶起的涼氣侵透了身子。

「咱們這是幹什麼呢?什麼也不做,就在這裏受凍?本姑娘不學了,回家吃飯了。」

聞禾皖哆嗦開口,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抬腳想要踩進水裏,走出湖中。

「走了以後也就不要學了。」

酒老閉目開口,聞禾皖聽后猶豫了一會,還是把腳收了回去。

「姐,你看那老頭跟咱們一樣,沒吃飯,在這裏挨凍,咱們三個還比不過他一個老頭嗎?」

聞清言牙齒打顫,他轉頭對着身邊不遠處的聞禾皖說着。

聞禾皖心中好強,一聽這是比試,瞬間來了興緻,她眼神堅毅的看着閉目靜立的老頭。

「本姑娘怎麼可能比不過,看我怎麼熬過他!」

又過了半刻鐘,酒老才緩慢睜眼,當他看着面前三個聳肩雙臂環胸,哆嗦得不成樣子的孩子,漠然開口道:「苦嗎?」

聞家三子咬了咬牙關,前後應和道:「不苦!」

酒老聽後面無表情,他繼續開口道:「以後學武之苦,相較於此猶有甚焉,即便如此,你們依舊想學武嗎?」

「想!」

三子接連打顫,但依舊滿臉堅毅之色,這時,酒老的嘴角才慢慢有了一些笑意。

他招了招手,示意三子從石頭上下來,回鎮子上去。

三個孩子下了石頭,淌著本來應是清涼舒服此時卻寒意透體的湖水,到了湖邊,跟在酒老的身後,慢慢的往森林外面走。

回到家中后,聞易行看到這三個凍得不成樣子的孩子,連忙從家中翻出厚實棉被,一一蓋在了他們身上,還將剛剛做好的熱粥放在他們身前,一一伸手喂着他們喝。

「讓他們自己喝。」

酒老端著粥碗,拇指掐著碗沿,用勺子將碗裏的粥一口一口的往嘴裏送著。

聞易行本想反抗,但當他看見自己師父默不作聲的態度后,便心疼的將碗放下,和季文鳶一起走到外屋,坐在酒老旁邊。

「師父,他們還是小孩,不至於折磨成這樣吧。」

聞易行猶豫了半天,才開口問道。

酒老用餘光瞄了瞄他,又看了看季文鳶。

「你們覺得所有人的境界都跟你們一樣,彈彈琴,揮揮板磚就上去了?」

聞易行二人啞口無言,酒老將手中的碗輕放在桌上,轉身看向聞易行。

「你希望他們跟你一樣,在絕望的境地下有心無力,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心中的良善被人雙手撕碎?」

聞易行低下頭,左右搖了搖,酒老又將頭轉向他一直很喜歡的季文鳶。

「還是希望他們跟你一樣,明明自己有能耐卻把期望一直放在他人身上,企圖拯救自己?」

酒老見季文鳶咬着嘴唇,雙目低垂,便繼續說道:「有心無力,有力無心,這兩點都是習武之大忌!」

「老夫不管你們是不是有那怪異的劍匣,也不管你們是不是有那模樣好看的七弦琴,於父母來說,你們非常合格,於武者來說,你們半點資格都不夠。」

「若是讓你們的孩子和你們一樣,那他們以後怎麼面對更加殘酷的事實?」

酒老剛說完,三個孩子便從裏屋沖了出來,他們的身子還沒暖合過來,但他們仍舊站在酒老的對面,哆哆嗦嗦的看着酒老。

「怎麼?覺得老夫說的不對?」

酒老目不斜視,眼神在三個孩子的眉目間來回橫掃。

「不管你說的是不是對的,但我不允許你這麼說我們爹娘。」

聞盡衍輕微皺眉,沉聲開口。

「我爹我娘將我們養大已經很不容易了,沒有資格習武?那重要嗎?我們跟你練武不就是為了讓爹娘以後不受別人欺負嗎?」

聞清言眼神堅毅的盯着酒老,視線沒有一絲一毫的離開。

「我們和爹娘一樣怎麼了?我們是他們的孩子,孩兒隨爹娘,天經地義,你憑什麼看不起我們爹娘?」

聞禾皖露出了少有的正經樣子。

聞家三子此時的氣概讓酒老心中有些許欽佩。

但,還不夠。

世間的道理在於誰的拳頭硬,欽佩值得幾個錢?

有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因為欽佩你就放你一命?狗屁的道理!

「冠冕堂皇的話誰不會說?你們覺得就憑你們三言兩語就能讓老夫對你們刮目相看?別做這春秋大夢了!」

「真要想像你們說的一樣,想讓你們爹娘永遠不受人欺負,就讓老夫看到你們的決心。」

酒老雙手撐住桌子,站起身來,身子微微向著聞家三子的方向傾了傾,他眯起雙眼,語氣冰冷道:「別到時候家人在自己面前死乾淨了才知道自己有多沒用,那時候可就晚了。」

「我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聞清言上前半步,與酒老針鋒相對。

「最好如此。」

酒老擺了擺手,「帶上些乾糧,中午就不回來了,等快日落的時候再回來。」

聞家三子沒有出聲,各自回到房間拿出一個小布兜,在聞易行和季文鳶的幫助下,裝進去了一些口糧。

待得幾人準備好后,便再次和酒老出了門去。

聞易行和季文鳶將四人一驢送到門口,目送他們消失在巷口后,才雙雙回了屋子。

聞易行將屋門輕輕關好后,轉身看向季文鳶,兩人及有默契的同時開口道:「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聞易行夫婦說完,皆是會心一笑。

「你先說。」

季文鳶拉着聞易行坐在了飯桌旁,聞易行苦着臉笑了笑道:「媳婦兒,還是你先說把,我覺得這事兒太玄了。」

季文鳶看着聞易行這一臉愁苦的樣子,便也不再推脫。

「清言一年後要和酒老出門,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季文鳶握著聞易行的手,輕聲開口,聞易行點了點頭道:「遊歷好啊,現在世道太平,多出去看看,挺好。」

「你就不擔心你兒子的安危?萬一碰上壞人了呢?」

季文鳶帶着些許責怪聲質問道。

聞易行沒有答話,他沉默了一會後,猛吸一口氣,隨後長長吐盡。

「媳婦兒,相較於清言,盡衍與禾皖的事兒,才是真正的大事兒。」

季文鳶何其聰慧,一瞬間她便想到了自己丈夫嘆氣的原因。

「他們的身世,你搞清楚了?」

聞易行抬起頭,一臉無奈的看着季文鳶。

「說出來你可別不信,媳婦兒,盡衍和禾皖,一個是天帝之子,一個是冥帝之女。」

聞易行見自己說完,季文鳶沒有回應,便搖頭道:「其實我也不信的,但張老,石掌柜,秦先生,以及這鎮子上的所有人,都是神仙,我......」

「我信的。」

季文鳶悄悄握緊聞易行的手。

「最近天地間的氣變得濃郁了些,相較於前幾年簡直是天壤之別,可若是如此,這天下人的武道境界都應該拔高一籌才對,可外界並沒有什麼傳言傳進來,反而來到懷安鎮的外人越來越多,這皇朝西北方如此偏僻的地方,周圍都是群山峻岭,又不是什麼福地洞天,為什麼會引得這麼多人前來?」

季文鳶頓了頓,繼續開口道:「而且幾年前這倆孩子來到咱們家第二天,張老就來看望他們,他當時身上的血氣甚是濃郁,猶如蟄伏的野獸一般,伺機待發,之前我有幸瞥見過當世聖人荀諶一面,張老之血氣,相較於荀諶,猶有甚焉。」

「當時我就在想,張老,會不會是仙人,沒想到真是這樣。」

聞易行見到自己媳婦兒一頓分析,悻悻的低下了頭。

原來只有我什麼都不知道。

季文鳶見到聞易行這個樣子,用自己有着些許繭子的小手,對着聞易行的手背拍了拍。

聞易行抬起頭,看到季文鳶的眼睛眯成了月牙,笑的極其好看。

「怎麼還是跟小孩子一樣的心性啊。」

季文鳶有些嗔怪的說道,聞易行用手撓了撓後腦勺,嘿嘿一笑。

「有事兒一起擔着唄,反正都是咱倆的孩子,天塌下來一起扛着嘛。」

季文鳶抬起身子,把板凳放在聞易行身邊,將頭輕輕依靠在聞易行肩頭,柔聲開口。

聞易行將頭微微偏倚,貼著季文鳶的腦袋,享受着片刻的寧靜。

「你說,酒老剛剛和清言他們說的那是什麼意思?」

季文鳶開口問道。

「哪句話?」

「就是那句『別等親人都死了』。」

「不知道。」

季文鳶輕輕抬起頭,將小巧的下巴墊在聞易行的肩上,仔細端詳這聞易行的臉龐,聞易行則微微扭頭,和季文鳶四目相對。

「你有聽過酒老說過他的家人嗎?」

聞易行搖了搖頭,「從未聽過。」

季文鳶聽后,眼神低垂,她眨了眨那如同春水般的眸子。

「那我們真的會死嗎?」

「有我在就不會。」

聞易行認真的看着季文鳶,隨後將頭微微前傾,在季文鳶的小嘴上啄了一下。

「你幹嘛?」

季文鳶看聞易行偷親自己,連忙把下巴從他肩膀上移開。

聞易行嘴角翹起,飽有深意的笑了笑道:「餓了。」

季文鳶聽后大驚,還未等她有什麼動作,便被聞易行雙手抱起。

「你放我下來!你不是剛吃完飯嗎?怎麼又餓了?」

季文鳶小手攥拳,在聞易行胸口上砸來砸去,兩隻小腿在半空中蹬踹著。

可聞易行哪管這些,抬起步子就往裏屋走。

「沒吃飽。」

聞易行嘿嘿一笑。

「你饒了我吧......」

季文鳶此時的臉上紅的快滴出水來了,她不敢再去看聞易行,微微埋頭進聞易行懷裏,睫毛輕輕抖了抖,細弱蚊聲道。

聞易行見狀后莫名開始喘起粗氣,他側過身,用季文鳶的小腳踹開布簾,進了裏屋去。

春當夏賞。

隔壁。

「王嬸,聞叔和季姨打架了嗎?」

童謠坐在床邊,兩隻小腿來回擺盪,對着正在打掃房間的王嬸問道。

「應該是打架了吧。」

王嬸眼觀鼻鼻觀心,輕聲回應道。

「那我們要不要去勸架啊!聞叔和季姨感情很好的,勸勸應該就能好了!」

童謠跳下床就往門口跑去,卻被王嬸一把拉住。

「大人的事兒小孩別管。」

「可是你聽,季姨被欺負的好慘,聞叔真是的,打架也不能動手啊!」

童謠一臉着急的表情,可還是被王嬸拽回了床上。

「我佛慈悲。」

王嬸低頭默念。

春色瀲灧無人識,桃花落地清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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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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